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有谁撑开我的眼皮,一阵强光射入我的瞳孔,我痛苦地闷哼一声,有人用英文讲:“先生,他没有什么事,过一会就醒。”

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地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三少,这个人不能留……”

“闭嘴!”那声音低吼道:“给我滚出去,我做什么事,不需要向你们交代!”

我心里一动,清醒了大半,但不敢冒然睁开眼睛。过了一会,有人握紧我的手,那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我的睡美人,该给你一个吻,才能解除身上的魔法吗?”

他是用法语说的。

一阵欣喜涌上心头,我几乎立刻就睁开眼,沙哑着嗓子道:“Simon?真的是你?”

“是我。”眼前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温暖的笑脸,摸摸我的头,他温柔地说:“是我,简简。”

“这,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我蹙眉说,机场的回忆霎时涌了上来,我惊恐地说:“Simon,我想我遇到一件糟糕透顶的事。”

“是的,”他点点头,微笑着说:“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我把你救了下来,已经没事了。”

我略微放松,问:“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他略微为难了一下,随即坦然说:“简单地说,世纪明珠的工程出了问题,我家里人,认为是夏兆柏先生捣鬼,因此想绑架你,但被我发现了。于是把你救到这里。”

我松了口气,说:“谢谢你。”我想到机场里林俊清的话,随即踌躇地问:“我,我必须跟夏兆柏先生联系一下,我在这里他不知道……”

陈成涵深深地注视我,叹了口气说:“恐怕不能满足你,为了怕我家里的人纠缠不清,我们现在在的地方,我切断了电话。”

“那,我们在哪?”我着急地问:“不能有其他方式把消息传出去吗?”

陈成涵默不作声。

我知道他肯定有其他办法,立即抓住他的衣袖说:“请帮我,我的母亲如果没有我的消息会疯的,帮我Simon。”

他想了想,终于说:“好吧,我设法帮你把消息传出去。”

“你还没告诉我,我们在哪?”我急切地问。

“法国,”他微微一笑,说:“这是我在外省乡间的一处别墅,外面的人不知道。”

我愣住了,问:“我怎么来的?”

“我抱来的,”他含笑着眨眨眼,说:“他们给你用了昏睡剂,但你体质比较特殊,昏迷的时间比一般人长。于是我就用私人飞机把你运过来了,放心,”他侧坐下来,半搂住我说:“这里你自由又安全,没人能强迫你,没人能伤害你。”

我打断他的话,说:“世纪明珠是怎么回事?如果陈氏和夏氏共同受损,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因为我并不算陈氏的人,”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我的母亲是泰国人,是父亲的婚外情人,我属于私生子,所以一直以来,并不能参与陈氏的高层决策。”

我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他微微一笑,说:“你总是那么善良,我早没事了,其实,我有自己的事业。”

我点头说:“那很好,靠自己永远好过靠父辈祖荫。”

陈成涵缓缓地道:“但是陈氏有难,我不会坐视不管。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家里大哥二哥相继出事,爸爸又年事已高,世纪明珠,早已让那帮蛀虫吃成空壳子。我就算再努力,也难以力挽狂澜,本来想夏氏注资会扭转局面,哪里想到夏氏竟然同时爆出很多事来,连廉政公署都惊动,专门立案审查他们。夏氏自顾不暇,又被世纪明珠套住流动资金,只怕,这一次也很危险。”

我心急如焚,立即道:“送我回去,我要见夏兆柏。”

“简简,你能帮什么忙?”陈成涵拉住我,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夏先生对你有恩,但这种事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之外,你不要回去添乱了。今时不同往日,夏先生现在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一哥了,他这么多年树敌良多,个个都想借机找他的麻烦,你现在回去,正好给他的敌人一个致命弱点。如果我是夏先生,我一定不会愿意这时候看到你。”

“是吗?”我呆呆地跌坐回去,怪不得答应我去法国答应得这么爽快,怪不得我临走的时候忙得连面也见不到,原来已经内忧外患到这么严重的地步,那个人怎么还能在电话里跟我谈笑自若?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嬉笑怒骂一如往常?我心里仿佛被猫抓过一样热辣疼痛,这个混蛋,从来都自以为是,自作主张,难道没人告诉过他,不要什么事都一个人死撑到底吗?

