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别说了,”玉珠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眼中一片清澄,“李少爷可曾想过,这一句话将我置于何地。我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却也知羞耻懂规矩,如今身在孝期,你闹出这么一出,不说贵府上长辈,便是我这医馆的四邻听到了,我还有何脸面见人。”

李庚顿时满脸羞愧,嘴唇微动,好半天才歉声道:“对不住,我实在鲁莽。我就是性子急,看到…看到那个小白脸,他…”他忽然想到什么,话音一转,不服气道:“那个小白脸什么能来,偏我不能来?”

玉珠一时有种想晕过去的冲动,敢情她说了半天,面前这位根本没明白她的意思。认命地咬咬牙,玉珠叹了口气,道:“郑公子博学多才,阿铮素来仰慕,故常请教之,二人有师徒之谊。他来我们医馆小坐,有何不妥?倒是你,才到医馆,未开一言便动手打人,却是好没道理。这样的贵客,我们却是不敢接待。”

李庚将信将疑,似觉不妥,但又想不出什么话可反驳,只得赔笑道:“方才确是我做得不对,以后我不打他就是。我与阿铮有同学之谊,即便比不上他们师徒,却也差不离,哪里称得上什么贵客。”

他这话说得简直牛头不对马嘴,玉珠话里明摆着的意思就是请他日后少来医馆,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贵客不贵客了。玉珠实在不明白,这孩子瞧着脑袋挺清楚的,怎么就是不听不懂她的意思呢。

从书房里出来,李庚还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玉珠却脸色沉重,一副受过打击的沮丧表情。秦铮还以为李庚怎么惹恼了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拉着玉珠坐到一旁,小心地倒茶伺候。

因今日得罪了玉珠,李庚不敢在医馆久留,难得地主动告辞,只是临走时不时地拿眼刀子瞟郑览,誓有他再不告辞就要动手的意思。郑览虽不惧他,却不愿在玉珠这里再生事端,遂也笑笑着向姐弟俩道了别。临走时,不经意地看了玉珠一眼,目光只一瞬,又迅速地转了开去。

待他们一走,吴氏也扶着张大夫告辞归家,临走前还不忘了小声嘟囔着说那位李少爷实在太鲁莽之类的话。

顾咏心里头却是暗自侥幸,今日来的正是时候,一来看清了那二人的心思,二来玉珠的想法他也多少琢磨了些出来。不由得庆幸自己未曾听信母亲的话,没头没脑地找玉珠说清楚,若不然,这会儿早被她以孝期为借口赶了出来。

玉珠正在孝期,找她说什么都是枉然,不止凑不了效,只怕还要被她认定为孟浪无礼的人。还不如寻机会一直在旁边守着,日日都能见面说话便是大好。至于郑览那里,虽说他与玉珠交情匪浅,但顾咏笃定他等不了两年。就算是太后应承了给他指婚,却没有应承他两年的道理,想到此处,顾咏心中大定。

他来医馆之初已做了功课,将铺子开张的事宜好生问了一番,故与玉珠姐弟俩谈起此事说得头头是道。届时几时开始,请的是哪些贵客,铺子里的摆设,又特特地寻了哪些人过来捧场等。

他本来只是为了寻借口与玉珠说话才问的这些,没想到玉珠姐弟不仅兴致盎然,还时不时地提些新奇又古怪的想法。顾咏也不管行不行得通,通通地用笔记了下来,说是回头再与钱掌柜商议。

三人相聊甚欢,差点忘了时间,后来还是顾咏自个儿想起来,才告辞离开。才回顾府,崔氏就让秀兰传话,说是有事要问。顾咏哪里不知道崔氏的意思,心里头哭笑不得,却还是不得不听话地去见她。

顾咏来的时候,崔氏与顾信正在吃宵夜,见儿子到了,立马连东西也不吃了,赶忙招手让他进来,罢了,又将下人们都挥退,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了,才神神秘秘地朝他挑眉问事情办得如何。

顾咏知道瞒不过,便爽快地将自个儿想法说了,只是怕多生事端,没有提起郑览与李庚插一脚的事儿。

这厢崔氏还没开口,顾信先一拍大腿,大声夸赞道:“不错,不愧是我儿子,运筹帷幄、眼光长远,确有乃父之风。”

