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景浓听她这样一声声地说话,却全然没有秋长天的回应,心下已经料到几分,放缓了脚步。

果然,不一会儿,便从屋内传出秋长天震怒的声音,“不懂事就滚回去叫你娘好好教教你,别在我眼前烦我!”

秋景华一时没了声音,紧接着便梨花带雨地夺门而出。

一推门正撞上走到门口的秋景浓,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冲了出去。

秋景浓目送她离开中苑,才迈步进了屋中。

秋长天正坐在书桌边握笔写着什么。

秋景浓没请安,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抬手拿起一旁的墨,慢慢研磨起来。

秋长天打她进来就看见了她,不过心绪还浸在对秋景华的怒火里,便当做没看见她了。

磨了一会儿,秋景浓慢慢地开口道,“阿浓记得,这块墨是先皇赏给爹爹的呢,没想到爹爹笔耕不辍这么多年,这墨还有这么多,怕是用到大哥的儿子上太学也用不完呢。”

秋长天停下笔,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秋景浓,道,“爹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块墨了,只是不知道还是否好用?”

“虽然尘封已久,可是它还在。”秋景浓笑着回答道,“爹爹请看,这墨不是还那般鲜亮芳香么?”

秋长天没说话,丹凤眼眯起,端详了秋景浓好一会儿,才大笑道,“果然是我秋长天的女儿。”

秋景浓倒是谦虚,眉眼柔顺,“是娘亲教的好。”

“嗯,是韵之教的好。”秋长天抬手揉揉秋景浓额前的碎发,宠溺地说道。

“爹爹也别责怪华姐姐,华姐姐也是无心…”秋景浓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她说的是实话,以秋景华的脑子,也就是想来表白一番,告诉秋长天她对自己爹爹的孝顺,没想到正触了秋长天的逆鳞。

“别提她。”秋长天拉过秋景浓的手,道,“爹爹就要走了,阿浓不担心么?”

秋景浓顺势依偎过去,说道,“阿浓才不担心呢,云国将领一听爹爹的威名,肯定就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了,爹爹一定会凯旋而归,阿浓有什么好担心的。”

秋长天大笑。

“阿浓只是觉得爹爹此去千里,要好久才回来,阿浓怕日后思念爹爹,所以跑来打扰爹爹…”秋景浓补充道。

“不打扰,我的阿浓来,爹爹高兴还来不及。”秋长天说道,心下又柔软了几分。

“爹爹在写什么啊?”秋景浓好奇地凑过去,俯下身眨了眨眼睛,自言自语道。

“阿浓,你想不想当皇后?”秋长天手疾眼快地收起桌上的信笺,莫名其妙地问了这样一句话。

当,皇后?

秋景浓吓了一跳,爹爹这话岂非大逆不道?

“爹爹在说什么啊?”秋景浓做出一副不懂的天真模样,说道,“阿浓怎么会做皇后呢?”

“爹爹今日的话,阿浓千万不能告诉别人。”秋长天扳过秋景浓的肩,严肃地说道,“若是叫阿浓嫁去云国,阿浓可愿意?”

那日智闲大师的谶言像是石头一样压在秋长天的心里,若是秋家必定有人凤仪天下,他自然希望是知书达理的小女儿。

虽则叫她远嫁,他舍不得。

“阿浓才不要嫁那么远呢!阿浓不要离开长宁!”秋景浓大声地反对道。

她是真的急了。

秋长天莫不是真的打算把她嫁到云国去吧!

秋长天这样问她,是真的打算要起兵谋反,和云国里应外合么?

绝对不行啊!

秋长天连忙安抚炸了毛的秋景浓道,“爹爹只是随便问问,阿浓别害怕,爹爹舍不得把阿浓嫁得那样远。”

秋长天还记得前些日子他戏问她要不要嫁给叶瑾时,这个孩子的回答,“阿浓要陪着爹爹。”

而此时,秋景浓黑白分明地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是吓坏了,她说,她才不要离开长宁。

秋长天心里有了这一番合计,又温言安慰了秋景浓好久,才叫秋景浓放下心来,他确实只是开了个玩笑。

“爹爹以后可别拿阿浓开玩笑,阿浓害怕死了。”秋景浓嘟嘟囔囔地说道。

秋长天笑了笑,道,“爹爹给阿浓赔罪,阿浓想要什么,爹爹能做到的都给你。”

秋景浓眼珠转了转,说道,“阿浓要爹爹不在府里的时候,娘亲说了算。”

这其实也是在变相替崔氏求权了。

秋长天脸色一变,郑氏和崔氏都是平妻,本来就没有高下之分,只是崔氏入府前,秋府一直就由郑氏打理,崔氏入了府,秋长天因为愧对郑氏,也就没有分权。

可是听秋景浓的意思,分明是叫秋长天把内权全部交给崔氏。

一向天真的秋景浓,怎么会自己想要这样?

