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光年在一旁只剩无奈的份。

安娜端菜上桌回来,就见到了这么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英俊挺拔的男主人在灶前忙碌,娇小漂亮的女孩子在一旁打下手,他给她一个眼神,她便自觉地把切好的蔬菜倒进锅里,他把锅铲给她,她接过来笨拙地翻炒,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他也不恼,微笑夸她做得很好,她虽然嘴上不饶人,但手上的动作更流畅了一些。

安娜站在门口,暗自为他们不再那么剑拔弩张的关系而高兴,正想悄悄转身把二人空间留给他们,不想一转头就见到身后鬼魅一般出现的黄伊文,吓了一大跳。

这和谐的一幕想必黄伊文也看到了,她对安娜没有流露出一丝抱歉的神情,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里面,那隐隐怨毒的眼神让安娜毛骨悚然。

安娜的尖叫声吸引了厨房里两人的注意,梁暖回头,见门口两人围观自己的笨手笨脚,对尹光年更加不爽。

舍不得她娇滴滴的女朋友干粗活,就知道使唤她,对,他多半那么想,她梁暖已经从千金小姐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境地了,总要做点什么付房租是吧?

心里不平衡,她把锅铲一扔,干脆罢工:“不炒了,手酸。”

装作没看见黄伊文不悦的脸,她风风火火走到厨房门口,对客厅里喊:“哎,那个最胖的,你不是说要做牛做马吗?过来,现在就给你机会。”

美女发话,谁敢不从?牛壮壮赶紧笑嘻嘻地跑过来,就被梁暖支使着去炒菜了。

最终牛壮壮还是被赶出了厨房,取代他站在尹光年身边的是黄伊文,她不管他冷淡的态度,一直乖巧地站在他旁边,他需要什么,她就及时递上,俨如贤内助。

大权数次假装去厨房取菜,回来偷偷问忙着铺桌的安娜:“安娜,这女的不就是上次那女的?你们女人眼睛尖,你看这是不是年哥女朋友啊?”

“你问我,我问谁啊,光年哥喜不喜欢她我不知道,反正她喜欢光年哥那是肯定的了。”安娜也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他妈的,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说你跟暖暖两个不争气的,年哥这样的好货就这么落外人手里,我都恨不得我是个女的…”

大权絮絮叨叨地抱怨,一见黄伊文端菜出来,马上360度大变脸,谄媚万分地迎了上去:“哎哟,哪能让大美女动手,我来我来,小心烫着。”

他把她手上的菜接了过来,黄伊文冲他羞涩地笑了笑,又飘然进去了。

安娜白了大权一眼,一脸鄙视:“见了美女就自甘堕落做奴才,孙大权你真是没救了。”

“你懂什么,我喜欢清纯型的,这个明显不是我的菜。”大权跟特务似的神神秘秘,“我仔细看过了,鼻子怪假的,下巴也不自然,皮肤不如你跟暖暖,综上所述,你俩还有一线希望。”

“希望个头啊。”安娜一个劲捶他,“我再说一遍,我的男神是方医生!方医生!”

尹光年厨艺了得,煮出来的菜色香味俱全,整顿饭牛壮壮的嘴巴就没有怎么完整的说过话,那张饕餮大嘴里一直塞着菜,说的最多的两个字是“好吃”,如果再让他多说一个字,那也是“真好吃”。

因为黄伊文在场,这顿饭便多了一份不寻常的气息。

到了后来,除了不知情的壮壮耗子,徐威廉大权还有梁暖安娜已经是看戏多过吃饭了。

“尹大哥,你尝尝这鱼鲜不鲜,我知道你最爱吃这种鱼了,虽然我不会做菜,买菜的技术还可以哦。”

尹光年礼貌地夹了一筷尝了口,客气道:“你费心了。”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都去那个地方买。”黄伊文表情含羞带涩,“我也喜欢吃这种鱼。”

饭前她趁众人还没落座,眼疾手快地坐到了尹光年身边,给人感觉就是男主人女主人坐在一起,宣誓主权的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徐威廉坐黄伊文边上,趁她不注意,对众人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尹光年自然也注意到他夸张的表情。

壮壮他们过来带了一瓶红酒,两个新来乍到的男生站起来要给尹光年敬酒,他淡淡拒绝了:“下次吧,我今晚还要开车。”

其他几个人又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他要送谁,答案不言而喻。

黄伊文状若无辜,眼中的笑意简直要泛滥出来了,一时得意忘形,夹了一口菜想放到尹光年碗里,菜还没落到他碗里,眼睛就接收到他无声的警告。

她的手僵在空中,讪讪地把筷子缩了回来,语焉不详道:“对不起我忘了。”

