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躲在你身后,我们不可能站在平等的位置上。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相信我的选择是对的。”想了想我又对着手机响亮的亲了下:“不要担心我,美人等我回来。”没等他回话,我迅速挂了电话,想了想又关了机。

平时对记者应答如流的耀然那天有些失常,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被人当把柄。那段时间的《棋艺》上批判陈九段自恃甚高批判得轰轰烈烈,过了一周又渐渐平静下来。可能耀然背后做了协调工作,也可能关于耀然的炒作本来就多,没有哪个可以长久。马上新话题就取代了旧话题,大家乐此失彼。

比方说棋圣战,挑战和卫冕。

 

棋圣战三年一次。自我九岁在自己墓前翻开的《棋艺》上看到耀然挑战成功获得棋圣头衔上后,已有六年整,三年前耀然成功卫冕了一次,按理这年冬天该是新的一轮挑战赛。因为赛程和十二月的三国战重合了,中国棋院出于宣传和给棋手减压的考虑,调整到了翻年的春天。

时间定在阳春三月。

我签盛世以后,所有的对局由韩潜代为安排。所以中国棋院直接打电话告诉我被选做棋圣战种子选手的时候,我拿着手机愣三十秒。

对方很礼貌:“沈先生,棋圣战的事情,您考虑之后请致电中国棋院围棋部。”

挂了电话,我告诉韩潜。韩潜不满意的皱起眉头:“这类事情,他们不该先给我们联系吗?你怎么做的,小昭?”

我耸耸肩:“拒绝了。你也有种子名额,我答应了参赛,赛程很可能排不过来。难道要QS帮我我下?”

说到QS,我心里一直没有底。

春天到得很快,二月份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在大大小小的赛事上帮韩潜下棋了。韩潜的围棋俱乐部总部就设在北京一处繁华的街区,我有时候跟他去现场,在对局分析室里给他指示,有时候就呆在他的总部的棋室里,等现场其他韩潜到场的棋手把棋谱实时传给我。

但是我在棋室,不管是下棋还是打谱,一定会遇到QS。

他安静的坐在自己的轮椅上,远远的看棋室墙上的屏幕。韩潜重新给了我一块手表,他每落的每一颗子,我就应之以“十二,15小飞”,或者“三、3点”。他耳朵上有一颗和张镜类似的耳钉。

几年不见韩潜的设备改造更新了。我可以选择和他说话,告诉他每步棋怎么走,也可以像以前那样拨指针。为此我表扬他,穷玩车,富完表,韩老板是把表玩到一定境界了。

QS永远穿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轮椅里,冬天时候是棉衣,天气回暖了就换成夹衣。他的脸色和韩潜一样苍白,拿棋子的手指很细。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嘲讽,像是在看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他的眼睛仿佛在说:“韩潜迟早会发现,我比你更适合他。”

这间棋室一直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偏偏QS有随意出入的权利。

有时候他会坐在普通棋手打谱的棋室里,张镜会过来陪他下棋,陪他打谱。有时候另外一些棋手会来。很长一段时候后我才发现,QS在这里的地位远比我想象中的高。

我至少见过三名幽灵棋手和他们的搭档,但是QS,作为幽灵棋手,他的搭档不止一名。

张镜第一次在盛世见到跟在韩潜背后的我的时,很惊讶。他摇头:“我没想到你会真的签盛世。”

我也笑笑,向他伸手:“我也没想到。以后共事,请多关照。”

张镜说起QS的时候,很敬佩。

“这里除去你,QS的棋下得最好。他不仅下棋,也在韩总不在时帮他处理一些家务(他把‘盛世’称为家)。他的棋,简直是奇迹。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搭档,可是QS,他可以跟任何人搭档。”

46录音笔

帮韩潜处理内务,倍受尊敬,而且可以和任何人搭档。

这说明QS有权,有势,而且有能力。

这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

我记得他送给我的信,写在粉色信纸上,“以后共事,请多关照。”

