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庚一会儿殷勤布菜,一会儿又借机说个典故,只想让玉珠开心些,可始终不凑效。到底是年轻人,又原本是焦躁性子,渐渐有些灰心,只是到底不敢冲着玉珠发火,便抱着酒壶一通猛灌。菜还未上桌,李庚就已经喝得带了些醉意。

罗毅生怕他醉酒闹事,好几次要送他回府,都被李庚给吼了回去,一时无奈,只得想法设法地转移他注意力。赶巧门外有伙计敲门,说楼下来了两位唱曲儿扬州瘦马①,问诸位客人是否要听听曲儿。

罗毅正瞅着李庚乱发酒疯,一听有人唱曲就赶紧让人上来,只盼着一会儿李庚能听着曲儿好消停些。玉珠姐弟也只听过扬州瘦马大名,却从未亲见过,这会儿也颇感兴趣地打起精神来。不一会儿,敲门声响,那伙计便领来了两个娇小婀娜女子来。

那两个少女竟是对双生子,模样倒也不能说多美,只是皮子白,眉眼间又别有一般风情。生得一模一样不说,也作一样打扮,都穿水绿色罗缎,袖口腰间还绣了兰花,脚上踏着宝蓝色绣蝴蝶花软底鞋,漆黑秀发软软地铺在身后,只在耳际插了两朵鹅黄色绒花,显得十分娇俏可人。

这两位常在欢场走动,眼力自然非比寻常,只一眼就多少猜出了诸位身份地位,含着笑,朝诸位弯腰行礼过后,不动声色地挑了离李庚最近椅子坐下。那一双秋水般眼睛眨一眨,方才还只是清秀脸上顿时生动起来。

“不知诸位客人可有想听曲子?”那两位姑娘虽说冲着众人问话,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李庚,眸中风情万种。只可惜李庚喝得早已神志不清,根本就没朝那方向看,只可惜了那两位姑娘一番苦心。

罗家素来管教严,罗毅也甚少听人弹琴唱曲儿,也不知该点个什么,只得道:“且随便唱几首就是。”他话一说完,又觉得不对,到底还有玉珠姐弟在,若是这两个女子不长眼地唱什么淫词艳曲,岂不是大煞风景。

那两个女子到底没胡来,半眯着眼朝罗毅笑笑,柔声回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姐妹就为诸位唱首‘河间女儿行’吧。”说罢,这两位盈盈一笑,伸出葱段儿般手指往琴弦上一划拉,便有婉转乐音于指尖泄出。众人精神一振,俱凝神静听。

到底是扬州瘦马,这唱腔这身段这眼波,都绝非寻常艺妓所能相比,罗毅起初还沉醉其中,但很快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什么弱质女儿千里赴京告御状,什么有情郎君不辞奔波护左右…这分明不是在暗指江素娥和顾咏么。

罗毅心虚地偷偷瞧了瞧玉珠,见她脸上一片阴沉,暗道不妙,再偷瞟一眼秦铮,只见他一脸恶狠狠表情,若不是玉珠在一旁,只怕这会儿早已冲过来质问了。罗毅只觉委屈,他可真没使坏,要早知道李庚还暗地里玩这一招,他就不来了,不是明摆着得罪人事儿么。

心里想着,不由得朝李庚怒目而视,可那小子却醉得迷迷糊糊,双颊酡红地倒在桌上,嘴里念念有词,对这两个瘦马视而不见,倒不似他事先准备。莫非真有这样巧合,亦或是这谣言果然已传到市井皆知程度了么?

罗毅怕闹出事来,赶紧付了银子,挥挥手让那两个瘦马下去。那两个却有些不清不愿,磨磨蹭蹭老半天,才勉强接了银子,幽怨地看了李庚好几眼,才郁郁不乐地告辞。才到门口,却又被玉珠叫住,她笑得一脸淡然地问道:“二位姑娘唱这曲子实在新奇又动听,却不知是二位自己谱曲儿呢,还是从外头学来?”

