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欢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摇头。

蒋维成长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得到答案终于可以解脱了,他并无意外地叹息:“我早就知道。”

死亡很容易,没什么可怕,而活着却很难。伤害一个人很容易,一件事一句话,而获得原谅却很难。

她低着头,慢慢抽回手说:“阿成,我们没有缘。”

他转过脸,很久都不看她,胸腔起伏,却不知道最后忍下了什么。

“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说,我一直感激你当年救了我,时至今日,我依旧感激你照顾我和笙笙。”裴欢帮他盖好毯子,蒋维成却执意要起来,她拦着他,他就去按了铃叫人进来。

“去把桌上的文件和那个盒子拿过来。”

护工进来帮他拿东西,蒋维成接过那两份协议,递给裴欢,“我签好字了,如你所愿,我们离婚。”

到这一步,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件事。

裴欢突然说不出话,那些经年被压抑下去的情绪全都翻涌上来,人非草木,这六年时光不是眨眼而过,每一个日日夜夜,她总都经历。

蒋维成并没怎么变,一如昔日,多情的少年。

变的人是她。

裴欢接过协议书,她知道他们今生至此,终究没有缘。

蒋维成微微皱眉,他碰到伤口有点疼,躺着喘了两口气,又把那个小小的盒子给她,盒子只有手掌大,暗蓝色的天鹅绒。

裴欢打开,里边是枚戒指,简洁的素圈,钻石璀璨,样式简单,却是名家之作。

蒋维成说:“婚戒,我当时没准备,觉得给了你,你不一定想要。现在…总算到最后了,我还是想给你。”随即他就看出裴欢摇头不想收,他又补了一句:“我在协议上只有一个要求,你收下这枚戒指,我就同意离婚。”

她握紧了那个盒子,最终还是说了一句,“何苦。”

他这样的人,今生何苦。

蒋维成却如释重负,他一脸轻松地说:“高兴而已,离婚才买戒指,我是第一人。”

裴欢还要说什么,他堵住她的话,“我愿意送东西,你只管收就行了,这也不代表什么…放心,我和Alice相处不错,也许之后我就带她回家见我妈了。不会很久,我不会一直记着你。”

他不会一直记着她,他不想做情痴,无缘六年,已经足够。

他们都该放下了。

“裴欢,我不是今生非你不娶,将来如果遇到合适的,我大办一场的时候,请你来喝喜酒。”

他这话说得海阔天空,看着她笑,就像那年裴欢撞了他的车,他被她蛮不讲理逗得发笑,那时候他就这个表情。

“好,我一定去。”裴欢看他这样终于释然,她不再拒绝,将那个盒子好好放进口袋里,拿着协议书起身准备离开,她走到门口,还是停下说:“好好养伤。”

他答应着:“你也是。”

她就要走,他偏又出声:“还有。”

裴欢看他,蒋维成说:“我没让人胁迫笙笙,她好好地在惠生,如果你哪天想去接她,随时可以。”

“谢谢。”她冲他笑,慢慢关上那扇门。

出了病房之后,裴欢没急着下楼,她顺着医院的走廊一路走,走到尽头,刚好有个平台,上边风大,住院的病人大多怕凉,没什么人在这种天气还上去散步。

她走上去坐了一会儿,十几层的楼高,已经足够看远一些。

整座沐城在冬天青灰一片,今时或往昔,并无改变,只有干冷冷的风打在脸上。

裴欢只想静一静,原来结束一段回忆,告别一个人,比她想得要难。

她想起他们领证那一天,她产后刚刚恢复,才出院不久。蒋维成坚持要结婚,以此为条件,才肯去帮她安排一家好的福利院,能够暂时有人收留孩子。

没有宣誓,没有婚礼,也没有人惊喜。

裴欢和他去办,拿到结婚证之后,他在大街上一人一本甩过来,想了想说:“我没准备婚戒,反正你也不想要。”

如今裴欢坐在医院的平台上,慢慢地打开那个盒子。她一只手不方便,好久才重新拆开,拿起戒指慢慢地看。

最终她笑得伤感,婚戒里圈刻着细细密密的一行小字,设计时间,六年前。

【第九章】回到兰坊

裴欢从未想过,有生之年她还能以回家的名义回到兰坊。她逃出来那一年就知道,从此再也没有归处。

她成年后搬进海棠阁,住在华绍亭房间的南边,相隔短短一条走廊。夏天的时候,上面爬满牵牛花。

那年裴欢养过一只小奶猫,她路上捡回来的,黑白花色,软软的小小的,但它总是学不乖,就喜欢顺着长廊跑到他门口叫。华绍亭不喜欢猫,每每头疼,叫裴欢来把它抱走,最后他看她蹲在门口哄小猫的样子,就连她一起都抱进门。

