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是日本棋坛天才新秀,以天下围棋为目标,追赶着中国棋坛几乎无败绩的陈耀然九段。而我,以小林为对手,向着职业三段前进。

耀然依然被摆在高不可及的神坛上。

记者没来采访我,只采访电话采访了小林三段。

小林的答复很傲慢:“这次三国战,我会给对手下出一盘精彩的指导棋。问对手是谁?不记得名字了。我只记得是陈耀然九段同门。”

十一月末,渐渐飘起了小雪。雪落在道场教学楼青色的砖瓦上,黑白分明,像古旧的泼墨画。

只听得见棋子落棋盘上的声音,高高低低,颇为悦耳。

我正在和耀然对局。

我们身边围着一圈道场的学生。落子的空隙中我突然注意到围观的学生背后站着一个沉默的二十岁上下的男子,肩膀上落着尚未融化的雪花。

正是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年纪,身子不高,裹着黑色的风衣,眉宇之间有几分阴沉倨傲。

他的眼睛跟着耀然的手,耀然每落一颗子,他的眼珠就随之移动。

一局下完,耀然有事先走,我一个人复盘,他突然用很生硬的中文礼貌的打断我:“请问阁下是谁?”

我很诧异。

他解释道:“阁下和陈九段下棋,让二字的情况下,只输半目,非常不错。在中国应当是职业高段棋手。”

他继而自顾自的拿起棋子棋盘上摆出几个变化图:“阁下这手跳很不冷静,白棋在倘若这里立下,棋形棋形分断。还有这手刺,纯粹只图一时之快,并未获得实利,反而错失良机…”

“那盘棋倘若我来下,能赢半目。”

我颇不服气:“这么死板的下法,赢了也没意思。”

“我以为,围棋就是胜负,只有胜负。输棋的人永远谈不上个性。”男子把他刚摆的变化图推乱:“譬如陈耀然九段的棋。他的棋很精确,永远落在最正确的位置。所以他一直赢棋。阁下棋风跳脱,算力精确,但个人色彩未免太重了些。个人色彩重的棋手,很少能出成绩。真正的围棋只有正误之分,没有风格之别。”

言语不和,我笑笑:“不好意思,我是例外。”

他没说什么,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倒回来:“阁下大名?”

“沈昭。”

他这次没说什么,干脆的走掉了。

十天之后,我翻《围棋晚报》,正好看到他的照片。照片下小字写着名字:小林拓也。

他是来看耀然下棋的。

默默的看,看完把自己摆的棋谱抹掉,再默默的走。

所以三国战坐在他对面时,我心里其实很没底。

不光是说在165手内赢他。

只是气势上我就要输一截。

第一战对日本,三张并排的棋桌,耀然坐在左起第一个位置,林染坐第二位置,我坐在第三个位置。

摄像机早就架好了,裁判次第落座。对局室外我看到了韩潜,他就站在旁边对局分析室门口接受记者的采访。张镜和几个其他棋手签约了他围棋俱乐部的棋手跟在他身后,毕恭毕敬。韩潜看到我,远远的打了个招呼。紧接着一些其他职业棋手相继匆匆进了分析室,一会儿里面有烟味飘出来。一个小姐过来低声说:“沈先生,能不能挪一挪位置?您这样坐挡住广告商的标识了。”

我刚被换了个位置摆放,正好看见小林入场。他跟在石田刚和另一位高段棋手背后,西装革履,进门时只对耀然微微欠了欠身,然后坐在我面前。

隔着林染,耀然跟我咬耳朵:“平常心态下,你就当他是林染。”

林染就怒了:“为什么是我?!”

耀然很无辜:“因为我比较强。要是当小林是我,昭昭会紧张的。”

事实证明小林还记得我。他见我第一句话不是问好,而是倨傲的伸出手:“沈先生,我以为围棋理论的正确与否在于对局的胜负。阁下要是坚持自己的下法,今天只有输棋了。”

我和他握手:“不好意思,我和人打了赌,今天不能输。”

作者有话要说:在下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40算不到却看得到的东西

对局的时候恰逢小雪,雪花从高远灰暗的天空落下来,悄无声息。

三国战用的是电子计时,连指针滴滴答答的声音都没有。

安静得让我以为时间停止了。

耀然修长的手指握住茶杯,合拢,又松开。他拿起一枚白子拍在棋盘上,声音清越。当时我不知道石田刚在日本是超一流棋手,我只看到他脸色又青又白,而耀然落子的姿势依旧优雅从容。

林染靠着垫了米黄色靠垫的椅背,仰起头,手掌覆在额头上,长考。他的盘面似乎不妙。

而我的盘面更不妙。

我执白,小林拓也执黑。

这么多年我对局的棋手也不少,像他这样毫无风格的对手还是第一次遇到。

黑棋很冷静得像杯白水。

没有试探,没有冲动,没有偏爱的定式,杀棋还是做活,完全根据自己的计算结果。

这种冷静我只在耀然身上见过。

我落子的时候,看到灰色的鸽子从小雪下的天空飞过,影子映在深暗的天幕上。

他的棋像一张挂着刀子的网,不知不觉我就发现白棋的步履沉重起来。走一步被刮一刀,等带着孤棋重出重围,自己棋形早就千疮百孔。

他下棋的时候不看对手,只看棋盘。

他飞罩住我意欲出头的白棋时,倒是倨傲的看了我一眼。

一子飞封,封住了我最后一条逃生的路。

我不看他,我看鸽子。

小林拓也背后是高高的木质窗户,我一抬头,就看见窗台上的鸽子扑啦啦的飞起,搅起小团小团的雪沫。

那一瞬间我想起小时候和耀然对局,也是这样的雪天,师傅家窗前烧着炉火,暖融融的像个梦境。

当时我把耀然逼得很苦,我笑得那叫一个得意:“你肯定冲不出去了。”

当时耀然还是个孩子。他安静的看了我一会儿,指着窗外觅食的鸽子说:“你看,鸽子也飞不出风雪,所以它们不做这种无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