陈成涵察言观色,叹了口气说:“这样吧,如果你总是不放心,我答应你,先把你平安的消息透露出去,然后等时机合适了,再送你回港,好吗?”

“谢谢。”

我知道这种时候着急也无用,但心里的担忧和焦灼却根本无法控制,已经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夏兆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我说不出原因,但却确实重要的一个存在。陈成涵这栋法国别墅大概是十八世纪晚期的遗物,到处充满着洛可可风格的精雕细琢,令人目不暇接,但我此刻却无心顾及这些美景。别墅内珍藏的收藏也有许多,可这些往常能引起我兴趣的东西,现在却一点也不能令我高兴。我打开电视,来去全是欧美频道,根本无法获知港岛的信息,而除此之外,因特网、电话都在别墅内绝迹,只有每三日一次送食物的车子成为这里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我不知道这种生活还有多久,我无法平静的时候,只能一遍遍无意识地,低喃夏兆柏的名字。这个名字,在那个洞悉小妹妹原来一手炮制我的丑闻,一手逼我无颜生存的元凶时,曾经犹如止痛片一般抚慰过我,但现在却无法给与半点慰藉。刹那之间,我如遭重击,猛然醒悟到那个一直站在我背后,无论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开的男人,那个我原本痛恨,再后来厌烦,再后来开始有所感动,再后来听之任之,淡然接受的男人,却竟然有一天会缺席。在我习惯了他蛮不讲理的庇护和霸气十足的温存后,他竟然有一天会真的不在,会因为我偏执的恻隐之心而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中。

而我却不能靠近他,不能在他身边陪伴他。

我甚至,还没亲自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一个星期后,我觉得已经受够了这种日子,想正式地与陈成涵谈一次,表明自己返港的决心。奇怪的是,这一天我却没在书房里找到他,我问收拾房间的女佣,她告诉我,先生在屋子前面的花园里散步。我匆匆下了楼,穿过庭院中间不大的石膏雕像,正好见到陈成涵笔挺的身影。正要上前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他低吼道:“事情就按原计划进行,你即刻走!”

“是。”那人压低声音。

他们是用广东话说的。

我觉得很诧异,禁不住探头看了一下跟他说话那个人,顿时觉得如堕冰窟。那个人,虽然穿着打扮大不相同,但我仍然一眼认出,他就是当初联系我的电视台编导,后来被证明想绑架我的匪徒!

一种从未设想过的可能如毒蛇一般瞬间缠绕上来,勒得我透不过气来。莫名其妙的,脑海中竟然回想起不久之前,我在医院病床上醒来见到他的情形,一样温柔的腔调,一样咬文嚼字的措辞,若我睁开眼,想必也能注视到一样闪亮韫秀的眼睛,英俊和煦的脸庞,但为什么,这往日令我见了欣喜的面容,今天却令我如见鬼魅,恨不得就此真的闭上眼,闭上不看。

我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静悄悄退回屋里,找到那位女佣,请她帮个忙,因为我想跟陈成涵开个玩笑,所以现在要上床假寐,请她不要告诉他我刚刚找过他。法国人血液中有丰富的罗曼蒂克联想力,这个女孩立即想入非非,兴奋得连连点头。我道了谢,进房间躺回床上,已经有很多年自动退化,或者说不愿意使用的谋算思维再次运作起来。我一方面闭上眼,装作昏迷不醒;一方面迅速在脑中思考着,现在看来,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突然被所谓电视台青睐,这件事的古怪之处我一直没有深入推敲。现在想来,只能是有人背后操纵,拍摄云云只是一个借口,只怕那个人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我离开香港。现在这个人,看来就是陈成涵了,问题在于,我离开港岛,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林俊清在机场所说的话蓦地闯入我的脑海,夏氏投入陈氏“世纪明珠”,是夏兆柏经商以来最大的败笔。林俊清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他这么说,肯定是知道了具体确凿的情况,也就是说,夏兆柏现在肯定是被陈氏拖住了。但夏氏那么大的公司,被一个工程拖垮是很难以想象的,除非,这只是冰山一角,或者说,这只是导火线,夏氏的问题,可能借着这个契机,整个爆发出来,不然以夏兆柏的铁血手段,若不是背腹受敌,又怎么可能陷入这样的被动局面?

