七婆勐然抬头盯着夏兆柏,语气稍微和缓,说出来的话却更为尖刻:“夏先生,您现在是在说自己有多后悔吗?笑话!你要跟东官在一起,你要拿什么跟他在一起?你现在是有头有面的大人物,他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小孩子。你让他跟你,就算同性恋全社会不歧视,你们俩,这不是明摆着跟包二奶似的豢养吗?你口口声声自己有多后悔,怎么事到临头,却还是要这样侮辱他践踏他?你想干什么啊?你想让全港人指着他的背嵴说他不学好,是男人养的倡优一流吗?你跟林家有这么大的仇怨,非要弄死了不算,活过来又生生受你折辱吗?”

“姆妈!”我低喊了起来:“您说得太过分了。”

“我今日过分好过你日后痛苦!”七婆振振有词地骂道:“你自己掂量掂量,人言可畏的事,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吗?你吃过的亏难道忘了?那一年,报纸杂志,八卦怎么骂你的……”

这话犹如炸雷一般,令我脑中轰鸣回响。“行了!”夏兆柏低吼一声,握紧我瑟瑟发抖的手,低声安慰说:“没事,那件事早过去了,没事。”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又睁开来,七婆顿觉失言,心疼地看着我,哆哆嗦嗦地说:“东官,姆妈不是那个意思……”

我低声问她:“姆妈,你相信,我是个猥亵男童的变态佬吗?”

七婆立即摇头说:“不是,当然不是。”

“那就好。”我低哑着声音说:“同样,你相信我是夏兆柏豢养的宠物,解闷的玩意吗?”

“他敢!”七婆狠狠锤击一下地板。

我真心地说:“您说的那些,是真正为我考虑,我很感激,姆妈,谢谢你。”

七婆冷哼一声。

“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以前,我在您眼中竟然是前程似锦,风光无限。”我苦笑了一下,说:“怎么您都忘了,我整个童年,都没好好玩过一次玩具,没试过一家人去海洋公园或迪斯尼,没试过今天跟简妈这样抱着妈咪撒娇,甚至没下厨尝试一道自己想吃的菜肴。我的生活,永远都只是学习,培训,社交,学习。就这样,您真觉得,我过得好吗?”

七婆脸上松动了些,张了张嘴唇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来。

我低头看着夏兆柏与我相握的手,微笑着说:“您知道吗?要换在以前,我没法想象,能在您面前握着一个男人的手。因为林家大少爷是要娶名媛,生一堆孩子,管理家业,发扬光大,他身上寄托着那么多人的期望,那些期望太多了,以至于早已占满他整个生活。他根本没法告诉您,他其实不喜欢女人,他喜欢的是男人。”

七婆震惊地睁大眼。

“对不起,”我看着七婆,低声说:“姆妈,我不想再当林世东,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不想再承担您的期望。您的期望只适合放在林家大少爷身上,但他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这些各种各样的期望,让他过得很不开心,死了,这些期望就该跟他入土为安。而我只是简逸。”我抬头看着夏兆柏,微微一笑,说:“我只是简逸,我不会逃避自己的性向,我喜欢的是男人。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今时今日,很艰难才有了自己的生活,才开始聆听自己内心的需求。也很艰难,才开始想着也许,我能跟一个人好好过日子,不再那么孤独。我想,我和兆柏,都受够了一个人的滋味。”

“就算那样,又何必一定要夏兆柏?”七婆呜咽出声:“那个衰人害得你还不够吗?你这样,姆妈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这层你可以放心。”夏兆柏看着说:“天可怜见,世东才回来了。我恨不得给全港的庙里菩萨都镀上金身,这种奇迹,实在是太不容易。所以,今天对着谁,我都敢把话撂这,他就是我夏兆柏要一辈子对他好的人,谁敢跟我抢,那就是跟我抢活命的那口粮食,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夏兆柏的底细也不怕您知道,早些年为博出位,什么没干过,我能豁出去喜欢他,就这点而言,大概没人能比得上。”

