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李庚是侯府老来子,李家父母均已年迈,其兄长又素来端方,不爱凑这些热闹,故车上都是李庚唤来的年轻朋友,除了罗毅和卢挚外,还有几个玉珠叫不出名字来的,却是都见过,上回她出事的时候,他们还跟着李庚出来寻过人。

马车走的是皇城里的道儿,寻常百姓都进不来,故而一路还算畅通。到地儿的时候,外面已是一片喧嚣,秦铮好奇地掀开车帘子瞄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喃喃道:“果真是人山人海。”

玉珠也跟着探出脑袋看了一眼,神情淡定。虽说人多,可这对曾经历过春运的玉珠来说,只是小巫见大巫。

外头验了牌子,马车开进场地,然后众人才下了车。

这里是拔河场地的东面,设的是皇亲国戚们的棚子,西面是官员们的棚子,唯有南边才是寻常百姓的座位。这一眼望去,处处都是锦衣华服,衣香鬓影,让人目不暇接。

李家的棚子不大,在场地的东南角,因李庚早有准备,棚子里早有下人备好了茶水点心候着,见他们一行人过来,忙迎上来。李庚笑呵呵地让玉珠坐在最前面,自个儿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然后也不说话,侧着脸眼巴巴地瞧着她傻笑。

玉珠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得向秦铮眼神求助。秦铮见状,赶紧挤到前边来,一屁股坐在两人中央,任李庚朝他怎么吹胡子瞪眼,他也装作看不到。

外头不断地有人群涌入,附近的棚子也渐渐坐上了人,玉珠左右打量,忽然瞥见了郑览,他披着件长可及地的厚实披风缓缓朝这边走来。许是感觉到她的视线,郑览忽然一抬头,二人目光正巧对上。他顿时笑起来,如沐春风。

郑家的棚子竟然就在李家隔壁,李庚眼睁睁地看着郑览走近了,在离玉珠只有一步之隔的地方坐下,又“眉眼含情”地朝玉珠笑了一笑。他只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他推开再补上一拳。但他心里也知道,自个儿若果真这么做了,只怕玉珠转身就会走,以后再也不会理他。思来想去,还是暂时忍下这口气,只恶狠狠地瞪着郑览,眼睛一眨也不眨。

对面的棚子里也快满了,秦铮眼尖,瞅见了人群中低着脑袋的顾咏,忍不住朝他高声唤了声。顾咏却好似有心事,茫然地抬头朝四周瞧了瞧,却没发现秦铮,复又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场子里有巡逻的士兵在维持秩序,秦铮也不好再高声,只得作罢,低声跟玉珠说了一句。玉珠也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顾咏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拢着袖子一句话不说。

“顾大哥这是怎么了?”玉珠有些奇怪。认识顾咏这么久,他素来都是一脸笑容,满目爽朗,仿佛从未被什么事情难倒过,何时见过他这般落寞的神色。

秦铮又哪里会知道,只是摇摇头。

待场子里渐渐坐满了,吉时亦到。只听得几声鼓响,随后是哐当哐当的锣声,场子里迅速安静下来。随后,也不知掌礼的司仪说了句什么话,所有人忽然全部跪了下来。玉珠脑子一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旁边的秦铮使劲地拉了她一把,她才反应过来,随同众人一齐跪下。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皇帝到了吧。

跪在地上的玉珠心里头想。方才还乱糟糟的场子,忽然静下来,只听见司仪扯着嗓子大声喊话,左右她是一句也听不清。待喊完了,他又唤了声“起”,玉珠这回算是听清楚了,忙跟着众人一齐起身,拍了拍膝盖,复又坐回去。

偷偷地抬头看,只见北面的高台上已经簇拥着坐了一些人。因离得远,玉珠只瞧见明晃晃的一片黄色,根本瞧不清人的长相,只依稀能辨认出正中央坐的是个已然不年轻的男人,一旁有个老太太,另一旁是个中年贵妇。