后来那只小猫走丢了,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而后裴欢就发现自己怀孕。

再然后,她告诉姐姐裴熙,姐姐却从此更不爱说话,她总是自闭而沉默,有她自己的世界,裴欢一直不知道她到底能看懂多少。

裴欢出事之后,裴熙也失踪了。

如今她想起来,很多事都有注定的隐喻。

那只走丢的猫,不肯再和她亲近的姐姐,还有这一间又一间没有尽头的屋檐,历经兴衰荣辱都未能更改。

这是注定的孽缘。

兰坊有数不清的树,眼下是冬天,看不见绿,就只剩下一些盆栽的花木,和裴欢印象里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每一步都像倒退。

她有点冷,左手压着自己的衣领,站在几十年古旧的石阶上仰脸,忽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还是这样的天,沉如死水。

华绍亭脱了手套回身拉住她,“怎么了?”

裴欢摇头,跟着他走进海棠阁的院子,低声说:“觉得像做梦。”

他看着眼前每日都走过的长廊,慢慢开口,“你走的那年,我让人去找过那只猫,忘了为什么,可能那会儿养病,正好闲着。”

裴欢笑,低着头向前走,“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华绍亭有点遗憾,看了看周围说,“我还让人去抱了一只差不多的进来,还是那么小,几个月的小猫,但是养了两天有点受不了,就送给别人了。”

他还是比较适合养冷血动物。

他们身后一直跟着人,不远不近,顾琳带着她的手下,还有请回来的几位医生。

华绍亭说话一直轻,但顾琳听得清楚。

她听见他继续说:“后来我明白了,我并不需要人陪。也许重来一遍,哪天我忙起来,就把你们姐妹托付给别人照顾了。”

再然后十几年,裴欢也许就会成为兰坊里随便一个普通人,或许见到华先生,连眼睛都不敢抬。

裴欢突然站住,华绍亭回身看她,他笑得有点无奈,眼睛怕光,站在一片窄窄的暗影里,脸色淡,人却是静的。

他的口气没有波澜,但他说得很认真:“我是想让你知道,裴裴,不是因为你陪着我那么多年,我才爱你。”

有风吹过来,透着长廊的缝隙,一阵一阵打在脸上,裴欢眼睛发酸,她侧过脸捂住自己的嘴,这几天太脆弱,她已经不想再哭。

华绍亭叹气,拖着裴欢先往他自己屋子里去,“恰恰相反。”

顾琳看着他们进了房间,医生跟着进去,她却再也不能上前一步。

她有她的位置,距离华先生十步之外,不远不近,已经有六年。

但她今天突然听见他说,其实他一直都不需要人陪。

顾琳忽然明白自己真的是他随手养着的一只小猫小狗,只是刚刚好,他在这六年里尚有闲心。

也许哪一日顾琳走丢了,华先生也会去找一找,但是他很快就会发现,她不是裴欢,她无关紧要。

顾琳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久到医生都从里边换完药出来,她还在长廊里出神。

华先生送裴欢出来回她自己那边去,过了一会儿在裴欢屋里叫人。她看了看周围,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她只能是那个懂事的顾琳。

裴欢坐在床边上,华绍亭站在她身前吩咐顾琳:“你把这屋里不好拿的东西都先收起来,她手不方便,别撞到什么。”

裴欢嘀咕了一句,他笑,“这么大了也一样不让我省心。”

顾琳过去收东西,她上下看,这房间她以前没进来过,看样子,这里所有的摆设没人敢动,每周都有人打扫。顾琳一时也看不出到底什么就能扎了这位三小姐,最后看到桌子上扔着裴欢当时放的厚厚的一摞相册,很多,又都是金属包角,万一碰掉了弄下来也不好收拾,她伸手就要拿,裴欢却突然说:“一只手而已,能走能跳的,别麻烦她了。”

顾琳知道这相册也是重要的东西,她心里偏有些故意,手已经接过去,似乎没想到有这么重,哗啦一下就摊开了。她低下头赶紧整理,匆匆扫过去,里边的照片都是裴欢自己。

很年轻,十六七岁,素着一张脸,比她现在生动太多。

拍照的人显然只是随手拍来的,一点也没刻意。有她从外边放学回来,还穿着高中的校服。有她在院子里摆开五六个盆,傻乎乎地要给小猫洗澡,还有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疯跑回来,就在海棠树下,散着头发邋遢得像个小狮子,正风卷残云地啃一个苹果。

这都是最最琐碎的,毫不做作的生活。

顾琳终于看见裴欢的少女时代,那些让她想象过,嫉妒过,在她心里被无数遍临摹过的画面,无论是家人还是爱人,他所能给与的保护从最初到现在从未改变,娇生惯养,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