其中一个左边嘴角有颗小痣女子笑盈盈地回道:“我们姐妹听了市井传言,自己写歌,又托人谱了曲儿。难得能入了诸位贵人耳。”

玉珠笑了笑,却没再说话,让秦铮给了赏银,将人先打发走了。

待人一走,罗毅赶紧跳出来以示清白,连声道:“此事与我无关,早晓得那两个瘦马要唱那曲儿,我决计不会唤她们上来。你们若是不信,当去问李庚。”说罢,伸手去推一旁睡得迷迷糊糊李庚,却毫无反应。

秦铮白了他一眼,哪里会信。倒是玉珠一直眉头深锁,仿佛在想些什么。

顾府这边,于婶子好不容易赶到府里,顾咏却不在,她只得急急忙忙去求见顾夫人。崔氏一听说是于婶子来了,心知定是为了玉珠事,赶紧让下人将她请到偏厅说话。偏厅里,崔氏听了于婶子话,半天没吭声。于婶子心里虽急,却也不敢插嘴。

“此事有些不对。”崔氏秀眉微蹙,小声喃喃道:“咏哥儿回京这才两天,且不说他和那江小姐之间没什么,便是有什么,也不至传得如此之快。瞧这架势,竟是不弄得满城风雨不罢手。”

于婶子赶紧道:“可不是,奴婢也觉得怪异得很。依奴婢看,这事儿与李侯爷家小少爷脱不了干系,这些天,光瞧见他往秦家跑了。秦姑娘又拉不下脸面赶他走,我看呐,只怕是他在暗地里捣鬼,散出这些谣言来,让少爷跟秦姑娘离心,他好坐收渔翁之利,真真地阴险。”

崔氏听罢了却不恼,反而笑起来,道:“那小子若是有这份心眼倒是让我另眼相看。他以前就是个混世魔王,整日里不是打架都是闹事,倒跟我们家咏哥儿以前如出一辙。怕就怕——”她语音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怕就怕,这事儿里头使坏人不是他。”

于婶子不解,崔氏却也不解释,只唤了两个下人进来,让他们彻查此事,罢了又差人将元武叫进来,问起近日顾咏行踪。

元武虽不解崔氏问起此话缘由,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回道:“少爷一回京就被林大人唤了去,说是户部积了一大堆差事,还有去年没有核完账目等等。少爷这两日忙得脚步沾地,就连茶水都来不及喝。”

崔氏又问:“那大理寺那边如何?”

元武茫然回道:“少爷自从回京后就没去过大理寺了,那取证事儿不是早完了么?”

崔氏闻言点点头,挥挥手让他退下,罢了又朝于婶子笑眯眯地说道:“此事我心中有数,咏哥儿那里自然会去提点他,你且先回去,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他们小两口子一直平平顺顺也不一定就是好事,闹一闹感情才会好,且瞧着就是。”

于婶子素来最听崔氏话,见她都如此说了,心中终于放下,这才告退了回秦家去。

她一走,崔氏就赶紧唤了秀兰给她换衣服进宫去探口风。崔氏乃是崔家嫡女,年幼时就常在太后宫中走动,与太后感情甚佳,这才递了牌子进宫,马上就有了宣召旨意下来。

太后所住安宁宫在御花园旁边,老人家上了年纪,不喜欢整日在屋里头待着,只要天气好,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里逛荡。这不,崔氏进来时候,太后就让宫女们在蝶湖上五角亭设了桌椅,与几个嫔妃们打马吊②。

见了崔氏,太后赶紧唤道:“沅丫头快来,你来接我手。今儿纪贵妃手气旺,把我们几个都赢惨了。你素来会打牌,定要为我们出这口气。”

崔氏笑着应了,接了太后牌在一旁坐着,一边与众人说笑,一边随意地出着牌。纪贵妃原本还对她心存警惕,但见她与众人说说笑笑似乎并未用心,才放下心来,谁料才摸了几把牌,就见崔氏将面前牌一推,道:“清一色自摸一条龙。”

纪贵妃顿时傻眼,众人哄堂大笑。太后一边指着崔氏一边笑得乐不可支,“你…还是…沅丫头厉害,纪贵妃啊,你就认输吧。”

一伙人都是为了逗太后开心,纪贵妃自然不会把这副牌输赢放在心上,面上却还装作懊恼神色,拉着太后袖子连道太后偏心,哄得老太太又是一阵笑。

因崔氏常在宫里走动,太后也没多想,只和颜悦色地和她说些琐事,说着说着,不免又提到了顾咏婚事上。崔氏心中一动,先没作声。

但太后却丝毫未提及江素娥事儿,只说起又是哪家府上小姐端庄又贤惠,可为良配。诸位嫔妃们也在一旁纷纷地插言出主意,一会儿说这家小姐,一会儿又说那家千金,倒是无人提起江小姐。