玉珠对这皇帝宫妃没有多大兴趣,看了几眼便作罢了。

场地上,拔河赛已经开始了第一场。

场地中央是根十几米长的粗绳子,玉珠辨不出它的材质,但见那绳子尾巴上都编了穗,想必绝非寻常的麻绳。绳子中央系了根大红色的绸带,地上用红色的朱砂划了印记。

与赛的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有已然发福的中年人,都穿着一色的枣红色劲装,大冬天地捋起袖子,满脸干劲。

李庚这会儿的注意力已经放到了赛场上,什么郑览早抛到了脑后,隔着秦铮大声地向玉珠介绍场上的队伍。这边是都察院的,那边是通政司的…

不管是场上的还是场下的,都卯足了劲儿;不管平日里是严肃的或是斯文的,这会儿也都现了形。扯着嗓子叫着喊着,还有激动的,解了衣服上的荷包坠子往场上扔。平日里说话柔声细气的小姐太太们也放开了胆子,虽不至似旁人那般扯着嗓子怪叫鬼喊,却也忍不住暗暗握着拳头挥几下,若是自己看中的那方赢了,便要激动得站起身。还有时场子里闹出一方全部倒在地上的笑话,那就不论是男女老少,甚至是高台上的皇帝太后,也都捧着肚子大笑不已。

赛了几场,会场里明显比先前还要热闹了,仿佛一大锅水,这会儿渐渐加热,煮沸了。

又是咚咚几声鼓响,棚子里的少年们忽然齐齐起身,除了秦铮外,一个个都脱去了外衣,露出里面的枣红色劲装。这些半大的年轻小伙子都是官宦子弟,平日里好吃好养着,个个都养得一张好皮子,被这枣红色劲装一衬,更显得精神百倍。

小伙子们精神抖擞地跳进场,个个英俊帅气,意气飞扬,十分地养眼。四周观看的人群又掀起了一层声浪,那尖叫声简直快要把场子就掀翻,就连高台上的皇帝和太后也凑一块儿窃窃私语,笑得极其神秘。

到了这会儿,玉珠才总算明白为何李庚非要拖着自个儿过来了。

拔河盛会(二)

年轻人,尤其是尚未婚配的英俊勇武的年轻人,其声势之浩大绝非之前的那些老头子们可以相比的。这些小伙子们一出来,整个赛场的气氛就明显不同了,空气中仿佛都带了些炙热,那些灼热的目光□裸地射在场上每一个少年的身上,爱慕的、欣赏的、甚至是审视的。

小伙子们在场地中央齐齐吼了一声,尔后各自散开,站到自己的位置。围观的群众们又掀起了一层声浪,尖叫着呼喊场中诸人的名字,“李庚”的声音竟然最为响亮。玉珠十分不解,不是说李庚是京城一霸,众人避之不及么,怎么这会儿还这么受欢迎。

她还不解地思考着,身边的秦铮已经站了起来,扑到前面的矮矮的木栅栏上,举起双手狠命地朝场上挥,口中还大声唤道:“勇往直前!旗开得胜!”他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里满是激动与关注,这样的表情,玉珠还是头一回在秦铮脸上看到。

拔河双方开始活动手脚,尔后各自抓好绳索。李庚个子高,又壮实,自然是站在绳尾当舵手。他将绳子尾巴往腰上一缠,脚上用力一踩,身子便牢牢地钉在原地。其余的小伙子们也一脸严肃,双手狠抓住绳索,身子微倾,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发力。

一声锣响,司令大喝一声,手中的小旗子一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睁大眼睛看着场内。这场比赛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极端地不公平,一方上台时声浪震天,另一方悄若无声,一方气势如虹,另一方萎靡不振。于是,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听到了比赛结束的锣声。

小伙子们把手里的绳索一扔,围着场子跑起圈来,四周围观的群众也都配合地大声尖叫,有胆大的女孩子解了腰间的荷包和穗子朝他们扔,有好几个分明就是冲着李庚去的,那小子却极灵活,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却丝毫没有被扔到。

他们闹了一阵,直到司礼的官员们上前来赶,这才意犹未尽地朝众人招了招手,回了棚子。秦铮早在棚子里候着,兴奋得一脸通红,又是叫又是笑,嚷嚷着下场自个儿要上。李庚却不同意,大手一挥,道:“不行,瞧瞧你这麻杆儿似的,哪有什么力气。我们后面还得跟都指挥使司的那群大老粗们比,你上去不是添乱吗?”

