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染发了个兔斯基闪亮登场的表情:“其实我linran8D就是林染九段。”

“马甲君,马甲君?被震惊到了?”

我说:“久仰大名。”

他情绪有点低落:“你好歹表示下惊讶和崇拜吧…全国就那几个九段棋手,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容易的。”他隔了一会儿又说:“哦对了!马甲君我顺便看到了你的照片。你叫孙宇晨,拿过上届全国业余围棋锦标赛的冠军。”

我一口水喷在屏幕上:“你认错人了,那不是我。”

林染显然没信。他问:“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为什么不能见一面?”

我考虑之后打了一句话过去:“不是我不想见你,有些事情说不清楚。要不哪天我们见一面,我当面跟你解释。见面之后如果你还是愿意把我当朋友,这就最好。”

赛前棋手和裁判见面有损清誉,我们约了定段赛后在一家餐厅见面。我们东拉西扯谈了很多。林染那天似乎特别高兴,我情绪比较低落。如果我真告诉他自己是这个沈昭,那要怎么向他解释自己年龄的问题?又要怎么解释自己隐瞒棋力的问题?

定段赛的预赛在北京棋院,共八轮,我八战全胜。复赛十三轮,在中国棋院举行。复赛共赛六天,一天两轮,最后一天一轮。赛场设在在北京棋院二楼大厅,很宽广,摆了几十张编了号的长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张棋盘。进门抽签,抽到一样签数的选手相互对局。林染穿着西装亲自在门口发牌子,我看到两个小棋手抽签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抽完签后不肯走人,泪汪汪的问:“林九段可不可以签个名?”

林染那厮表情快乐得我想抽他:“签名请等对局结束。”

前四天我一轮没输,第五天下午抽签的时候林染笑眯眯的:“小昭, 这次比赛有惊喜。”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惊喜什么他就把我一把推进场,立正站好,向门口微笑。我回头,正看到孙宇晨进场。

我拿着三十五号的牌子,找了半天找到位置坐下,一抬头就看到张镜翩翩风度的出现在我棋盘边。不穿马甲了,花式领子的衬衣,看看手上的牌子再看看我——他也拿着个三十五号。

我往门口一看,赫然有记者围观。张镜也算业余棋界出场率挺高的名人了,参加定段赛有记者来观战说正常的。

张镜仿佛知道我在看什么,像隔壁分析室方向指了指:“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看他们的。”

我这才看到来了一堆职业棋手。隔了几年,好多我都不认识了。耀然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一行人里有张清白七段,陈意八段,还有风间堂现任掌门人赵志远老前辈。他们从大厅外的长廊走过,直接进了旁边的对局分析室。分析室的门打开又关上,五分钟后我看见李立峰小朋友气喘吁吁的追过来拍分析室的门。他现在是职业初段,有资格跟着耀然来看看比赛。小朋友跑得急,喘气喘气胸口上下起伏。

四天中对局的人每天,坚持到第五天还没淘汰出局的棋手实力已经很接近职业水平了,所以定段赛的后两天一般会有职业棋手来观战:一来是看看自己未来的对手,二来是看看有没有自己门派师弟师妹入段。

我问张镜:“哎,怎么没看见韩潜?”

张镜板着脸:“韩总有事。”

猜完子我执白。张镜开局小目,我一路高挂。张镜问我:“一来就摆杀棋的架势?”

我看着他左耳上那个十字耳钉,摸摸自己的耳垂:“这次不能再读秒失误了是吧?”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耳钉,声音放得很低:“你知道?”

我没理他,飞速落子,舍了边角实地取中央厚势。他紧跟着我落子:“你怎么会知道?韩总跟你说的?不可能…”

“难道韩总以前的搭档是你?”

我脸色都没变,一子飞封住黑棋通向中腹的路:“你猜错了,我没做过下假棋这种事情。不过,你们管这个叫‘搭档’?”

张镜连跳两手棋向中腹出头:“当然是搭档,根据不同的性格和专长决定你是在台前还是在幕后,从对局费到广告收益都是对半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搭档的权利,每对搭档都有分手的权利。不过一般两个人是长期合作的关系,不是特别重大问题不会改搭档。这些韩总没告诉你吗?”

这倒比我和韩潜合作的时候人性化一些。当时韩潜只是给我为数不多的对局费而已。

我问:“那现在和我下棋的是你,还是你的搭档?”