察觉到尹光年对这个黄伊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亲昵,似乎是她一厢情愿,已经黄伊文反感了一晚上的安娜终于忍无可忍,佯装傻大姐甜笑道:“我们光年哥有洁癖的呢。”

徐威廉和大权悄悄地对她竖起了大拇指,梁暖则坐在一边安静地吃菜,不言不语,神情冷清,好似局外人。

见所有人目光都放在她身上,黄伊文嘴边的笑容僵硬到极点,语气有点酸:“你们大家跟尹大哥认识不久,倒挺了解他哦。”

“好羡慕你们大家呢,能跟他朝夕相处。”她给了尹光年深情的一眼,“有件事拜托大家了,光年哥有腰伤,下雨天常常会犯病,我上次就是不放心过来看看他,才害得他又淋雨,尹大哥你后来没事吧?旧伤犯了吗?”

她的话令梁暖拿筷的手滞了一下,抬头瞥了一眼举手投足都透着稳重的男人,猛然想起了当晚她从韩苏苏家出来,他们在桥头相遇,他以为她想不开要跳河,拦腰抱住她,她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当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无比痛楚的表情,站起来的时候手一直扶腰…

当时那一撞,他的旧伤是不是就犯了?

黄伊文当着众人面如此惺惺作态,尹光年也不好给她难堪,只是客气地又疏离地应道:“没事,陈年的伤了,现在也好的差不多了。倒是你,平时还是多关注你的学业,你还有一年才毕业吧?”

他难得关心起她的事情,哪怕这种带着婉拒的关心依然让黄伊文心头一甜:“毕不毕业我已经不在乎了,那是爸爸强加给我的人生,不是我自己想要的,所以我不打算回美国了。”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含羞带怯道,“比起那些,我觉得国内有更重要的人需要我去关心。”

大家都不傻,这种隐晦的表白谁会听不懂?就差直接说“最重要的人”就在眼前了。大家都等着尹光年的反应,就连牛壮壮和耗子也察觉到了饭桌上的暗涌,目光聚集到尹光年身上。不过他到底还是令看客失望了,除了吃饭,脸上完全没有多余的表情。

梁暖在一边冷眼旁观,心里冷笑不迭。

尹光年没什么反应,大权的反应却很大,情真意切说:“黄小姐的话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人在外头漂泊,才明白父母在心里的重要性,他们一天比一天老了,什么钱啊地位啊,比起父母来,那都是屁啊,黄小姐你说是吧?”

“啊…是…啊。”黄伊文错愕了一秒,僵笑着应了个“是”,到这个时候要是还没发现这帮人跟她对着干,她就是脑子有问题了。

整个晚上这群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家伙处处给她难堪,让她下不了台!

她心里把这些人当菜一般用牙嚼了又嚼,脸上仍装着如沐春风的样子,让人感到这是个温柔谦和有教养的女生。

这笔账且记着,以后连本带利一起讨要回来!

第37章

饭后尹光年真的送黄伊文回家, 等他们一走,别墅里炸开了锅, 徐威廉学着黄伊文的动作, 尖着嗓子扭捏造作地模仿她:“你要是喜欢,我以后都去那个地方买, 我也喜欢吃这种鱼。”

“威廉哥你讨厌死了哎。”安娜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干嘛学那么像嘛, 害我又要吐了。”

“你这个小贱人, 尹大哥也是你叫的吗?离我尹大哥远一点, 不然我死给你看。”徐威廉模仿黄伊文上了瘾,逗得所有人捧腹大笑。

大权“噗”一声, 口水喷了电脑一屏幕,他也顾不上了,笑得前仰后合。

梁暖原来抑郁的心情到底是被这帮家伙给治愈了, 也在边上笑, 笑着笑着就有些想哭。

难以相信, 她的人生要是没有遇见这群无厘头的家伙, 该是多么惨淡。

没在外面停留太久, 尹光年就回来了, 见他们一个个横着竖着歪在沙发上看电视, 也没说什么, 进厨房到了一杯水,上楼继续工作。

他进门的时候刚好对上梁暖的目光,她率先别开了眼, 带着点赌气的成分。

她心里有很多疑问,比如黄伊文是不是他心里的那个女人?她以为是,可他晚上的表现又令人不解,像是要刻意要与她拉开距离似的。

如果不是,那晚他拿着的照片是谁?