秦铮不服,非要拉着卢挚掰手劲,说若是他赢了就下场。卢挚只是腼腆地笑,看了李庚一眼后应了。说来也奇怪,别看卢挚那柔柔弱弱的小模样,手上力气倒大,秦铮费了吃奶的劲儿,脸都涨成猪肝色了,依旧没能赢。

秦铮打小就爱面子,从未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过这种脸,一时脸上难看至极。卢挚瞧着他的样子也惴惴不安,小声道:“要不,还是你下场吧。”

秦铮闷闷地摇头,不高兴地回来坐到玉珠身边,不发一言。玉珠瞧着他这样子心里好气又好笑,趁旁人不注意了,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比卢挚小两三岁呢,输了也没什么,就为了这么点事就闷闷不乐,日后若真有什么磕磕碰碰,你还不闷死啊。”

秦铮鼓着脸,还是不高兴,“方才…方才大家都看着,丢死人了。”

玉珠捏了捏他的手,问道:“那方才若是卢挚输了,他岂不是更丢人。”

秦铮闻言一愣,尔后脸上显出认真而郑重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是我错了。”说着,又起身去寻卢挚,也不知和他说了什么话,方才还满脸小心翼翼,一直偷偷往这边瞧的卢挚笑得一脸灿烂起来。

玉珠瞧着,也忍不住勾起嘴角,然后——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因场地四面透风,坐了一会儿,玉珠就开始手脚冰凉。方才李庚他们比赛时,场地里气氛热烈,玉珠倒还不觉得冷,这会儿却似有冷风一阵一阵地鼓进衣服里,吹得她瑟瑟发抖。

那群小伙子们都在热烈地讨论着下场比赛,就连秦铮也没注意到玉珠这边的异样。玉珠捂着嘴又连打了两个喷嚏,眼睛一红,眼泪都飞了出来。

“秦姑娘,”耳畔有人柔声唤她的名字。

玉珠迷迷糊糊地转过头,只见郑览朝她温文地笑着,手里提着一个手炉。“天太冷了,快拿着。”他微笑着说道。

玉珠心里还在想这样合不合适,手已经伸了过去将炉子接过来。这手炉是铜质的,炉盖上镂空雕着五蝶捧寿的图案,炉身上描有梅兰竹菊四色花纹,精巧雅致,小巧可爱。炉子里火正旺,热意顿时从掌心传到了身上,玉珠将手烤热了,才猛地想起来朝郑览道了谢。

郑览又让下人倒了热并一小碟子点心递过来,玉珠想了想,还是接了。这边李庚原本也备了这些东西的,只是架不住他们人多,玉珠根本就挤不进去喝口热水。

捧着热茶喝了两口,又与郑览说了会儿话,玉珠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抬头朝四周看看,赫然发现正对面的棚子里,顾咏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却盯着她,只是二人目光一交错,他又赶紧低下头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怎么了?”许是察觉了玉珠的心不在焉,郑览柔声问道。

玉珠想了想,还是道:“今儿顾大哥似乎有些不对劲。”她指指对面的顾咏,摇头道:“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过,可是衙门里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郑览也皱起眉头,“这几日六部都封印了,应该不会衙门里的事。我过去问问看。”说着,便要起身。才走了两步,就见修文行色匆匆地从外头冲了进来。他瞧见郑览,飞奔而至,也不知说了什么,玉珠只见郑览脸色剧变,一时竟有些站立不稳。

这是出事了?玉珠心中暗道,起身想去问一声,却忽然被李庚一把拉住,“秦玉珠你要去哪里?”

