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劝走顾琳,她我可就劝不走了。一直守在院子里,这两天又下雨,她还那么淋着…顾琳想找她麻烦,我挡回去了。只是这事你不解释清楚,兰坊里其他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床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抬手碰了碰自己包住的左脸,又问隋远:“我这眼睛还能坚持多久?”

隋远正在看病历,犹豫了一下,就这几秒犹豫,立刻让华绍亭感觉到,他摇头,“说实话。”

“不会很久,我尽全力了,但那是子弹划过去…也许还能撑一阵子,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视网膜随时有可能脱落。”

“明白了,叫裴裴进来。”

裴欢一直没离开兰坊,她闭着眼睛开枪,自知这人没这么容易死。

那可能是她报仇的唯一机会,但她真的看见华绍亭的血之后,却一点安慰也没有。

裴欢终于承认,有些人有些事就像一种毒,长在她的骨血里,根深蒂固,她和它活在一起,早就已经无法根除。如果她想要砍掉,自己也活不了。

她走到华绍亭的房间里,六年前,这里是她经常出入的地方,六年后,房间里的陈设一点也没变。

裴欢坐在他床边,一语不发。而华绍亭却闭着眼摸索,慢慢拉住她的手。

她渐渐哽咽,却哭不出来,渐渐用力恨不得拧断他的手,他也不放开。

兰坊的屋子里总有股沉香的味道,搀着一点药气。两个人无声无息对看了很久,终于都平静下来。华绍亭慢慢坐起身,裴欢不由自主伸手去扶,她发现自己还能帮他。

她认了,这一次,她杀不了他。

那颗子弹擦着华绍亭的左眼飞出去,拉开的伤口横亘没入发迹,伤好之后,也会有条难看的疤,不过他倒并不怎么在意。

他被纱布缠着,却还像以前那样环着裴欢的肩膀,抱住她。

她终于在他怀里流出眼泪,这个怀抱已经阔别经年,物是人非。

他轻轻吻她的头顶,“裴裴。”

她笑,提醒他:“大哥,我嫁人了。”

果然,裴欢看见他的手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捏紧她的肩膀。裴欢抬起头,正视他的脸,这张在她梦里总是出现的脸,她继续平静地开口,好像只是一个回娘家的妹妹,她说:“头发还没白,可是你老了。”

华绍亭是老了,六年就让他消磨成了这样。他以前只是安静,如今却在放空,他对一切都不在意。

裴欢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她抱紧他,然后在他肩头靠着,一口一口艰难地呼吸,像是离了水的鱼,压抑而难以平复。

“大哥,我嫁给蒋维成了,那不是传言,是真的。”她慢慢地说,却在他怀里蜷缩起来,“没能杀你我认了。把姐姐的下落告诉我,从此我们两清,我再也不回兰坊了…好不好?”

华绍亭拍着她的背,从小就是这样,裴欢闹起来无法无天,只有他能制住。他拍拍她的背,她就知道大哥要生气了,会乖巧地安静下来。

裴家也曾声名显赫,只是当年一场变故,家破人亡,剩下裴家一对姐妹。老会长顾念昔日兄弟情分,把她们救回了兰坊。没过两年,老会长走得早,华绍亭就认下这两个妹妹,负责将她们养大。华绍亭比裴欢大了十一岁,最初那几年,他真的是她的哥哥。

华绍亭自己都想不起来,后来他怎么就放不开这个孩子了。当年的裴欢年轻气盛,漂亮又有恃无恐,她要什么他都给,她闹也好,折腾也罢,兰坊上下,哪个不知道,三小姐是华先生的命。

动华绍亭可以,动裴欢必死。

当年人人艳羡,如今鸳鸯成冰,怎么就闹到不得不见血的地步。

裴欢想杀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真的开了枪。

华绍亭看着她,眼前的女人已经不是孩子,她早就没有当年嚣张的模样,如今他的裴裴变了很多,她长大成熟了,嫁人了。

他喃喃地重复:“嫁人了。”

裴欢忽然有些紧张,她想挣出他的怀抱,可华绍亭看着病恹恹的,手下的力气却让人无法反抗,她动也动不了,只能听他继续说:“那就和他离婚。”

裴欢闭上眼睛,这是孽缘。

她拼命摇头,可他竟然连她摇头也不许,发狠地吻她,她厮打起来,眼看华绍亭额角的纱布渗出血,他还不放手,裴欢最终放弃,她不再挣动。

“回不去了。”她回答他,终于不再叫他哥哥,“华绍亭,醒醒吧,我们回不去了。”

那人的眼睛不再像刀一样伤人,他在她面前无法克制情绪,他终于不再是白天院子里,那个让人仰视的华先生。

他很难过。

屋里屋外一阵沉默。

隋远在外边溜达了两圈,最后还是绕回来了,他不放心,生怕屋里这两个人起冲突。华绍亭的旧病险些复发,如今不能再生气,于是他念着医者父母心,还是决定敲门提醒。

这一招果然奏效,缓和了房间里的气氛。

裴欢心平气和地坐在床边,看他躺下,慢慢伸手抚过他的伤,说:“我看见那个女孩了,是不是叫顾琳?她像我…那脾气,就像我十八岁。”

华绍亭听她说完,感慨地点头:“裴裴,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她就是这样,从小被他宠得学不会低头。如今也一样,裴欢看见华绍亭身边陪着别人,也肯定他要在对方身上找她的影子。

这就是裴欢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得到宠爱,从来都知道怎么去挥霍。

任性妄为是缺点,可这才是她最美的地方。

裴欢起身给他香炉里换香,动作有些生疏了,步骤却还记得。华绍亭静静躺着,透过炉子上徐徐升起的烟看到她的背影,恍恍惚惚回到那一年。

他年轻的时候也算女伴众多,毕竟是这条道上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大多腻了就打发。可日子久了,华绍亭也不知怎么就却独独宠着家里这一个。当年十几岁的女孩,就像旷野上刚刚长成的花,生动艳丽,美得惊心动魄。华先生心思再深,毕竟也是个男人,他情不自禁,放纵得过了火,以为那样快乐而禁忌的日子永远不会被打断。

人啊,这一生能付出的热情就只有那么多,可惜时光从来不等人,轰然碾过,就剩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