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叫马小红带,她每次都要抢我的吃!那点吃的都不够她塞牙缝的!”

李红英听见他这么孩子气的一句,一下子笑岔了气:“你这娃娃倒是小气的很!”

吃晚饭李红英收拾桌子,桂香非要拉着桂平一起去马小红家,这路上黑的厉害,家里的电火坏了,她有些怕。

马小红家也刚巧吃了饭,丁云在厨房里洗碗,马小红穿着个大拖鞋从楼梯上一步步下来。她刚刚洗过头发,还没干透,听说桂香来赶紧,弄了个大毛巾包裹着,那睡衣的领子有些大,猛地瞧见桂平也在,慌忙一把拉了桂香到楼上去。

*

小红才回来,房间里收拾得也还算齐整,只是床上的棉被还没来及换成席子。书桌边上立了个骆驼牌落地扇。

小红将那扇子拨到了大档:“我找你来是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你说,我叔叔那里现在又开了一个财会班,这会正在找招人呢,你正巧也毕业了,水力中学暂时不必去,赶紧去玉水吧。”

桂香听她这么一说,一片喜色:“当真?”马国祥那天的态度很强硬啊。

“当然!这次我泡了我小叔两个多小时的!过几天我也回玉水的,我妈给我在玉水报了补习班,但我爸最近身体一直不好,这会子正照应他呢!我这不过是回来望望家里。等你去了玉水,正巧和我住了一屋。”

“好,我这就回去收拾下,家里的生活也暂时歇歇了。”桂香盼望着这天好久了!

*

桂平搓搓手在吊扇下面坐着等他姐,刚才他也红了脸…

马富源知道桂平和他家小红在一个班,而且成绩很好,连忙拉着他说了好一会话。等了半天,高头房间的人直往底下喊“单桂平上来。”

桂平抓了抓头发往上去,马小红将一大摞书直接压在了他手里:“等着,里面还有,难道来个做苦力的呢!”

马富源和他姐在,桂平只得憋着,叫她欺负一下也不会少一块肉的…

回家路上,桂香问桂平有啥心事没,桂平直摇头,但那眼里却完全是两个样子。

“单桂平,你真是越长大越叫人操心了,啥都憋着。我瞧马小红和你之间就不对劲…”

桂平有些炸毛了:“姐,我还真打算憋着呢!你就甭问了,春生哥给你来信了吗?”

桂香笑:“写了的啊。”她这个弟弟啊,每每逢着不愿回答的问题总是转换话题。

第57章

财会

行至七月中旬,水塘村已经成了炙烤已久的大铁锅,不仅热,而且没有一点风。家里的狗也只在早晨的时候出去溜达一圈,中午便再也不动了,人也叫这太阳一晒腿都有些发软,田埂上开的野牵牛花却是分外的红艳丽。

马富源往水塘村置办了一架打水机子,那打水机的每每启动起来要使上好大的劲。“突突突”的打水声一响起来,那白花花的水就飞快地往地里翻了。

路边的大田里水稻长得很好,农人们即便是中暑也不愿叫自家稻子受一点委屈,这地里的庄稼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啊。

漆黑的打水机叫太阳一晒,一片滚烫,细致一点的人家往那打水机子上头盖了捆稻草。这机子村里整个村子里只有一架,每每一家人在打水的时候,已经有两三家人在排队了。若是排了队没等对点,那就只能等下一批了。

白天没排上队的,只得往夜里赶了,队里的广播说这几天要治虫,家家户户都忙着打水。桂香家早和上一家打好了招呼,赶着夜里往地里灌水。

幸好桂平在家,搬机子的活就由他来做了。李红英忙活了一圈回家做饭去了,桂平和桂香两人坐在那田埂上看机子。太阳早下去了,地里没啥风,地上也还是滚烫的,桂平拿着手里的草帽扇了扇。

那地里的蚊子多的怕人,这会绕着两人根本舍不得丢。桂平不得不放下那因热卷起来的裤脚。可即便是这样,腿也都叫蚊子叮麻了:“姐,要不你先回去,这儿我一个人能摆平。”

这晚上漆黑马乌的,桂香也放不下心,毕竟这机子太贵,借来用万万不能丢了:“权当乘凉了,家里更热人。”

桂平冲到那水沟里泼了些水在脸上才凉快些。

大池塘里落了轮圆圆的月亮,这会儿没风,正巧是稳稳当当的一大面玉盘。

那边“突突突”的声音忽的变的成了闷闷的声音,桂平倒是没察觉到,桂香赶紧扯了他起来:“不好了,机子叫水草缠着了!快去拔了那插头!”桂香的记忆里,这水草弄烧打水机的事可不是头一遭了。

