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不必惊慌,太极宫里都是最好的太医。或许太后娘娘只是要同夫人少夫人商量些事宜。”

秋景浓慢慢冷静下来,点点头,“师父说得对。”

“你去回话,我换了衣服马上就去。”秋景浓吩咐道,咬了咬唇,转头又对何煦说道,“算来离阿璇生产日期已经接近,不知道子瑜出征前可有打算?”

何煦只是摇摇头。

没有打算?那是准备叫阿璇分娩在宫里?

好在慕子宸和先太子是亲兄弟,并不忌惮这新生儿的降生,若这一日在位的不是他而是慕子寒,雁国公府便要仔细掂量一番了。

半晌,那人突然开口问道,“少夫人此去,还会回来么?”

嗯?

还会回来么?

秋景浓扭头不解地朝何煦看去,后者面色平静如水看不出一丝端倪。

“自然是回来的,不然…”话说到这,秋景浓突然明白了,何煦是指…

他知道她曾被软禁九华宫?

是了,何煦和叶瑾的关系那样好,他怎么会不知道…

“我会回来。”秋景浓一字一顿地承诺道。

白衣素手的翩翩公子施礼颌首,并不多言。

直到秋景浓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何煦在直起身来,长叹了一声。

马车笔直地朝太极宫驶去,车檐上挂着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秋景浓觉得有些烦躁,绞着手绢心思紊乱。

叶夫人坐在对面,看秋景浓心烦意乱地样子,开口道,“阿璇不会有事的。”

秋景浓闻言抬起头朝对面看去,叶夫人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上,一袭蓝色绣花广袖长裙将其衬托得格外镇定自持。

这是一个当家主母该有的气度和素质,而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也将要坐在叶夫人的位置上,哪怕爱人不在身旁,也能撑起风雨飘摇的家。

只有她能撑得起来,他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上战场。

秋景浓点点头,道,“我只是担心阿璇,她还不懂事…”

“到了这步田地还不懂事,她便算不上叶家的女儿。”叶夫人道。

一句话呛得秋景浓不知道怎样接下去,一时间便沉默下来。

秋景浓知道叶夫人并非是针对自己,因为她也不止一次听叶瑾提起过叶家的家教。叶家的孩子,似乎过得要比大司马府家的孩子独立得多。

“你今日进宫,索性去看看那孩子吧。”叶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那孩子?

秋景浓不明白地眨眨眼睛。偌大的皇宫里她还认识哪个孩子?

“娘亲是指…”

“当今。”叶夫人毫不避讳地说出这两个字,面色极其平静,看不出是何心思,却叫秋景浓吓了一大跳。

“娘亲,我与他并非…”秋景浓连忙解释道。

“为娘知道。”叶夫人笑着点点头,道,“只是最近太傅家的大公子常常出入勤政殿,你与当今熟悉,不如去探探口风。”

秋景浓这才明白过来,谢太傅一家一向是和雁国公府不对付的,先前是分别站在贵妃和皇后两派,后来又是在拉拢陈留公府的事情上败给秋景浓,如今两方断不可能修好,叶夫人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只是一提到谢太傅家的大公子,却勾起了秋景浓心中的难过。她想起一个人来。

很久很久没见的,无论前世今生,都是她挚友的,陆葭伊。

不知道她在华州过得如何。

“阿浓明白了。”秋景浓颌首,思绪却跟着秋风飘向了远方。

当日的宫宴初见,年少春衫,谢竟之还记不记得有过一个少女,曾对他芳心暗许…

说话间已经到了太极宫门,穿过重重宫门,很快就到了暖阁,还没走到近前,就听见一阵一阵凄厉地叫喊呻/吟,远远看见绿衣宫娥端着一盆盆热水进进出出。

秋景浓只觉得头皮发麻,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一旁的叶夫人。

后者也是脸色煞白,缩在广袖中的手心都出了汗。

“阿璇如今不过七个月…”秋景浓紧蹙着眉,犹豫地问道。

“早产…”叶夫人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猜测道,“璇儿刚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先太子便去了,这些天被关在宫里也不得透透气,过得苦,或许…”

早产…

秋景浓只觉得后背发凉,唯有心中暗自祈祷,祈祷叶璇能够安然度过这一劫,顺利生产。

进了门,秋景浓和叶夫人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外间厅里的太后。

再见太后,她却比上次秋景浓见她时气色要好上许多,只是现在抿嘴沉着脸,神色有些肃穆。

见秋景浓和叶夫人进来,立刻招了她们到近前坐下,开口竟然有几分语无伦次,“今日早上还好好的,喝了两碗粥,到了快晌午便腹痛起来,如今已经折腾快要一个时辰了,太医的意思,怕是要生了。”