崔氏见此心中有了数,只怕暗地里传播谣言并非李庚,否则,以他府上门路,如何还未传进宫来。心中遂定,笑了笑,回道:“说来也不怕老祖宗笑话,我们家咏哥儿心里头却是有了人。只是那姑娘如今仍在孝期,不好做媒,遂先等着,待明年春上那姑娘出了孝,少不得要来求老祖宗给个恩典,我们咏哥儿也就圆满了。”

太后与众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不由得纷纷打探到底是谁家小姐,崔氏左右不说,只抿嘴笑道:“人家姑娘毕竟还在孝期,到底不好乱说坏了她名声。这娶妻当娶贤,我们府上素来对门第看得轻,最重要还是人品好。那姑娘虽只是个小户出身,却是个极贤惠能干,我瞧着也是满意得很。”

众人见她如此,亦不再多问,只是难免还是要开玩笑说几句,到晚上太后又留了饭,直到天全黑了,崔氏才回了府。

①扬州瘦马:一般说明朝才出现,文中将其提到此时代,架空哈架空。

②马吊:有说明朝天启年间出现,也有说法源自唐朝时叶子牌。

正文 回首百年

因户部事务繁多,这晚上顾咏根本没回府,直接在衙门里头歇了。玉珠原本还等着他晚上过来解释,结果一直到酉时末也不见人影,心里头恨得直痒痒,把门一关,就要去睡觉。可一躺床上,脑子里却乱糟糟,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又起床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弄得满屋子悉悉索索地响。

一会儿连秦铮也听到动静过来敲门了,一进屋瞧见满屋子乱糟糟场景,不由得问道:“姐,你这是在找什么?”

玉珠埋头不看他,一面翻着抽屉一面回道:“我那只莲纹镂空银香囊怎么不见了,昨儿不是还在柜子里么?”

秦铮苦笑道,“是上回顾大哥送来那只不?下午不是你说不要了,全让我给扔了?”

玉珠手上一滞,顿作尴尬之色,但很快郁闷起来,埋怨道:“我让你扔你就真扔啊?你怎么这么傻呀,那里头还有尊兽面五脚鎏金熏炉,那可是御赐,若是传到了外头,可就麻烦了。还有那只…”她将顾咏送东西一一数落了个清楚,听得一旁秦铮哭笑不得,最后还是不得不主动出声打断她话,“都在库房里堆着呢,你当我真傻啊。”

玉珠闻言,脸上这才好看起来,也不管外头多黑了,灯了不掌,拎着裙子就奔库房而去,秦铮无可奈何地举着灯跟在她后头。

因匣子太重,最后还是秦铮帮忙给搬回来,路上秦铮一直用一种很鄙夷又无奈眼神看着玉珠,但她丝毫不觉尴尬,左右是自己弟弟,也没有什么可丢人。回了房,秦铮便告辞回去温书,玉珠则将匣子里东西一一放回原处,折腾到了大半夜,才爬上床睡下,心里头还暗暗发誓,定要一个月不理顾咏。只是睡得迷迷糊糊时,又觉得一个月太久,不如还是半个月,不,十天就好…

第二日到太医院,孙大夫和张院判都回了,说是皇太孙身子已无大碍,只留了个御医在宫里头候着。因太医院里有两位老太医染了风寒告假在家,太医院便有些人手不足,玉珠实在不好再在御药房躲着,主动站出来要求出诊。

孙大夫这次倒没拦着,只嘱咐张院判勿安排她去那些权贵府上。于是,玉珠这日便接了两个活儿,先是去一位已致仕大学士府上给府上小孙子看病,尔后则是去象山书院探望莫山长,顺便复诊。

学士府那边,初初见太医院派了这么年轻太医来颇有些不悦,只当是太医院欺他们不在任上便有所怠慢,故对玉珠不甚热络。玉珠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一旁跟着药童却是气不过,忍不住添油加醋地将玉珠过往夸赞了一通,直听得学士府上诸位又惊又喜,赶紧转换态度,连茶水也换上了今年新茶。

玉珠哭笑不得地受了,回去路上不免对那小药童一顿敲打,小药童原本就极崇拜她,难得她主动和自己说话,也不管说是什么内容,通通地亮着眼睛直点头。

因玉珠对象山书院极熟,也没让院里小厮引领,直接就领着小药童进了里院。才进院子,就瞧见莫禾披着件酱紫色长髦披风坐在院子中央小凉亭里一边烹茶一边聊天,对面坐着是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老大爷,正是崔老太爷。只是玉珠无缘得见,故并不识得。