这种情话,难为夏兆柏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没脸没皮。我微觉窘迫,但心里却不可否认,有一种新奇的喜悦。但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我看向七婆,却见她眼神闪烁,口气却依旧冷硬:“这些废话能顶什么用?又不能做呈堂证供,又不能换真金白银。要我相信,必须有点实际的保障。”

“等小逸到了合法年龄,我就与他移民加拿大,在那边登记结婚。”夏兆柏说。

“现在离婚率这么高,结婚证书又管什么用?”七婆嗤之以鼻。

“那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七婆狠狠地说:“找律师拟一份法律文书,如果你与简逸和平分手,你必须割让百分之三十的财产给他。如果被抓到你偷情的证据,你要赔他百分之五十的财产作精神损失费;如果他单方面想与你结束关系,你必须立即无条件答应,不然就要损失百分之五十财产;如果他意外身亡,你的财产中百分之八十,立即成立以他命名的慈善基金会,最终全部捐给中国大陆希望工程。如果你先死,那对不住了,”七婆目光中闪出精光:“你名下所有的财产,都归简逸所有。”

我和夏兆柏都有些愣住,对视了一眼,我不可思议地说:“姆妈,您在说什么,别胡闹了。”

七婆冷冷地说:“我是老人家了,甜言蜜语还抵不上猪肉价,夏先生不是信誓旦旦吗?这点小小的让步,难道还不敢?”

夏兆柏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太太,不用费心给我下套,我夏兆柏不想做的事,你再激将也没用,我若想做,不用你说,我也会做。”

他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七婆,大声说:“可你忒瞧不起我夏某人,我有什么不敢?”

“好!真说话算话,就明日立律师文件。”七婆也站起来,双手叠在拐杖头,气势汹汹地道:“你敢不敢?”

“老太太,不是我敢不敢,而是我需要不需要。”夏兆柏好整以暇地交叉手臂,低头温柔地看着我,微笑说:“小逸,她说得对,跟我在一起,你确实需要些保障,省得外面的人乱嚼舌根。”

我愣愣地听着,猛然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惊跳起来说:“夏兆柏你疯了,立这种文件算怎么回事?我才不要……”

“我要。”夏兆柏狡黠地眨眨眼说:“这样你必定觉得对不住我,更加不会离开我了。”

第69章

这份荒谬的文件过几天真的委托常驻夏氏的大律师拟好,夏兆柏郑重签了名字锁入保险柜,完了只在晚餐桌上随口一说,然后立即接了下一句:“这个丝瓜竹笙汤真好喝,小逸,你也多喝点。”

语气轻松得仿佛将偌大家产随手赠送,就如谈论桌上晚餐菜肴几何一般。

我却心头大震,长久没有回过神来。我万万没想到带着如此明显不平等的条款,真的能成为有效的法律文件,真的能让夏兆柏这位出了名的奸商欣然签署,我看着他吃得眉飞色舞的脸,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夏兆柏,你知道自己签的是什么吗?”

夏兆柏不无思索地略歪下头,说:“当然知道,那就是一份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知道你还签得这么痛快?”我急着说:“你傻了?这东西还能销毁吗?”

“不能了。”夏兆柏摇头说:“逻辑上一式两份,已经公证过,跟我的遗嘱一起托交律师行保管。”

“太可笑了,”我蹙眉低声说:“兆柏,你不是最讲究在商言商的吗?这样的东西你也签?”

夏兆柏忙不迭地给我夹菜,岔开话题说:“吃饭吃饭,这个椒盐做得没你做得好,是简太太的手艺?”

我摇头说:“不是,是七婆带过来的厨子做的。”

“怪不得,那是做鲁菜的师傅,我说怎么椒盐里尝出大葱味来。”夏兆柏放下筷子,说:“改天让老王聘个正经粤菜厨子……”

“别打岔了。”我瞪着他:“趁着今天没其他人,简妈又去上班,我们谈谈怎么解决那份文件吧。”

“解决?”夏兆柏慢条斯理放下筷子,微笑问:“你不喜欢吗?”

