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立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疑惑之色。

顾平林问:“观主是你的曾祖父?”

甘立愣了下,答道:“正是,阁下……”

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脚步声,三人不约而同打住话题,转脸看,只见一名老者自屏风后走进来。

老者须发尽白,两眼浑浊,行动已经有些不利落,可见是破境无望,寿元将尽了。

甘立连忙起身去扶他,低语了两句。

老者微露诧异之色,朝三人笑道:“老道甘民,正是这里的观主,年迈腿脚不便,未能远迎,还望贵客多多包涵。”

三人都没有起身,顾平林道:“甘观主客气了。”

见他们如此托大,甘民没敢坐:“不知三位上修从哪座仙山来?”

顾平林并不回答,只是站起身走到供桌前,伸出左手往那块黑石上一按,运起灵心派功法,毫不出奇的黑石竟散发出淡淡的七彩光芒。

甘民神情一凛,仔细辨认片刻,复又后退,却是行了个大礼:“原来是内门师兄驾临,多有失礼,望勿怪罪。”

甘立反应过来,慌忙跟着行礼。

每个门派内都有等级之分,外门弟子本就比内门弟子低一等,这是默认的规矩,否则尊卑无序,于管理十分不利。顾平林受了这大礼,转身归座:“既是同门,不必见外,甘观主请坐。”

甘民上前陪着坐了,小心地问江若虚:“不知三位师兄如何称呼?”

江若虚笑着介绍:“我姓江,那位是冷师弟。”他停了停道,“这位是顾师弟,拜在掌门座下,想来你已听说过他的名字。”

“原来是顾师兄!”甘民动容,又要起身作礼,“前日才闻大名,想不到竟有缘得见,老朽三生有幸。”

顾平林改动功法的事是公开的,外门弟子自然也听说过。顾平林制止他客气:“我们路过此地,要在你观里修整几日,有劳你安排了。”

甘民知道他地位最高,忙不迭地应下,却又忍不住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顾平林看在眼里,端起茶杯,似是随口道:“你这曾孙倒不错。”

第45章 读书公子

见他注意到甘立,甘民果然面露喜色:“立儿,还不快谢过师叔夸赞!”

甘立上前恭敬地道:“多谢师叔。”他虽然是甘民的重孙,但拜入灵心派之后,就该依着门派辈分称顾平林“师叔”了。

顾平林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这才问:“习过门□□法?”

甘民代为答道:“老朽入门多年,资质所限,终是一事无成,想着为后人谋个出路也好,谁知子孙辈俱无道缘,唯有这个重孙资质还看得过去,五年前托张管事说情,才得以拜入外门,上头许我传了些粗浅功法与他。”

冷旭奇道:“既是你的后人,理应送回门中修炼,我看他资质不错,入内门并不难。”

甘民哪敢说实话,摇头苦笑,含蓄地道:“管事答应帮忙周全此事,只是上头太忙,始终没音信来,老朽又不敢贸然送他去门中……只怪老朽不善经营,半生料理俗务,如今寿元将尽,手头什么都没留下,唉,下头两辈又不争气,生生地将这孩子耽误了。”

冷旭犹自疑惑,顾平林却清楚内情。道观不比其他产业,收入都是凡间财物,入不了修士的眼,想是他拿不出羽币贿赂管事的缘故,大凡门派都有这种情况。

顾平林制止冷旭再问,问甘立:“修炼了五年,境界如何?”

面前人明明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大,偏生就让人不敢轻慢半点。甘立谨慎地答道:“弟子愚钝,修炼五年,才刚到纳元二重。”

他拜入外门,修的是最低级功法,能到纳元二重已经很难得了。顾平林点头,移开话题:“时候不早,明日再说吧。”

甘民闻言忙道:“是老朽思虑不周,师兄远道而来,正该早点歇息,立儿,快带三位师叔去房间安顿,稍后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甘立领会:“师叔请。”

“设宴就不必了,”顾平林摆手,暗使传音术与他,“方才来了个挂单的老道,你将我安排到他隔壁。”停了下又道,“别让他察觉。”

听上面的风声,这位师叔极可能是未来的掌门,机会就在眼前,甘立岂能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忙答道:“我明白了,师叔放心。”

他立即走到屏风外,唤了个小道童来吩咐:“你去号房将本子取来,后日观里有一批来客,我要清点一下客房。”

顾平林听得点头。

要问他为何对这甘立上心?原来前世顾平林当上掌门后,各地信件都要过目,夜城道观观主呈报的信上文字简练条理清晰,顾平林顺便问了管事,才知道是去世老观主的重孙,暂且代理观主,顾平林索性拒绝了管事另派人过去接管道观的要求,直接让此人顶了观主之职,想不到今日一见,此人真有些才能,可惜当时顾平林一心对付段轻名,没多留意,估计甘立也终身受困于这小小道观,真正被耽误了。

没多久,道童取来登记的本子,甘立略翻了翻就丢还给他,带着三人去客房。

.