这晚梁暖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的事情有点多,到凌晨两点才睡着,不过隔天很早就起来了。

今天周末,也是她的休息日,她打算去监狱探望爸爸。

天气冷下来了,她很担心他的身体,往年这个时候,他经常咳嗽不止还嫌药苦,好说歹说才肯吃药。

几个人都在吃早饭,见梁暖拎了一大袋东西出来,都有些好奇。

大权粥还没咽下去呢,含糊问:“暖暖你这干嘛呢?”

“我今天去看爸爸,顺便给他送点东西过去。”她平静地回答,现在对于家里的事,她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回避了,这些日常用的东西都是她跟标哥预支工资买的,因为想买的东西太多,顺便还问安娜借了一点。

“东西那么多,暖暖我跟你一起吧,你一个人拎不过来。”热心的安娜提出陪同,“你别担心,我就请个半天假。”

“不用了,我送她过去。”开金口的人是尹光年,正因为是他,餐桌上其他三个人都被魔咒定住了一般停下手上的动作。

餐厅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来临,徐威廉愣了一会以后开始猛往嘴里塞食物,因为梁暖随时会掀桌。

梁暖下意识要拒绝他,想了想以后改变了主意。监狱在城外郊区,她又有那么多东西带着,不打车难道她要飞过去吗?

可是打车实在是太贵了,她囊中羞涩,他既然要提供方便,她干嘛跟自己过不去?这本来就是他欠他们家的,何况她有话要跟他说,那些话在家里不方便开口。

“好啊,你想送就送吧,不过别指望我会说谢谢。”说完,她完全不管其余人吃惊的神色,无事人一般优雅地吃起了早餐。

当事人云淡风轻,大家面面相觑后缓过神来,大权的厚嘴唇一张一合起来:“啊哈哈,今天的天气不错啊,感谢苍天,徐威廉今天又胖了一点,这世界上又多了个胖子少了个帅哥啊哈哈。”

徐威廉脱了拖鞋就要打,两个幼稚鬼打打闹闹,客厅里重新恢复生气。

这个南方城市到了雾霾频发的季节,天灰蒙蒙的,透进来的阳光都像蒙了一层脏兮兮的灰,人的心情自然也不会太好。去监狱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梁暖昨晚睡眠不足,上了车以后就昏昏欲睡。

遇到红灯停下时,尹光年终于偏头打量她,见她眼底下的一团乌青,知道她昨晚没睡好。黄伊文的到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远了一些,“黄”这个姓氏是他们之间的禁忌。

昨晚餐桌上她异常的沉默,尹光年知道她非常介意。

她可怜兮兮地缩在副座上,双手抱肩,长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半边憔悴的脸。

昨晚大概想爸爸想到睡不着吧?思念亲人的孤单滋味他再懂不过,所以来自她的苛责他从来都是沉默忍受,只因为他尝过那滋味,所以感同身受。

见她穿得单薄,他脱下了外套盖在她身上,手擦过她顺滑柔软的头发,一抹笑意不自觉在唇边浮起,都说头发细软的人心肠很软,这一点在她身上倒是体现地淋漓尽致。

虽然总是有怨言,她到底是硬不起心肠去彻底恨一个人。

比如他。

路程开到一半梁暖就醒转过来,见身上盖着尹光年的衣服,鼻尖萦绕着他干爽的男人味,呼吸瞬间就乱了,她尴尬地坐起来,把扰人的头发拢到耳后。

耳边响起他低沉令人安心的嗓音:“再睡一会,还要半小时才到。”

“不用了。”她苦笑了一下,“老头在受罪,我又怎么睡得着。”她取出粉饼往脸上扑了一层,还涂了唇彩,希望精神焕发地出现在她爸面前,让他知道她过得很好。

沉默成为常态,窗外的风景乏善可陈,梁暖回过头来,声音有些冷清:“你跟黄伊文认识很久了?”

尹光年大概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问,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梁暖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追问下去。

监狱越来越近,她的心如这颠簸的水泥马路一般起起伏伏,她望着窗外杂乱荒凉的郊区风景,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捏紧。

她想象她风光一辈子的老爸,临老却每天只能抬头望这一片萧索的天,每想到这,她就整夜整夜失眠。

她想念他,却又如此害怕他过得不好。

终于到了监狱,梁暖正准备下车,却被尹光年叫住,她一脸莫名,甚至有些不耐烦。

“我也跟你一起。”他的眼睛透着十足的诚意,“有些事情我要跟你爸说。”

“不行,我不同意。”梁暖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爸爸看到你肯定不会高兴的,他年纪大了,你把他气生病了怎么办?”

