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峰到最后急促得说不清话了,我只好拍他的背,放缓语调安慰他:“没事,你放心,他不是同性恋。我巴不得他是同性恋。不过同性恋怎么了,你师叔我就喜欢男人。”

然后李立峰小朋友就当场石化了。他看我的眼神那叫一个诡异,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惊讶还是厌恶。

我叹口气:“你讨厌同性恋?”

李立峰神情呆滞:“不是。”

我继续问:“你讨厌我?”

他猛摇头:“不讨厌不讨厌。”

我愉快的拍拍他的肩:“这不就对了。同性恋也恋爱,在你遇到喜欢的人之前,你不也不知道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啊。对了你放心,我和耀然真没关系。”

说完就听见背后有清冷的声音:“哦?我们真没关系?”

我一听就傻了。

耀然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他很自然的掰起我的下巴冲我笑,笑容干净落拓。他说:“哦,我们亲都亲了,怎么叫没有关系?”

我看见李立峰小朋友脸都白了。

29磨剑

耀然说:“哦,我们亲都亲了,怎么叫没有关系?”

他指了指长廊那头的对局室:“李初段,你的棋还没下完,对手等着呢。”

那边棋室的门开着,果然有张棋盘前只坐了一个人。此人正望着满盘棋子发傻。估计他在长考,一回神,对手不见了。

李立峰没动,他看看耀然,又看看我:“他强迫你的?!”

我摇头:“没有。”

他的脸色忽然有些惶恐:“你喜欢他?不可能,陈耀然大你那么多!”

耀然闲闲散散的插一句:“刚才叫什么,陈耀然?”

小朋友到底是小朋友,耀然拿威信一压,他就低头不敢吭声了。

我考虑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喜欢。”

李立峰怔在那里,只盯着我脸看,看得我浑身发毛。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扭头回对局室去了,进门时砰的把门带得震天响。

我忽然有点不安。这辈子我为了掩饰身份,撒的谎不止这一个。这次我为什么不能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非要叫小朋友难受?身旁这么近的朋友是同性恋,换谁都不能马上接受。现在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至少知道男人喜欢男人不是这个世界所能容忍的事情。

我感觉到从背后抱住我的手臂收紧了一些,抬头看耀然,他勾起嘴角冲我笑。我挑眉:“干嘛要这么做?”

他也挑眉:“我做了什么?”

我顿时结巴了:“说我们有那个…关系。”

他问:“我们亲了?”

“亲了。”

“谁先亲的?”

“我先亲的。”

耀然拿两根指头拨我下巴:“哦,那你还敢说我们没关系?”

我当场噎住,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突然就理亏了?事情变成了我耍流氓亲了耀然然后拍拍屁股翻脸不认人…

记者来之前,耀然就这样抱了我好一会儿。我知道耀然不喜欢我,也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抱我,我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在衬衣下咚咚的跳得厉害。

北京棋院长长的走廊尽头木质窗户大开着,夕阳落下,温暖的阳光扑面而来。背后是耀然,安静的沉默的抱住我,他弯下腰,下巴搁在我肩膀上,一个字都没说。

然后他说:“小昭,很多事情,以后我会慢慢跟你说。”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我连续几个星期都没见到他。我顺路又去了趟棋院,听说耀然回A市的水木道场指导弟子去了。回去时远远的隔着人群他看到了李立峰小朋友,那撮红毛在人头中分外显眼。他正跟几个新认识的朋友谈得眉飞色舞。

他朋友很悲剧:“昨天那场对局,我都以为自己角上是活棋,没想到被你一切断一紧气,煮熟的鸭子都飞了。雅门的弟子果然不一般呐!厉害!”

李立峰还挺谦虚:“哪里,还有比我厉害得多的。”

另一个朋友说:“陈九段嘛?全国人民都知道。”

李立峰立刻竖起食指摇了摇:“不是!你们都不知道的。他没入段。”

然后他看到了我,站住,笑容突然全没了,也不叫我师叔了:“沈昭?!又去找陈耀然?”

之前刺激小朋友是我的不对,我忍:“我是路过,顺道来看看你的。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过得习惯嘛?”

“我不要同性恋关心,恶心死了!你怎么会喜欢男人?”

我愣在原地。本来我以为通过时间和沟通,他也许会会慢慢接受我喜欢男人这点。没想到等了几个星期后,情况忽然恶化了。

骂人这么精神,说明日子过得还不错,我白担心了。

小朋友功课做得很充足:“我上网查过了,同性恋很容易得艾滋病。你最好小心。还有如果做那种事情,下面的那个会很痛。你最好也要小心。好女人那么多,偏偏看上个男人,真丢我们雅门的脸。”

“谢谢,喜欢谁是我的自由。还有,你不用担心,我不是下面那个。”

我还想说两句,李立峰已近转身走了。走了几步他的一个朋友转头看我:“那不是沈昭嘛,报纸上看到过,丁南八段新收的弟子——他是同性恋?”