顾咏得意洋洋。三人又小声密议了一番,越来越觉得己方胜利在握,十分得意。

到了冬至这一日,药铺果然开张了。铺子的名字用的玉珠起的“同仁堂”,匾额是顾信亲自题的,顾信与崔氏,顾咏并他的一众哥们儿都到了。

顾信在朝中官位虽不高,却是极受当今圣上宠信的,就连上回与刘尚书打架,圣上也只是说了两句,罚了他半年的俸禄,说起来并不算真正责罚。朝中大臣们见他家开铺子,又是悬壶济世的行当,也乐得给面子,就算不曾亲至,也都派人送了礼过来。

倒是玉珠和秦铮姐弟俩未曾露面,只在同仁堂对面的酒楼里定了个包间,开了窗户看热闹。

因同仁堂缺坐堂大夫,玉珠便将张大夫推荐了去,自己医馆这边未免有些人手不足。不过好在同仁堂一开张,日后每月都有了红利,玉珠也不必担心日后的生活,那边的医馆便只是个打发时间的所在,生意好坏也都无妨了。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同仁堂这边热热闹闹,便有人心里头不痛快了。

李府这边,李氏的母亲谢老太太正说着酸话,“早让你去跟顾家说,让我们入一股,你偏不肯去。如今倒好,人家这铺子开得热热闹闹的,我们在一旁瞧着眼红。那么大的铺子,一个月不晓得要得多少银子,如今都让顾家给得了去,真真地呕心。”

李氏心里头本就不痛快,被母亲这么一说,心里更是憋屈得慌,提高了声音道:“母亲只会说我的不是。那崔夫人连掌柜都带了过去,我如何再眼巴巴地跟人说入一股。哪有人把这到了嘴的鸭子还给人分一半的。”

谢老太太怒道:“你好歹也是侯府的媳妇,那崔氏不过是个小吏之妇,你若开口,她敢不应允?”

李氏气极,霍地站起身来,道:“好个小吏之妇,母亲怕是被银子蒙了双眼,连世事都分不清了。那顾家虽官位不显,你却不看看,京里上下有谁胆敢去惹他们家。南阳崔家的家世不必说,单说那顾老爷,当年可是在宫里头做过太子少傅的,如今虽被贬了职,但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圣眷犹在,指不定那日就要被起复的。这样的人家,我胆敢去招惹吗。侯府算什么,我这侯府的媳妇又算什么,连自己的嫁妆都被婆婆霸占,娘家却连话都不敢说一声,我哪里还有脸面了。”说着,李氏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委屈,痛哭起来。

谢老太太见女儿哭成这样,哪里还敢再提此事,只得连连柔声哄着女儿,生怕她有什么好歹。

再遇赵兴

张大夫走了以后,医馆的生意冷清了许多。自从上次出事后,玉珠已经不出诊了,又因关家少夫人吴氏那边也尚未听到消息传来,她不敢再给人家看不孕,怕耽误别人。于是,医馆便只有四邻街坊偶尔来关顾,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好在同仁堂那边有好消息传来,说是生意极好,月底便有红利可分。玉珠大喜,想着不必再担心家用开支,对医馆的生意也就不怎么在乎了。

一场大雨过后,气温陡降,仿佛一夜之间就到了寒冬。来京城的时候,玉珠只带了些换洗的衣物,冬衣却是都还放在玉溪村老家。因二人身量都长高了些,二来这半年小赚些银子,玉珠一高兴,便决定今冬全部换新衣。

她女工做得慢,若是所有的衣服都自个儿做,少不得做到明天冬天,但又怕外头铺子里买的袄子偷工减料,便只买了里衣和褂子,至于棉袄,却是自个儿从棉农手里头买的棉花,学着隔壁的孙老太太一针一线地缝起来的。

旁人的衣服上面都有些花样,便是不绣花,好歹也包个边儿什么的,唯有秦铮的袄子上干干净净,半点装饰都没有,连孙老太太都看不下去。倒是秦铮早就习惯了,还嫌绣了花样女气,说这样最好。

做完了袄子,棉花还剩了些,玉珠又做了两双棉拖鞋。鞋底是花了几文钱请邻居纳的,鞋面只用黑色的绒布蒙了两层,中间填了薄薄的一层棉花,虽比不上旁人家的棉鞋暖和,却胜在方便。

