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怦怦直跳,又听得那人说:“您别怕,我确确实实是夏先生派来的,他让我告诉您三个字,柠檬水。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对吗?”

我的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泪雾,那一年,我喝下柠檬水,为那位深沉而敏锐的年轻人解围,从此两世都与他纠缠在一块。这个世上知道我本是林世东转世的,除了七婆,就只有夏兆柏一人。这么说,真的是夏兆柏来找我了?

我正迟疑着,突然之间,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我吓得连连后退,眼前一个高大的白种男人,三十四岁左右,灰色眼珠打量着我,竟然是那位寡言少语的园丁。他见我惊慌失措,立即双手举高,快速地说:“简先生,别怕,请马上跟我走,陈的麻醉针只能维持半个小时,我们要立即离开这里。”

我勉强镇定地爬起来,他立即动手脱下上衣,我惊魂未定,失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别怕,您的衣服破了,我想,夏先生不会高兴看到您这样。”

我低头一看,适才挣扎打斗,确实已经衣衫褴褛,身上多处伤痕,尤其腹部被踹的那一脚,痛得我冷汗直流,且脸颊热辣得厉害,估计也肿了起来。我无言接过那男人的上衣,快速披上,简要地说:“走吧。”

他点点头,说:“跟我来。”

我们迅速跑出厨房,这时我才发现,门口倒了两名警卫,也不知是死是活。我惊诧地看了那男人一眼,他淡淡一笑:“没要他们的命。”

我点点头,跟着他跨过去那两人,朝厨房通往外面的侧门跑去。我腿脚不好,此刻跑动痛得厉害,但被抓获的可怕更甚于一切,令我已经无暇顾及身体的种种不适。尽管如此,我仍然速度太慢,法国人等了几次,终于不耐烦地一把携住我,带着我快步穿过后院,朝往常运送食物的通道过去。那扇漆成橘红色的金属门此刻就如一扇救赎的门户一样召唤着,我喘着气,几乎跌跌撞撞而迫不及待地朝它奔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用中文喊:“谁?你们是什么人?!”

我悚然一惊,法国人一把护住我,喝道:“糟糕,被发现了,你躲在我身后,明白吗?”

我被他推到身后,紧接着,我听见警笛鸣响,不少人从宅子里奔跑出来,紧接着,有人用中文嚷了一句:“别放过他们!先生被弄伤了!”随即,耳朵旁竟然开始响起子弹飞射的嗖嗖声,我此时心里已经惊吓到麻木,只知道机械般跟着法国人逃窜,手脚并用,在子弹停歇的间隙超前爬去,迅速躲到下一个遮蔽点。走廊上十八世纪遗留的精致穹拱廊柱此刻成了为我们。法国人护着我,一边冷笑着掏出大口径枪,上了膛,边反击边退走。他枪法似乎很准,在我蒙住脑袋蹲着时,仍然能隐约听到对方的惨叫声。

我浑浑噩噩,被他拉着终于跑到门边,已经可以看到斜对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我们俩均精神一振,法国人一把推我,喝道:“快,上那辆车,它带你……”

他一句话没说话,忽然闷哼一声,脸上现出痛苦之色。我低头一看,他腹部一处殷红,正慢慢扩大开来。他低声咒骂,苍白着脸,举枪射击,喝道:“快,你先上车,我掩护你。”

我此时忽然有些清醒,夏兆柏的目的如果只是救我,那么便腾不出人手来援救这个人,我颤声道:“我,我们一起走。”

“我不会感激你的愚蠢,快走!我没多少发子弹了!”他咬牙怒道。

“不,”我坚决地摇摇头,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将他的胳膊架在我肩膀上,喝道:“少他妈废话,那就别浪费子弹,给老子一枪一个,然后我们立即跑!”

他灰蓝色的眼珠默默看了我几秒,忽然一笑,说:“我有点明白夏先生为什么非要你不可了。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雷蒙德?阿伦特。”

“简逸。”我淡淡地说,一颗子弹嗖地击往我们头顶,我们两一缩脖子,上面大块白灰掉了下来。

“我现在打左边那个,枪声一响,我们立即跑出门去。”他低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架紧他的胳膊,雷蒙德探头射出一枪,我立即用力撑起他,往橘红色大门跑去,身后枪声大作,但我已经管不了那许多。见我们跑出,车内已经迅速下来两名黑衣大汉,一个举起机枪反击回去,另一个跑过来接应我们,大声用英语喊:“简先生?”