玉珠回头一看,只见李庚目光炯炯,银牙紧咬,竟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郑公子那里怕是出了什么事。”她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些,盼着他不要闹事。可李庚一听到郑览的名字就像发了疯似的,手上一紧,狠狠地拽着玉珠的胳膊,厉声喝道:“他便是出事了又和你有什么相干,你管那么多作甚。你你…”

“李庚你做什么,快放开我姐!”秦铮听到了这边的争吵声,转过头只瞧见李庚抓着玉珠的动作,心中一急,猛地冲上来撞开他,一把将玉珠拉到身后,扭头朝李庚怒目而视,“李庚,你今儿把我们叫过来是打架的?”

李庚不说话,只狠狠地瞪着玉珠,眼睛里仿佛看不到任何人。

玉珠虽也晓得李庚的脾气坏,却没想到他竟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什么场合都乱发火,心里也是气得厉害,冷冷道:“李少爷真是说笑了,我爱和谁说话,爱管什么闲事与你有何相干,你凭什么来管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说罢,也不管身后气得全身发抖的李庚,转身就往外面走。秦铮见她走了,自然也快步跟上,走到一半,又扭过头看瞧了眼李庚。

且不说李庚是如何的气急败坏,玉珠才出了门,心口里堵着的那股气就全消了,又有些担心起李庚来。那小子素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何时被这般斥责过。想想方才他那绝望又受伤的眼神,玉珠又十分不忍。

“要不——”玉珠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朝秦铮道:“你再回去看看他,替我给他道个歉。方才我也是气急了,口不择言,只怕他都要气死了。”

秦铮扁嘴往里看了一眼,小声嘟囔道:“气就气呗,谁让他那么强横,活该他受气。”嘴里虽然这么说,却还是听话地转身去了里面。

玉珠见他回头,便寻了个背风的地方候着。

虽说赛场里人声鼎沸,这外面却是冷冷清清,只听见里面传来的震天的欢呼和喊叫声,与眼前稀稀疏疏的路人形成鲜明对比。路人们也大多穿着厚厚的披风带着头衣,遮得连面孔都分不清。玉珠搓了搓手,朝秦铮去时的方向张望。

场子里出来了几个男人,却不是秦铮,都穿着黑色的氅衣,一样的式样和颜色,个子也差不多,行走时带起阵阵寒风,无端地让人觉得压抑,不敢逼视。玉珠低下头往墙根底下躲了躲,没敢看他们。

那一排黑色的氅衣缓慢而沉重地走过,经过玉珠跟前的时候,领头的那人忽然停下脚步朝她看了一眼。眸色如水,寒意森森,玉珠一个激灵,顿时手脚冰凉。

赵兴…

她有些站立不稳,呆呆地看着他,背靠着墙,努力地使自己不要滑下去。

赵兴却只是笑笑,那笑容却是冷的,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尔后,他将右手手指缓缓抬到唇边,朝玉珠做了个“嘘”的动作,诡异地一笑,转身便走了。

“姐,姐!”秦铮睁大眼睛看着她,“你怎么了,叫了你好多声都不应?”

“啊?”玉珠猛地惊醒,“哦,刚才在想事情。里面怎么样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方才李庚他们又下场了,差点没输。”秦铮皱起眉头摇头道:“李庚跟傻子似的站着,一动不动。幸好还有大家一起出力,不然输给鸿胪寺那些书呆子就丢死人了。后面还有跟都指挥使司的一场呢,那才精彩。”

“哦。”玉珠呆呆地应了一声,仿佛根本没听清他的话。想了半天,才忽然拉着秦铮的手问道:“你说,若是场子里出了刺客,李庚他们会不会出事?还有顾咏,他那边的人似乎还要多些?”

“出什么事了?”秦铮微微蹙眉,脑子里灵光一闪,“你又遇到那个人了?”

玉珠顿时不作声。

“我们快去报官!”秦铮一跺脚,转身就要往里走。玉珠猛地拉住他,犹豫道:“等等,要不,我们还是先跟顾咏商量一下。若是这么冒冒失失地去报官,他们信不信不好说,只怕自个儿都要陷进去脱不了身。”

“可是顾大哥在场子西面,我们过不去啊?”