张镜一子刺在我白棋腰眼上:“当然是他,他才是真正的‘快刀张镜’。我和我搭档的棋风很像,有时候他下棋,有时候我下棋。对了,上次晚报杯那场对局,他说你下得很好。”

33网恋

张镜的棋快,我的棋也快,快刀相撞,火光四溅。其我终于明白张镜给人的那种不协调感来自何处——他的棋锋利如刀,招招见血,下棋的神情却很淡然。张镜是一个观局者,只负责落子,真正下棋的人在我看不见的角落,所以他能保持惯有的冷漠。

正是这种强烈的对比吸引了很多业余棋手,给人一种变魔术的错觉。

张镜一直活跃在业余团体赛的舞台上。如果张镜的话当真,韩潜把我和他的搭档方式在自己的俱乐部里小范围运用了,那他所在的黑白魔术师组合就不止三个棋手。表面上三个人,实际上有六个,三个在台前,三个在幕后。

张镜背后这个人我在晚报杯时已经交过手,职业棋手的实力。具体是谁,我猜不到。

当时我保留了三层实力。

从今天的对局来看,他也保留了三层实力。

落子声音接连不断,几乎他一落子我就落子。我们都是直白的棋风,我砍一刀他回我一刀,盘面七零八落惨不忍睹,颇为血腥。要不是我使了一个骗着,这盘棋将下得艰难。长话短说,我卖了个破绽,乘他扑进来抢那二十目空地时率部□了他的大龙。这盘棋二十分钟内敲定,张镜投子认输时神色颇有不甘。他侧了侧头,拿手碰了碰耳钉,仿佛在听什么,然后说:“他说他不甘心,你这是骗着。”

咦,敢情是韩老板改进了耳钉的功能,可以两头传话了。这四年韩潜做的功课真不少。

我说:“这是智慧,晚报杯决赛上那个计时器才是骗着。”

张镜又听了会儿:“他说很抱歉,那是韩总下的指示,他本意不想这么做。你的棋下得比上次好得太多了,晚报杯那次你为什么故意隐藏实力?”

“他当时不也隐藏了实力?彼此彼此。”我笑道:“不过张先生,这么机密的事情也敢跟我说,不怕我举报你?”

张镜说:“韩总吩咐了,如果你主动问,我们不用保留。他说你绝不会泄露。”

我想起韩潜四年前的话,我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死了你也活不了。他握着我的把柄,算准了我不会举报他。

我问:“韩潜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还让我们立了军令状,除非遇到你,决赛的这十三场比赛必须全胜。”

“你不觉得你们现在做的事情不光彩?”

他摇摇头,把玩手中的黑子,一摊手,方才的三颗黑子赫然变成了白子。张镜看我的眼色几乎带着悲悯:“沈昭,我以为你能够理解,原来你也和那群凡夫俗子一样。这是一种艺术,是一种理想,是为围棋而做出的牺牲。一个人没有办法走到的棋坛顶点,两个人加起来可以办的,这难道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对局的人数不少,因此没有每桌都设记录员,全场只设了三个流动裁判,谁下完了就举手。我们叫来裁判,各自在成绩记录表上签了字。我瞄了一眼张镜的成绩,前九场果然都是全胜。

即使输了棋,张镜也一脸淡然。倒是我有些烦躁,开始暗暗猜测他背后的人是谁,这个有职业棋手实力的人,为什么会放弃进入棋坛的机会,加入幽灵棋手的行列。

整个下午林染就一直站在大厅走来走去,巡视棋局。陆陆续续有几个职业棋手进来转两圈又出去。最后一个选手下完棋时我们才能离开。走廊那边分析室的门打开,耀然领头,之前进去的职业棋手鱼贯而出,也不和我们打招呼,下楼坐车扬长而去。

我趴在窗边看耀然坐车离开,林染正好收拾成绩记录表过来,站在我旁边一脸疲惫:“今天来人真多,哪次定段赛来这么多人?挨个打招呼都累死我了。陈耀然也是,自己来就是了,还拉一大群人来。小昭都是你的错。”

“每次定段赛都要有职业棋手来看,关我什么事?”

林染说:“你不知道啊,都是来看你下棋的。你也算名人了。丁南八段多少年不收弟子,隐退这么多年突然收一个,多少媒体想来挖内幕的,全被陈耀然硬压下去了。”

我彻底不明白了:“看我下棋做什么?”