也就是说,整件事,很有可能是一个策划已久的连环套。

我越想越是心惊,陈成涵此刻怡然自得在我身边,那就肯定没有因“世纪明珠”的工程受到影响,这个人,恐怕本来就不是我所认识的那般温文尔雅的“儒商”形象,其城府之深,当令人咂舌。回想起与他相识的种种境况,那些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忽然得到了解释,比如为什么一个严谨的世家公子,竟然会一头热痴缠一个男孩,如果一切都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那么,只怕认识他这么久,我从未有幸见识过真正的陈成涵。也是,陈家三少何等人物,本来就不是林世东那样的窝囊废,又怎么可能对一个陌生少年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我心里暗暗发痛,恨不得狠狠给自己扇一个耳光,简逸啊简逸,你做了两辈子人,为什么从来都是识人不清?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陈成涵一定以他的手段利用了夏氏,并获得巨大好处。但他到底在整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是从众还是主要策划人,他到底获得多少好处,以及,他代表的,到底是哪一派势力,目前看来,还不好判断。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说当日陈成涵是故意让我听到他的电话,算准了我会动恻隐之心,为他哀求夏兆柏高抬贵手。那么,一朝功成,又何必煞费苦心,把我这个用过了的棋子从香港弄走?

在香港到底会发生什么?他这么做,目的何在呢?

第72章

房间外传来轻微脚步声,甚至连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都控制得如此合适,既不会过大而显得粗暴无礼,又不会悄无声息而令你措手不及。这就是陈三公子,一举一动永远都如此有礼有节,永远都如此恰到好处。

只不过从此刻开始,他的举止再无法唤起我会心的微笑,却如暗夜梦魇,令我勃然惊心。

可我别无选择,此刻没有夏兆柏,没有那个一直以来霸道却坚定如山的男人在我背后支撑,我只能独自一人面对他,我必须独自一人去解开所有谜团。我放慢呼吸,就如同进入深度睡眠一般,我感觉他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然后,慢慢的,有炙热的呼吸喷到我脸颊上,随即,有温湿柔软之物轻轻触碰我的嘴角,只停留片刻,随即离开。我听见他叹息了一声,床垫一陷,应当是侧坐了下来,随后伸手温柔地抚摩过我的头发,顺势滑过我的脸颊,停留在嘴唇上。

我尽管努力放松,但任是谁,被这么抚摩,也很难继续装睡。我索性皱了眉头,装作睡不安稳,辗转了几下,猛地地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他脸上有些惊诧,随即又缓和下来,与印象中一般无二的温柔笑脸落入眼中,与印象中一般无二的满载深情的眼眸注视着我,现出宠溺和关怀,含笑着注视我,柔声问:“醒了?”

我故作困惑地发愣,过了一会,沙哑着声音问:“Simon?”

“是我。”他吻吻我的手,含笑说:“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看看四周格调优雅的欧式家居,柔和的棕绿色纱帘透出淡淡光线。我略动了动,灵机一动,随口轻声说:“我做了噩梦……”

“梦见什么了?”

我欲言又止,为难地说:“没什么,只是,只是一些不太好的记忆。”

“哦?”陈成涵探究地看着我,握住我的肩膀,慢慢地问:“是关于什么的记忆?”

我躲避着他的眼光,支支吾吾说:“我,我忘记了。”

他眼中亮光一闪,放柔腔调,几乎是哄骗一样问:“简简,告诉我没有关系,是关于谁的记忆?”

我忽然从他话中捕抓到一丝信息,一丝他想要我说出的不知什么的信息。我怯生生抬起头,咬着嘴唇,嘶哑地说:“你,你别问了好不好?有些事,我,我不想你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他按住我的肩膀,半抱着环住我,距离很亲密,却又留有一定空隙,不让人觉得尴尬,他微笑着看我,柔声问:“简简,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好。”我乖乖地应。

我的乖巧显然取悦了他,他眼神一动,笑意更深,摸摸我的头发,迟疑着问:“夏先生,对你到底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我明显感觉到他希望我回答的是不好,似乎这个答案他期待已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迫切地希望,或者说渴望我说夏兆柏的不是。我垂下头,缩在被子里的手握成拳头,想了想,轻声说:“夏先生,对我其实,很好。他有恩于我,我不能,不能看着他有事,而且,这件事是因为我,”我语气中带了呜咽:“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求他就没事了,都是我不好……”