桂平一个箭步冲过去,拔了插头。那哗啦啦往上跑的水也像卡在了喉咙里一般,没了动静。

桂香卷了裤脚到去池塘边上捞那打水机的头,将手伸进去掏了半天才将那打水机子里卡着的水草拽了出来,全顾不得袖子上沾了泥巴。

“姐?”桂平见桂香半天没上来,连忙下到池塘里去叫她。

桂香喘了口气:“我没事,这机子应该没烧坏。只是这机子烫得厉害,我们要等一会再打水了。”

到了半夜,桂香家地里才装了满满的水,桂香往床上一趟就完全睡着了。她答应马小红明天去玉水的,赶紧睡觉。

*

夏天的早上,树上的知了已经开始不停地叫唤了。家里有桂平在,桂香也放心些。幸好这次去的时间不算长,一个月。

马小红拉着桂香上了她叔叔的小车,那车里一阵凉意吹来,直叫人心旷神怡,原来是开了电影里说的空调。

马国祥见了桂香也没多说什么话,小红一直拉着她说了最新在她爸屋里看的一部书,桂香拖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但她到了最后要紧的关头忽的卡住了。

“没了?后来咋样了啊?”桂香连忙问。

马小红挠头:“我没瞧见结局啊,我爸那书后面少一几十页纸…”

“这书我那也有,一会拿给你们。”前面的马国祥开了口,马国祥这个人很奇怪总是觉得喜欢看书的人一般都不是坏人,大约是因为这个才改变了对桂香的看法。

长长的公路走到尽头,总算是到了玉水,马国祥直接将车转去了研究所里。

马小红和桂香相视一眼,笑了。

“出来吧,外面有点热。”马国祥先下了车。

桂香推了车门出去,觉得那太阳一瞬间在她背心里点了把火,烤焦也就在这一会的事,果然是应了那句古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早晨的太阳本应该不这么难以忍受的…

研究所的大门敞着,往来的人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桂香来不及多考虑就跟着马国祥上了那水泥台阶。

这水泥构造的建筑物比他们水力的土坯房要凉快许多,窗子也是又大又明亮。那长廊走到头就是会计课的教室。现在还没开始上课,马国祥带着桂香认识了下明天给他们上课的老师。

“桂香,这就是你们卢老师。”这个人桂香也认得,他是后来玉水税务局的局长卢兆云,想来在财务方面绝对是首屈一指的领先人物了。

桂香忙伸了手去握:“卢老师好。”

卢兆云也笑:“你好,吃饭了吗?”

站在桂香身边的马小红笑道:“卢叔叔,我一直想念您的红烧肘子呢!”

卢兆云笑:“你这馋猫估计只惦记着我家的肘子!正巧今天我做饭。”卢兆云和马国祥是发小,自然和小红也熟络些。

这样一来,马小红将去卢兆云家的路也替桂香领了:研究所最南面的平房就是他家。

“你们坐,我去做饭。”卢兆云扯了电扇好叫他们吹吹风。

桂香这才打量了下屋子里的陈设,家具算不上新潮,却被擦得一尘不染,摆放得也好看。再瞧那墙上挂着的照片里有个十多岁的女孩,大约是这卢兆云的女儿。

马小红凑到她耳边说道:“这个小丫头早些年就死于一场车祸了,以后可千万别提这事!”

桂香木木地点了点头。

厨房里不一会飘散了香味出来,小红和桂香赶紧去端了菜来。

*

马小红将自己的床整理了一遍,又将那竹席换了个新的:“喏,你未来一个月都要和我作伴了!”

桂香笑:“求之不得!”

两个女孩子在一起,对于今年流行的衣服进行了铺天盖地式的讨论。越来越多的女孩子更喜欢穿色彩斑斓一点的衣服,桂香那年做的大脚裤简直火得不行。

“桂香,我倒是觉得你做衣服的天赋不错,不如哪天就来玉水开个店。”小红半梦半醒间说道。

桂香没说话,那的确是个不错的构想:“等你来做衣服,我一定不收你钱…”不过她得先学个当下农村最吃香的技能,毕竟现在家家户户结婚都讲究要缝纫机,她做服装赚的营生不多啊。

*

和桂香一起学会计的有十几个人,都是这玉水县城里的女孩子,穿着打扮也比桂香时新些,自然而然地就有些冷落桂香。

卢兆云则完全是看成绩说话,连着几次的小考都是桂香得的第一名,卢兆云干脆叫桂香做了班长。这样一来,那群城里的姑娘们就处处找了桂香茬,今个在她桌里放堆垃圾,明天说她脚上的布鞋沾了泥弄脏了地板。

桂香一直没和人计较,这毕竟都是小事,她也没放在心上。直到那天有人将她课桌里的信翻了出来,桂香几步走到那桌前,一把夺过那信:“偷看人的信件是犯法!你们不知道吗?”