“我又不是没见过钱。”我微笑着说:“拿多少钱就担多少责任,我还没过够现在的轻松日子。再说了,你觉着我需要靠分你的身家,才能在你面前直起腰杆有话语权吗?”

夏兆柏呵呵低笑,握着我的手轻轻摩挲着,说:“那是,我在你面前,是我没话语权。”

“真的?那你以后保持缄默吧,”我笑着说:“我买块大黑板挂你脖子上,要表达什么意思你就写上面。”

“宝贝,这我怎么听着那么像文革产品?”夏兆柏瞪大了眼。

“不只,我还得给你做个高帽带头顶上,那才叫全套装备。”我忍着笑,比划了一下,说:“最好再剃个阴阳头……”

夏兆柏大笑起来,一把把我拉进怀里,说:“小将饶命。”

“乖,”我拍拍他的脑袋,说:“把那份四不像的文件销毁了,我可不想当你们夏氏的便宜老板。”

“小逸,你听我说。”夏兆柏把我固定在他膝盖上,抱紧了,温柔地开口:“钱可是个好东西,没有的时候,你天天想,有的时候,你还想更多,有种说法称钱多到一定程度,就成为一种数字游戏,那简直是放屁,钱到什么时候,都是钱,都是可以明明白白换各种各样好东西,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你想得到的,你想不到的,林林种种。人爱钱,绝对不是什么不好的品质,相反,它让你有欲望,有力量,有计谋,有野心和狠劲去往前走。这就是我对钱的看法。”

“既然这么爱钱,那就自己留着吧。”我微笑起来,摸摸他的脸,说:“你的钱来得不容易,别只是因为我,就打破规则。”

夏兆柏握住我的手,送到嘴边轻轻吻着,目光温柔地注视我,说:“我对着你,常常想对你好,好到比好再好。但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感觉。可以用钱来说,要比说那一箩筐酸话更符合我的脾性。小逸,我想把我喜欢的东西送给你,想跟你一起分享这么多年打下来的基业。你不知道,我签下名字的时候,心里忽然安定了。我知道这样一来,要比签什么结婚证书更有用,原因很简单,如果你爱钱,那么你会为了钱跟我在一起;如果你不爱钱,那么你会为了感动而跟我在一起。现在,你告诉我,你感动吗?”

我心里一阵暖意涌上,调侃他说:“铁公鸡肯拔毛,这不是感动,这是叹为观止了。”

夏兆柏说:“七婆顾虑得是,外头很多人瞧不上我们,我不能让你受委屈。”他抱紧了我,埋头在我的颈项间喟叹道:“小时候看见我爸把赚到的钱全交给我妈,再从她那领钱买烟卷,就想过,几时成了家,我也这么对媳妇。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才终于实现,真像做梦一样。”

我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做什么梦!我不是你媳妇!”

“那我是你媳妇?”夏兆柏笑呵呵地反问。

“去。”我一脚踹了过去,骂道:“有这闲工夫瞎扯,还不给我吃了饭回公司,别忘了你现在可是为我打工!”

我话音未落,电话却已响起,我挣脱了夏兆柏,跑过去接起来,竟然是个陌生的来电,说了一会,我放下电话,夏兆柏走过来问:“谁啊?什么事?”

我回过神来,说:“是电视塔编导打来,说我上次得奖那个文章他们看了,很满意。想请我去做他们一个重游故地的特邀嘉宾。”

夏兆柏皱眉说:“这听起来怎么对你这么有利?”

“是啊,我也很奇怪,而且他们摄制组第一站去法国卢浮宫,想请我跟队去。”我困惑地说:“现在的年轻人能这么容易得到这种机会吗?”