小朋友粗声粗气:“走,管什么管!”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李立峰还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他最终会明白爱情有许多种形式。在你没有恋爱之前,你不知道自己将会爱上的人男人还是女人,而当你爱上以后,一切都晚了。

师叔总喜欢在傍晚的时候打一盅酒,坐在歪脖子枣树下打谱。火烧云褪去的时候,凉风渐起,吹走一天的闷热。

我坐在他棋盘对面,看他一盘一盘把以前棋赛上自己下过的,别人下过的棋重新摆出来。师叔看棋的方式和我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

如果说普通人的棋是追求的是胜负。

那么师叔的棋追求的是美感。

所谓下棋,就像两个武林高手决斗。风萧萧兮易水寒,对立寒风,白衣飘飞,一脚踢中对方JJ的,追求的就是胜负,明明捡起地上的板砖就能拍人偏要拿剑刺的,追求的就是美感。

一脚踢人家JJ的是我师傅,不用板砖坚持用剑的是我师叔。由此可见雅门的棋风真是兼容并蓄。师叔下棋悠游有度,棋形舒展大气,不管对手如何围追堵截,始终能多出那么一口气来。

“赢,要赢得漂亮。”师叔夹起颗棋子稳稳的放在棋盘上:“小昭,你要在无数种行棋方法中寻找最有效的行棋要点。平衡即美,美即平衡。下棋最美的时候其实是平局。棋逢对手,你和对方每一颗子都落在利益最大化的位置,你的每一手棋都被对方化解,对方的每一手棋你都能化解。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拼尽了力气最后也只能一人圈一半。”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和你师父在鼎盛时期,曾经下出过一盘这样的平局。”

就这么下棋,夏天安安稳稳的过了一半。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安宁过。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擦棋盘。师叔的棋盘是黄花梨木,镶着银丝棋格,用得久了,被时间染出古旧的暗褐色。

擦完棋盘,翻《棋艺》和北京早报。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好多事情。一是盛世集团的股价大跌。不知道韩潜得罪了谁,盛世集团本来就是房地产起家的,忽然传出谣言规土局不批地给他了。股市最怕谣言,盛世大盘暴跌,韩潜只有到新闻上来辟谣,看得我很爽。二是围棋职业升段赛在苏洲开赛,各地棋院空了一半。我瞄了眼苏州房价,涨了,再瞄了眼韩潜,果然去了。韩老板转战苏州,真是下棋赚钱两不误。

《棋艺》惯例附他的照片,照片上还是一身白西装,神态自若,看不出事业遇到问题。他换了夏天轻薄的款式,身后跟着那个专看心脏病的老中医。

这些事情没有一件与我相关,我只觉得盛世安稳,岁月静好。

一会儿师叔就带着豆浆和油条回来了。九点不到有人叫门,我收拾早饭,师叔开门。不一会儿就听见他喊:“昭昭,快来,又是赌棋的!”

我问:“怎么那么多找你赌棋的?”

他把人请进堂屋,板着脸跟我说:“什么叫找我赌棋?我这是为你找的。我立的规矩是要跟我下棋得先赢我徒弟。赌金都定得特别高,这些人要不想输,杀起棋来得拼命。”然后指着我:“——你也不能输,我们也输不起。”

他又微微叹口气:“外面都说丁南八段又酗酒又赌棋,棋力大不如从前。业余棋手有机会战胜职业八段,永远有人经不住这个诱惑。”

师叔放棋谱的藏书室里竟然破天荒的有台慢得要死的台式电脑,还连着网线。

晚上我上网下下快棋,林染总是在。我和林染隔着电脑还行,一见面就互看不顺眼。要某天他知道网上和他探讨围棋的是那个他一贯看不顺眼的沈昭,估计他也想咬我。我要坚决避免这类事情发生。

林染不用参加升段赛,成为少数高段位留守人员之一,天天在网上跟我哭诉:“办个出入证都要找我!”

我安慰他:“你正好可以赚那一块钱手续费。你好歹也是职业棋手,不能让你弟子代收啊?”

他回得倒快:“我是让我徒弟代收的。”

我把白天赌棋的棋谱摆给他看,最初的几盘被批判得一无是处:“马甲君你是怎么想的,这棋怎么会杀不死?”他迅速摆出个变化图:“这边一紧气,是个经典的老鼠偷油图。黑棋三子都活不成。”

我只好瘪嘴:“你管我,反正最后我赢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挺惊异的:“哎,马甲君你最近怎么了?我觉得你的心情特别好,指出你的问题也没以前暴躁了。你住哪里,要不我来看看你?”

我赶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在闭关特训,准备参加秋季入段赛。”

林染颇为不屑:“你又说要入段,上次那个晚报杯你根本就没来!”