这拖鞋在玉珠家里头不算稀罕物,以前在玉溪村的时候,她就做过夏天的凉拖,只不过旁人看起来却是眼红得不得了。好几回李庚都开口要了,被秦铮给喝斥了回去,等下回李庚再来的时候,秦铮就把鞋子给藏了起来。

李庚也是个脸皮厚的,抢不到便赖着脸皮央求玉珠给她做。

玉珠一来不善女工,二来断不会给陌生男子做鞋,自然是回绝了,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天天来说,便给了样子让李庚拿回去。没想到过了没多久,玉珠就在街上看到了有卖棉拖的,一时气得不行。再后来,只要一瞧见李庚,便要用眼刀子刮他,他却是个没脑子没眼力的,玉珠眼睛都快抽搐了,他也瞧不出来。

郑览来得也勤,不过大多时候都是秦铮在接待,玉珠最多端个点心茶水。有的时候,她甚至一整天都待在隔壁孙老太太家里跟她闲话家常,或是逗弄小柱子玩儿,只有医馆里来了病人的时候才过来。

郑览瞧在眼里,心中不免有些黯然,但以他的性子,也不至于轻言放弃,仍是隔三岔五地过来,指点秦铮的文章。玉珠那里究竟如何想的他不清楚,秦铮却是极崇拜他的,平日里与玉珠说话,常是郑大哥来郑大哥去,满目的仰慕。

倒是顾咏来得反而少了,原因无他,如今正是年尾,户部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他连喝水吃饭的时候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哪里还能抽空来医馆闲逛。不过侥是如此,他还是颇有心思地常遣人送些东西过来,腊肉米酒、山货糖果,都是实用又不浪费的东西。

直到腊月十九六部封印,顾咏这才从大堆的文书中解放了出来。

过年是头等大事,虽然玉珠姐弟是头一回在京城过,却也随本地的习俗,开始为过年作准备。

前些日子顾咏派人送了不少腊肉,但玉珠还觉得不够用,又让秦铮陪着去街上买了不少鸡鸭鱼类,通通宰杀了,回家用缸腌好,准备过几日再寻些松枝熏一熏。后来又在菜市场里发现了还有做腊肠的,她又买了五花肉去定制了十斤腊肠。

秦铮喜欢吃阴米粥,玉珠也特特地买了几斤糯米,准备回家蒸熟,揉散了晒干,然后用密封的坛子装起来。花生瓜子什么的,姐弟俩都不大爱吃,只是考虑到街坊四邻相互拜年得有些吃食,玉珠便只各买了两斤。

回家的时候东西太多,秦铮一个人实在提不回来,便只有去租辆车送回家。可如今的时节,到处都是人,马车行的车辆也只租远程,秦铮到处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辆车。姐弟俩又累又饿,便就近找了个茶馆先坐下休息。

到底是快过年了,不管是铺子还是茶馆的生意都极好。随便一个茶馆也热热闹闹的差点寻不到位子。好在她们进去的时候正巧有人结账,竟还得了个靠窗户的座位。

姐弟俩要了壶团茶并几个凉碟点心,一边说话一边看看窗外的景致。

因过几日便是小年,街上有不少人摆了摊子卖灶神像,还有卖糖瓜和炒玉米的,玉珠瞧着有些眼热,便跟秦铮说要买张灶神像回去,小年时好祭灶。秦铮却是累得一动也不想动了,便挥挥手让她自己去,自个儿在楼上看着。

那卖灶神像的摊子就在茶馆楼下,刚巧能从窗口瞧见玉珠挑选东西的样子。她今儿穿了件水绿色的长孺裙,外头套着鹅黄色包边儿比肩,衬得唇红齿白,在人群中颇为亮眼。这会儿她正瞪大了眼睛翻看摊子上印好的画像,时不时地抬头跟摊主说两句,表情丰富而认真,似是在讨价还价。秦铮在楼上瞧得直想笑。

似乎察觉到楼上的目光,玉珠忽然抬头朝他一笑,又招了招手,正要低头,忽然好像瞥见了什么可怖的物事,脸色陡变,整个人打了个颤,一激灵躲到了摊子底下。

秦铮不明所以,只知道定是附近有什么东西吓着了她,忙起身探出脑袋四周查看,也没看到什么可怖的物事,正要下楼,忽瞧见西大街头上有两个人正朝这边走过来。其中一个竟是认得的,正是顾咏的那个表哥,前些日子玉珠出事的时候曾帮过忙,名字似乎是叫崔宇的。