“嘘,”他温柔地将我揽入怀中,拍拍我的后背,语气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我善良的天使,果然是你求的,可怜的孩子,为了我你吃苦了。他让你做什么了?以什么为交换?嗯?告诉我,别怕。”

我心下咯噔一声,忽然间明白了陈成涵希望我说出什么,或者说,他只能接受我说出什么。我伏在他怀里,哆哆嗦嗦地说:“不,我不能告诉你,你,你会瞧不起我的……”

“你永远都是我的天使!”陈成涵宣告一般大声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没法好好保护你,夏兆柏这个粗俗的吸血鬼,我绝饶不了他!”

我索性猛地抓住他的衣袖,惊慌地说:“不是的,我不是为了你,我不可以说为了你,不然夏先生会……”

“没事,没事了,”他哄着我,眼里带着心疼,“那个猪猡到底做了什么让你怕成这样?乖,到我怀里来,从今往后,我保证再也没人能欺负你。”

我躲到他怀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微微眯了双眼。真是幸亏有这具稚嫩的皮相,也幸亏夏兆柏恶名远播,不然要我演这么一出,还真是肉麻之极。现在我可以确定的是,陈成涵应不知道这具少年躯体中蛰伏一个三十几岁老男人的灵魂。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追求”我的时候,所用的招数如此文艺和浪漫。现在想来,他简直就如一位为十八九岁年轻人量身定做的白马王子。高大、英俊、温柔、多金,满腹才学,忧郁而深情,我都险些为他所动,如果简逸只是简逸,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十七岁少年,怎么可能不对他死心塌地,一往情深?

但是他太过自信,以至于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必定会为了他牺牲,而如若我为他牺牲,那么便必定是爱上了他。而我若爱上他,还与夏兆柏搅和在一起,那么就必定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了挽救心爱的人,不得不屈从于另一个男人。与此同时,也多亏了夏兆柏恶名远播,一个简逸这等外表的少年落入他手中,很难不让人产生利诱威逼的联想。

三少不愧是三少,真是打得好如意算盘。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呼出,心里一片惨淡,却又按捺不住想自嘲苦笑。这么想来,他此番煞费苦心将我劫走,大概除了扣着对付夏兆柏的一招棋,还顺道圆了自己心底情场杀手鬼见愁的戏码。真是难为他温柔体贴入了骨,哪怕是对待一枚利用过了的棋子,都有情有义,有始有终。只是他大概不知道,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等利用别人情感的行径,无论是谁,都无权在感情上戏弄另一个人,无论是谁。

“饿了吗?”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柔声问:“我准备了你喜欢的法式浓汤,还记得吗?有一次我特地带过去给你喝的。”

我点点头,装作腼腆地说:“Simon,我,我还是想返港。”

他脸上闪过一丝厉色,却随即平缓回来,和颜悦色地说:“现吃东西好吗?吃完了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我尚未答应,他已经摇了摇床头金铃,一位穿着制服的女佣推着餐车进来,上面赫然是上回喝过的法式浓汤。陈成涵亲自架起床上餐桌,把勺子递给我,看着我一口一口吞下那碗东西,随后又扶我下床漱口擦脸,再把我弄回床上躺好,盖上鸭绒被,方握着我的手说:“简简,你能否告诉我,要回港岛,是因为爱夏兆柏,还是怕夏兆柏?”

我咬紧下唇,默不作声。

“你已经安全了,也自由了。”他柔声道:“我是你最可以信赖的朋友,没关系的,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我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嗫嚅着说:“你能不能不问了?”

他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知道夏兆柏那种人,街边摆摊的出身,斤斤计较,算计到分毫,答应你去注资世纪明珠,肯定要你付出相应的代价,”他顿了顿,温柔地说:“我不问那是什么,我尊重你,我想说的只是无论发生过什么,我想要你的心还和一开始一样炙热,从没有变过。”

我垂下头,嗫嚅着说:“他虽然,那样对我,可,可是他对我很好,对我妈咪,也很好……”

“我会比他更好。”陈成涵坚决地打断我,说:“他能做的,无非是砸钱而已,典型暴发户做派,但我不同,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小情人,相信我,我们不是曾经很愉快地相处过吗?你忘记了吗?”