莫禾眼尖,玉珠一进门他就瞧见了,笑眯眯地朝她挥了挥手。玉珠赶紧过来拜见二位,罢了半是玩笑半是埋怨道:“您可真是不把自个儿身体当回事儿,这才从阎王手里头抢回了一条命,您又得劲地折腾吧。”

莫禾笑笑,朝崔老太爷介绍道:“这是太医院小秦大夫,却是个妙人儿,本事也大,我这回死里逃生,都是托了她和老孙福。”

崔老太爷把眼一瞪,道:“你们几个黄毛小子,在老子面前也跟称老孙,不要命了。”说罢,又转过脸来笑眯眯地朝玉珠道:“这小姑娘真是不得了,老夫听说是你把小莫肚子剖开了,还用刀子在里头搅了一阵?”

玉珠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才好,苦着脸想了半天,才斟酌回道:“莫山长身体里有器官病变,药石无用,只得开腹将其病变部位切除,配合汤药,排脓驱毒,方可痊愈。”

崔老太爷却是连连摇头,固执道:“什么切不切,左右就是动刀子。小孙倒是长进了,当年只听他念叨,如今还真做了出来。你这丫头胆子也不小,我听说太医院里那些老混混们都吓得面无人色,就你这丫头镇定自若,却是有几分胆识。”

虽说玉珠常因此事而被人赞叹夸奖,但还是有些不习惯,这会儿又被崔老太爷一通夸赞,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莫禾在一旁瞧着,赶紧出来圆场道:“老爷子您小点声,看人家小姑娘都被你吓着了。”

说罢,又和颜悦色地朝玉珠道:“我听秦铮说过你和顾咏很熟,这位不是旁人,正是咏哥儿亲姥爷。前些日子才从南阳来,老爷子年轻时候在外头打过仗,嗓门虽大,性格却最是直爽。”

玉珠一听说是顾咏姥爷,心中未免多了些怪不自在,一面是自然是希望能在他老人家面前有个好印象,另一面却又生怕老人家识得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脑子里一时千回百转,脸上也跟着红起来。

莫禾见她脸色百变,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缘由,倒是一旁崔老太爷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虽说他夸赞了两句,这小姑娘没来由地如此面薄。皱眉想想,脑子里有灵光忽然闪过,那日咏哥儿提起心上人可不是依稀姓秦,又同样在太医院里当差,除了面前这姑娘,还能有谁?

老爷子一想通,对玉珠顿时来了兴趣,目光中不免带了审视,柔声细语地问起玉珠各种琐事来。一旁莫禾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玉珠却是心里明白,敢情顾咏早在崔老爷子跟前报备过了,要不,这老爷子怎么一副不肯放过她态势。

崔老爷子问了一阵,脸上笑容越来越露骨,就连莫禾也察觉出了不对劲。玉珠连复诊事儿都不敢说了,借了个机会撒腿就告辞,一出门就爬上马车再不肯下来。

待玉珠走了,莫禾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老爷子您今儿这是怎么了?看把人家小姑娘吓。”

崔老爷子捋须而笑,一脸得意,“我们家咏哥儿眼光却是不错,这姑娘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却颇有大家风范,人又聪明,难怪咏哥儿如此喜欢。”

莫禾一愣,尔后摇头而笑,“想不到一晃二十余年,如今连咏哥儿也要娶亲了。”他脸上虽带着笑,神情中却难掩落寞之态。若是当初他能说出口,也许如今谈婚论嫁便是他孩子了。只可惜,世事无常,回首已是百年身。

崔老爷子觉察出莫禾话中落寞,念及他年少时曾在崔府时光,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当年若是能早些说出口,老夫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地就将沅丫头许配给顾信那小子。如今——哎,这么多年了,你又何苦再这么死守着,在京城一住数十年,却连沅丫头面也不见。莫家这支如今就剩你一个,你难道忍心让莫家就此绝后?”

莫禾垂下头,扯起嘴角笑笑,“老爷子说是哪里话,莫家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并州那边老宅,还有一大家子呢。”

终究是莫家家事,崔老爷子也不好多说,只长叹了两声,岔过旁话题去。二人又说了一阵,崔老爷子忽然“咦”了一声,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皱着眉头道:“刚才那丫头,瞧着倒有几分眼熟。”

莫禾笑着应道:“与沅茵有几分神似。”

崔老爷子却仍皱着眉,想了半晌,才回道:“不是沅丫头,”他顿了顿,面上现出几分嘲讽之色,“不是沅丫头,是崔家旁支另一位庶出小姐,芳名唤作沅梅。”见莫禾仍是一脸不解,崔老爷子摇摇头,低声道:“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沈在心休妻另娶之事?”