秋景浓从来没见太后娘娘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看样子她也是慌了,几乎顾不得君臣礼仪,嘴唇都有些泛白。

是了,叶璇腹中这孩子,是她优秀的大儿子唯一的血脉,她怎能不珍视…

“七月生产也不是没有先例,娘娘别担心,璇儿吉人自有天相,必定能过平平安安产下此子。”叶夫人伸手握住太后冰冷的手,温声细语地安慰道。

秋景浓在一旁忙不迭地点头。

阿璇一定会没事,她的太子哥哥会在天上保佑她,保佑她平平安安…

“不知道宫中太医预测,阿璇腹中胎儿是男是女?”秋景浓打破几乎凝结的肃整气氛,故意挑起一个轻松一点的话题。

“估摸着是男孩。”太后娘娘眉头果然微微舒展开来,道,“怎么,待明德皇后产下龙裔,可与叶少夫人指腹为婚,表兄妹亲上加亲?”

这思绪跑的可真快,秋景浓没想到太后直接就扯上了自己,尴尬地笑笑,道,“阿浓这还八字没一撇呢,娘娘还是莫要说笑了。”

说话间,眼见着绿衣的宫娥流水似的进进出出,房中的呻/吟声一声胜过一声大。

秋景浓手脚发凉,连头皮都有些发麻。她毕竟还未经生育,见叶璇如此辛苦,心中倒对繁衍之事生出了几分恐惧。

叶夫人显然看出了她的不安与局促,抬手按上秋景浓交握的手,柔声安慰道,“不是所有女子生产时都是如此辛苦,你莫要害怕。”

太后见秋景浓果然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加之秋景浓一向体弱多病,也很体谅,善解人意地吩咐道,“叶少夫人既然还未经生育,也不便待在此处,便去御花园走走吧,待阿璇诞下龙裔,哀家再派人寻你去。”

秋景浓抬眸看了一眼叶夫人,后者含着笑朝她微微点头,秋景浓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也不推辞,告了个歉便随宫娥离去了。

第66章 旧日随风

勤政殿配殿。

慕子宸将手中的奏折放下,抬起眼,斩钉截铁地说道,“别说了。”

正滔滔不绝的锦衣公子一噎,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可是陛下…”

打后殿绕过一个宫人来,附耳在慕子宸身边嘀咕了几句,看起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谢竟之噤了声,见慕子宸微微皱了眉,片刻之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吩咐道,“便请她进来吧。”

谢竟之一愣。

他正和慕子宸谈论的事情,恐怕不能与外人言说,不知道慕子宸要请什么人进来。

“陛下是要宣什么人过来?”

“什么人?”慕子宸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桃花眼里目光闪烁捉摸不定,“便是你所说之事的当事人。”

谢竟之摇头,不可能,他们明明出征在外…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谢竟之蓦地抬起头,“难道是…”

秋景浓其实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慕子宸的爱憎分明她比谁都清楚,前次他们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因此并不知慕子宸会不会见她。

直到见回报的宫人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秋景浓才松一口气。

“陛下可是在勤政殿见什么人?”秋景浓一面跟着那宫人走,一面问道。

那宫人点点头,也不多言,只是简洁地回答道,“陛下正和谢大公子谈事。”

谢大公子?

他果然是见缝插针的在宫里走动,秋景浓只是极偶然的求见,没想到也能遇见他。

将将走到殿门口,就听见谢竟之痛心疾首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陛下!”

“你不要说了,一会儿阿…叶少夫人便到了,小心伤了两家和气。”是熟悉的声音,只是少了戏谑与深情,徒增了一丝帝王的冰冷与无情。

秋景浓停下脚步。

“陛下,叶家大权在握,声望又是极高,即便是如今并未想反,可是一旦他想了,后果便不堪设想啊!”谢竟之的声音不但没有被制止,反而因为情绪的激动而更大了。

秋景浓在殿门口也是听了一个清清楚楚,不禁心中一惊。

是啊,便如古往今来的叛臣逆贼一样,那独居高楼的冷血帝王,在乎的又怎么会单单只是想不想,还有能不能。

雁国公府亲手扶植了慕子宸登上帝位,朝野内外的大清洗皆是叶瑾的手笔,如今朝臣人人自危,雁国公府又掌握着绝对的军权…

不过是不想反罢了,若是真的起了反心,又有谁能制得住呢?