姐弟俩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所措。

“崔大哥!”秦铮忽然大声喊道,玉珠一愣,这会儿他已经朝她身后冲了过去。玉珠转身一看,赫然是一身都指挥使司制服的崔宇。

也不知秦铮和崔宇说了些什么,玉珠只远远地看见崔宇的脸色变了好几遭,尔后朝秦铮拱了拱手,急匆匆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年前突变

崔宇走后,秦铮也拉着玉珠赶紧回了医馆。那日终究没有闹出什么事,李庚那些小伙子们在最后一场与都指挥使司的比赛中转败为胜,大放异彩,差点引起了百姓的骚动。据说连高台上的九公主都扔了荷包下去,太后还乐呵呵地说要指婚。

当然这些都是传言,当不得真。只不过自从那日过后,李庚便再没有来过医馆。

玉珠姐弟的日子还是照常过。腊月二十三祭灶,因那日没买到糖瓜,玉珠便自己做了灶糖,抽成长条的手指状,除了自个儿吃之外,还给四邻的小孩子各送了些。二十四掸尘扫房,少不得要秦铮搭把手,姐弟俩费了整整一天,才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净。

腊月二十五那日,玉珠去街上买米粮,才听说了郑家出事的消息。原来拔河那日,郑夫人不知怎么跌了一跤,忽然就不好了,请了好几拨太医都治不了,如今说是人事不知,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虽说当初郑夫人待玉珠颇有些不客气,但忽然听到这消息,她还是唏嘘不已。那郑夫人年纪并不大,如何会突然晕厥,玉珠思来想去,估计是中风。就算在现代,有多少人就这么突然死了的,郑夫人如今能保得住命,这还算是太医得力的。

回头又跟秦铮说道了一番,秦铮也跟着感叹了几句,又嘱咐她好好将养着身体,免得将来老来得病。玉珠听罢,忍不住笑他,“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白长这么高的个子,若是打起架来,怕是连小卢子都打不过。”

秦铮气得一下午没理她。第二日天没亮,他就起了床,寻了井边的一块大石锁抡了一早上,直把玉珠笑得连腰也直不起来。

紧接着就是洗邋遢,床上的床单被褥,铺子里的布垫子挡板,还有姐弟俩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都换上了新的。秦铮架了好几根竹篙当晾衣架,整个院子被遮挡得瞧不见人。

下午时罗毅来了,一脸严肃,径直走到玉珠跟前说有事要说。又不肯在院子里讲,非拉着玉珠进屋说话。

玉珠姐弟看他脸色不对劲,心里琢磨着到底出了什么事,一边乱猜一边心跟着往下沉。待进了里屋,罗毅才郑重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玉珠,一脸凝重地说道:“这是李庚托我带给你的。”

玉珠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冷冷地接过了,只觉得手里格外沉重,不敢打开,犹豫了一下,先不急着看信,问道:“李庚可是出了何事?那日我说了他两句,他还在生气么?若是有事要说,为何不自己来,何必写什么信。”

罗毅眼神一黯,低头苦笑了一声,哑着嗓子道:“他昨儿晚上被侯爷送去了西北大营,走得急,来不及辞别,才写了信。”

玉珠和秦铮大惊,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半天,秦铮才哆哆嗦嗦地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好好的忽然去了西北。眼看这几日就要过年了,如何连年都不过了。”

罗毅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事儿侯爷一直捂着,故外头没有传出来。那日李庚在拔河赢了都指挥使司,乐得在场子里又是歌又是笑,引得九公主对他另眼相看,太后便有要说合的意思。李庚晓得以后便急了,生怕太后直接指婚,非要进宫去找太后拒婚。后来九公主也不知从哪里听得此事,气不过来找李庚算账。二人便闹起来,他一时情急,下手没了轻重,将九公主给打伤了。虽说宫里头没处罚的旨意下来,但侯爷自知理亏,先在府里施了家法,还没等李庚伤好些便将他给送走了。”

“还给打了?”玉珠心中一颤,忍不住惊声问道:“严重不严重?侯爷怎么也下得去手。既然都要送走避祸,何必还打他一顿。这么冷的天,受了伤连衣服都穿不上,这可怎么好。”