秦铮原本还想下楼招呼一声,忽然发现那两人走得越近,躲在摊子底下的玉珠就抖得越厉害。他心中一动,脚步便停了。

与崔宇走一起的那个男子个子很高,穿一身靛蓝色的长袍,浑身并无佩饰,衣着并不华贵,但通身的气派却让人不敢逼视。因秦铮在楼上,便只看得清他的侧脸,挺鼻浓眉,棱角分明,却分明从未见过。

那人似乎察觉到秦铮的目光,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眼神交错间,秦铮心中大震,那人的左边脸颊上,赫然爬着一条寸长的狰狞伤疤,可不正是那天劫走玉珠的匪徒。

好在秦铮还算镇定,心里虽在打鼓,面上却是一派自然,还主动朝那人笑了笑,指指他一旁的崔宇。这厢崔宇也抬起头来瞧见了秦铮,微微愕然,尔后也客气地笑笑,算是招呼过。秦铮注意到他脸上表情并无惊慌,亦无被人撞破好事的尴尬。

二人渐渐走得远了,玉珠才一脸惨白地从摊子底下钻出来,连选好的灶神像也顾不上拿,提着裙角就奔了回来。

待见了秦铮,玉珠脸上才好看了些,但仍是紧张,双手一直在抖。秦铮拉着她回座,柔声安抚了一番,又倒了茶让她压惊。好半晌,玉珠这才哆哆嗦嗦地说出话来,“方才…方才那人是…”

秦铮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知道,方才看到了。”

“你看到了?”玉珠一惊,着急道:“那他瞧见你了没有?他要是看到了你,那岂不是——”

“无妨的,”秦铮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他又不认得我,怎会无缘由地找我麻烦。”说着,又柔声哄了她几句,待玉珠精神好些了,才一骨碌将今儿买来的东西全抱上,拉着她一起回了医馆。

一路上秦铮不断地逗玉珠说话,又说起以前在玉溪村时的笑话,玉珠笑了两回,脸色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到了医馆,才发现卢挚和顾咏竟在家里头等着,见他们姐弟俩抱着大包小包回来,赶紧出来接。

因书院里功课多,卢挚有阵子没来医馆了,存了一肚子的话要和秦铮说,一见着他就激动地叽叽喳喳。秦铮怕他影响玉珠和顾咏谈生意,便领着他去了书房聊。

顾咏这边,则是因顾家庄子的刘管事送了年礼过来,崔氏在里头挑了些新鲜的藕和山货让顾咏送过来,顺便看看玉珠姐弟的年货准备得如何了。

顾家这么客气,玉珠觉得分外不好意思,连连推辞。

顾咏笑道:“你可别再推辞了,原本我母亲还说要接你们姐弟去府上过年的,还是我给推了,才送了这些东西过来。其实也不值几个钱,不过是自己庄子里产的,图个新鲜。”

玉珠仍是犹豫,虽说顾家宽厚,可这么收东西也不是个办法。

顾咏似是瞧出了她的顾虑,笑着道:“玉珠怕是还没去看这个月的账本吧,这些天铺子里的生意极好,月底的红利也有不少。若不是你肯把药铺的生意给我们做,今年我家里头也没这么宽裕。不过是投桃报李,你不必如此客气。“

既然顾咏都这么说了,玉珠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反倒显得自己太着相了。二人又就玉溪村的旧事聊了半天,直到顾咏起身告辞时,玉珠才忽然想起今儿撞见赵兴的事,不由得欲言又止。

顾咏见她一脸为难,便主动问道:“可是有什么难事?”

玉珠想了想,还是把方才的事情说了。谁料顾咏听到此处,脸色大变,竟来不及与玉珠说起缘由,便匆匆地告罪离去,说是有急事要办,明日再来。

玉珠琢磨着他所说的要事定是与赵兴有关,但又猜不着,索性便放到一旁,去厨房端了些糕点去书房。

左右两难

三十一

从玉珠家一出来,顾咏就上了马,径直去了城西水田巷。

水田巷离正街较远,住的人不多,巷子里也多是些老旧的房子。因巷子实在太窄,顾咏到了巷子口便下了马,将马栓在外面的柱子上,只身进了巷子。

难得的一个冬日暖阳天,巷子里却没有丝毫阳光,阴阴地寒气逼人。顾咏走了好一段路,才到了崔家小院门口。这院子比玉珠家的医馆还略小些,檐下也没有悬挂匾额,门上的油漆更是一块一块地斑驳脱落,呈现出一派荒废之色。

顾咏敲门后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的脚步声,然后有人在里面哑着嗓子喝问道:“谁呀?”

