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见她如此,更觉她知进退,又和她说了一阵话,才放她走了。

五步蛇毒

玉珠让自己尽量不要想铺子的事,先随刘婶子去翠翠家再说。可毕竟是规划了许久的,忽然被否定了,多少有些受挫。刘婶子似乎也瞧出了她精神不大好,一路上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跟着刘婶子在街巷间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城南李家。只是京城里的普通人家,一共才三间正房,有个小小的院子,靠墙的地方堆满了柴火,旁边是个装满了水的大缸。

见着刘婶子来了,翠翠显得有些意外,待看到跟在刘婶子身后的玉珠,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红,忙将她二人迎进屋。

翠翠长得还算标致,大眼长眉,脸色红润。玉珠原本还担心她是别的什么问题,待见她嘴唇上方长了一圈厚重的汗毛,心中有了些底。

有些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便问,只低声嘱咐刘婶子,让她进屋给翠翠检查。刘婶子仔细听了,微觉诧异,但还是很顺从地拉了翠翠进里屋。过了好一会儿,她满脸诧异地出来了,朝玉珠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便是妇女中常见的卵巢囊肿引发的不孕了,玉珠又重新给翠翠把了脉,问了平日里的症状。因她除了不孕外并无其他大的不适,想来此病并不严重。玉珠便斟酌着给她开了方子,本要递给刘婶子去抓药的,忽然想起里面好几种药材铺子里都没得卖,只得又将方子收起来,说明儿配好了药再给送过来。

刘婶子只以为她不欲自己的方子外传,便笑着应了。

临走前,玉珠又想起什么,特意嘱咐翠翠注意饮食少吃鸡蛋和肉类,另外还写了几个食疗的菜谱给她。翠翠欢欢喜喜地接了,刘婶子更是喜出望外。她见玉珠这架势,分明是找准了翠翠的病因,既如此,那治好就不过是时日问题。不由得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没碍着面子不肯来,罢了又多念了几句菩萨保佑。

出了翠翠家门,是一条悠长的巷子。这巷子里住了不少户人家,不时从墙后传出说话声,高高的嗓门仿佛吵架一般,还有齐腰高的孩童忽然从哪道门钻出来,咚咚地很快又消失在另一扇门后…

这样的场景让玉珠想起了玉溪村,总是大惊小怪的小柱子,温柔慈爱的高氏,红着脸说话的玉堂哥,还有吵架很大声的李嫂子…

“秦大夫当心——”刘婶子猛地拉了她一把。玉珠后退几步,直靠在墙上,险险地与迎面冲来的一个妇人避了开。

“你这人怎么走路了,不长眼睛啦,撞了人怎么办?”

妇人慌忙回头朝二人弯了弯身子,歉声道:“真是对不住,我家夫君方才发病,奴家实在急着去寻大夫,这才冲撞了二位。”

“你要寻大夫?”刘婶子忽然来了劲儿,一把将玉珠推到身前,道:“算你今儿运气好,还没出巷子就撞到个神医。”

妇人朝玉珠打量了一番,目中不掩怀疑之色,讪讪地笑道:“大婶子莫不是在开玩笑,这姑娘如此年幼,怎么会是大夫。”

“怎么不能是大夫,小秦大夫可是神医!”刘婶子被她一句话激得跳起来,扯着嗓门大声道:“我们家老爷少爷病了这么多年,就是皇宫的太医也束手无策,最后还不是小秦大夫给治好的。你这无知妇人,怎能以貌取人。秦大夫,我们走!还不给他治呢。”

那妇人被刘婶子劈头盖脑地说了一通,耳朵里只嗡嗡地听见什么“太医”“小秦大夫”,也顾不上多问了,赶紧拽住玉珠的衣袖,软语求道:“方才是小妇人无礼,这位大夫莫怪。还请大夫给我家夫君诊病。”

玉珠本就没生气,朝她笑了笑,就应了。刘婶子一脸神气地跟在后头,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夸赞玉珠的本事好。那妇人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回一句。

路上说了一阵,玉珠才知道原来这妇人吴氏的丈夫原本也是个大夫,姓张,在附近的乡邻中也有些名气,只因被人诬陷“庸医杀人”被关押进了监狱,幸得有贵人相助这才放了出来。可到底在牢里遭了罪,一双腿被打折了。前些日子从街上寻了个治跌打损伤的游医来正了骨,没想到不仅没好转,反而更痛了。