我点点头,喝道:“是我,快过来帮忙!”

“雷蒙德,你受伤了?”那人怒喝一声:“这帮狗娘养的!”

“别废话了爱德华,”雷蒙德虚弱地说:“腹部中弹,快走。”

他立即将我们俩护到车门前,就在打开车门的那一瞬,我忽然听到一声奇异的锐响,就如空中气流那种刺破耳膜的尖利声,但又几不可闻,随即,我觉得背后一麻,一阵钝钝的痛感随即扩散到全身。

我双眼一黑,在扑倒前一刻,口型无声地喊出两个字:“兆柏。”

很久很久以前,在水泥车轮压过来的一瞬间,我其实是有感觉的,我甚至听到骨头被撞飞碾碎的脆响。于是我就想,原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如此清脆痛快,倒像是,随意折断一根枝条一般。

然后我似乎有飘荡起来,但我没有太明显的印象了,那个过程模煳而未知,等到我彻底清醒以后,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但这一次飘荡的感觉非常明显,我感觉我一直在飞,朝着头顶光明而宁馨的所在飞去,耳边彷佛听到极其悦耳的音乐,说不清什么旋律,但却彷佛一直手,轻轻地,从头到脚安抚我的灵魂。所有我曾经背负着的,承载着的痛苦和无奈,全都释放开来,我四肢放松,如同一个漂浮在空中的水泡一般向上飞翔,一种巨大而持久的幸福从内而外生出来,幸福到,我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咧出嘴在欢笑。

可是,这么幸福的时刻,却有不合时宜的哭泣声总在骚扰,那是一种低沉而压抑的哭声,仿佛哭的人用看不见的大手,将心脏使劲搓捏,那眼泪是直接从心底分泌出来。听得我心烦意乱,本来确凿无疑的幸福似乎也大打折扣。我有些不耐烦,仿佛伴随着那阵呜咽,还有一些喃喃细语,犹如魔音入耳,影响我向上飞翔的速度。渐渐的,那细语变得清楚起来,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嘶哑着,蕴含了巨大的痛苦,在那里说:

“我受不住第二次的,你他妈别这么看得起我,我受不住第二次的……”

我心里莫名地难过了起来,那个声音传递过来的痛苦如此真切,宛若背负千斤重担一般令人感到窒息。然后,我又听见那个声音,殷切地,祈求地,带着小心翼翼和焦灼,带着无奈和痛彻心扉的隐忍,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说:“醒过来,醒过来吧,醒过来,求你,醒过来好不好?小逸,我知道你听得见,都是我不好,我的错,我只求你醒过来好不好,醒过来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

小逸,那是谁?我微微侧头想了一下,立即一阵钻心疼痛刺穿我,我犹如迅速而不可思议地堕落下去,轰然一声,我仿佛被无边的黑暗缠绕着,我奋力分开,奋力挣扎,猛然之间,我睁开眼睛,迎接我的,果然是满室光明。

还有一个形容枯槁,瘦骨嶙峋,满脸胡渣的男人,布满红丝的眼中死死地盯住我,难以置信地说:“小逸,你醒了?”

我困惑地蹙眉,还没说话,已经一把被这个怪男人一把紧紧抱住,他颤抖着抚摸我,呜咽出声:“死孩子,你个死孩子,你终于舍得醒了吗?啊?你终于舍得不折腾我了吗?”

我忽然脑子清明起来,抬起手,想抱他,却终于无力垂下,然后,我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微弱地说:“夏,兆柏,你,几天,没洗澡,离,我远点……”

第75章

我的运气算好,子弹打中右边肩胛骨以下两寸,击裂一根肋骨,穿胸而过。这颗子弹避开了内脏部位,也没用令心脉受损,在同类情形中,几乎可以算是奇迹。但尽管抢救及时,我仍然因为失血过多差点交代在手术台上。此外,之前陈成涵揍我时下手并不留情,除了多处皮肉之伤外,他踹在我腹部的那一脚,已经造成内出血,再加上我身体素质太弱,种种原因加起来,竟然让我昏迷不醒三四天之久。可怜的夏兆柏,也因为初步不移守在床头不眠不休,等到我醒过来时,他也终于熬不住倒下,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可怜兮兮地躺在我病房内的隔壁病床上吊营养剂。在我从昏睡中醒来,无论何时,总能见到他一眨不眨盯着我,眼神中惶恐和温柔交替,有时候夜里看来,竟有惊心动魄的亮光。