“一般来说很少。”夏兆柏沉下脸说:“除非你有更好的利用价值。”

“更好的利用价值,难道是因为你?”我问道。

“有可能。”夏兆柏说:“但夏氏不参与传媒业,这事有些古怪。你先别答应,我去查查后再说。”

“我知道,我刚刚答应,可也没把话说死。”

“放心好了宝贝,”夏兆柏微笑起来,摸摸我的脸颊说:“想对你不利,先得过我这关。” 我点点头,既然有夏兆柏把关,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能正面惹得起夏兆柏的人都没必要这么做,因为两败俱伤想必没人愿意看到。这件事沉寂了一个多星期,我照样每天做我的事情。夏兆柏接下来的几天非常忙碌,连给我打电话,都是抽空进行。我趁着这几天没有他纠缠,倒也潜心下来看了点书,就在我几乎要把这件事忘记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夏兆柏打电话给我,说电视台那个节目他查清楚了,没有太大问题。估计是有人看到我的模样,觉得找个清俊的中学生做穿插嘉宾,可以吸引年轻观众,对收视会起到一定帮助。

夏兆柏问我想不想去,我其实心里有些松动。卢浮宫是我最喜欢的博物馆之一,在法国其间,在那里度过我求学阶段几乎最为美好一段时光。如果能故地重游,我打心眼里愿意,但电视台、摄影机这样的东西让我犯怵,我并不想抛头露面,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

我将我的顾虑坦白告诉了夏兆柏,夏兆柏沉默了一会,说:“那么就这么办,我让人帮你推掉电视台的邀请,然后安排人带你去法国做个短期旅行。”

“只有我一个人,我去干嘛?”我笑着拒绝他。

“对不起,最近我太忙了。”夏兆柏柔声说:“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等我。”

结果我却没能等到夏兆柏帮我解决这件事,第二天就接到电视台的电话。对方又是哀求,又是保障,说了一大堆,让我务必帮他们录制那一期的节目。我将自己的身体状况说了一遍,又说现在未成年,所做决定需有监护人同意。对方却毫不气馁,立即挂电话找到简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说得简妈心动起来。后来,他们又打电话给我,讲了许多好处,又描绘了许多美景,又说属于我的行程最多两周,到后来,我已经有些怦然心动,终于挪不过,口头答应了他们。

夏兆柏听后也只是笑笑,倒没反对,只是给我电话号码,并安排了法国那边分公司的人过来照顾我。简妈异常兴奋,为我添置许多用不上的东西,七婆也掺和进来,竟然将我原先压箱底的正装改小几套送了过来。电视台与我接洽的那位先生,也过来见面,将文稿和整个节目设想与我交了底,那种纪录片式的制作方式深得我心,大家相谈甚欢。由此又忙乱了好几日,我忽然想起,已经有好多天没有见到夏兆柏了。虽说我们经常通电话,但是他竟然忙成这样,连我要飞法国,也抽不出时间来见我一见,只是派人送了一款机械名表给我,说如果上镜,需要有名表衬托,才显得高贵大方,不丢他的脸。

我也不推辞,当即戴在手上,却发现大小正合适,品味也颇符合我的审美,不觉点头赞叹,原来暴发户夏兆柏,也终于懂得买这些东西。到了上机那一日,七婆、简妈都出发送我到机场,我见过电视台这次一起去的几位同仁,大家都笑着与我打招呼,言语间客气而又不失亲热,令我放松不少。到了时间入闸,我与两位妈妈挥手告别,走入候机厅,这是我重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心情忐忑而新奇,想起来给夏兆柏打个电话,拨了过去,竟然关机。

我心底有些小小的疑虑,又打了一次,竟然还是关机。那疑虑不禁扩大,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夏兆柏有多重视我的来电我很清楚,这个私人手机,他为了不错过我任何一个电话,从来随身携带,且不会关机。我的心情变得不安起来,起身与那些刚刚认识的朋友打了招呼,往洗手间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又拨打他的电话,那一端仍然传来机械女声没有表情的话语,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我啪的合上电话,忽然开始觉得这整件事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但到底古怪在哪?一时半会之间,我却说不出来。

就在我有些恍惚之际,不知觉却撞到迎面一个人,我忙举手道歉,那人不言不语,我以为撞到的是外国人,忙用英文重复了一遍道歉的话,谁知却听到一声熟悉的语调:“怎么,是你?”