玉珠听到此处隐隐约约觉得有些耳熟,待到吴氏家见了床上的病人,才认出他竟是那日在望江楼出诊的大夫。

那日若不是顾咏拉着,只怕冲下去救人的就是她自己,如今躺在床人事不知的怕也要换一个。想到此处,玉珠出了一身冷汗。

张大夫在牢里被打折了腿,若是救治得当,原本不是多大的问题,只可惜庸医误人,那吴氏请来的游医竟接错了骨,这才闹到如今这地步。

“这腿骨接错了,只怕是要敲断了重接。”玉珠叹了口气朝吴氏道:“你丈夫不是大夫么,你当知道那游街窜巷的游医最不可靠,如何能请他们来接骨。便是当日找个寻常大夫,也不至于今天的田地。”

吴氏眼一红,一时竟哭起来,泣道:“你道我不想去寻个好大夫。我夫君原本在保和堂坐堂的,那日出了事,保和堂的掌柜不仅不帮忙救我夫君,还说我们招惹了麻烦把我跟孩子赶了出来。若不是后来侯府递了信,顾家少爷又肯作证,只怕我夫君要折在牢里的。好歹出来了,顾少爷赁了这个院子给我们暂住,又好心派人送了十两银子来。只是我实在无能,那日出门去请大夫,竟被歹人将银子偷了去,无奈之下,只得请了街边的游医…”

玉珠这才明白事情的始末,一面忿忿于保和堂的无情,一面又暗自庆幸,自己认识的是郑览与顾咏这般好心人。

因张大夫身体弱,玉珠怕他受不住痛晕死过去,便先没有接骨,而是开了些化瘀的药先吃着,准备明儿去城外寻些药材做副麻醉剂。

从张家告辞出来,玉珠越想越是忿忿不平。那保和堂实在是个吸血鬼,一面把普通药丸卖出天价,一面又对自家的大夫残忍无情,这哪里像个治病救人的医馆,分明是个吸血馆。只可惜她开铺子抢生意的计划流产了,如今便是想跟保和堂作对也没有资格。

心里纠结了一阵,忽然又想到前几日顾咏说过的话,一时有些犹豫不决。

回了郑府,玉珠就开始准备翠翠和张大夫的药。旁的还好说,可是白芥子、三棱等几味药材自己家里剩得也不多,街市上更是没得卖,玉珠只有自己亲自去山上采。

郑府在皇城东,离城门不近,若是步行要一个多时辰。天刚蒙蒙亮玉珠就起了,收拾了药篓子就出了门。在城门口的馄饨摊上吃了碗馄饨,又买了两个包子做中午的干粮,出城时,天边已是一片光明。

玉珠采药的地方就在城外十里的一片山头,因靠近京城的缘故,这里并不似其他山中那般僻静,时不时会有砍柴的樵夫经过,也有作书生打扮的士子,三两人聚在一起,指着某处还算雅致的景点吟两首酸诗。

山中药草繁茂,刚到午时玉珠就采了满满一篓子,在溪边稍事休整,又就着溪水吃了两个包子后,玉珠背起药篓子准备回城。

沿着山道刚走到山腰处,就听到附近一阵喧嚣,听声音年岁都不大,却满是惊恐。玉珠没多想就冲那边跑过去。待远远地见了人,才发现些许不对劲,那几个满身华服的少年郎竟是有几分面熟。

再凑近了看,才骇然人群中央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少年人竟然就是那天在书院里欺负人的小魔王李庚。

“这是怎么了?”作为医生的良知让玉珠没有逃走,反而托了托药篓子再走近了些。

几个少年仍是惊恐着,回头瞧了眼玉珠,也没人认出她来,更没有人答她的话。

玉珠又再走近了些,把脑袋探进人群中去,看清李庚的伤势,惊得“啊”地怪叫了一声,随后厉声道:“你们都给我让开,他被蛇咬了,再不治就没命了。”

众人“哗——”地一下全让开来,玉珠这才挤到李庚身前。蹲下身子,抬起他被蛇咬伤的一条腿,“唰——”地一声撕开裤腿,那肿胀发紫的小腿又成功地将围观众人吓退了好几步。

“刀——”玉珠往后一伸手,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有机灵的很快解下腰间的匕首递给她。玉珠麻利地接过了,在李庚被咬伤的小腿比划了一下,正要下刀,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可看清楚了是什么蛇咬的?”