“有场对局陈耀然坚持推荐你。你现在名不见经传,很多人不服气,所以他请了风间堂和颂书馆的现役一线棋手来观战。结果这盘棋下得太快,二十分钟就下完了,没看出个名堂。大家都很不高兴。明天还有两场,他们还会来看,如果你通过了我再跟你说。免得你空欢喜一场。”

林染有些忧愁:“小昭你有空没,会不会选礼物?我要见朋友,想买了礼物带过去。我真没人可求了,我不能要陈耀然那种万年无情趣人陪我去吧?”

于是林染开车,我陪他去了世贸天街。男人买东西就该干净利落,买了就走,偏偏林染要一家店一家店的逛。我发现他这种看常去成熟阳光偶尔还有精英气质的男人选东西的还真脱线。他先看中一个粉色布娃娃,再看中一款带着心形和小熊的钱夹,又看中一个浅蓝色带蕾丝的布娃娃。

我们出了店门面面相觑。

他征询我的意见:“哪个好?还是三个都要?”

我问他:“你朋友是哪样的人?”

林染想了想:“很可爱,偶尔脾气有点粗暴,单纯,很可爱…”

我问:“还有呢?”

他又歪着头想了想:“很可爱。”

布娃娃啊小熊钱包啊都是送女孩的东西,加之他竟然能不耻下问向其一向看不很顺眼的我请教怎么买礼物,我忽然明白了:“林九段,你恋爱了。对方好看嘛?”

他正在掏钱夹,钱夹啪的落在地上。

他有点呆若木鸡的感觉:“不可能,我们还没见过面。况且…她长得一般,不算好看。”

像林染这种棋坛精英,屈指可数的几个现役九段棋手,脸长得还行,活了二十三岁没谈过恋爱,是多少棋迷非棋迷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梦中的情人啊。他这一谈恋爱,必将挽救无数单身男同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林染谈恋爱是件值得鼓励的事情。

我指点他:“爱情不一定要看外表。相貌什么的都是随着年龄慢慢老去的东西,等到七十岁的时候,长再好看的女人都一个样的。关键是你喜欢她,与她在一起很快乐,觉得和她共度生命中剩下的时光是件愉快的事情。”

林染表情有点恍惚:“小破孩看不出你还挺有道理的。”

那是,什么时候你也死一次,就知道外表不重要了。再美丽的玻璃瓶都有打碎的那一天,不如用习惯了的搪瓷碗。

他还是比较忧郁:“我们还没见过面,网上认识的。”

我非常愉快:“恭喜你,那你网恋了。”

全中国网恋人数那么多,我看他天天挂网上,就知道迟早要出问题。林染最终买了那个粉色小熊钱夹,理由是:“她比较爱钱。”

回程的车上林染就一路嘀咕:“我网恋了?我网恋了?”

他大马路上一脚踩刹车:“——我网恋了!”

我措不及防的撞上前座椅子背。林染转头看我,神情颇为严肃:“小昭,我可能真的网恋了。”

林染送我回去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师叔站在门口等我,脸板得跟木头雕的一样。我蹭过去:“对不起,陪朋友办点事,下次早点回来。”

林染网恋没问题,问题在于我半夜睡不着觉,爬起来想下盘棋清醒清醒,一开清风围棋网,好友栏里他头像亮着。

林染是那种一旦决定立即执行的人,他说得很直白:“马甲君,我喜欢你。”

34入段

我只觉得一道天雷劈下。有句话叫“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我。

我没反应,林染也没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马甲君,我都考虑过了。你也考虑一下?”

我敲过去:“我记得你不是同性恋?”

“本来不是的,”他也有怨气:“谁叫你是个男人。你要是女人,我当然就不同性恋了。”

原来这是我的错。林染我真是小瞧你了。

林染说:“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敢情今天他看上的粉红布娃娃蓝布娃娃小熊钱夹都是为我选的,还是被我教育开窍的…林染我对不起你,我会对你负责的,改天沈昭一定请你吃饭,把你教育回来。网恋是虚无的,同性恋是艰苦的,你千万不能一次同时踏入这两条河。

这种玩笑开不得的。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的是陈耀然。”

和林染接触了那么久,我也明白,别看他平时一副嘻嘻哈哈无所谓的态度,认真起来却是非常认真的。

“你也知道陈耀然这种脾气,大牌得很,对谁都是扑克脸。其实他就是人长得比我好看那么一点点,棋下得比我好那么一点点而已。你去翻翻杂志上我的照片,其实我长得也不差啊?”