我立即重重地摇头,但又说:“夏先生不会答应的。”我有些惊慌地说:“他生气很可怕,我,我还是回去吧,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宝贝简简,天哪,”他抱住我,不断安抚我说:“别怕,别怕,我会解决他的,别怕。”

“我不信,”我摇头,着急地说:“夏先生那么厉害,你不是他对手。”

“不会的,简简,”陈成涵含笑看着我,目光中闪过一丝阴狠:“我不会给他机会伤害你。”

我暗自心惊,却只能装作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陈成涵目光露出满意的神色,伸手拥抱住我,抬起我的下颌,俯身便想吻了过来。我按捺不动,任他亲吻,做出怯生生不知如何回应的模样,原想这等技巧全无,他应该吻不下去,哪知他反倒好像兴趣大增,撬开我的唇齿一个劲亲个没完。他的亲吻不可谓不热情,不可谓不缠绵悱恻,但不知为何,在我的感觉中,总认为这人即便亲吻,也仿佛有高位摄影机对着他,必须表演得尽善尽美一般。就如他的温柔,他的宠溺,他表现出来的无可挑剔的调情技巧一般,就如博物馆中金光闪闪的精美器皿,名贵是名贵,价值也不菲,欣赏它还需要具备一定的素养知识,但总是隔着一层玻璃罩,疏远而不真实。

我陪着他玩了几天这种高级调情,心里深感厌烦,一方面很担心夏兆柏到底安危几何,另一方面,却也在陈成涵日益炙热的目光中,不能保证他还能装多少天谦谦君子。我并不是一个唯贞操论者,但是,做爱这种事情,若不是跟自己心甘情愿的对象,则犹如被人从皮肤表层下强行注入污浊一般,长此以往,都将如一层洗不掉的油腻之感一样如影随形。我承认,在这一点上,我绝对是个主流价值观的拥护者,所以我能够默默爱着林俊清十几年,却始终没有跨过雷池一步。但我与陈成涵越是相处,便越明白,他与前世的我,其实根本不同。如果说夏兆柏是林中猛兽,而陈成涵则绝对是那令百兽之王也有所畏惧的鬣狗。他的坚韧和狡猾,伪装和凶残,只怕就是夏兆柏,也始料未及,终于落入圈套。

我表面上顺应着陈成涵完美情人的剧本演下去,心里却五脏俱焚,焦灼到寝食难安。所幸的是,随着我在陈成涵面前,如他所愿那样慢慢地一步步放下对夏兆柏的恐惧和负疚,一步步容许他逐渐接近,他也开始放松对我的警惕。有几次,甚至允许我在他陪伴下外出散步,一同观看花田间的落日辉煌。我注意到,这里并不算偏僻,方圆十里均是法国乡间花田,走上半天,不难发现农家或往来汽车。而宅子里每逢周三,那辆运载食物的货车准时到达,佣人这天轮休放假,乘搭食物车返城或到别的地方。

这就意味着,如果我能混入那辆车上,一切都不会有太大问题。只要出了这里,凭着我对法国很熟,即使身无分文,也能想办法赢得别人的好感并获得帮助。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破了,原因很简单,我通过几次观察,发现这里的所谓佣人,其实大部分是陈成涵直系的下属,且大多是华人。这些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陈成涵,对他忠心耿耿,有几个遇到我,虽然没有不敬,但目光中多有鄙夷和厌烦,大概认为我就如狐狸精一样的角色,现在已经开始迷惑他们的雇主。

法国本地的佣人很少,除了帮我收拾房间的女孩外,也就是厨娘和园丁是法国人。我试过跟那个女孩沟通,但陈成涵想得比我更远,他选择的这位女佣,是当地的农家姑娘,受的教育不高,脑子奇笨,倒有满脑子奇怪的罗曼蒂克念头。即便我想寻求她的帮助,也非常不靠谱。不得已,我只得把脑筋动到厨娘那,假装要学法国菜做法,缠着陈成涵答应我去厨房帮忙。他一开始并不赞同,后来试过我的手艺后,笑得特别开心,遂开始赞成我进出厨房。