罗毅跟李庚最是要好,说到此处喉咙里有些哽咽,“伤得厉害,后面血肉模糊,夫人只瞧了一眼便晕了过去。这也怪不得侯爷,这么多人都瞧着,他若是偏袒,陛下那边定不会轻饶。如今好歹只是皮肉伤,去了西北,又有熟人看着,断出不了事。侯爷只安慰说,熬个几年,还能得几分军功,说不定还能熬得个爵位。”

“那军功岂是那么容易得的,”玉珠担忧地看了秦铮一眼,又看看手里的信,更觉得它有千斤重,“我听说西北大营战事最是频仍,若是打起仗来,刀枪无眼,谁还管你是谁。他若是出什么事…”

这回连罗毅都说不出话了。

屋里气氛凝重得很,罗毅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离去。

玉珠心里沉甸甸的,屋里的事情也懒得再去管,手捏着信封想了半天,却不敢打开。

虽说她与李庚认识时间不长,虽说有时候那小子有些愣,甚至有些时候他更是蛮横无理,可是,他对她的心意却是一片赤诚。

少年的感情简单而纯粹,炙热又干净,可这样的感情,玉珠却一直在逃避,甚至抗拒。她的脑子里总是想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世俗的,复杂的,各种可以推却的理由。玉珠在想,其实她是配不上李庚的,配不上他那样干净纯粹的感情。

玉珠忽然觉得,以后她再也找不到一个这么单纯的喜欢自己的人了。

信封很厚,信纸叠得整齐,连每个角都对得很准。玉珠想象着李庚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的样子,专注而认真的表情。

这是玉珠头一回见到他的字迹,如同他的人一般,嚣张得一塌胡涂,可字里行间却能感觉到他的认真。语气也是一如既往地自大狂妄,倒没有提到自个儿犯错挨打的经过,只大喇喇地说他去了西北大营历练,待日后做了大将军便来迎娶。又长篇大论地威胁了一番,不外乎不准嫁人,尤其是不准与小白脸说话之类。

“蠢货!”玉珠低声骂道,然后抹了一把脸,满手的湿意。

————————

第二日郑家派了人来请玉珠去看病,玉珠心知自己的本事定是无计可施的,又不好推辞,便随人去了。

进了房间,只见屋里坐了好些人,侯爷倒不在,郑览兄弟都在床边的椅子上靠着,形容憔悴。李氏在床头,见了玉珠,她好似见了亲人一般,赶忙起身过来牵她的手,将她拉到床边,道:“我们也是急疯了,只晓得请太医,却忘了我们这里还有个小神医。”

玉珠有些尴尬,小声道:“少夫人快别这么说,我于医术并不精通,先前能治好侯爷们的病也不过是误打误撞,少夫人这么夸赞,玉珠实在愧不敢当。”

因郑夫人眼下还躺在床上,李氏也不再和她客气,遂请玉珠看诊。

李氏果然是中风的症状,这会儿仍是没有醒,玉珠也无计可施,只得直言相告。李氏脸上顿作哀痛之色,郑家兄弟听罢了,半天不曾言语。

从郑府出来,天忽然暗下来,太阳被挡在乌云之后,阴冷的风使劲往衣服里灌。玉珠紧了紧棉袄,抬头看看天,看情形,是要下雨了。

顾府这边,顾咏也在发愣。“李庚去了西北?”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出了何事?”

崔氏长叹了一声,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又感慨道:“这孩子倒是一片赤诚。咏哥儿啊,虽然你是我儿子,不过我还是不得不说,这事儿李家这小子干得真爷们儿。玉珠要是喜欢上她,我也不意外。”

顾咏脸色大变,一时心痛如绞,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闷了半晌,忽然起身往外走。崔氏在后面大声追问道:“你去哪里?”