“哟,班长这信里到底是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呀!”董燕撑着脑袋笑着说道。

桂香冷哼一声:“今天先生叫我和你们说一声,下午的考试90分以下的人都要留下来做10个账目明细才能回去。”

“什么?”全班考九十分以上的一共才三个人啊。

“还有班里的电扇到了放学的点就得关,最后走的人必须打扫完教室!”

这三伏天不吹电扇不是要人命么…

“单桂香你唬谁呢?别以为你当了班长就能随便忽悠人!什么留下来做十个账目明细?屁!”

桂香眼底的光一片阴翳:“那你有本事不交作业试试看!先生第一堂课咋说的你们忘记了?”

董燕才不管这么多,提着军绿书包直接出了门。

桂香转脸和那些正在收拾书包的说:“你们觉得我忽悠你们的话就走,不过,董燕家和你们家可不一样。”

众人心里一虚,是啊,董燕家做生意的,家底厚实着呢,她们不过是来学点本领回去养家,卢先生第一堂课就挑明了说不写作业退学。

天气这么热,一群姑娘都又回到了座位上埋头写字了。事实上桂香没有说谎,但那九十分是她夸张了,还有关电扇的说法也是她杜撰的…

今天的账目很难做,思考了好久也做不平,再这样下去,怕是半夜也回不了家了。几个有眼色的人相互观望一眼道:“班长,你能不能帮我检查下?”说话的那个人叫郭月。

桂香点点头:“你过来,我给你瞧瞧…”

桂香讲题目很有条理,郭月一听就明白了,底下不会做的人也有些急了,不住地在那唤“班长!”

卢兆云吃完晚饭经过班级门口见里面的女孩子都在看书做题目,颇为欣慰的一笑,桂香这个班长当的好啊,把全班学习的主动性都吊上去了!

课程到了三分之一的地方,桂平来了趟玉水,却是一脸的阴沉。

桂香慌忙问:“咋了?家里出啥事了?”

“姐,春生哥出任务失踪了,部队给我记了这个…”桂香一瞧那遗书两个字,腿一下软了去…

第58章

西行

桂香夺了桂平手里的那封信,手指经不住打颤,全然没有一丝勇气拆开。

“姐…报纸上也登载了那场火灾的,哥他…”桂平一把揽住了她,大眼里也积蓄了不少泪。

“我不信!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单桂平!”桂香急得厉害了,半天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来。

“姐…”

桂香一把从地上站了起来,抹了抹脸:“桂平,我现在就要去一趟西安。你回家和爹说声。”

桂平哪里放心:“姐,你去也没用啊,哥他…”

“我说了他没事!”

桂香的表情太过笃定,直叫桂平后怕:“姐,不然我陪你去趟西安…”

“不用,家里的都得指望着你呢。你放心,我不会做不理智的事。”倘若他真的不在了,她要替那人照顾父亲。

桂香赶去卢兆云家里请了个假,本来要结业考试了,过关的就直接送到各个镇上的厂里去做会计的,桂香这一走就是直接葬送了一次机会。卢兆云拧着眉半天没说话。

“老师,我对不起您…但我不得不去,否则…”从前的那些都没意义。她只说了半句就卡住了。

卢兆云叹了口气道:“去吧,回来,我给你安排下补考。”他到底舍不得这样的人才白白流失了。

“谢谢老师。”桂香深深地鞠了个躬,这才推了门出去。桂平见他姐神色还算正常,这才舒了口气,但她还是要执意去西安,根本拦不住。

*

省城白天去西安的早就没了,要等到凌晨一点才有一班车过去。桂香握着那封信在那候车室里等了许久。这次和那次她跑去西安不一样,她的心里冷静的可怕。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愿相信结局。

大厅里的人不多,大多都是等夜里火车的,桂香盯着那头顶的大钟发愣,她记得当时上次送春生走的时候,她多希望时间在那一刻停留,现在她恨不得那指针转飞起来。

这站了有不少卖吃的小贩,桂香虽然感觉不到饿,还是买了两个包谷,不过是想叫这时间过得更快一些,麻木地啃完了一根,却再也没动。

大钟上走到了十一点多,等车的小孩子们都窝在父母的怀里睡着了。倘若他真的没了,这里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桂香蓦地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不!