方才解匕首的少年答道:“是五步蛇。”

玉珠闻言“哦”了一声,手中发力,迅速在伤口上方划了一道口子。

众人犹自惊疑,这厢玉珠回头,瞧见有人腰间系着的水袋,也不说话,径直伸手摘了,拔开塞子喝了一口,却不吞下,只漱了漱口。又用剩下的水给伤口稍作清洗,尔后竟俯身含住李庚的伤口处,狠狠地吸了几口毒血出来。

玉珠吸了一阵,见伤口处的黑血渐渐变红,这才停下。漱过口后,她又在身后药篓子里翻了一阵,找出了几棵形态各异的药草来,悉数塞进嘴里咀嚼成泥,然后敷在伤口处。

待敷好了药,玉珠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朝早已化成石人一般的众人道:“暂时先无碍了,你们将他送回家去再请大夫开几服药就是,注意路上不要颠簸。”说罢了,整整衣衫,背起药篓子独自离开。

险误病情

玉珠走了没多远就被人给追上了,还是那个给她匕首的圆脸少年,气喘吁吁地边擦汗边道:“姑娘若是也回城,还请和我们一道。虽说阿庚现在瞧着好了许多,就怕路上再有什么闪失,若是姑娘同行,我们心中也有底。”

玉珠料想他们出城时定是骑了马或是乘了车,比自己两条腿走回去实在快捷许多,遂点了点头。圆脸少年见她答应,脸上露出欣喜之色,郑重其事地谢了,又殷勤地接过她背上的药篓子替她背上。

回到原地,众人见了她回来也都松了一口气。圆脸少年指挥大家把李庚背着下山,到了山下,果然有几匹马并一辆马车候着。

受伤的李庚自然是乘车,玉珠不会骑马,也跟着上了车。许是想着孤男寡女于理不合,圆脸少年也挤了上来。

回城的路上免不了一番闲聊,玉珠这才知道原来圆脸少年叫罗毅,其父是提刑按察使司副按察使罗正。玉珠偶尔听顾咏和郑览说话时谈起过这位罗大人,据说为人刚正不阿、清正严明,是个难得的好官。于是她一多嘴,便问道:“你好好的如何跟这么个小魔王混迹在一处,今儿可不是书院轮休日,怕不是被他糊弄了逃学出来打猎的吧。”

罗毅睁大眼睛瞧着她,“姑娘认识我们?”

玉珠差点咬到舌头,心中后悔不迭,摸着脑袋讪笑了两声别过脸去。罗毅这孩子却不会察颜观色,又追着问了两句,玉珠左右就是不答话。

“她…她是…姓秦的那小子的姐姐…”

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出来,玉珠惊吓地低头看,竟是李庚醒了,眯缝着眼冷冷地瞧着玉珠,脸上仍是苍白得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还藏着些许锋芒。

天晓得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醒!玉珠简直是欲哭无泪,心里不由得后悔自己方才多管闲事的举动来,不然任由这小魔王毒死了,也算是为民除害。

李庚说了句让玉珠心神不定的话之后就不再理她,只吩咐罗毅扶自己起来,斜靠在车壁上,轻轻喘了两口气,又掀起裤腿来瞧了瞧腿上的伤口,眉头皱成一团。

那天李庚他们欺负卢挚时罗毅并不在场,故而也没见过玉珠的面,但对秦铮却是知道的。秦铮书念得好,又是正经考中的廪生,书院的夫子们最是看中他,也因此遭了旁的学生的嫉妒。李庚看他年纪小,倒是没真难为过他,最多也不过是偶尔多嘴毒舌地说他两句,二人关系也不算太好就是。

“你这丫头,莫不是…莫不是故意的,”李庚指着伤处狠狠地瞪着玉珠道:“这刀口是你划的吧,果然是心肠歹毒,莫不是以为小爷我不敢对你这女娃娃下手么?”

玉珠见他如此是非不分,心中早已是怒气冲天,只是身处别人的地盘,才将火气压制些,遂扭过头去不理会他。罗毅却是个老好人,赶紧出来解释道:“不要错怪秦姑娘,你被五步蛇咬伤,若不是秦姑娘把你腿上的毒吸出来,只怕这会儿你还醒不来。”

“吸出来?”李庚怀疑地看了罗毅,“怎么吸出来?”