我抬起头,眼前的男子面容秀美,身材颀长,穿着牛仔裤,背着登山包,一副出外旅行的模样,竟然是多日不见的林俊清。

第70章

我大吃一惊,磕磕绊绊地说:“俊清?你,你怎么在这,你要出远门吗?”

林俊清深深地注视我半天,问:“很惊奇看到我?难得见你脸上露出这么可爱的表情。我参加无国界医生行动,今天飞苏丹。”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胸口T恤上有无国界医生的标识,不由一笑,说:“是吗?太好了,”我想了想,不由有些担忧,问:“在外要注意安全。”

林俊清垂下头,嘴角渐渐浮上一丝微笑,说:“你呢,去哪?看起来身体康复得还不错,夏先生呢?”他四下看了看,说:“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门?”

“我不算独自出门。”我指了指那边电视台人员呆着的地方,微笑说:“跟电视台的摄制组一起的,去巴黎卢浮宫。”

林俊清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说:“卢浮宫是个好地方,以前,我堂哥,就是林世东,也很喜欢。”

我点点头,说:“我也很喜欢。”

林俊清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踌躇着说:“我的飞机还要等一个多小时,如果你有空,能一起喝个咖啡吗?”

我默然不语,林俊清笑了笑,说:“我以前对你有些成见,别介意,这次出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知道,人生际遇可遇而不可求,也许,我们以后都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你还年轻,不要说这种话。”我打断他说:“我们去那边吧林医生。”

“请。”他伸出手作出手势。

我们一同在候机厅一旁的咖啡店坐下,要了两杯咖啡。林俊清慢慢地搅和里面的泡沫,如释重负一般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呼出一口气,清浅地笑了笑,说:“我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故去的家兄,会将你视为忘年交了。”

“他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话罢了。”我坦然看向他的眼睛。

“是啊,”林俊清幽幽地叹了口气,一声不响地盯着咖啡杯,沉默的时间很长,长到我几乎要以为他忘记了对面还有我,他忽然又开口:“东哥,总是很寂寞。”

我看着他,默然不语。

“我以前不懂,不懂他其实很寂寞。”林俊清淡淡一笑,嘴角略略挑起:“我不算一个合格的弟弟,很多年来,只养成注意自己情绪的习惯。现在想来,我记忆里的林世东,竟然总是一个孤独的身影。不是伫立在窗口,就是站在门边,总之,从来都是一个人。”

“所以,离开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未必是什么坏事。”我接过他的话。

“可是,对我来说,却像狠狠砸开一个伤口,一个再也愈合不了的伤口。”他看着我,低哑这声音说:“我很想他。”

我心里钝钝地发痛,却不是以前那种无法承受之痛,而是一种惯性的,习以为常的发痛。我端起杯子,饮了一口,说:“逝者已矣,林医生总要往前看才好。”

“往前看?”林俊清的声音空落落地回响:“踏往前方的每一步,有哪个不是从昨天走来?”

是的,但即便那样,我们却仍然要往前看,不然,生活何以为继?何以继续进行?我叹了口气,温言道:“相信我,他真的希望你好,就算为了他的期待,你也该好好的。”

林俊清沉默了。他长久地注视咖啡杯中的漩涡,低声问:“还有一点时间,你愿意听一下我跟他的故事吗?”