我向来善于跟中老年妇女打交道,加上语言没有障碍,很快就赢得那位法国厨娘的好感。她把我称为她的“中国娃娃”,见我麻利的做饭手艺后,更加赞赏我。常常看着我感慨自己那个十七岁就离开家乡,去巴黎闯荡的儿子。我与她逐渐熟悉后,也跟她多多谈到自己的中国母亲,说到她最喜欢骂我“死衰仔”时,我不知道用法语怎么表达,只好大致描述了一遍,说到后来,情真意切之下,声音竟然有些呜咽。这才发现,我不仅担心着夏兆柏,我还想我的妈妈,想七婆,想我在港岛的家。

厨娘也为我唏嘘不已,我趁机说我已经很久没听到妈妈的声音,但因为陈先生不喜欢用电话,如果我能打一个电话就好了。厨娘面露踌躇之色,过了一会,竟然从围裙下偷偷塞给我一只移动电话,说:“用吧,想家的孩子总是要尽可能快地告诉自己的母亲。”

我欣喜若狂,接过电话,厨娘又警告我:“悄悄的,不要让人发现,这栋楼不准带移动电话进来。”

我忙点点头,手忙脚乱地拔夏兆柏的电话,因为太过兴奋,竟然忘了这是在法国。等我加上国际区号之类后,已经过去几分钟,我终于拨通了那个心里重复了几百遍的号码,还未接通,却听见背后有人礼貌而淡淡地说:“简简,我可以问,你在干嘛吗?”

我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去,厨房入口俨然站着一人,目光锋利冰冷,正是陈成涵。

第73章

他看着我,眼神冰冷,脸上却浮现惯常的和煦微笑,这等矛盾的组合让他看起来令人畏惧,一步步朝我走近,梦中那种无路可逃的情绪油然复生。事到如今,我反而内心一片镇定,挺直腰板,坦然迎视他。

“给我。”他伸出手来。

我默默将移动电话递了过去,陈成涵接过,扫了一眼上面的号码,脸上的笑容加深,倒仿佛铭刻上一种刻骨的嘲讽,他掂掂那个电话,看着我说:“还是夏兆柏?他对你就那么重要?你打电话给他干吗?让他来救你?嗯?让那个下流肮脏的猪猡来救你?!”

他猛地提高嗓门,狠狠将那个电话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裂开,厨娘在一旁尖叫一声,用法语快速地喊道:“那是我的,我的电话,上帝啊,你没权……”

“闭嘴!”陈成涵怒吼一声,挥手道:“把这个吵死人的女人弄出去!”

后面两位华裔男子低头称是,上前将厨娘抓了拖出去,我冷眼旁观,淡淡地道:“三少,对女士动手,可不符合一位绅士的教养。”

“教养?”他冷笑了一下,道:“那种上流社会自欺欺人的玩意,谁会在乎?”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我的前襟,拉了过去,狠狠地道:“我倒是为你用尽教养,你怎么回报我的?嗯?到了这个地步还想着那个下等暴发户?果然是贫民窟里出来的贱东西,丝毫没有一点感恩之心……”

我斜睨着他,心里忽然觉得无畏无惧,看着他一扫斯文的狰狞面孔,我甚至微笑了,淡淡地说:“容我提醒你先生,你没有什么值得我感恩的地方,反倒是我因为自己的愚蠢,给你帮了莫大的忙,说到感恩,你我之间,或许应该换个对象才是。”

他微微一愣,随即眯了双眼,将我揪得更紧,咬牙道:“不错,我是想好好补偿你。对于你这样一颗没用的棋子,我难得大发善心,要对你好点。怎么不装下去了呢?嗯?想前几天那样,装成一个身不由己的,为我牺牲的男孩多好。我爱看你那样,明知有鬼,可我骤然之间,竟然觉得你若真是那样一个单纯无知的天使该有多好。”

“那种无聊的把戏既然已经被拆穿,就没演下去的必要。”我冷冷打断他,说:“陈三少,放了我。你扣着我有什么好处?我没权没势,身体又不好,养着还颇费米钱药钱,就算这张脸看得过去,你三少风流倜傥,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现在夏氏树倒猢狲散,夏兆柏自顾不暇,就算想反击,只怕也没什么余力,陈氏早已分崩离析,你只需这时候返回董事局重组内阁,就是轻松大权在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你以为我稀罕陈氏那块破招牌?”他冷哼一声,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恶狠狠地说:“告诉你,我想得到的东西,怎么着,也最终一定会得到。老头子宁愿把家产留给两个败家子,我就让他活着瞧瞧整个陈氏落入我手中是什么滋味。你宁愿选一个暴发户也不跟着我,我就让你在一旁看着,我怎么把你的情郎玩到一文不名,踢回他该呆着的贫民窟!”