我说:“我来了,输了。”

林染不信:“不可能,你怎么可输在这种业余赛事上?最后进夺冠的是陈耀然的弟子,不过那个沈昭小屁孩被超时判负了。可惜。”

他接着说:“说起来,你和沈昭的棋有点像…嗯,你比他下得好。”

那是,上网下棋我通常不用保留实力,火力全开。

说到入段,师叔有一天问我:“昭昭,你跟韩潜六段怎么了?”

我正在偷懒看武侠小说,打斗正在精彩处,师叔一来惊得书都扔了:“没怎么啊?”

“这几天看你下棋,我发现之前很大的低估你了。凭你是实力入段赛简直是儿戏,根本没必要找我学棋。上次晚报杯你那个超时判负输的蹊跷,我记得对方叫张镜,是韩潜的人。你来找我是不是想借雅门的威信让他不再为难你?”

师叔鬼才。

他安慰我:“这次韩潜不敢做什么。然然给了他点颜色看。你没发现盛世的股票跌了吗?”

我大惊:“耀然?不可能。他要这么厉害,我怎么不知道?”

耀然在我心中一直单纯而安静。他站在围棋的顶端,我触及不到的地方。他的世界干净而明亮,一张棋盘,两罐棋子,不应该沾染钱权这类东西。

师叔只是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得去了。信不信由你。”

30星空

“你不知道的东西多得去了,”师叔说:“比方说韩潜,我看过他的棋谱。他赢棋赢得不怎么光辉,多少实力不错的棋手在他面前下了恶手出了勺子。从我的消息来看,我至少能确定他买过假棋。三万一盘,让对手故意输,棋手清贫,很多人都收过他的钱。昭昭你看,他的棋迷很多,他的声誉来得不清白。可我不认为这个人完全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呐。”

我纳闷:“为什么?”

师叔叹了口气:“同一件事情,换一个角度,也许会看到不同的东西。他的商业手段高明,善于炒作。但他的炒作有意或者无意的让更多的人接触了围棋。”

我忽然想起几年前的聚渊赛中,韩潜疯狂的眼神。他指指我,又指指自己,说,你,我,一起创造这个神话。我们是绝好的搭档,小东西。我们一起站在围棋界的顶端,让这个世界为围棋而疯狂。

我不再和他搭档,却不能阻止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而且,他还是做了些实事的。”师傅问我:“你知道赢棋和输棋对局费相差多少?一般三倍,多则十倍,甚至有输方一方分文不得的情况。如果一个棋手段时间内状态低迷,老赢不了棋,别说挣钱,就是养家糊口都是问题呐。韩潜的盛世围棋俱乐部每月都给签约棋手津贴,就我所知不算高,但至少可以保证不出现这类经济问题。”

我突然意识到,同一间房间,若是开打不同的窗户,看到的会是不同的风景。

但是我仍然不能接受韩潜作弊的行为。师叔看到的只是买假棋,他不知道韩潜那些棋基本不是自己下的。我不能告诉他我知道什么,只好说:“我觉得,这种赢棋的手法,弄脏了围棋这两个字。”

师叔却只是笑笑。师叔年轻的时候就不苟言笑,他的笑容总是有些僵,看久了,却能从严肃下看出和蔼。他拍我的头:“所以韩潜的做法是错的,他看到了‘利’,却违背了‘道’。我今天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棋艺有道,有些在商界看似正确的东西用在围棋上,违背了棋道,终究是错的。对了,你怎么看水木道场?”

我想了想:“很大。”

师叔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气:“就看到个‘大’字!我虽然没去过,但新闻报纸上看,水木道场的硬件设施在全国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你觉得光凭然然的对局费和奖金,能投入这么多资金吗?”

我问师叔那耀然哪来的钱,师叔又呵呵的笑:“他没跟你说?”

我不满:“他又不知道我是谁,凭什么跟我说?”

“就像你不愿意跟然然说你是谁,他也有不愿意告诉你的东西。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如果你有一天能重新与他并肩,这些事情你早晚会告诉他的。”他说完就负着手出门遛弯去了。留我一个人干瞪眼。

思来想去,我跟我家然然发短信:“我想你了,你想不想我?”

过了很久没反应,我拿手机再发一遍:“陈九段,我想你了,你想不想我?”

这次耀然回得快,就一个字:“想。”

我又短信过去:“好歹我们是一个师门的了,我请你吃饭。嗯,顺便问你点事情。”

耀然说:“好,师弟你什么时候请我?”

一个“师弟”堵得我内牛满面,抖抖抖发过去:“陈九段明天下午有空没?”

耀然只回了两个字:“师兄。”

我只好重新发:“师兄明天下午有空没?”

发完后我才想起耀然回A市道场去了,不可能明天下午回来。抱着手机呆了会儿,耀然打电话来,声音还是那么干净好听:“小昭,我在A市,明天飞回来可能有点晚,没关系吧?”

我忙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忙的话不用急着这么早回,我改天请你。”

他说:“没有,我正好有对局。你想吃什么?”

我咽口水,言简意赅:“肉。”

耀然在那头笑:“知道了知道了。明天可能会晚,等我。对了,正好想跟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