观内客院不大,才六七间房,庭中有井可以取水,地面铺着青石板,几乎没有灰尘,估计是经常用水冲洗过的。

甘立先将江若虚与冷旭两人安顿下来,然后要带顾平林离开。

冷旭奇怪:“顾师弟不住这里?”

甘立抱歉地道:“小观人手少,平日来客也不多,许多房间都没收拾,那边院子还有两间干净空房,只好委屈顾师叔移驾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瞟了顾平林一眼,似乎有些惶恐。

两人果然信了,江若虚笑着拍他的肩膀,安慰:“你顾师叔虽然不苟言笑,却不是挑剔之人,不必紧张。”

甘立规规矩矩地答了声“是”,引着顾平林出了院门,边走边低声介绍:“客院有东南西北四座,这是西院,那位客人住在东院,东院里只他一个人,想是挂单时要求的,师叔贸然住进去恐怕会引他注意呢。”

顾平林边走边观察四周环境,随口问:“依你之见?”

见他没有反感的意思,甘立试探:“师叔不如住南院,南院与东院相邻,仅一墙之隔,且里面只有一位客人,看模样还是个读书公子,师叔行事反而更方便些。”

果然谨慎。顾平林“嗯”了声,道:“就这样吧。”

南院格局与西院差不多,只是墙外有颗古树,树枝伸入院中,偶尔有枯叶随风飘落,气氛颇为清幽。

“师叔看看,可还满意?”甘立推开一扇门,退后。

正如他所言,这间房离东院仅一墙之隔,要观察隔壁的动静十分方便,顾平林扫视房内,颔首:“甚好。”

甘立松了口气:“师叔远道而来,就不打扰了,院门外两边各有一盏小灯,师叔若有事吩咐,只需灭掉一盏,弟子便知道了。”

顾平林点头正要说话,忽然,院子角落那房间传出一阵大笑声,其中一个声音颇为耳熟。

果然还是来了。

顾平林低哼。

甘立以为他不高兴,登时紧张起来:“这就是那位读书公子,姓林,已在这里住了好几日,不似道门中人,我观他举止谈吐,应该出身大家,独自行走,大概是在游学吧,师叔放心,林公子平日里很少出门,不妨事的。”

他会被骗并不奇怪,顾平林没有纠正,只听那两人继续说话。

“林兄这“藏”字妙啊!”

“哪里,依我之见,孙兄的“隐”字更贴切。”

“非也非也,林兄太谦了。”

……

顾平林皱眉:“另外那人是谁?”

甘立仔细辨认了下:“应该是孙家五公子,他的诗乃是夜城一绝,林公子请他来喝酒谈学问的吧。”

无缘无故找这些酸腐谈学问?顾平林微嗤,抬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甘立这才放下心来,退了两步,略略朝他一躬身,这才转身离去。

顾平林负手站在阶前听了片刻,慢步走下阶,踱到庭院中央。这个位置正好看到房间里的情况,窗户大开着,两名年轻公子对坐在窗前。右边那人穿着锦衣,生了张国字脸,略有点黑,眉眼透着一股文士的矜贵骄气;左边那人则惯常地穿着白衣,系着金边白发带,温文尔雅,谈笑自如,眉梢妖气敛得半点不剩,乍一看还真是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公子。

须臾,他提笔写了两行字,对面孙公子拿起字迹未干的纸看了眼,抚掌大赞,他便含笑搁下笔,口里谦逊着,似是不经意地朝顾平林这边看过来。

顾平林负手,不闪不避地对上那双眼睛,狭眸笑意盈盈,蛊惑人心。

孙公子留意到院中的顾平林,皱眉:“竟有俗客进来扰人,委实扫兴!”