莫禾眼睛一亮,“是沈将军原配崔夫人?”

崔老爷子面上现出羞愧之色,点头叹道:“那丫头原本是崔家旁支所出,因父母早亡,便由沅丫头她娘收留在府上住着,她性子柔弱内向,极少出院门,故你也未曾见过。那丫头长到十六岁时,由沅丫头她娘做主嫁给了当时还在军中做把总沈在心。那丫头虽说是庶出,但以崔家家世,她还算是下嫁了。那丫头嫁进沈家后倒和沈在心琴瑟和谐十分恩爱,生了一双伶俐儿女,日子过得倒是舒心。只是没想到,沈在心后来屡立军功,不过几年竟升到了怀远将军一职,也因此而被新寡长公主给惦记上了。之后事你也知道,天子下旨勒令臣下休妻另娶,真真地滑天下之大稽。可恨老夫我当时尚在南阳,一来赶不及,二来,却是当时崔家势大,天子屡屡为难打压,老夫怀疑那不过是个试探陷阱,故不敢轻易出头。没想到,等老夫再赶到京城时,错已酿成,小外孙女被拐卖失踪,梅丫头也受不住打击,香消玉损。”

崔老爷子说完,端起桌上冷茶猛灌了几口,复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眼中竟有泪光闪过,“老夫这辈子自诩为英雄好汉,唯一对不起,却是梅丫头一家。身为崔家家主,竟连个孩子也护不住,真是无用。”

莫禾见他如此颓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静静地在一旁候着,过了许久,才道:“老爷子切莫自责,您收留年幼梅姑娘,将她教养长大,又许得如意郎君,本已是至仁至义,至于沈将军休妻另娶,却非您所能左右。梅姑娘在天之灵,也定不会怪您。”

崔老爷子却是丝毫听不进话,独自感伤了一阵,罢了,又咬牙恨道:“当初陛下只晓得要防备我们崔家,处处为难,时时打压,害得老夫连给梅丫头讨回公道都不能。如今倒好,却被曾家给捡了便宜,外朝内廷,哪里不是曾家探子,他却是有苦说不出。而今却是想起我们来了,哼——”

莫禾素来不参与朝廷中事,听得崔老爷子说起这些,只是沉默不语。崔老爷子似乎也察觉了自己失态,赶紧将话题移到别处,聊了一阵,才告辞离开。

玉珠这边,回去路上亦是心跳加速,惴惴不安。小药童自是猜不到她心思,只眼巴巴地瞅着她,盼着她能说两句话给点醒点醒,可一直回了太医院,玉珠仍是一言不发,只把这小药童郁闷得不行。

因天色尚早,玉珠便没有回府,继续在御药房里修订医书。因近日天气多变,故患病格外多,太医院里御医们都被派了出去,就连吏目也没剩两个。未时三刻,玉珠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忽听得那小药童一阵呼叫,“秦大人,秦大人,快不得了了,又有病人了。”

玉珠赶紧放下东西赶出来,却见太医院里站着个一脸焦色笔帖式,却不知是哪部。

“秦大人?”那位笔帖式似乎识得玉珠,一瞧见她出来就赶紧迎上来,急道:“烦请秦大人随我去一趟户部,方才有两位大人晕过去了。”

“晕倒了?”玉珠一听是急诊,便赶紧回头让小药童去拿药箱子,自己则赶紧动身,一边往户部方向走,一边问起病人情况。

“一位是户部尚书林大人,方才陡然起身,忽然就倒下了,一旁顾大人赶紧去扶,没想到不但没扶住,他自个儿也倒了…”

“顾大人?”玉珠脑子里陡然一空,“顾…顾咏?”

那位笔帖式一脸惊讶地瞧着她,“秦大人也认识?”