罗毅张张嘴,正要说,忽然又觉得不大好,摸了摸脑袋,尴尬地笑了笑。李庚不笨,顿时猜到了什么,脸上忽然涨得通红,也不再看玉珠,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复又躺下闭上了眼睛。

因先打发了人回李府报信,进城后不久李府就派了人来接,随行的还有从宫里请出来的太医。李庚很快就被人接走,罗毅也跟着去了李府,不过临走前还是仔细叮嘱了马车将玉珠送到。

玉珠却不愿让他们知道自己住在郑府,半路上就下了车,先在药铺里买了几样药材后,才背着药篓子回去。

到了第二日,玉珠先把翠翠的药给了刘婶子,自己则收拾了一下去给张大夫治腿。

见玉珠过来,吴氏又惊又喜,亲亲热热地迎了进屋,口中谢道:“多亏秦大夫开的药,我夫君这两日好了许多,没那么痛得厉害了,刚刚还醒来喝了碗粥呢。”

玉珠本就觉得张大夫受的这个罪自己也有责任,便不敢受她的谢,只说自己采了药来,今日要给张大夫接骨。

进得屋来,只见张大夫正靠在床上发呆,见吴氏和玉珠进来,他也只看了一眼,并不作声。

“德武啊,这位秦姑娘就是上回给你看过病的大夫,你的腿不是好了些么。”吴氏见丈夫神色淡然,生怕失了礼数,赶紧上前介绍道。

上回玉珠来看病的时候,张大夫一直昏睡,故未曾见过玉珠的真容,闻言这才抬起眼皮看了玉珠一眼,眸中微露诧异之色,但仍是不说话。

玉珠自然不在意,走到床前柔声道:“昨日我曾与夫人说过,张大夫您的腿怕是接错了骨,故而久病不愈疼痛不堪。为今之计,唯有断骨重接,日后方有痊愈之时。”

“断骨重接?”张大夫脸上顿时动容,似是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半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问道:“秦…秦大夫的意思是说,我的腿…还有救?”

“自然是真的。”玉珠回头看了吴氏一眼,吴氏忙道:“我昨儿就跟他说了能救的,他偏不信。”

张大夫却似乎没有听到吴氏所说,激动得全身打颤,因两腿不能动弹,只坐在床上朝玉珠大大地作了个揖,口中道:“若姑娘能救我,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报姑娘大恩。”

玉珠被他这番举动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定了定神,才拍拍胸口道:“张大夫不必如此,治病救人原本就是行医致人的本分,哪能挟恩图报。张大夫出诊之时,想必也从未有过此种想法。”

张大夫一时沉默不语。玉珠知道他心中有心结,一时想不通也是常有的,也不再多嘴,只吩咐吴氏将麻醉剂拿去煎。不一会儿,药煎好了,吴氏端到张大夫手里。

张大夫先是闻了闻,面上露出惊疑之色,忍不住抬头看了玉珠一眼,见她一脸的气定神闲,心中的怀疑才稍稍打消了些,犹豫了一下,心一横,才一口将汤药喝干。

不多时,他就开始昏昏入睡。玉珠也开始准备接骨的夹板和草药。因吴氏胆小,怕她见了断骨的场面吓到,玉珠打发她去煎药。吴氏对玉珠的话十分信服,也没想其他,拿了药就去了厨房。

待她煎好了药回来,玉珠已经开始给张大夫上夹板,用干净的白布一圈一圈地将夹板固定。吴氏没见到方才的场面,也不怎么惊心,瞧着玉珠满头满身的汗,心中还道奇怪。

临走时玉珠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让她若是有事便去郑府找她。吴氏感激涕零地谢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吊钱来,道:“如今家中遭难,奴家只得了这些银钱,也知道定是不够的,还请秦大夫先收下,余下的我们日后定然补上。”

玉珠见她家中困难,还待推辞,吴氏却固执地非给不可,口中还道:“秦大夫若是不收,奴家便不敢再请您来了。”玉珠无奈,只有收下。

回府的路上玉珠又去店里转了转,买了些纸笔砚台什么的,准备第二日去书院时再给秦铮带上。

回到郑府,还没进大门就有人急急地迎了出来,大声道:“秦大夫您今儿这是去哪里了,夫人四下里寻也没寻到,都快急死了。”

玉珠诧道:“可是有何事?”

那人道:“老爷又发病了,夫人着急得不行。”

玉珠闻言一惊,连手里东西也来不及放,急急忙忙地赶去郑侯爷的院子。

一进院门,就先瞧见了郑夫人的贴身丫鬟吉祥,正站在外头的游廊里板着脸训斥几个小丫鬟,见了玉珠,她才换过了一副担忧的神情,迎上来道:“秦大夫您可来了,夫人在屋里等着呢。”

玉珠朝她点点头,正待进屋,又被吉祥拉住。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玉珠,最后才柔声道:“夫人性子有些急,又担心老爷的病情,若是说话有什么过火的地方,秦大夫莫往心里去。”

玉珠立刻猜到了她的意思,心知自己临时出府误了郑侯爷的病,郑夫人必定有话要说,不由得苦笑,朝吉祥谢了一句,才进了屋。

郑夫人正是又急又怒,见玉珠进来,横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努力先忍住了,指了指床上昏迷不醒的郑肃,示意玉珠上前看病。

玉珠长长地呼了口气,走到床边把住郑侯爷的手腕处,待诊完了脉,又柔声问道:“侯爷现在头还痛么?”