“如果,你愿意说。”我挺起腰,无奈地说。

“谢谢,这些事,我憋在心里头太久,都快要烂了。”林俊清低头一笑,说:“可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所有认识我们俩的人,都觉得我对不住他,都觉得我没资格提起他的名字。我没法找到一个跟我一块共同怀念他的人。”

“我跟他的恩怨,其实哪个豪门里都有,兄弟反目,为了一点家产争得头破血流。尤其是我,我勾结外人,整垮林氏,背叛从小疼爱自己的兄长,最后还逼得他出了车祸。就这点来说,我确实,很过分。”

我微微闭上眼,心里的钝痛并未加剧,却仍然漠然地疼痛着,于己无关地疼痛着。

“可有谁知道,我从小到大,林家所有人都指着林世东说我运气真好,说我原本该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却被他亲自收到身边来悉心教导,呵护备至。所有人都说我该对他感恩,我该一辈子比他低微,一辈子做他听话的狗。可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那个人,”他蹙眉说:“明明什么都很一般,明明我什么都比他强。可就因为他是林夫人的独生子,就是林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人。论起血脉,我才是林家最有资格的继承人,而林世东,他甚至原本都不是姓林……”他猛地顿住了,手指微微颤抖,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

“你受委屈了。”我长叹一声,哑声说。

“谢谢你会这么说,”林俊清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说:“但在当时,我身边所有人都觉得我有这种想法简直忘恩负义,可在我的感觉中,对林世东却很不服气,可偏偏他对我那么好,好到无可挑剔,他的好无处不在,你根本想象不来,被人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是多么令人窒息的一件事。”

“都过去了。”我淡淡地说:“现在,你自由了。”

他面容一呆,现出颓败的神色,低声地重复:“是啊,都过去了,我自由了。”

“俊清,往前看,林世东死了,他不该成为你的阴影。今天先这样吧,我还是先走一步。”我拍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但为什么我现在却那么痛苦?”他嘶哑着声音问我,抬起头,目光中尽是痛切之色,说:“为什么我想起他,总是胸口一片撕裂的疼痛,哪怕吸大麻,哪怕做很多疯狂的事情,这种痛苦仍然挥之不去,深入骨髓?”

我顿住脚步,低头说:“忘了吧。”

“你让我怎么忘?”林俊清死死盯着我:“我早就习惯了他对我的好,现在怎么忘得了?”

我垂下头,重新回到沙发上坐好,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说:“他对你的方式错了。你本来不想读医,是他硬强迫你去读,你本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是他硬把你留在身边。他错了,你不用承担他的错误。”

“是,我早就知道他错了,因此我恨他,”林俊清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他,我要的一切都被他拥有,我小时候原本崇敬的敦厚兄长,是他,是他变成一个恶心的猥琐佬……”

“林俊清!”我猛然喝止他,提高声调,厉声问:“他难道曾经猥亵过你吗?难道承认打扰过你了吗?他在你身边十几年如一日,难道不是每时每刻都兢兢战战,卑微地乞求你一点点温暖吗?”

我怒气冲冲地瞪着对面的年轻人,忽然明白,我真的已经不再爱这个男人,因为不再爱他,所以能够如听陌生人故事那样听他诉说自己的过往;因为不再爱他,所以能够疾言厉色为自己曾经所经历的爱情讨点公道。我抬起头,叱责道:“是,林世东一辈子爱着你,是很窝囊,很没用,那禁忌的爱确实拿不上台面,说出来羞辱了你高贵的灵魂。但是他做过什么了?对你的事,他哪一次不是关心则乱,全力以赴?他何尝忍心拒绝过你那些过分的要求?他所求的不过能站着远远看你生活,如此而已!就这样,真有那么妨碍到你的生活吗?真要那么侮辱到你的感情吗?”

“就算他卑鄙龌龊,如你所说那样,为了家产逼你读你不想读的专业,做你不喜欢做的事情,但你呢?你自己在这整件事中有尝试过表达自己的意愿吗?如果你说过了,以他那么宠你,难道还舍得让你不如愿吗?你所谓的逼迫,真的是逼迫吗?还是说,那根本只是一个卑微的老男人出于保护你所做的一点不如你意的安排?”

我猛然住口,平息了下心中的激动,缓和了口气说:“对不起,我失态了。就当林世东对不起你,反正他也死了,你也不用再介意了。原谅他吧,他反正早已原谅你。”

我匆匆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要离去,就在此时,却听见林俊清颤抖的声音问:“夏兆柏,就是因为这个而爱你吗?”