她似乎是动了气:“你就算再有钱,但你能赔我一个爸爸吗?”

尹光年表情沉重,两人对峙了两秒,他最终妥协:“那我在外面等你。”

梁暖进了倍感压抑的监狱,向狱警登记姓名,之后便是有些心酸的等待,等了一会,有狱警叫她的名字,梁暖心里一喜,小跑过去。

狱警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是448号的家属?她女儿?”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梁暖纳闷,往常探监可没有这道程序。

“哦,448号说如果是他女儿的话他今天不想见,你先回去吧。”

梁暖犹如被人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愣在原地,拉着狱警追问原因,狱警依旧是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只是甩下一句“你下次自己问他吧”,就匆忙走了。

“爸爸…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梁暖哀伤地望着那道紧闭的门,眼角渐渐湿润。

铁门“吱嘎”一声闷响,靠在车边的尹光年见梁暖失魂落魄地走出来,眼神飘忽,他颇觉意外,父女相见这么快话就说完了?还是梁起风的身体不好,被她发现了?

他抬脚迎了上去。

彷徨无助的梁暖一见尹光年,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三两步奔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袖子急促地问 :“尹光年,爸爸不肯见我,这是为什么啊?我做错什么了吗?他为什么不肯见我?”

他温暖隐含担忧的眼神令这一刻无助到极点的她全身心依赖,对着他伤心大哭。

尹光年见她哭得像个孩子,泪水像珠串一般从眼眶里滑出,再明白不过她这段时间背负的压力,拍着她的肩柔声安抚:“别哭,我进去看看你爸爸,你有什么想跟他说的吗?”

梁暖像是看到了希望,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来,这一刻她也顾不得太多了,只希望有个人能代替她见到她爸,她紧抓着他的领口:“你告诉他我找到工作了,我现在很乖的,让他不要生我气,他万一气生病了我可怎么办啊…”

说着说着,又哭得不成样子。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从未那么贴近,见她哭得凄惨,有那么一瞬,尹光年很想拥她入怀里,给她无言的安慰,就像那一年他得知母亲患了绝症,他大脑空白犹如五雷轰顶,他的表舅一语不发,只是给了他一个父亲一般的拥抱,他才没有倒下去。

这个时候,一切语言上的安慰都是苍白的,他没办法告诉她,她的爸爸时日无多,他不想见她,是苦苦压抑一个老父对女儿的思念,只是为了不让她看到他消瘦的病体,一心希望她能多快乐一天,就多快乐一天。

世界上的父爱千种万种,梁起风给孩子的爱,那么无私又是那么自私,那沉甸甸的爱让他这个外人只能沉重叹息。

他无法想象毫无心理准备的梁暖在知道真相后的反应,只能随波逐流,任时间告诉他答案。

他伸出手又犹豫地缩回来,从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那块旧手帕,小心翼翼地拭去她满脸的泪。

“不要想多了,也许只是你爸爸今天心情不好,过两天就愿意见你了,嗯?”就连他自己都未发现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我很快回来。”

他给了梁暖一个令人安心的眼神,把手帕塞进了她手里,就进了监狱。

接见室。

尹光年与梁起风面对面坐着,梁起风形销骨立,整个人比上次见面瘦了一大圈,疾病的折磨令他看上去更加老态龙钟,他不时地咳嗽,一咳嗽起来脸部的皱纹就会因为疼痛扭在一起,喉腔里发出“沙沙”的沉闷声。

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他不仅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梁起风自己也明白,所以硬下心肠拒绝见女儿,可是他的良苦用心梁暖未必明白。

她被保护的太好了。

“您的状态不太好。”作为晚辈,尹光年眉宇间全是忧虑,“我去联系监狱给您保外就医,您放心,我会帮您瞒着梁暖,不会让她发现一丝一毫。”

“请不要再拖延下去了。”他隔着玻璃向对面的老人郑重请求。

“不用了。”梁起风固执地摇摇头,“保外就医的事卓青会帮我办,你放心,我虽然快死了,还是想多活几天的。”

“我不见暖暖,那孩子哭鼻子了吧?”他布满沧桑皱纹的脸浮起一抹愧疚,那双略显浑浊的眼里泛着丝丝痛楚:“实在是没办法。这几天冷下来,这把老骨头吃不消发了高烧,我这个样子去见她,她会受不了的,不如不见吧。”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似乎连喘气都很辛苦:“等过阵子好一些,我再见她。”

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癌细胞只会令他的身体不断恶化,可拖延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可笑的是,他已经没有多少可拖延的时间,梁起风在心里计算着见女儿的寥寥几面,心里一痛,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第38章