郑侯爷吃力地睁开眼,看清来人,复又眯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多年的老毛病了,秦大夫不必介怀。”

玉珠朝他笑笑,道:“药才吃了两个月,病情有反复也是常有的事,侯爷不该如此悲观。近日且多休息,不要多操心,慢慢将养着定能好转。一会儿我再另开个方子先把头疼止住了,早先送来的药丸和茶还是得继续,一日都不可停。”

郑侯爷朝她点了点头,玉珠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了下来。

郑夫人当先出了门,玉珠心知她只怕要发落自己了,心中暗暗叫苦,却还是不得不跟在郑夫人身后。

进了外面的花厅,郑夫人由下人搀扶着坐上了太师椅,转身把脸一沉,冷冷道:“秦大夫今儿是去了哪里?老爷病发,四下里到处找人竟然找不到。我们郑家自认不曾亏待了姑娘,你若是觉得不满意,大可以跟我提,何必私底下再胡乱折腾。一个女孩子家,到处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虽说玉珠早料到郑夫人会借机敲打自己,可听到这番带刺的话语心里还是不免委屈又难过,她何尝不知道这个世道里女孩子家当深锁闺中的道理,可她不是千金小姐,更不是名门贵族,没有谁能挡在身前替她遮风避雨。她也只是个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家子的重担却压于一人肩上,若不是为了秦铮,她在玉溪村过得快快活活的,何必奔波于这些权贵人家委曲求全…

郑夫人说了一阵,见玉珠只低头不语,心中更添郁愤,但玉珠毕竟不是府里的丫鬟,她也不好说得太过,便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出得门来,吉祥正守在外头,见了玉珠,面上露出抱歉的神色。玉珠扯起嘴角朝她笑了笑,低头又是一副漠然神情,转身回西院去给郑侯抓药。

预备离府

西院里没有人,四周静悄悄的,一丝风也没有。

玉珠推开门,屋里还是她出门前的样子,早晨喝了一半的水杯还随意地摆放在桌边上,抽屉也开着,装着药材的布包拢成一团,系口的绳子垂在一旁…她做事素来毛躁,秦铮在家的时候,这些零碎琐事都是他来善后,如今只留她一人了,屋里就乱糟糟。

她草草地将房间里收拾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觉得浑身乏力,脑子里空空的,一种无奈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以前在玉溪村的时候,虽然日子过得清苦点,可每天都过得十分快活,乡亲邻里都是纯朴的热心人,时不时地窜窜门子,说些零碎的琐事,每一天都是热热闹闹的。如今到了京城,却是一天比一天冷清,以前秦铮还在家的时候,家里还算有些生气,可一旦他走了,她才忽然感觉到,在这个世界里,她只有一个人。

可是总有一天,秦铮也会离开她,他会有自己的生活,有妻有儿,那个时候,她又该如何自处?嫁人,生子,和一个并不相爱的人过一辈子?或者如今日一般委曲求全,就算是被人劈头盖脸的责骂,也要装作毫不介意。

这种难言的痛苦和绝望挠得她心里不得安宁,她想躲开,想逃走,可无处可避无处可逃。许久以来所积累的悲伤情绪笼罩着她,让她不能呼吸,无法呼吸。紧咬双唇,玉珠努力地想要不哭,可眼泪却忽然如线滑落,喉咙里难以抑制地发出短促的呜咽声,这一声便如导火线,击溃了她所有的防备,于是,悲伤在这一刻爆发,泪水决堤…

门外,郑览伸出敲门的手又悄悄缩了回来,静静地矗立在门口,仿佛已凝成一座石像。

“少爷。”修文不安地看了眼里屋,半掩的门后,玉珠的哭声还在不断传来,压抑而委屈。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他几乎不能相信那个总是浅浅盈笑一脸淡然的女子也有这么悲伤的时候。

郑览后退了两步,长出了一口气,眼睛却不知看向哪里。就在修文忍不住想再说什么的时候,他终于转身,淡淡道:“回去吧。”

刚出门又遇到了刘婶子。刘婶子一脸不安地迎上来,问道:“二少爷刚从秦大夫那里出来么,她可还好?”