我躺着无法动弹,稍稍的挪动都可能牵扯伤口,加上腹部疼痛难忍,一到晚上尤其难熬。我强忍着没有呻吟出声,但睡不着的煎熬常常折磨得我恨不得就此不活算了。夏兆柏没有办法,只好挪到我病床上,整夜整夜小心翼翼避开我的伤处抱着我。我疼得厉害,就掐他的胳膊,咬他的手,一声一声,微弱地重复叫他的名字。我每唤一声,他就应一次,整个晚上,大概都能听见我们这样无意义的对话。

“他一直说什么?”金发碧眼的护士小姐问。

“我的名字。”夏兆柏低低地应。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夏兆柏停顿了一下,轻微的得意中带着浓浓的感伤:“喊着就不疼了。”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他们的对答,禁不住微微一笑。“你弟弟很好看,笑的样子像天使。”

“他不是我弟弟,”夏兆柏耐心地用并不流畅的法语答:“他是我的爱人。”

现在的夏兆柏很奇怪,伺候我,照顾我,极尽温柔之能事,几乎把能包揽下来的护理工作全扛了下来。每当掀起我的衣服,擦拭过那尚存伤痕的肌肤时,小心翼翼地就像呼气再粗一下,手上再用力一些,我就会再度受伤一样。但他很少说话,很少对视我的眼睛,当然以前的夏兆柏也不爱多话,但不是这样明显躲避的模样。是的,夏兆柏在躲避我,他不是不出现在我面前,相反,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要我睁开眼,伸出手要人,必定能看到他,得到他的回应。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交流,或者说,夏兆柏在单方面拒绝跟我有更进一步的交流。他不问我遭遇过什么,也不安慰我受到的伤害和委屈,他也不提自己公司面临的危机,或者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他只是用尽心力来照顾我,每一件小事都务求做到尽善尽美。他向医生请教如何为我按摩复健,和营养师一同结合我的口味定下我康复期的食物,向护工请教如何照料我的日常卫生。他每天如此忙碌,忙着把我弄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忙着让我一天一天能坐起来,精神好的时候长一些,离完全康复的日子更近一些。

仿佛,这件事成了他生活当中最重要的事情。

可他仍然在回避我。

我大致知道症结何在,问题在于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大家把话说清楚。夏兆柏的性格当中,有异乎寻常执着的部分,就像顽石一块一样,你踢到只能自认倒霉,却不能妄想把它搬除。我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他忙进忙出,但却连眼神也避免与我交汇,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却又出神凝望。我特地转过视线,假装望着窗外的白云出神,却分明在窗户反射光线中,看到他一眨不眨,近乎贪婪盯着我。

这个男人,难道生死大关,还没教会他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是没必要的吗?我心里微微恼火,眼角余光一瞥,忽然看到门口有一抹身影。我转过头去,却看见一个高大的白种男人与夏兆柏说着什么。我一见之下,顿时惊喜地喊道:“雷德蒙,是你吗,我亲爱的朋友。”

“呵呵,孩子,是我。”他微笑起来,越过夏兆柏大踏步走进来,伸出手来与我手掌相击,笑道:“我认识那个敢在枪林弹雨中凶我的男孩可不该现在还赖在床上,怎么,你还等什么?等妈妈来抱着你唱摇篮曲吗?”

我大力拍了回去,笑着说:“我想我按照人类的康复标准康复着。”

他冲我挤挤眼睛,调皮地说:“孩子,你是在嘲笑我吃得多好得快,像猿人泰山吗?”