段轻名收回视线:“诶,身在俗世,难免会见到俗客。”

听到这里,顾平林也没生气,心下暗自计较。

“也对,比起这俗世,终是道门清静,若有幸能到那神仙的去处……”孙公子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无道缘,不由黯然,端起酒杯一气饮干。

段轻名提壶为他添满酒:“孙兄母家不是有人拜入了道门?”

聊了半日,两人已是无话不谈,孙公子笑道:“不瞒你说,我那母舅算不得道门弟子,只是早年曾跟着个散修学了点皮毛,现在海市替人管铺子,专管租借船只和坐骑的。”

“租船?这时节,出海的人应该不多。”

“去海市的哪是寻常人?都是租给道门那些大修的,听说近日出海的大修不少,铺子已经接了上百起生意,二十几个门派都来了人。”

顾平林正要回房,闻言立即止步。

出海的人这么多,目的多半是海境,然而算时间,海云国的消息应该才卖出十份左右,谁会轻易将花大价钱买来的消息告诉别人?况且大派与世家都有座骑和法器,租船的必然是二三流门派,这么多门派都知道了,那就是有人在故意散布消息?

段轻名没往下问,端起酒杯:“时候已不早,俗客在此,不便留雅士,改日与孙兄再叙吧。”

孙公子看看天色:“也好,正该告辞。”

两人举杯饮尽,孙公子起身告辞,段轻名送出院门,站了片刻,等到孙公子去远,他才回身笑看顾平林:“多日不见,顾师弟别来无恙?”

顾平林淡声:“林兄别来无恙。”

段轻名走到他面前站定:“化名而已,有什么奇怪。”

顾平林道:“我只奇怪,你避开我这个俗客,暗地里做了些什么?”

“打听消息我可没有瞒你,”段轻名收了笑,温和地道,“你啊,就是不放心我,之前主动邀我同行,难道不是为了就近监视我?我岂有次次都让你如愿的道理。”

见他要回房,顾平林道:“且慢。”

段轻名没有理睬,径直走上阶,进了房间,回身就要关门。

顾平林跟到门口,伸手撑住门。

段轻名似笑非笑地问:“你跟着做什么?”

“商议。”顾平林面不改色。

“商议什么?”

“合作。”

“俗客还真是扰人,”段轻名看了他片刻,无奈地叹气,“请进。”

第46章 瞳魔辛忌

段轻名松开手,转身走到窗前坐下,顾平林自顾自地关上门,然后过去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

先前的白瓷杯被推到旁边,换上两只新的寒玉杯,段轻名提壶斟两杯酒,做个请的手势,然后先端起酒杯饮尽。

顾平林也不多话,径自取过面前那杯,仰头饮干。

段轻名再提壶倒酒。

顾平林将酒杯搁回桌上:“酒饮过,可以谈合作的事了。”

“你我师兄弟多日不见,难道不该先叙旧?”

“这一步可以省下,”顾平林直言,“眼前有件事,若你我联手做成,便能为修真界除一大害。”

段轻名放下酒壶:“这话,令我惶恐了。”

“哦?”

“想来我在你心中也是一大害,你要除害,我如何不心惊胆战?”

“你倒有自知之明,”顾平林忍住没让嘴角抽搐,语气平静,“放心,你这一害在威胁到灵心派之前,多活几年无妨。”

“多谢你的饶命之恩,”段轻名道,“眼里只有灵心派,看来你也没那么正义,说什么为修真界除害,不如直言劫财?”

顾平林也不反驳:“此乃双赢之事,你意下如何?”

段轻名想也不想就拒绝:“没兴趣。”

顾平林道:“此人修为估计在化气五重境以上,且目前修了一门极为霸道的魔功,十分危险,纵然你我联手,也没多少把握胜他,一个不慎就会没命。”

“那又如何?”

“你怕了?”

段轻名闻言笑起来:“诶,你真是无计可施了,竟然对我用激将法。”

“非也,我是怕你错失了难得的机会,那可是一门大名鼎鼎的魔功,”顾平林说到这里有意停了停,前倾了身体,单手撑着桌面凑近他,“这种挑战很刺激不是吗?你……真的不好奇?”

狭眸对上大眼,有火花碰撞,也有心领神会的默契。

半晌。

修长的手指缓缓地转动酒杯,段轻名语气有点淡:“你还真是了解我,将我算计得死死的。”

知道他已心动,顾平林笑了声,适时站起来:“天黑,见机行事。”

.