送了这封信不久,他就把我一棒子敲晕了。

这个人不仅有权有势有能力,而且难以捉摸。

我开始注意他的棋。

就像我下棋的时候他总出现在我旁边一样,他对局时我在在旁边的棋桌前坐下,打打谱,看他一眼。

QS下棋总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QS是韩潜手下的幽灵棋手,我却一次没看过他幕后下棋。有对局的时候他通常回自己的房间(韩潜在盛世围棋总部二十五楼给他空了间客房),关上门,谁也不能进去。他的房间我去过,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窗帘,连沙发都是纯白的。床边立着挂点滴的铁架子,冷冰冰的像一间病房。

我是去给他送订阅的杂志,他安静的坐在床上,盖着薄薄的白色被单,问我:“沈昭,呆站半天,你在想什么?”

我环顾房间:“没想到这么苛求干净的人,竟然会下假棋。”

他嘲讽的勾起嘴角:“明明这么不屑,为什么还加入我们?”

这句话问得好像不是他把我绑过来的一样。

我耸耸肩:“如果你脑袋上顶着一把枪,还有把柄抓在韩老板手上,给你什么你都签字。”

盛世围棋不能纯粹的围棋俱乐部。韩潜拉拢的是一批和他有着相同理想的疯子。我不能理解他是如何把这些棋力不错,思想极端的人聚集在一起的。而我始终无法融入这群人。我帮韩潜赢了不少不大不小的棋局,只要QS排斥我,我就始终不能融入到幽灵棋手的圈子里。我既不知道他们一共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只是偶尔有人到盛世围棋总部办事,韩潜会指着一个背影跟我说:“小昭,那是XX的搭档,他很厉害。”他还会笑着补充一句:“当然没你厉害。”

QS歪着头看我,像是看什么有趣的东西,他略略思考了一下,盖棺定论:“你和我们不是同类。长期跟陈耀然在一起,雅门教给了你太多没用的条条框框,你不适合跟我们一起成做大事。”

他指了指床边摆着的榧木小棋桌,转而我微笑:“你天天看我下棋,看够没有?够了就陪我下一盘。”

那天我们连续下了三盘棋,时间很长,从下午三点下到晚上九点。

QS收起棋俱,问:“看出什么了吗?”

我这才明白张镜那句话的意思——QS是个奇迹,他可以和任何人搭档:“你没有风格,或者说,你有所有的风格。”

他和小林不同,小林没有风格,是因为他棋风严谨,每一步都像是用一台巨型电脑周密计算过的。

QS没有风格,是因为他可以模仿任何一个人的风格。

第一局,他棋势如虎,入界很深,中盘对杀激烈,我回击得破费力气。

第二局,他忽然婉约起来,一条白龙细细的把我缠住,一招不慎,险些被温柔的溺死。

第三局,他又下得俊秀飘逸,被攻击的时候轻松转身,游于事态之外。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盘,快刀张镜。第二盘,林染。第二盘,张青白。像不像?”

果然像极。

和林染下了这么久的棋,第二局QS的风格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我病了十年。这十年间几乎不能下床,自理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去各地参加比赛。我把每个棋手的棋谱归了类,十年来不断揣摩。我假设自己是林染,遇到张青白的时候该怎样应对,或者假设我是陈耀然,遇到林染时改如何过招。”他神经质的笑笑:“我的模仿能力很强,就像小孩子过家家,这么玩下来,竟然把各种风格都学像了九分。本来以为一辈子都这么默默无闻的平凡下去,带几个学棋的学生,赚点治病的钱,直到我遇到韩潜。”

“他看过我的棋,问我,想不想真正和这些棋手对弈?我说,想。韩潜给我钱治病,我帮他的棋手下棋,我可以模仿很多棋风,因此一个人能为他搭档很多棋手。”

韩老板做事果然高效而省钱。

“从那天起,我就抛弃了原来的名字,我叫QS,护送他到达顶点的骑士。韩潜选择你,因为他比较恋旧,而你是他的第一个幽灵棋手。我很有耐心,等他这份无聊心境过去了,他会发现我才最适合他。”

韩潜手下的人,果然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