郑览没说话,修文赶紧道:“秦大夫身子不适,已躺下休息了,不必过去扰她。”

刘婶子应了一声,又自责道:“都是我不好,非要拉着秦大夫去给我闺女看病,要不,也不会耽误老爷的病,秦大夫也不至被夫人训斥。”

郑览猛地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少…少爷…”刘婶子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被吓了一跳,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修文见状赶紧打断她道:“是怎么回事,你赶紧说清楚。”

刘婶子哆哆嗦嗦地将请玉珠看病途中又撞见张大夫的事儿说了一遍,只略过了翠翠不孕之事。郑览听罢了,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走开。修文赶紧跟在他身后,唯有刘婶子不明所以地看了好半天,才摸了摸脑袋,回了厨房。

这厢玉珠哭罢了,委屈消了不少,心里也好受了许多,起身准备舀水洗脸,到门口才发现门半开半掩着。想到方才自己哭得那般凶,也不知有没有旁人看见,心里纠结了一阵,最后还是安慰自己,西院向来没有外人进出,该不至于有人撞见。

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瞧着十分可怕,玉珠一边用凉水敷眼睛,一边暗自后悔,生怕被人瞧见了,到时候定又是好一番传言。

对着镜子折腾了半晌,红肿好歹消了许多,只是瞧着还是有些不对劲,她也懒得再管,便只躲在院子里不出门。

晚上自己做了晚饭,一个人吃了,然后又点了灯继续缝秦铮的那件未完工的夏衣。

才缝了半个袖子,就听到有人敲门。玉珠赶紧打开门一看,竟然是郑夫人身边的丫鬟如意。

玉珠赶紧将人请进屋,正要倒茶待客,却被如意拦住,道:“秦姑娘不要客气,我奉夫人之命送些东西过来,马上就走。”

玉珠这才注意到她手里原来提着个小包袱,心中一突,勉强挤出笑颜来,道:“夫人不必如此客气,玉珠受之有愧。”

如意也顾不上玉珠的推辞,将小包袱放在桌上后便告辞离去。待她一走,玉珠这才缓缓伸手,一层层打开,里头赫然装着几个银元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脸上身上都烫得难受,手一推,那几个银元宝“哐当——”撒在地上,掉得四下都是。

自顾自地火了一阵,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只有将秦铮那身衣服缝了又拆,拆了又缝,如此折腾了不知几遍,才听到窗外隐隐约约的鸡鸣声。

这银子却是连退也不能退,否则便是折了郑夫人的脸面,可若是收了,玉珠心里又窝火,好似被人当众扇了耳光一般地难受,思来想去,也找不出解决的办法,第二日早上起来,嘴里竟窝出了泡。

好在家里常备了药,吃了两颗下火的药丸,才去前院看郑侯爷。不免又遇到了郑夫人,玉珠心里膈应得很,忍了许久才没显在脸上,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向她请安问好。郑夫人也是满面笑容,还拉着她说了许久的闲话。

好不容易才从郑夫人手里逃出来,玉珠有心想去看看张大夫,又怕被郑夫人知道了再啰嗦,正犹豫着,就瞧见刘婶子不安地朝这边走。见了玉珠,刘婶子愣了下,停住脚步踌躇不前,似是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过来。

玉珠见状,主动招呼道:“婶子,可是翠翠有什么事?”

刘婶子为难道:“翠翠好好的,正吃药呢。”顿了顿,想了一会儿,才将玉珠拉到一边低声道:“方才张家的过来找我,说是她当家的到现在还没醒,就怕出什么事。”

“还没醒?”玉珠也惊了一下,她下麻醉剂的时候就考虑过古代人的体质问题,特意减少了剂量,没想到张大夫竟然还是扛不住。

“别是出了什么事儿吧。”刘婶子低声喃喃道。

玉珠果断地转身,一边走一边道:“我这就去他家里瞧瞧,”

刘婶子一听,连忙拉住她道:“这可不行,若是夫人晓得你又出府,怕是要发火的。”

玉珠也火了,冷冷道:“我不过是借住在郑府,又不是郑家的丫鬟,如何连门都出不得。夫人若是有意见,我搬出府就是。”话说完又开始后悔,明明是自个儿心情不好,何必与不相干的人发火,正要柔声向刘婶子道歉,却见她忽然痴痴盯着自己背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