玉珠顿时一个趔趄,差点没站住。

情敌会面

玉珠心急火燎地赶到户部衙门,林大人和顾咏这会儿已经被人叫醒了,鼻子下面都红了一块,显见是有人掐过了人中。只不过这两位都还虚弱得很,有气无力地斜躺在榻上,连眼睛都睁不开。

林大人是尚书,玉珠自然得先给他诊脉,只是心里到底担心顾咏,把脉时一双眼睛也不免朝他看过去。顾咏心灵感应,扯起嘴角朝她笑笑,一脸讨好。他不笑还罢了,这一笑,又无端地让玉珠想起江小姐事来,顿时心头火起,把脸一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过脸去,再也不看他。

顾咏满腔热情被这一桶冷水生生地浇灭了,不过他倒是不生气,只是满脑子地回想自己到底何时得罪了她。不用细想,他很快就记起那日失约事,只道是玉珠还为了那天事在生气。

因四下里都是户部同僚,顾咏有心解释也寻不到机会,急赤白脸地恨不得立马起身拉着玉珠出去说话。可玉珠左右就是不理他,慢条斯理地给林大人把脉,开方子,嘘寒问暖,直到旁人都开始察觉到有些不对,她这才不清不愿地过来摁住顾咏手腕处脉门。

还未来得及回味她手指间温润触感,玉珠已经收了回去,冷冷朝小药童道:“针。”小药童早候着,听罢赶紧打开药箱子颠颠地将银针送上。顾咏眉间一跳,暗道不秒,却哪里躲得过,一眨眼,便被玉珠扎了好几针,痛得嗷嗷直叫。

旁边看着笔帖式却是不明内里,见玉珠只给顾咏施针倒把林大人晾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林大人这边可要施针?”这话正好被将将恢复些林尚书听了个正着,一抬脚狠狠踢了他一脚。

林尚书与顾咏都是积劳成疾,没什么大碍,只需静养休息便可。玉珠开了方子,又叮嘱林尚书好生休养,罢了却连瞧也不瞧顾咏一眼就带着小药童告辞了。待到玉珠走远了,顾咏心里头却渐渐明晰起来,玉珠性子她是知道,断没有因那点小事就如此气恼道理,想来定是他在衙门忙得昏天暗地时候出了什么差池。

他倒是没想过是自己身上问题,还念叨着定是李庚那小子暗地里使坏,在玉珠面前说了什么不中听话,才闹得玉珠这般对他。心里对李庚恨得牙痒痒,只恨不得立马奔出宫去与李庚大干一场才好。

既然玉珠都说了二人要好生静养,林尚书便让方才去太医院请玉珠那位笔帖式并另一个杂役将顾咏送回府,又允了他两日假,顾咏欢欢喜喜地谢了,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就出了宫。

那个笔帖式是个认死理人,既然林尚书吩咐他将顾咏送回府,他就绝不会让顾咏半途改道,非要一路将他送进顾府大门,待府里下人将顾咏迎上了,这才告辞离开。他前脚出门,顾咏后脚就要跟着出来,被元武死死拽住,道:“少爷,出大事了。”

顾府花厅里,元武将谣言事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顾咏得知市井间竟流传他与江小姐情投意合传言后又气又急,拳头捏得咕咕作响,但好歹先忍住了没冲出府去寻玉珠,只强压着内心愤怒低声问元武,“可曾去查过了,这些话都是从哪里传出来?”

元武回道:“昨儿夫人就已经让袁叔他们去查了,只不过这会儿还没消息传出来。夫人说此谣言只在市井间流传,并未传入宫中,想来并非李家少爷,不过幕后主使之人尚未查出,让少爷您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顾咏咬着牙,心中暗道,事情都传成了这样,想来玉珠今儿那么着恼也是因为此事,这让他如何静得下心来。若是玉珠果真信那些传言,只怕她…他一拍桌子站起身,吩咐元武:“备车,我要出门。”

元武早料到他会如此,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下去备车。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停住脚步,回头问道:“少爷,您身体不打紧吧。要不,就先歇歇,秦姑娘不是还在太医院么,这会儿想必也还未放衙。您这么急着过去,也是瞧不见人。”

顾咏却不肯,玉珠对他分明是一副视而不见态度,就算他去了,也不定能进门,还不如趁着她而今不在家,先哄着秦铮让他进了院子,只待见了面,一切都好说。

秦铮和顾咏关心一向不错,加上一旁还有余老爹帮腔,顾咏没费多少口舌就进了门。玉珠果然还没回家,顾咏便在厅里坐了,一边和余老爹说话一边等她。到底没休息好,顾咏只坐了一刻钟就开始瞌睡,不一会儿,就端着茶杯在椅子上睡着了。