“这就是你的原因?”我猛地挣脱他桎梏我下颌的手掌,怒道:“你就是为了这么个不上道的理由做这么多事?你知不知道夏氏底下上万的员工,一旦失业会造成多少家破人亡?陈家对你如何我不知道,但他们毕竟是你的血亲骨肉,你就忍心让你的父亲老来看着亲生儿子手足相残,锒铛入狱?”

“血亲?”陈成涵略带嘲讽地低头嗤笑,摇头说:“你以为大家族就如你跟你母亲那样一间斗室,相依为命?我的母亲是老头子上不了台面的情妇,我若不是自幼聪明过人,老头子连半点机会也不会给我。但就算这样,他的正妻,那个死老太婆,加上两个混蛋儿子,从小到大给我的欺负侮辱难道算少么?我从来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把整个陈氏踩到脚下。”

“于是你筹划了陈氏这一系列丑闻和经营问题?”我愕然道:“我不明白,这跟夏兆柏有什么关系?”

“本来没什么关系,”陈成涵笑着看我:“只不过我需要一个合格的敌人,一个为陈氏量身定做的敌人。”

我脑中轰鸣一声,许多之前不明白的地方渐渐清晰起来,喃喃地道:“放眼全港,确实只有夏兆柏的手段和实力,能整垮整个陈氏。”

“聪明,”陈成涵松开我,说:“如果不是内忧外患,没有办法,老头子怎么肯将陈氏大权交到我手里,我若没有决策权,怎么能顺利将陈氏的资产进行转移,怎么在外面进行资产重组?”

“所以,世纪明珠本来就是个空壳子。”我点头说:“你一方面既赢得了临危受命的美名,另一方面,又趁机拉夏氏下水,以免日后被夏兆柏报复。等到诸事已毕,你再摇身一变,以新的身份重建陈氏,到时候不仅成就商业神话,只怕你的父兄下半辈子,都得仰仗你鼻息过日子。”

“那是自然。”陈成涵傲慢地道:“我做这么多,无非就是能把他们的人生正正当当地控制起来。至于夏兆柏,也是他自己多行不义,”陈成涵冷笑道:“整个夏氏集团董事局多为乌合之众,帮派洗白的产品,内部问题之多,我简直不用花什么力气,就足以让他们内讧,再命人去廉政公署举报一下,夏氏自己就乱了阵脚。哼,我唯一看得上的对手,也只有夏兆柏一人而已,可惜他仇家太多,只怕轮不到我出手,自己就该倒毙街头了。”

我听得浑身颤抖,四肢冰凉,惶急地道:“不行,我要去回去!”

“回去?”陈成涵犹如听到可笑的笑话一样大笑起来:“回去?放心,等夏兆柏的葬礼举办,我会让你回去。”

“你个混蛋!”一阵怒火涌上心头,我扑上去,挥拳朝他脸上打去。

他脸稍微一歪,被我结结实实打了一拳,稍微揉揉嘴角,冷笑一下,一拳挥去,狠狠击中我的腹部,将我打趴在地上。我痛得喘不过气来,尚未爬起,他已经跨前一步,将我双手反扭身后,呵呵低笑道:“终于忍不住动手了?很好,我也演烦了多愁善感的公子哥儿,小贱货,这才是你配得到的待遇!”

他空出一只手,猛地一撕,已经把我身上所穿的单薄长袖T恤扯开,随后,那只手贴上我的肌肤,大力揉搓,令人厌恶到极点。我又惊又怒,死命挣扎乱蹬,陈成涵眼中厉色闪过,猛地扬手给了我一耳光,打得我头昏眼花,扑倒在地。随即,他趁机压了上来,将我身上多余的衣服扯开拉下,双手贪婪地覆上我的肌肤,喘着粗气道:“不枉我等了那么久,这身子果然是极品。宝贝,你别怪我,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的。”

“去你妈的!”我低骂一声,带着机械表的手腕挥了上去,夏兆柏送的这块名表到底还是中用,带过时狠狠在他脸上砸开一道青紫。陈成涵偏过头去,似乎痛得说不出话,我立即趁机爬起,手脚并用朝一边躲去。哪知没爬出几步,脚踝处变被人猛地一拽,我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下巴磕得生疼。紧接着,他一脚狠狠踢向我下腹之处,钻心的疼痛扑面而来,我眼前一黑,痛得缩紧四肢,无法动弹。陈成涵似乎还不解气,朝我身上又踹了几脚,这才气喘吁吁蹲下,抓起我的手腕,一下解开表带,反手给我一耳光,骂道:“贱货,敢打我!”