“我也是今天才突然意识到的,外表和性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和你在一起。马甲君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的日子?我想过。下大雨的天气两个人泡壶热咖啡在窗前下棋,你和平常一样输了棋赖皮,我和平常一样让着你。外面很冷,但我们很暖和。或者是傍晚吃完晚饭后,我翻昨天棋院的对局谱,你洗碗…”

我迅速打断他:“我去洗碗?”

林染迅速改口:“那我去洗碗,你翻对局谱。”

初见林染的时候他有股高段棋手的傲气,处久了,渐渐觉得这个人清爽率直,虽然有时说话堵得我我想隔着屏幕咬他,但多半不是故意的。如果不是今天这件事情,我本想跟他做一辈子的网友,每天一起下下棋,打打谱,八卦棋坛的新事,日子平静安宁。以林染的身份,随便找个女人不成问题,弄成今天的情形实在是杯具。布娃娃小熊钱夹,敢情他潜意识里就一直把我当…看待。网络的杯具在于给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林染喜欢的那个马甲君,只是虚拟的网络世界里的一个幽灵。

他在十五年前车祸的时候,已经死了。

如果他见到现实中的沈昭,必然会失望,必然会解脱。

最不习惯的那个人其实不是林染,而是我。因为他只不过从不成熟的幻想中解脱出来,而能陪我一盘一盘下棋的人着实不多。

我说:“定段赛后,见面再说。”

然后迅速加了句:“见面了我不准生气,不准发火,不准打人。”

关电脑睡觉,越睡越清醒,只觉头大如斗——明天定段赛后老子到底怎么去跟他解释啊?!

第二天比赛我必然是顶着黑眼圈去的。九点差五分的时候耀然又带着一群面无表情的职业棋手进了旁边的对局分析室。那天他喝醉之后我再没机会跟他说过话,也不知道他带着人来到底要干嘛,于是对他扔了个疑惑的眼神。耀然正跟风间堂的赵老说话,不知怎么就瞟到我了,忽然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侧脸冲我挑眉笑。然后继续转头跟赵老说话,表情严肃得跟出席追悼会似地。只有跟在后面的李立峰小朋友看见了,小脸迅速别过去。

我完全不能理解耀然要向我表达什么意思。

一会儿抽完签坐在座位上,李立峰小朋友过来了,冷着小脸递耀然纸条一张:“如果今天的事情搞定,可以奖励我一个亲亲?”

我脑子当场当机了,李立峰问:“师叔你脸怎么这么红?”

我问他:“你你没偷看纸条吧?”

小朋友很单纯:“没有啊。陈老师说我看了会万劫不复。”

耀然你威胁得好。

林染今天格外高兴,换了套浅灰色新西装,配着条金红相间的花哨领带,前胸口袋毫无意义的挂了只金表,一小截表链半垂着。他依然站在门口发牌子,神清气爽,看见我时说:“小昭,昨天真是谢谢你。哎,你黑眼圈怎么这么严重?”

“没事没事。”

“我今天帅不?”

我上下打量他:“像只开屏的孔雀。”

林染一点也没生气,笑眯眯的:“小昭,为了感谢你,我突然有个绝妙的想法。”

片刻后业余棋界很厉害的那个孙宇晨进场了。林染笑得格外灿烂,对方明显不知道他有何意图,估计拿牌子的时候有点毛骨悚然。我默默的把头别到一边,林染晚上我们见面时请你千万保持冷静。

拿了牌子的孙宇晨环视大厅一周,忽然向我走来:“你是雅门的沈昭?我听说过你。正巧我也那到17号。很高兴能和你对局。”

我向林染磨牙,林染把脸转向一边。原来他绝妙的主意就是不知道用什么手法让孙宇晨和我拿到一样的牌子,让我们对局。我能想像他的内心活动:“

我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孙宇晨。相貌的确一般,倒八字眉,鼻梁有些塌,眼睛眯成缝缝,脸颊上有雀斑。定段赛这种正规的场合,他穿的很随便,疑似一周没洗的圆领T恤,大口袋的短裤,往下一看,庆幸没穿拖鞋。站在气氛严肃的大厅里,多少有些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