秦铮原本要将顾咏扶进屋,被余老爹给拦住了,老人家笑眯眯地从房里抱了床薄被子给顾咏盖上,然后就拉着秦铮出了门。玉珠回家时候,第一眼瞧见,就是顾咏斜靠在椅子上睡得死沉死沉却紧皱着眉头样子,只一眼,她心就软了。

顾咏原本睡得死沉,这会儿却似心有灵犀,猛地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就瞧见玉珠俏生生地站在他跟前,几以为是做梦,待确定是真人,赶紧跳起身,笔挺挺地站直了身子,小声地唤了一声,“玉珠。”

玉珠咬咬牙想说几句狠话,可抬眼瞧见他惺忪睡眼和眼下疲倦烟青,却又狠不下心。只一扭头,不理会他哀求眼神,出了厅,进了自己屋。

顾咏见玉珠没赶他走,心中已是庆幸,也不敢再多奢求,只眼巴巴地跟在她身后,也不管玉珠理不理睬,低三下四地讨好她。玉珠虽未开口赶他走,却是丝毫不理会,该干嘛干嘛,就当眼前没他这个人一般。

家里头其余几个人,秦铮是只当看热闹,于婶子也看得哈哈直笑,唯有余老爹自幼就瞧着顾咏长大,见他这般做小伏低,忍不住鞠了一把同情泪。

蹭了晚饭后顾咏仍旧不肯走,只想寻个机会和玉珠好好解释清楚,可秦铮得了玉珠叮嘱,时时跟着,根本不给顾咏与玉珠单独相处机会,气得顾咏好几次朝他猛使眼色,眼睛都快抽搐了,秦铮尽装看不到。

天黑之前,顾咏实在撑不住了只得告辞,才开了院门准备出去,就听到大门口一声怒吼,“顾咏,你小子居然还有胆子敢来这里!”说罢,一个又重又沉拳头就朝他面门挥了过来。

顾咏到底身经百战,拳头眼看着就要撞到脸颊了,下意识地把头一偏,堪堪地躲了开去,只是到底动作慢了些,脸颊被拳风刮到,生疼。

“李庚!”秦铮眼尖,一眼瞅见门口气得直发抖小霸王,哭笑不得地问道:“你无缘无故地为何动手打人?”

李庚却根本不理会旁人,见一击未中,又大叫一声,卷着拳头又来一击。这次顾咏早有防备,侧身往后走两步,轻轻巧巧地躲过了,站定了身子,朝李庚怒目而视,喝道:“李庚,你别欺人太甚。”

李庚见着他就两眼发红,这会儿哪里还有理智,怒道:“你个恬不知耻负心汉,还有脸皮来玉珠这里骗人,满京城人谁不知道你跟那姓江小蹄子厮混到了一起,你不要脸也就罢了,没来由地还抓着玉珠不放。看我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着,也不管旁人怎么劝阻,冲上去就和顾咏打作一团。

他二人一个是曾经混世魔王,一个是如今京城霸王,都有一身利落拳脚功夫,如今纠缠到一处,拳打脚踢,倒也一时分不出胜负,却把一旁看着人吓得够呛。待众人反应过来,也不顾二人拳脚了,冲上去死死抱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二人分开。

李庚没能教训得了顾咏,哪里肯罢休,扯着嗓子朝他大声吼道:“不要脸顾小子,你有本事就别躲后面,跟小爷斗一场。你若是输了,从今以后你就跟姓江那个小蹄子双宿双飞去,就不准再来找玉珠。”

顾咏原本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家伙,只是这几年才渐渐沉稳了些,可骨子里却是恣意妄为,被他左一个不要脸,右一个负心汉气得直跳,把袖子一捋,怒道:“要打便打,怎么我还怕你不成。”话刚出口,就瞥见一旁玉珠脸都气白了,心道不妙,又赶紧加上一句,“打架归打架,和玉珠不相干。她又不是物品,如何能做你我赌注。无论输赢,我都决不放弃她。”

李庚便是再笨,听到此处也知道自己方才话说得不甚妥当,只是当着顾咏面到底不好向玉珠道歉,直气得哇哇大叫,冲着顾咏大声道:“废话少说,要打架,我们马上就出城,别在这里讨巧。”说着,转身就冲了出去。

顾咏哪里肯示弱,自然紧随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待到玉珠姐弟好歹反应过来追出院子,巷子里早已不见了这二人踪影。