顾咏提高了嗓门大声道:“七叔,是我,咏哥儿。”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张苍老的脸从门后探出来,瞧见了顾咏,咧开嘴笑起来,“是表少爷啊,您快进来。少爷这会儿不在,要不您进来等。”说着赶紧侧身将顾咏引进院子,口中还唠唠叨叨地说道:“好久不见表少爷了,您最近可还好?夫人身子可康健?”

顾咏笑笑,一一答了。

院子里极冷清,顾咏朝四周看了看,没瞧见旁人,忍不住问道:“怎么就您一个,旁的下人呢?”

七叔摇摇头,道:“少爷都打发他们走了,如今院子里就我跟老徐伺候。”一边说着,一边将顾咏引进屋,沏了茶端上来招待。顾咏注意到这小厅里极朴素,多宝格上都空荡荡的,就连待客用的瓷器也极粗糙。

“表哥不是调去了都指挥使司了么,如何还过得这般清苦?”顾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满口苦涩,不由得皱眉问道。

七叔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叹气道:“还不是为了找小姐的事儿,这些年没少托人,少爷的俸禄都花在了里头。上半年老徐身子不爽利,少爷又费了不少银子请大夫,所以最近才拮据了些,故将下人们都打发走了。”

顾咏闻言,心中也是黯然,垂首低声问道:“可曾有什么消息没有?”

七叔只是摇头,目中显出无奈又悲凉的神色,“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姐若是还在,也不至于一点音信都没有。只是少爷一直放不下,也随他去吧,只求他心安便是。”说到此处,他眼眶一红,眼角顿时渗出泪来,怕被顾咏瞧见,偷偷地侧身擦了擦。

顾咏哪里没瞧见,只是这会儿也只能装作看不见,跟七叔聊了一会儿天,仍不见崔宇回来,他不由得有些急。想了想,问道:“最近可有什么不认识的人来找过表哥?”

“找少爷?”七叔想了想,摇摇头,“除了老爷,便没有旁人了。”说到此处,七叔面露为难之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道:“表少爷,您能不能劝劝少爷,别跟老爷再过不去了。”

顾咏一愣,继而苦笑,无奈地问道:“表哥还是不肯和姨夫说话么?”

七叔一脸悲催地直摇头,“不说话,连面也不见,门也不开,好几回老爷都被关在外头,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得心里也难受。虽说老爷也有不对的地方,可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毕竟身不由己。”

“我见了他自会好生劝他,七叔你放心就是。”顾咏虽是应了,心里却没有底。他是知道崔宇的性子的,面上瞧着是个好说话的软绵人,其实性子极倔,不说旁的,单是这十几年如一日地寻找红豆便可见一斑。当初他连姓氏都能狠下心地改了,又如何会轻易原谅将发妻亲子赶出府的父亲。

七叔得了他这句承诺,却是极开心的,郑重地谢了他,又拉着他说了一阵崔宇幼时的事,直到院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

正是崔宇回来了。顾咏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发现他脸色还算正常,见了顾咏,立刻微笑着迎上来,倒不似心里藏了什么事。

顾咏便没有直接问,只说是自个儿正巧来城西办事,便折到巷子里来瞧瞧,又笑笑地提起自己方才还去过玉珠家的医馆,和秦铮说了一会儿话。崔宇见状也笑道:“他倒是脚快,我方才还在大街上瞧见过。”

顾咏眉心一颤,仿佛若无其事地随口道:“阿铮也和我说过,说是在茶楼里瞧见你了,还说你身边有个高个子的同僚,瞧着甚是气派威武。”

崔宇笑着摇头,稍稍压低了嗓门,回道:“这事儿却是不能声张。我道我遇到谁了?竟然是赵兴大哥。他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便极照顾我,后来被那妖妇迫得去了南方,我还道日后怕是再也瞧不见他,没想到他自个儿偷偷回来了。”

顾咏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是么,他胆子倒大,也不怕被人瞧见了传到宫里去。表哥可问过他为什么回京?”