秋长天不敢相信,心里那个清傲高贵的女子,会使出这样的手段叫女儿替自己□□。她不是从来都不屑于此么。

“阿浓,谁教你这样说的?”

秋景浓一听,暗道不好,爹爹莫不是怀疑娘亲了吧,面色上却依旧是一片天真无邪,说道,“没人教阿浓啊,可是娘亲是除了爹爹外,最疼阿浓的人,等爹爹走了,阿浓怕郑夫人和华姐姐欺负阿浓。都没有人替阿浓做主…”

秋景浓说着说着,竟然掉下几滴委屈的眼泪来。

秋长天也知道前些日子秋景华把秋景浓一个人扔在叶府的事,后来又听底下的奴仆嚼舌根,大概知道那天秋景浓回了大司马府,又被郑氏责问了一番,这样看来,确实是郑氏和秋景华欺负了秋景浓。

有了第一次,保不准便会有第二次。

秋长天心下一动。

这内权,确实在郑氏手里久了点。

那个看似冷若冰霜,内心却百转柔肠的女子,自始至终没有争抢过。

他走了,大司马府着实叫他放心不下。可若主事的是她,他便放心不少。

更何况崔氏是清河崔氏女,若皇帝当真想要他后院起火,也得掂量掂量崔氏娘家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的。

想到这,秋长天拍了拍秋景浓的头,道,“还是我的阿浓想的周全,爹爹答应你,离府前叫韵之掌内权。”

秋景浓听到这句话,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最起码,她不必担心秋长天出征的时候,秋景华和郑氏惹出什么事端了。

从另外一方面讲,她替娘亲求了权,也是觉得娘亲的一腔深情该得到些回应。

她不过是想要和那个男人像普通夫妻一样白头偕老。

秋景浓愿意替她争取。

第13章 前路莫测

还没过年,秋长天便领兵出征了。

热闹的大司马府,也就随着秋长天的出征渐渐沉寂下来。

这一方面是由于秋长天去了东陲,另一方面,则是秋长天离开前,突然将把持内权十余载的郑氏架空,把内权给了崔氏。

大司马府里人人自危,不知道这是否预示着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好在一切明朗前,先夹起尾巴,不被任何一方落下把柄。

秋景浓知道,西苑和东苑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就算她不想,秋景华也必然不会叫她好过。

何况她本就看不上秋景华。

崔氏问过秋景浓,秋长天临走前,可否和秋景浓谈过话,秋景浓如实相告,最后换得崔氏一句“阿浓确实长大了。”

她分不清崔氏这句话是喜是悲,然而她只是当做耳边风,听过,便忘到了脑后。

十四岁这一年的新年,过得悄无声息。

秋景浓甚至都回忆不起来前一世的这一年是怎样度过的了。

许多事情都改变了,她的生活也偏离了预定的轨迹。

可智闲大师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大司马府的大祸,躲不过。

年还没出头,宫里每年都会举办的宫宴又要开始了。

上一次宫宴还是千秋灯会之后的那次,回来后,她的大姐成了二皇子的未婚妻。

这一次,秋景浓不知道又是什么在等着自己。

宫宴这天,秋景浓一日既往的素净打扮,和崔氏同乘了一辆马车,怀着紧张的心情前往皇宫。

因着府里只能出一位夫人,如今崔氏掌了权,便是由崔氏带着秋景浓秋景华秋景露三人出席的宫宴。

秋景华不愿与秋景浓更不愿跟崔氏同车,破天荒地主动要和秋景露坐在了一辆车里。

说道秋景露,倒是叫秋景浓大大地惊讶了一番。

她已经很久没见秋景露了,几次出门,秋景露都称病不出,平日里也没见她,就连秋长天出征,秋景露也没有露面。

秋景露长得像秋长天,一双丹凤眼挂在脸上,颇有些美人坯子的潜质,只是往日里秋景露太过于畏首畏尾,怯懦的气质更盛,掩去了她的容貌。

而此时站在马车旁的娇俏少女,竟是美得教人移不开视线,就算站在名冠长宁的秋景华身边,也丝毫没有被比下去。

秋景露微微笑着站在马车边,清瘦了不少,越发显得丹凤眼大起来,这一日略施了粉黛,五官都比往常更精致。最重要的事,她不再害怕了。

秋景浓吃惊的目光正对上秋景露,后者没有躲闪,只是微微朝她点了点头。

秋景浓回头看了崔氏一眼,钻进了马车。

车子一开始动,秋景浓就忍不住靠过去,问道,“娘亲,你看到了吗?露姐姐好漂亮啊。”