因天色已晚,城门早已关闭,二人便在城东寻了块无人空地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他两个都曾是京城里赫赫有名霸王,岂是浪得虚名,手里头自然都有些真本事。李庚胜在力气大,拳头硬,顾咏则是身子灵活,招式多变,一个多时辰下来,二人都累得气喘吁吁,也都挂了彩。李庚伤在脑门,额头上泛起一大块青紫,顾咏则被他一个拳头砸在右脸颊,肿得老高。

许是打过了一场,瞧着对方呲牙咧嘴模样,二人都觉得甚是解恨,看着对方也觉得顺眼了不少。李庚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你说你…既然有了姓江那个小妞了,何必还要和我来争玉珠。她虽然长得…长得好看,可是…那个江家小妞长得也不差,你难不成还想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顾咏大骂道:“哪个王八羔子生儿子没□胡乱造谣,老子什么时候跟江小姐有过首尾,这一路上又不止我们两个人,大家伙都瞧着,我何时跟她多说过几句话。不过是某些小人暗地里传些不着调谣言,玉珠自然不会信。”他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头却是没有底。毕竟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若是玉珠心里头没有什么想法,他也不信。

李庚反正也是不信,揪着此事又说了一阵,顾咏左右不松口,末了,二人又差点打了起来。

临走时,顾咏终于忍不住劝道:“你也不是不清楚,便是没我,你和玉珠也走不到一起。不说旁,单是候府上门第规矩,玉珠便不可能进侯府门。你可别不承认,若是你早得了侯爷允诺,哪里会理玉珠孝期不孝期,这会儿早就唤了媒人上门了。”

李庚面色铁青,却始终找不出话来反驳,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默默起身走了。

因脸上有伤,顾咏便没再回秦家,而是径直回了府,让下人去秦家回了个口信,只说一切都好。府里下人见他脸上伤势吓得不行,连连去里院唤顾信与崔氏出来,崔氏一见,先没急着过来探看伤势,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顾咏脸朝顾信道:“还说自己打遍京城无敌手,羞也不羞。”顾信捋着短须,盲目地跟着崔氏直点头。

顾咏哭笑不得,接过下人递送上来热毛巾擦了擦脸,呲牙咧嘴地回道:“许久未战江湖,难免有些生疏,好在未曾丢了顾家脸,便是没赢,也没有输。”

说话时崔老爷子也听到声响出来了,一眼瞧见顾咏狼狈样,不由得大惊,道:“这是和谁打架了,怎么成了这样。”他见崔氏还在笑,忍不住责备道:“咏哥儿都被打成这样了,你还笑,这是得罪了谁了,下这么狠手。赶紧告诉姥爷,赶明儿我替你出气。”

这打架事儿原本就不光彩,更何况还是为了玉珠,顾咏生怕崔老爷子要插手,赶紧摇头推辞道:“没大事,不过是闹了些小口角,人家也没讨得好,额头上被我揍了一圈,估计明儿也见不了人。”

崔氏心里最是通透,一见顾咏神态便猜出了此事缘由,心中只是好笑,却也没明说,好歹将崔老太爷劝了回去,又让下人去取了跌打酒给顾咏揉伤口,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回屋休息。

第二日大早,顾咏便得到消息,李庚离京去了西北。听到消息这一刻,顾咏半是叹息半是松了口气,一时又不免暗自感叹所幸自己出生在顾家,虽不似侯府那般金贵,却胜在有这样开明父母,才过得如此随心。

他脸上仍是肿着,对着镜子瞧了半晌也还是犹豫不决该不该今儿再去找玉珠,正发着呆,元武进来了,一脸神经兮兮地凑到顾咏跟前道:“少爷,江小姐来了。”

“哪个江小姐?”顾咏起先还一阵茫然,尔后猛地反应过来,惊道:“她来做什么?”

元武瞧着他,讪讪地笑,小声问道:“这个…少爷,您跟江小姐之间真没什么吧。”

顾咏从昨儿开始就被这江小姐前江小姐后搞得头大,而今听了元武话,更是气得直想发火,怒道:“我和她之间能有什么?如今竟是连你也不信我了么?当初去河南府,你日夜都在我身边伺候,何时见我对她有过什么不同。外头人乱说,连你也乱说。”

元武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火,赶紧赔笑着说道:“是小乱说话,少爷你别气。夫人已经亲自去花厅接待了,还说您身子不好,不方便见客,就将她给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