说动段轻名,顾平林惬意地回到房间,没多久,甘立就亲自送了份图纸过来,乃是观内房舍分布图,东院每间房的位置和陈设都特意作了详细的批注。

顾平林暗暗赞他细心,面上不作表示,吩咐:“替我寻一套上好的道袍来,要大些,身材比我高。”

甘立虽然疑惑,却没有问什么,满口应下,回到殿里与甘民商议。

听说顾平林要道袍,甘民发愁:“道袍是有,只是品相都不好,拿出去他定然看不上眼呢。”

甘立闻言笑道:“你老人家糊涂了,顾师叔是什么身份?真要东西,也不至于要到我们这小观来,他既让我寻,必然不是要最好的。”

“当真?”甘民犹自不信。

“你老放心吧,将有的好袍子拿来就是。”甘立笑着去准备了。

这边甘立离开后,顾平林也跟着出了门,半个时辰后,他才回到院子里,甘立捧着套袍冠,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顾师叔看看,可勉强用得?”

紫袍,黑靴,高冠,外观很能哄人,其实品质并不高,防御能力几乎没有,云游散修们最喜欢穿这种道袍,不过正合了顾平林的意。顾平林示意他放下:“今夜不许人靠近这边。”

“师叔放心。”甘立再站了片刻,见他没有吩咐,便退走。

顾平林望望天色,算着时候差不多,便过去敲段轻名的房门,里头久久没有动静,顾平林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果然见段轻名站在桌前,正伸手拨弄托盘内的道袍。

“看来是给我准备的了。”他叹气。

顾平林点头:“他见过我,却没见过你。”

“特意找这么一件衣裳,”段轻名道,“不是让我除害,是要让我去当诱饵吧。”

顾平林走到窗前坐下:“你可以就这么过去,三十招之内死在他手里,也算他为修真界除害了。”

段轻名笑:“你真是不饶人。”

顾平林道:“是对你。”

“我要更衣,”段轻名丢开道袍,侧脸看他,“你不回避?”

顾平林一愣,皱眉:“都是男人,需要回避?”

“男人说不定也需要啊,”段轻名别有意味地打量他,慢悠悠地道,“虽然我是让人放心,不过你嘛……”

听到这句别有暗示的话,顾平林脑海中竟情不自禁地浮现“寒英双剑”的情形,这话显然是在取笑自己生得女相,有断袖之嫌,顾平林也知他是故意,立即回敬:“你若是女人,师弟我自当回避。”

“要激怒你,越来越不容易了。”段轻名摇头。

顾平林似笑非笑:“废话少说,请吧。”

说话间,段轻名已经解开腰带,见他盯着自己,便问:“如何?”

白袍半敞,他不紧不慢地张开双臂,故意转了个圈。

顾平林看得心里一跳,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紧接着便反应过来,暗道不好,忙不着痕迹地看回去,段轻名果然在笑。

“男人而已,没什么不好意思,”他笑道,“你说呢,顾师弟?”

到底是受了那句话影响,如了他的意,可恶!顾平林暗自握了下拳,索性不理会,想着接下来的计划。

半晌,房中亮起柔和的烛光,窗外天色似乎更昏暗了。

“下一步?”段轻名的声音传来。

顾平林抬眸打量他,不由得嘴角一抽:“好个妖道。”

桌旁,段轻名正低头整理衣襟,修真界正宗道袍有两层,里面是白色交领,外面是紫色嵌白纹的对襟大褂,他又身材高大,穿起来更显得飘逸。足蹬黑色高筒靴,头顶高高的道冠,长发披散在脑后,乍看,挺直的鼻梁透着正气,温和的眉眼显得斯文,然而抬眸一瞬间,眼睫透出的妖意愣是将庄重的道袍染出了一丝妖气。

“妖道正道皆是道,”段轻名不以为意,直起身,“顾影借我。”

剑修的剑轻易不借人,可名风剑品质过高,容易被怀疑。顾平林略作迟疑,便取出顾影剑丢给他,心内苦笑,顾影剑对自己这个主人算是意见大了。

顾影剑飞到半空就停住。

“嗯?”段轻名掐诀将它强召入手,屈指重重地在剑身上弹了下,“几日不见,就不认旧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