顾咏头也不回地道:“去医馆。”

崔氏闻言,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得意地小声道:“这小子,真是不戳不动。非要受了刺激才肯出手。真不像我生的。”

出得府来,顾咏倒没急着去医馆,而是先去了铺子里,找钱掌柜要了账本和这个月玉珠的红利。走到一半时,忽又觉得这当口说起银子的事情实在不大好,遂又将银票收好了,在附近的铺子里买了些过年用的物事。他倒是有心,知道过年时鲤鱼不好买,特意从市场里买了几条鲜活鲤鱼,用大木桶子装了,气喘吁吁地送到医馆去。

刮了一阵冷风后不久,天上开始下冰渣子,尔后纷纷扬扬落起雪来。顾咏出来得急,没有带伞,就这么淋了一路,拎着桶子到医馆大门口的时候,身上已经被雪润湿了,整个人冻得直哆嗦。

秦铮出来开的门,一瞧见顾咏这副狼狈样就回头朝院子里大喊大叫,“姐,你快来,顾大哥冻坏了。”

玉珠闻言这从屋里出来,见了顾咏,赶紧招呼他进屋,又忙去厨房倒了热茶过来。

屋里烧了炭,温暖如春,一旁是滚烫的茶水和美味的点心,另一旁是玉珠担忧的眼神,顾咏觉得自己就算被淋得透湿也值得。

“顾大哥怎么一个过来?还拎这么重的东西,怎么不带元武一起?”玉珠看了眼桶里活蹦乱跳的鲤鱼,忍不住道:“外头都下雪了,也不带把伞。这鱼我们又不是买不到,哪能还害你大老远地提过来。”

顾咏听着她语气中的抱怨,只觉得无比受用,心里格外熨帖,笑着回道:“这几日铺子里忙,元武被我娘叫去帮忙了。刚刚出门的时候天还晴着,所以也没带伞。鱼是下面庄子里送来的,我从府里提过来,也就几步路,不远。”

玉珠心里头有事,故也没留意他话里的纰漏,倒是秦铮一惯的细心,知道从顾府过来才几步路,顾咏若是果真直接从府里出来的,没有不带伞的道理,更何况,这几步路也不至于被淋成这副模样。

再瞧瞧顾咏那双眼睛,虽没有似李庚那般直白,一眨不眨地盯着玉珠,却也是紧紧追随,不经意间还流露出百般情愫。

秦铮脑子里想得多,琢磨着自己姐姐已年过十五,再过两年的孝期就十七岁,寻常人家都要嫌弃她是个老姑娘。与其待日后不好嫁人,倒不如现在就定个人。李庚倒是个情深意重的,就是性子太躁,脾气不好,年纪又轻不够稳重,不如顾咏这般知情知趣,至于郑览那边,却也是个温柔小意的,可郑夫人又是个厉害的,虽说如今性命堪忧,可就算是过世了,他还得守三年的孝期,那玉珠岂不是还得再等三年…

他心里头只觉得自己姐姐千好百好,倒没有想过家世配不配,人家喜不喜欢的问题。如此神游天外了好半晌,直到玉珠狠拍了下他的脑袋瓜子,这才猛地醒转,睁大眼一脸无辜地瞧着她,道:“姐,你干嘛又打我?”

玉珠哭笑不得,“好好的发什么呆,顾大哥和你说话呢?”

秦铮这才摸了摸后脑勺,嘻嘻笑了两声,一脸审视地盯着顾咏看,直把他盯得头皮发毛。

三人又聊了一阵,不知是谁说起了李庚的事,玉珠一时黯然,沉默了半晌,才朝顾咏道:“顾大哥在户部,不知可与西北大营有书信往来?”

顾咏依稀猜到玉珠的心思,心里头微微发酸,但他素来爽直,断不会因胸中的醋意而作什么阻扰之事,强自笑道:“自然是有的,不过现今六部封印,驿站的往来也少了,若是要传信,只怕要等年后。玉珠可是有信要给李庚?”

玉珠点点头,垂首低声道:“西北那边天寒地冻,他自幼娇生惯养的,哪能受得住严寒。我家里头还有几只冻疮膏,原本是打算给阿铮用的,好在他争气,今年倒没冻伤。另外还有些止血消肿的药膏,外头都买不到的,我寻思着他日后怕是有用,便想送些过去。”

顾咏闻言亦点头称是。玉珠便回屋取了药,用布包好了,又仔细写了用法,一起全交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