尹光年沉默许久:“这不是长久之计, 她在外面会胡思乱想的。”

“我知道。”梁起风沉重地点点头,“别人都说我梁起风最失败的是风光了一辈子却晚节不保, 其实不是, 我这一生最失败的是没有教会我的孩子学会独立,所以我到死也不能瞑目。”

“您太悲观了。”尹光年试着用贫瘠的语言宽慰老人, “您把梁暖教的很好, 她很善良,而且, 她比您想象的坚强。”

为了让梁起风高兴一些,他开始事无巨细地聊起梁暖的近况,她和几个朋友搬进了他家,现在她每天都生活在他眼皮底下, 她有工作了, 虽然只是咖啡馆的侍应生, 但重要的是她开始调整自己的心态,慢慢尝试着自食其力, 这对别人来说也许是一小步,对她来说却是人生的一大步。

梁起风静静地听着, 不放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到了后来,他的嘴角开始愉快地弯起, 这是一个父亲才会拥有的温暖笑容,慈爱、宠溺还有淡淡的心酸。

如果可以,他做梦都希望自己亲眼见到梁暖的变化, 而不是听别人转述。

“谢谢。”梁起风发自肺腑地致谢,他正视着对面正直沉稳的年轻人,“光年,暖暖脾气不好让你费心了,我这个做爸爸的在这里替她向你道歉。”

“她如果行事顽劣,也请你多担待一些。”曾经的金融巨鳄这一刻语气诚恳,甚至称得上卑微,“我的暖暖,就拜托你了。我知道这样的请求很自私,但如果不是无路可走,我不会向你开这个口。暖暖以前被我保护的太好,她很幸运,离开我以后遇到了你们,但她不可能一直幸运下去,她总要遇见过一些人,见识过人性的劣根面,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你要答应我,陪她度过那些难熬的日子,可以吗?”

“我答应您。”尹光年点头,做下承诺,“只要她需要我,我都会在她身边。”

梁起风的眼里流露出激赏,这是男人之间的承诺,君子一诺千金,他相信这个年轻人会做到。

尹光年步出监狱时,天开始下起绵绵小雨,呼应着他此刻的心情,让他每一步都觉沉重无比。

这就是他喜欢坐在冰冷的电脑前工作的原因,他可以冷血理智地赚取别人口袋里的金钱,资本市场本就是一场游戏,他遵守游戏规则,赢家心安理得,输家也要愿赌服输。

他不接受别人打感情牌,但一旦那个人是有恩于他的梁起风,他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在人情世界里,他终究只能做输家。

他的视线在触到不远处正靠在车前双手交叠祈祷的女孩时,心里的某个角落渐渐柔软下来。

心里蓦地涌起一个念头:这个时候,梁暖是需要他的。

他在这边想出了神,梁暖一见他出现,慌忙跑过来,水一般湿润的黑眸不安地凝望着他,就连呼吸都透着忐忑。

这对父女令他早已冷硬的心微微地泛起酸楚,他牵动脸部肌肉,努力地对她笑:“你爸爸没事,只是出勤的时候脸部受了小伤,他舍不得你担心,才不想见你。等他伤好了…”

他话没有说完,就看到两行滚烫的泪从梁暖那极度哀伤的脸颊滑下,那双盈满泪水的大眼睛里是无奈、悔恨还有责备,这双含着太多情绪的眼睛令尹光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一直在担心的事得到了证实,梁暖的情绪终于濒临崩溃。

“爸爸,你果然过得不好…”梁暖心痛难以克制,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想起他的所作所为,积聚心中的怨恨找到了宣泄口,“都是你!都是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用尽力气捶打着他的胸口,他纹丝不动任她出气,她终于感到了累了,停下来绝望地双手捂住脸颊,发出一阵令人心碎的哀嚎:“为什么会这样…爸爸…你为什么那么糊涂…爸爸,我错了…”

她哭得不能自已,她痛恨别人,却更痛恨自己,他身体不好需要她的时候,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因为埋怨他不让她模特,她便自暴自弃地在外面放纵挥霍,她用这种方式惩罚她爸的独断□□,她天经地义地享受着他给予她的一切,却忘了他已经那么老了,他需要她的陪伴。

“我错了,爸爸,我错了…”她一遍遍地忏悔,在监狱高高的围墙外痛哭流涕,自责像汹涌的海潮将她淹没,她哭得快喘不过气来了,直到一声沉重叹息在头顶响起,一双手将她揽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