崔宇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罢了舔舔嘴唇,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都多少年了,当初陛下送他去南边多少还是存了愧疚之心,谁会没事故意跟陛下和赵兴大哥过不去。这次他回京也是为了太夫人大寿而来,便是有人告去了,陛下也会成全了大哥的仁孝之心的。”

顾咏见他一脸坦然,绝不似作为,心中稍定,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阵,末了,忍不住劝道:“沈大人那里,毕竟是你的亲身父亲,父子人伦,绝不是——”

“好端端的提起他做什么,没来由地扫兴。”崔宇一见顾咏又要老生常谈,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你在户部差事可还顺利?户部那帮老油条不曾为难你吧。”

崔宇坚决的态度让顾咏很为难,但他一个外人,终究不要对旁人的家务事插嘴太多,只得无奈地与他扯到户部差事上去。

说了好一会儿,顾咏瞧着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便要起身告辞。崔宇一直送到院门外,就在顾咏转身要的时候,崔宇忽然开口道:“红豆…红豆她,没有死。”

顾咏先是一愣,尔后大喜道:“果真如此?那她如今在何处?表哥为何未将她带回家来。”

崔宇黯然地摇头,“我却是不晓得她如今在哪里。”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系着锁片的银镯子,解释道:“这原本是一对的,红豆出事那天早上,非缠着要它,我便将它系在红豆脚上。这长命锁是当初我周岁的时候母亲请‘艺人张’亲自打的,花纹字体俱是独一无二。结果我早两个月前在京城的银楼瞧见了一模一样的,便去问掌柜。掌柜说是广武县那边传来的花样,我又赶去广武县,可惜当初最早打制这锁片的匠人已经去世,我只从他儿子口中问得了些消息,说是五年前有人拿了一模一样的镯子来,熔了镯子,另打了一副锁片。我又问了那人的年岁相貌,那里却是说不清,想了许久,才说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五年前,红豆可不正是十岁,这不是她又是何人。”

说到此处,崔宇眼眶一红,眼睛里湿润成片,“我在广武县找了她一个月,仍是杳无音信。虽说还活着,却不知她过得好不好。如今她也有十五岁了,寻常人家的姑娘都要嫁人了,也不知她是否嫁了良人…”崔宇说到此处,早有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哪里还有半分武人的风姿。

顾咏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陪着难过了一番,又说了些安慰的话后,才一脸沉重地告辞离去。

回了顾府,顾咏又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告之与崔氏。

崔氏听罢,也跟着拭了一把泪,黯然道:“你表哥虽也恨那妖妇,但他自幼是沈将军带大的,忠义爱国,绝不会与赵兴合谋做那些谋逆之事。只是我苦命的红豆,这是遭了什么孽呀。”

哭了一番,又想起什么,恶狠狠地骂道:“都是那个碎嘴杀千刀的妖妇干的好事,好端端地怂恿人家有妻有子的去尚什么公主。可怜你那苦命的表姨,以前在娘家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好不容易嫁了个疼惜她的,又给赶了回去。那个什么博陵长公主也是个没脑子的,你说你死了丈夫要改嫁,这京城上下,多少没娶妻的,又有多少死了妻子的鳏夫,挑谁不好非要挑个有家室的,逼得人家妻离子散。做这样的缺德事,活该她一辈子生不出孩子。”

顾咏听得哭笑不得,只偷偷地四下张望,生怕被外人听了去。

崔氏发泄了一阵,心里舒坦了不少,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一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睁大眼睛缓缓地看过来,一眨不眨地瞪着顾咏,毫不掩饰的担忧,“儿子,若是…若是红豆找到了,可是又尚未成亲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什么该如何是好?”顾咏起先还没明白崔氏话里的意思,随手抓了块花生糕塞嘴里,嚼了两下,顿住,脸色陡然变得惨白,“我…我…玉珠她…”,一时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崔氏默默地起身,走到顾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儿子,这回为娘也帮不了你。”

顾咏惨白着脸,强自镇定地道:“也许…也许红豆已经…”话未说完,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混蛋,真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拔河盛事

卢挚和秦铮聊到很晚,玉珠便留了晚饭。

吃饭的当儿,李庚和罗毅也来了,非要搭一筷子。好在家里粮草充实,米饭没了再煮几碗面条,配上熬了一整天的浓浓高汤,便是这几个自幼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也挑不出刺儿来。