秋景浓想得到,慕子宸便更能想得到,只听见大殿里谢竟之的声音落下,空荡荡的便再无回音,慕子宸没有说话。

秋景浓闭了闭眼,抬手推开殿门,清澈的嗓音自门口响起来,无比坚定,“不会。”

谢竟之扭头去看大殿门口。

女子一袭暗紫色衣裙拽地,黑发高高的挽起来,头饰精致巧妙,逆着光站在门口,看不起神情,却从那笔直地身姿里便可看出她的端正肃穆。

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秋景浓了。

他上次见她,还是在一年前的宫宴上,这少女虽是满眼青稚,行动举止进退得宜,颇为有礼。

那时他还暗自赞叹不已。

后来冲喜出嫁,救治病夫,大司马府湮灭,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秋景浓像是变了一个人,早就褪去了从前的柔弱,声音里竟然有种莫名的坚强。

这个女子…

秋景浓迈步走进偏殿,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自然是不必担忧的,只要有我在,雁国公府便不会反。”

谢竟之皱眉。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她不在,雁国公府便真的会反来试试?

“叶少夫人何出此言?自古以来女子…”

当初陆葭伊看上谢竟之时,可知道他心中是如此轻视女子的么?

秋景浓浅笑,打断他欲说出口的轻蔑之言,道,“何出此言?谢大公子不是很清楚么?”

一字一句,像是一个保证,“凭我是秋景浓。”

谢竟之摇摇头,却并不能再怎样反驳她,这女子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莫名地叫人心生寒意。

此时她不紧不慢地说着话,眼神却清寒的叫人毛骨悚然,仿佛她是来自于绝处的死境,看着他的眼神里一丝感情都没有。

就像,看着一具尸体。

“够了,谢卿想必已经累了,方才的事,谢卿便打消念头,回去歇息罢。”慕子宸语气平缓地打断他的话,目光却只是灼灼地望着门口那女子。

谢竟之自知秋景浓在旁边,慕子宸更是听不进去一句劝告了,便只得悻悻地打道回府,路过秋景浓身边,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从前年少轻狂,从不曾将这柔弱女子看在眼中,怎知今日,这一个弱女子却在朝中搅起满天风雪。

如今当今的即位,雁门公府的发达荣耀,甚至于大司马府谋逆的从轻发落,谢竟之不敢枉自猜测秋景浓在这些事件里究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他只知道,若是没有秋景浓,朝局必定不会是今日的模样。

毫无征兆地,就在谢竟之整理好心情就要与她擦肩而过时,那人轻巧地开了口,声音低得几乎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却叫他心中一震。

“谢大公子,你可还记得葭伊么。”

日复一日为了家族利益而劝告慕子宸对雁国公府削权的你,一直以“未平天下无以为家”为由独身至今的你,一年前春意阑珊里分花拂柳而来的你,心里可曾挂念过那个心直口快的少女么?

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

谢竟之脚步微顿,终于一言未发,踏出了大殿。

空寂的大殿里只剩下两个人来,又是只剩下两个人。

秋景浓清了清嗓子,重复道,“请陛下放心,只要有臣妇在,雁国公…”

她不知道慕子宸为何会将她在此时召进殿里,即便是她主动求见,他亦可以避开她和谢竟之相见的时间。

“我记得你从前喜欢穿青衣。”慕子宸打断她,没头没尾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声音温柔,和刚刚冷情的帝王判若两人。

秋景浓内心一阵翻涌,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就听见慕子宸温和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他喜欢紫衣,对么?”

叶瑾啊…这个人确实喜欢蓝紫这样清冷又醒目的颜色,可她渐渐爱上紫色,却不是为了要为悦己者容。

只是单单觉得,他不在她身边,有着他喜欢的颜色陪着,便像他还在一般…

“子宸…”

慕子宸露出一个落拓又寂寞的笑容来,自嘲道,“我自知有些令人生厌,你不必容忍。”

秋景浓一时语塞。

她不晓得要说些什么。

慕子宸在她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可她却不想再叫他心生一丝幻想。

他该找个一心爱慕他的好姑娘,如今他已经即位三月有余,后宫却空无一人…

“说说看,你今日来,是要我做什么?”慕子宸在一边的龙椅上坐下来,示意她也坐下,后者却不为所动,站得笔直。

“我说什么你都会做么?”秋景浓听他问得蹊跷,便捉住不放,目光如水。

慕子宸没想她会来这么一句,轻笑了一声,仔细看了她好一会儿,竟然点了点头。

这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现在是皇帝,金口玉言,就这样轻易许给别人承诺?

“你对别人也这样随口答应?”只能说她是真的有些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