我大笑起来:“哪里,猿人泰山如果有你的枪法,只怕我们都得加入保护野生动物组织。”

雷德蒙笑声震天,正要说什么,却听夏兆柏冷冷地咳嗽了一声,说:“别逗他笑,伤口会痛的。”

事实上,我的肩膀确实开始发痛。雷德蒙毫不介意地耸耸肩,说:“好吧,夏,但这个年龄的男孩受点伤算什么?你该把他放养到暴风骤雨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朵营养不良的温室小花。”

“你懂什么!给我闭嘴!”夏兆柏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探视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噢,”雷德蒙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你从来没见过这朵小花变成狼崽子的模样吧,啧啧,”他微微闭了闭灰蓝色的眼睛,凑近夏兆柏,神秘地说:“绝对比现在漂亮一百倍。”

夏兆柏狠狠白了他一眼,挑眉冷冷地说:“他再漂亮,也只有我能看,还有,别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比喻用在他身上。他不是什么小花,也不是什么狼崽子。现在请把。”

“等等,”雷德蒙从夹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扁长木盒,递过来说:“我还没为我亲爱的小朋友送上礼物呢。”

“是什么?”我高兴地接过来。

“一件能让男人大振雄风的东西。”雷德蒙冲我眨眨眼。

“雷德蒙,你个混蛋,不要教坏我的人!”夏兆柏怒吼一声,劈手抢过那个盒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把精致的左轮手枪。

“这……”夏兆柏有些愕然。

“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了第一把枪,是我父亲送给我的。”雷德蒙微笑起来:“他说,男人应该拥有自己的武器,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激发你的男性气概。”

他拍拍我的头,说:“这是感谢你那天的所作所为,对了,如果你想学怎么用这个,我可是行家,欢迎随时来找我。”

他转头对夏兆柏说:“有时候,让孩子们自己保护自己,比你一天24小时老看着他更有效,你说呢?”

“谢谢。”我微笑起来。

“不客气。”他呵呵低笑,又拍拍我的头,说:“应该我谢谢你。你很勇敢。”

“你也是。”我笑着说。

“哦,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他得意地说:“我其实还有另外一些特质,如果你有兴趣,我都可以……”

“行了!”夏兆柏不耐烦起来,喝道:“说完了吗,快滚!”

雷德蒙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夏兆柏咬牙切齿,收起那把手枪说:“你不能用,万一走火怎么办?”

我静静地看着他,说:“不给我也行,那如果陈成涵再来呢?”

“他敢!”夏兆柏眼中闪出寒光。

“他为什么不敢?”我紧紧盯着夏兆柏:“你别忘了,他就是在你眼皮底下,在你查过没问题的状况下,把我从港岛劫来这里。那时候您在哪,尊敬的夏先生?”

夏兆柏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哑声说:“我知道你恨我。”

“我难道不该吗?”我冷冷地说:“从头到尾,你有跟我说过实话吗?夏氏出问题,世纪明珠是个圈套,你陷入危机,这些你说过一句吗?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的境况到什么地步,是破产还是亡命天涯,你给过一句准话吗?就连让我离开港岛,你也没说出确切的理由。我被人无视到这种程度,难道我不该愤怒生气吗?”

夏兆柏垂下头,过了很久,咬牙说:“是我的错。”

“确实是。”我冷冷地说:“因为你的欺瞒,我差点担心死,好不容易捡回条命,你却用冷暴力对付我,让我差点怄气而死。”

他抬起头,目光中闪着惊喜,伸出手,却又垂下,透着狠劲道:“你不懂,让你受这么重的伤,我,恨不得宰了自己。”他摇摇头说:“我对自己说,一天你没好起来,一天我没收拾了那个王八蛋,我就不准自己碰你。那天看着你躺着一动不动,跟,跟没了似的,我真撑不下去。我觉着自己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蛋,陈氏算个屁,夏氏又算个屁?谁都没你活蹦乱跳来得重要。我他妈狠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临到头如果连你都保不住,那我他妈还算什么?”

“那只能算你是个人,还是个普通人。”我轻轻地微笑起来,伸出手,柔声说:“过来。”

“小逸,”他摇头说:“我,我觉得自己不配……”

“少废话!”我打断他,学着他的腔调道:“你这罚的是自己吗?你他妈这罚的是我!过来,唉哟……”我痛叫一声。

夏兆柏立即扑过来,着急地问:“怎么啦?哪痛?”

“起身快了,扯到伤口。”我呲牙咧嘴地说:“疼。”

“乖,我看看,别裂了。”夏兆柏轻轻揭开我的病人服,露出半个缠着绷带的肩膀,仔细看看,松了口气说:“还好,没事。”

我怒道:“都是你!让你过来就过来,废话什么?”