旁边坐的妇女瞧出这桂香有心事,她要去宝鸡正巧和桂香坐同一班车。“大丫头,咋地啦?心情不好?我瞧你晚上也没吃啥东西,我这还有点饼子,给你吃吧。”

桂香骤然被打断思绪,面色上才稍微缓和了些:“谢谢,大姐,我不饿。我包里还有跟包谷。”

“包谷这东西吃多了槽心。”

“没事儿…”桂香连忙摆摆手道。

“好。不吃就不吃吧。”那大姐见桂香啥行李也没带,只当她是出门旅游的,掉了头不和她再多说话了。

终于过了十二点,桂香往手心里的那封信瞧瞧,都叫她的汗晕湿了一大片了。她不要看什么遗书,她只要看活生生的人。

一点多列车员终于举了牌子开始检票了,黑压压的人群扛着行李、抱着往那月台里挤去,桂香挤在那人堆里往前移动,上了车,脑子却依旧停止不了转动。

一天两夜的车程,桂香逼迫着自己靠在那椅子上眯了一会,但思绪根本停不下来,从那上一世见到春生开始回忆。后来她喊他干哥哥,再后来他总要每个月请假回来一趟,望望家里也去望望结婚后的她。

她那时过得不好,却总要在人前装装面子,但春生总是沉默着帮她料理那些她不能处理的事,那时他明明靠的这么近…

这一生过得也不比从前慢,桂香脑子里全是那人笑起来的样子,美目舒朗…

他说,桂香,我舍不得你。

他说,桂香,我怕。

中间过了无数的站,桂香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她好像做了个十分漫长的梦,春生卷着裤脚从满是荷花的池子里摘了一捧莲子来给她,桂香刚要去接,那人忽的沉到了漆黑的淤泥里去,她赶紧跑到那池子里去找他,可那池里哪里还寻得见他?她一下栽进那泥水里,终是醒了…

车窗外面极为亮,夏天像是一把大火,无论南北地烧,但桂香的手脚却一片冰凉。

车里不少人在讨论三北防护林失火的事,大多是惋惜和后怕。

“你不知道吧,这火烧了一夜才叫解放军扑灭了,几千公顷的树林啊。这报纸我都还留着呢…”

桂香心里猛地一阵钝痛,“大叔,这报纸能叫我瞧瞧吗?”

那一行行字将那场大火渲染得极为可怕,桂香的眼睛在那死亡四人,失踪6人处顿住了…

“失踪…是不是可能还活着?”桂香的声音极小。

刚刚拿报纸的人,叹了口气道:“难说,或许是叫这火给烧没了…”这句话成了最后一根压弯骆驼的稻草。

“不会的…”桂香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眼泪却一瞬往下扑簌。

“小丫头,你咋了?”那见桂香突然如此,才明白她刚刚问话里的意思,大约那失踪的6人里有她的亲人。“我刚刚不过是随口一说,这善良的人都是长寿的。”

桂香哭了许久,那人也没在安慰,从包里翻出些干粮吃了,火车到了中午渐渐进入了黄土高原,视野里变得苍凉了许多。桂香并不觉得饿,她所有的感官都有些迟钝。

*

第三次来西安,桂香还是不怎么识得路。火车站外边站了一列橄榄绿的战士,桂香一瞬觉得这队人里有春生,但将长长的队伍望到头也没见到心里记挂的那个人…

桂香的脑子有些混沌,觉得春生是连长,这些人应该认得,可问了一圈才知道不是一个军区的。

“哦…这样啊…”桂香拖着步子往外走,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那带队的人见桂香神情恍惚连忙叫住了她:“你刚刚说的那个人在哪个军区你知道吗?我送你过去。”

桂香一听,想了大半天才报了一串数给他:“你能现在就送我过去吗?”

“啥?”军帮民是应该的,但这姑娘也太不识趣了…

“我丈夫…他…求你…”桂香说不下去,她哪里能说那人没了…

站在他旁边的小班长瞥见了桂香手里的熟悉至极信封,立刻叫人送了她过去。

*

到了那军区门口,卡车停了下来,旁的军区的车没有许可是进不去的。桂香赶紧从那车上跳了下来,守门的人桂香一个也不认得。

“姓名。住址。请问你找谁?”

“我找…侯春生!”桂香好几天米水未进,讲话都有些虚脱。

“你是她什么人?”他来的不久,只知道这侯春生是个连长,哪里能随便见呢,得问问清爽。再说队里都传侯连长是许师长的金龟婿呢,这闺女找来啥事啊?

“你嫂子都不认得吗?人找丈夫呢!你废话那么多干啥?不怕侯连长一会抽你耳八子吗?”那送了桂香来的人急的直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