我诧异地转过头,却见他面如土色,以手掩面,颤声说:“夏兆柏,就是因为你清白无垢,有资格站着指摘别人而爱你的吗?”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那个男人,我爱了他许多年,”林俊清沙哑着声音说:“我几乎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被他吸引住,用了许多手段,终于让他也注意上我,终于让他与我合作,到头来,我却如小丑一样,不过是他整个布局中一枚不起眼的棋子,连跟他上一次床,都也不过是他的算计中的一个步骤。”

“你说什么?”我心里怦怦直跳。

“总是这样,”他惨淡地笑了起来,喃喃地说:“总是这样,一开始是为了林世东,然后是为了你,他为什么从来不回头看看,我为他做了什么?而你们又为他做过什么?”

“你为他做了什么?”

林俊清奇怪地看着我,然后自嘲一笑,说:“我有夏氏百分之二的股份,是当年帮他搞垮林氏的报酬。前几天,他要我用这个股份支持他通过陈氏那个鬼世纪明珠的工程。明眼人都知道,陈氏漏洞百出,风雨飘摇,这个时候注资进去,很有可能血本无归。可夏兆柏那样六亲不认的人,竟然甘愿为了你一句话,做这蚀本生意。”

我如遭重击,后退了一步,颤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

“你竟然不知道?”林俊清震惊地睁大眼,忽然嗬嗬惨笑起来:“他居然护你护到这种地步,真没想到,真是没有想到……”

我抢上一步,抓住他的肩膀,怒道:“快告诉我,事态现在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夏氏被陈氏那个烂摊子拖住了。”林俊清冷笑一下:“这也算是夏兆柏经商以来最大的败笔,不过他多行不义,现在也算有了报应。”

我愣愣地松开他的手,手脚冰凉,恍惚之间,仿佛四周人流俱听不清,脑海中只一遍遍回响林俊清的话:“这是他经商以来最大的败笔,……他现在,也算有了报应。”

报应吗?不,就算报应,也不该由我带来!我猛然惊醒,朝候机厅外冲了出去,身后一堆追赶的脚步声,突然之间,我的胳膊被人狠狠拽住,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抬头一看,抓住我的竟然是那位电视台编导。

“对不起,我家里出了急事,我不能跟你们去法国了,对不起。”我急急忙忙地想挣脱他,但挣脱了半天,却无法挣开分毫。

我怒道:“放手!有什么事,我先出去了再说!”

“行啊,但我们先谈谈好不好?”他古怪一笑,淡淡地说了这句,在我没反应过来之时,将我猛然一拉,拖往一旁的洗手间。我心里莫名惊恐起来,死命挣扎,但那人手劲奇大,拿捏人的地方显然受过专业训练,令我无法挣脱分毫。正待我要尖声呼救,一块脱脂棉捂上我的口鼻,在一阵奇怪的刺激性味道传来时,我听见那个人在我耳边说:“对不起,简先生,这次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跟我去法国。”

我又怒又怕,抬脚想踢,却觉眼前一黑,一阵眩晕袭击而来。

第71章

耳边有水声风声,似乎在相当遥远的地方回响,黑暗的昏沉之中,我仍然感觉得到那种颠簸,心里深刻的不安随着这种外在的颠簸放大,再放大,放大到满心恐惧,却不知为了什么恐惧,那令我畏惧的东西蛰伏在浓雾的彼端,我明白只要伸出手去,似乎一切都会昭然若揭,但是若伸出手去,要毁掉这段时间以来习惯了的温情和宁静该怎么办?我想起多少年前的往事,独自一人站在巴黎蒙马特尔山咖啡馆外远眺那无所不在的铁塔时的往事。当时我才十几岁,一个人被突然扔到欧洲,绝对的孤独和不知所措下,连陌生人打量自己的眼神都能解读出危险,都能引发深埋心底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