夏兆柏哭笑不得,说:“小逸……”

“夏兆柏,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了。”我揪住他的前襟,冷哼说:“你当我什么?你承诺过的话就跟放屁一样吗?”

夏兆柏微微地笑了起来,小心翼翼拥住我,低声问:“你呢,当我什么?想跟我一起过吗?”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我不知道。”

夏兆柏眼神一黯,却斩钉截铁地说:“没关系,我会让你知道。”

我长久不言语,等到看明白他眼睛深处的犹豫和恐慌,我忽然觉得一种报复的痛快。这个衰人,就不能让人好好对着,非得这么那话刺着戳着才舒服。我继续说:“本来不知道。不过陈三少抓我的时候,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一定逃出来。想知道原因吗?”

他点点头。

“因为,他说只有等到你的葬礼才肯放我。”我微笑着注视他:“你知道,我没讨厌过什么人,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他。我恨不得揍他。当然,我也揍了。”

他哑然失笑,爱怜地握住我的手,柔声问:“真揍了?”

“当然,同他客气做咩?”我叹了口气说:“可惜我打不过他。”

“打不过还打?”夏兆柏心疼地蹙眉道。

“打不过也要打。”我微笑着说:“因为我发现,对某些人,你一点说话欲望都没有,只想动拳头,因为他触及到我的底线。”我拍拍夏兆柏的脸颊,含笑说:“他不该咒你死,你的命是我的,你欠我的还没还呢,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外人叽叽歪歪。”

第76章

夏兆柏闻言笑了起来,脸上的自责和颓丧略退了些,他沉思片刻,随即握起我的手,认真地说:“小逸,我会替你揍回那个王八蛋。他动了你多少下,我夏兆柏对天发誓,一定要他还,还到他还不起,还得接着还。”

他不动声色地说,语气甚至都没有起伏,但我却知道,这是夏兆柏真正发怒的特点,越是愤怒,越是面无表情,只眼中深处有厉光闪烁,熟悉他的人,当知道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更何况此番涉及到我?当我在陈成涵处日夜焦心,不知道夏兆柏情形如何时,想必他也是坐立不安,不知道我会遭遇什么样的对待。我尚且不能忍受别人咒他早死的一句话,他看到我满身血污,还有被殴打的伤痕,心里的痛切可想而知。

我对他波澜不兴的盛怒始终有些畏惧和担忧,禁不住拉紧他的手说:“兆柏,我好得差不多了。”

他紧紧盯着我。

“我不是要干涉你做的事。”我立即补充说:“我只是提醒你,我快好了。”我微笑起来,拉住他的手贴上自己脸颊,鼓励地说:“你摸,热的对不对?我真没事了。”

夏兆柏抚摩我的脸颊,目光变得柔和,却闷闷地说:“可你差点,就捱不过去。”

他一言不发,却明明白白告诉我,他在后怕。

我心中一酸,喟叹一声,摸上他的白发,带了怜惜和庆幸,主动将他抱入怀中。这个男人看着巍峨如山,此刻却脆弱不堪,这种脆弱,远比他的坚忍强韧更令我心疼。上帝为证,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俩经过多少生离死别,经过多少无谓的误会、仇恨、痛苦和挣扎,终于能有一天如此相对,如此承认,对方就是自己难以分割的一个部分。这已经不是一句“不容易”所能概括,它夹杂了太多的机缘巧合,太多人力所不能预料或者掌握的偶然因素,不能解释的神秘因素,最重要的,我们能走到这一步,几乎全是因为这个男人心中异乎寻常的执念。这种执念超乎了生死,超乎了认知和理性,甚至超乎了绝望和孤独。

难为了这个男人,竟然还能独自一人坚持着,纠结了两辈子,白了少年头,却仍然一如既往,如同执着于生命一般执着于对一个人的感情。

我自问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我虽然也爱过,可我的爱是以否定为前提的,所以我不进反退,所以我甘愿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但是夏兆柏不是这样,他的爱是张扬却强韧,霸道却隐忍,深沉却直白。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只能说,如果无法回应这种感情,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将我们两人卷入地狱,如果回应了,则有一大片从未想过的宽厚和丰富,富饶而美好的天堂朝我悄然打开门户。

而我早已两世为人,历经生死,该怎么选择,又何须旁人提点呢?