崔氏点点头,倒是非常平静,笑道,“怎么,阿浓觉得自己朴素了些?”

秋景浓低头看看自己一身青色暗花的衣裙摇了摇头,如果有可能,她甚至希望隐去身形,淹没在人群里,又怎会在宫宴上争奇斗艳呢?

“没有,只是觉得露姐姐变化好大…”

“你露姐姐过了年就要及笄了。”崔氏点到为止。

秋景浓恍然大悟。

然而她仍旧觉得,是有什么东西,从内心里改变了她,支撑着她,才会露出那样一个自信大方的笑容。

秋景浓也不再说话,直接靠过去,偎依在崔氏身边,闭目养神。

崔氏也不推开她,只是好笑地揶揄道,“十四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粘人。”

秋景浓依偎在崔氏怀里没说话。

不多时,马车已经到了皇城,穿过了一道一道宫门,最终停了下来。

下车交换了名帖,秋景浓跟在崔氏身后,重生以后,第二次踏进这皇城。

还没走到御花园,就看见远远地有个颇为眼熟的人影等在朱色的宫墙外。

走近了,果然是陆葭伊。

陆葭伊跟崔氏请了安,便笑嘻嘻地拉起秋景浓跑掉了。

“喂喂喂,你好歹把跟我娘亲请安的那份文雅保持到我娘亲看不见为止好吧?”秋景浓挣开陆葭伊的魔爪,斜睨了她一眼,说道。

“呦,秋七小姐生气啦?”陆葭伊凑过来,在她耳边说道,“我好害怕呀!”

秋景浓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话说回来,听说去年华拓山异相是因为智闲大师的谶言么?”陆葭伊一本正经道,“你们家又有人会凤仪天下?”

什么叫又?

秋景浓不解。

等等,连陆葭伊这个江湖百晓生都知道了这件事,看来林添颐没少在这方面下功夫。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秋景浓问道。

“年前就知道了,这不是一直没见到你么。”陆葭伊回答道,“现在半个长宁都知道了。”

“宫里呢?”

陆葭伊一拍秋景浓脑袋,“你傻啦?林二小姐可是宫里那位的侄女。”

秋景浓仿佛看见了眼前的一场恶战。

“你那个露姐姐倒是比前些日子见她强了不少。可是她怎么和秋景华走在一块?”陆葭伊拉着秋景浓,一面往御花园走,一面说道。

秋景浓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没说话。

“哎,那不是叶四小姐么?”陆葭伊眼尖地看到从宫门那一侧走进来的一群人。

“你看,中间那个穿紫色衣裙的妇人,便是叶夫人。”陆葭伊悄悄指给秋景浓看。

那夫人虽然已是上了年纪,却端庄美丽得很,举手投足间满满的都是贵气。

陆葭伊从前说过什么来着?

叶夫人是东平李氏。

秋景浓莫名的,觉得叶夫人会和自家娘亲成为密友。

即便两方现在已经完全处于对立的两面。

叶璇倒是不会想那么多,远远看见她们,便挥了挥手,叶夫人也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低头问了叶璇一句什么。

也不知道叶璇怎样回答的。

等到了御花园,各位夫人已经带着各自的女儿坐在了席位上。

大司马府权倾朝野,自然是被众夫人尊为上宾,居于上位了。

秋景浓原以为身为被恭帝新扶植的叶家主母,李氏会自动自觉地自成一派,没想到李氏带着叶璇一进大殿的门,便亲亲热热地坐在了崔氏身边。

两位长宁城里颇有权势的当家主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番寒暄,引得原本就摇摆不定的众人更加不知道该如何站队。

“这位是秋七小姐?”李氏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面无殊色安静坐在一旁的秋景浓说道。

崔氏点点头,推了推秋景浓,道,“还不见过叶夫人?”

秋景浓简单地施了个礼,并未有多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