我颤巍巍伸出手,哑声道:“还我,把手表还我。”

“还你?”他低头嘿嘿一笑,看看那个手表,恍然大悟道:“哦,名表啊,果然是暴发户的品味,还你,好啊,跪下来给我认错。”

“陈成涵,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怒道。

“你能拿我怎么样?就你这种人,中国话怎么说的,蝼蚁,对,跟蚂蚁一样的东西,我弄死了警察都不敢查到我头上。”他哈哈大笑,猛地一把摔了那个表,一脚踩了上去,稍稍用力转了几下,笑道:“哎呀对不起,不小心把你的表踩烂了。”

我狂吼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扑上去一把将他推开,从地上捡起被他踩烂的表壳,里面几个零件都露了出来。我心肺俱裂,这是夏兆柏送我唯一可称之为纪念的东西,当时情景,历历在目,怎么有人这么狠心,转眼就毁掉他人爱若珍宝的东西?

我颤巍巍地捧起那块残表,忽然之间,只觉眼眶一热,几乎想要落下泪来。正痛心之间,忽然,我看到那齿轮之间卡着一根细小的针。这根针连着发条,如果小心旋转,就能取出。我真觉得有些诧异,却听到身后陈成涵的声音,带着迟疑和不耐:“好了,一个表而已,我以后给你买更贵更好的。”

我默然不语,他似乎从刚刚的怒气中清醒了过来,声音回复了往常的温和:“别伤心了,我道歉,你不该激怒我,我看看打哪了?”

“疼吗?”他走了过来,伸手碰我的肩膀,说:“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你,你快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下次别激怒我,我可是黑段高手,别给打坏了。”

我悄悄捻起那根针,就在他伸过手臂想抱我时,握住他的胳膊。陈成涵似乎轻笑一声:“你乖一点我就不会这么对你了。来,我看看,要找医生还得尽快,你身体不好,别留下什么后遗症……”我翻过他的胳膊,来不及多想,一下把针扎进他的静脉中。我常年卧病,看护士找血管看得多,这一下又快又准,几乎要将我刚刚所受的侮辱和愤怒一起奉还回去。他疼得倒抽一口气,怒道:“都说了让你别激怒我,还想挨揍是不是……”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我转过头,正看到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我,随后两眼一翻,软软地倒了下去。这个效果连我都吃了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厨房外忽然想起一阵脚步声,我大惊失色,难道是陈成涵的手下来了?

第74章

我哆哆嗦嗦,紧张得手脚发颤,仓惶环视四周,在千钧一发之际,连滚带爬地窜到厨房不锈钢柜后躲起。随后,我听见有人脚步匆忙,跑了进来,又安静了一下,紧接着,传来搬弄陈成涵身体的窸窸窣窣声。我心跳如擂鼓,不得已按住胸膛,阻止那在耳膜间回响的骇人心跳。那人已经发现陈成涵躺着了,如果他是陈成涵的下属,下一秒钟必定召集他的众位走狗冲进来。我焦灼地抬头望天,期望有条不知名的暗道突然出现在眼前,不然以我笨拙的身手,这一次铁定插翅难逃。

就在此时,我听见有人压低着嗓子,轻声呼唤:“简先生,简先生?你在哪?”

他是用法语说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犹如黑暗中突然看到一丝微波的希望那般。但我又不敢造次,实在是经历过陈三这般好演技,难以再相信出现在这宅子里的任何人。这个陌生的声音,焉知不是为了骗我献身而设下的圈套?我屏住呼吸,却听那人一边寻找,一边轻声说:“别害怕简先生,我是夏先生派来的,一直没办法跟您单独说上话。夏先生让我带您出去,请您现在出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