我紧紧抱住这个男人,哪怕他将我肩膀的伤口压痛也不在意。从来都是他紧紧抱着我,说什么也不放手,忽然之间我感到,怎么说也该轮到伸出手去回抱他,不然,一个人再能坚持,总也有疲倦的时候。

放开他的时候,夏兆柏目光炯炯,满是喜色,颤声问:“小逸,这,这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嘿嘿一笑,调侃着说:“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你,”夏兆柏苦笑着说:“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受的是西方教育,抱一下很平常。”我挑眉说:“而且,你看起来好像很需要我抱抱安慰的样子。”

“操!”夏兆柏低声咒骂一句,一把把我拖入怀中,低声骂道:“什么让我糟心你就说什么是吧?看我怎么罚!”

“夏兆柏,你欺负伤员!”我笑骂道。

“再不给你点规矩,你都要爬我头上作威作福了。”他托着我的后脑勺,浅浅地啄了一下我的唇,舔舔自己的,哑声说:“妈的,想死我了。”话音未落,又凑过来,这回是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是我们劫后重生以来第一次亲吻,比以往的亲吻更多了几分珍惜和不舍,渐渐地吻得失了控,我被夏兆柏锲入怀内似的吻得七荤八素,待稍微有些清醒,早已软了腰肢,伏在他怀里微微喘气。夏兆柏的呼吸同样变粗,深邃的目光中似乎燃烧安静而暗色的火焰,嘶哑着嗓子说:“我真后悔了。”

“嗯?”我模糊地应他。

“我干嘛给自己下套,收拾陈家那王八蛋跟亲我的宝贝根本就两回事,我干嘛非搅和到一块,白白浪费那么多天。”

我微微一笑,喘息问:“那,你要不要补回去?”

“要。”他果断地回答,立即俯下头,又亲了起来。

我们不知道在一起亲了多久,大概我两辈子加起来跟人接吻的次数,也没有这一次这么多。但那感觉太好,仿佛踏入云端一般,阵阵酥麻自脊椎攀沿而上,仿佛不是在亲吻,而是在用亲吻传达那些我们一般说不出口的话,比如依赖,比如慰藉,比如温情,比如诺言。夏兆柏和我就像上了发条一样,怎么吻,也停不下那种想要亲吻的欲望,想要贴近这个人,从他最柔软的部分进入他的内在情感的欲望。吻到最后,我的嘴唇几乎已经感觉麻木,夏兆柏则唇上泛着奇异的红,等到他终于放开我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要在这场激烈而浓密的亲吻中晕过去。

“真想要你。”他抱着我喃喃地说:“等你好了,把身子给我,好不好?”

我一愣,随即险些喷笑,问:“兆柏,你在提出性邀请吗?”

他脸色竟然微微一红,问:“你跟谁学的,什么性邀请,这种话怎么说这么溜?”

“你以为我是禁欲主义者,或者奇怪的贞操论者?”我呵呵低笑起来:“兆柏,我在国外生活了多少年了,什么没见过。做爱是让双方都快乐的事,不存在什么把身子给谁这样的错觉,还是说,你觉得我该低人一等,跟你上床就该如古代女人一样要从一而终?”

“不是,是我要从一而终。”夏兆柏凑过来堵住我的嘴,结结实实亲了亲才放开,赧颜说:“满意了吧?”

“差不多,”我挑起他的下巴,侧头笑道:“这位小妞,乖乖从了我,跟爷吃香喝辣的吧。”

夏兆柏又是咬牙,又是好笑,一把将我扑到床上,恶狠狠在我耳边道:“惹我?嗯?看谁吃了谁!”

我哈哈大笑,终于牵扯到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夏兆柏立即起身,问道:“没压到你的伤口吧。”

“没有,”我道:“兆柏,我想回港。”

他微微一愣,柔声说:“我知道你想家里人,但要等等,现在时机未到。”

“什么时候时机到呢?”

夏兆柏深深注视着我,说:“小逸,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有些事不太光彩,我怕你听了不高兴。”

我点点头,坐了起来,微笑说:“你记得林俊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