吃罢了饭,秦铮主动挽了袖子要去洗碗,被玉珠给推了回去。姐弟俩两个人在家也就罢了,这会儿这么多人看着,多少得给他留点面子。秦铮却是个憨孩子,丝毫不明白玉珠的良苦用心,还道自个儿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不然怎么连个碗也不让自己洗。

卢挚在一旁瞧着嘻嘻直笑,便道:“却是我们吃了白食,这碗便让我们洗吧。”

罗毅也在一旁直起哄,眼睛却在偷瞄李庚。李庚眼望天,脸涨得通红,但还是没有反对。玉珠哪里敢让这些小爷们做家事,砸坏了自个儿东西不说,这万一要是伤了哪里,她却是赔不起。

可不管玉珠怎么反对,这些小爷们却一个个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竟齐齐将玉珠赶了出来。玉珠无奈,只得回了厅里准备纱布止血带,只待外头一声喊,她就立马奔过去。

等了半晌,厨房里却是安安静静的,倒没有出现玉珠预料中的场面。等到厨房门再开,李庚咧着嘴满脸笑容地走了出来,罗毅挤眉弄眼地跟在后头,卢挚和秦铮并排而出。秦铮眉头微蹙,似乎有心事,而卢挚则不时地瞧他一眼。

依照李庚平日里的习惯,不等到玉珠赶人他是不会走的,这次却是例外,出来就朝玉珠到了别,仍是咧嘴笑着,不知道怎么那么开心。

待人都走了,玉珠才拉着秦铮问他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铮也是一头雾水,挠了挠后脑勺,才道:“李庚约我们明儿去看拔河,我便应了。他见我应了就一直高兴,傻笑了好半天。”

玉珠眉一皱,问道:“什么拔河?怎么都没听过。这就快扫尘了,我哪有时间出门。”

秦铮急了,赶紧道:“我的好姐姐,你可别说不去,李庚那性子,到时候定要和我打架的。我虽不惧他,但也没必要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斗一场。左右你平日里都被拘在医馆里,好容易才得了空儿出去溜达,不去白不去。我和卢挚说了,明儿就跟他们坐一块儿,省得挤。”

他想了想,忽然又道:“你说这李庚真是——”他眼睛一亮,尔后又嗤笑道:“那小子年纪轻轻,不会就动了春心了吧。”

“秦铮!”玉珠有些生气,“你在书院里学了半年,旁的没学到,倒是学了满口的混话。”说着,伸手就要去拧他的耳朵。秦铮吓得连连讨饶,道:“是我不对,姐姐你手下留情。明儿把耳朵揪肿了我可不敢出门。”

玉珠不过是吓吓他,哪里会真下毒手,只瞧着秦铮那副可怜兮兮的小样儿,就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板起脸道:“这话你以后别乱说了,不说他有心没心,便果真是这样,我们也只能当做不知道。这话若是传出去,他不过是年少风流,在我这里,却是没脸见人了。遇到这样的事儿,我本该是远远躲着的,可他偏偏是赶也赶不走,真是能让人气死。”

秦铮见她这样气恼,也颇觉自个儿方才说话不妥当,老老实实地道了歉,又道:“日后我再不开这样的玩笑就是,姐姐勿恼我。”顿了顿,又犹豫不决地看着她,问道:“那明儿,我们还去不去?”

玉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你既然都应了,我们怎么好不去。还真等着李庚来拆房子啊?”

秦铮心里头对京城每年一度的拔河赛早有耳闻,就算李庚不来邀请,他也要去的。不过寻常百姓都占不到好位子,只能远远地瞧个热闹。如今李庚主动来请他,他自然是满心欢喜,又见玉珠好歹应了,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可当天晚上忽然降了温,玉珠遂不提防竟染了风寒,早晨起来鼻塞耳鸣地难受得厉害,只是见秦铮兴致实在是高,她不欲扫兴,便强忍着,找了几颗备用的药吃了,裹了厚厚的袄子同他一起出门。

临近新年,街上人原本就多,更何况今儿还是一年一度的拔河赛,街上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好在秦铮力气大,牵着玉珠死命地往前冲,竟也被他冲出了一条路。到了约定的地点,李庚他们早已等得快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