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照片上的女孩,完完全全和兰坊,和敬兰会,甚至和外人所认识的那个华先生,毫无关系。

原来他为她造过一座乌托邦。

顾琳竟然对着这些照片发愣,直到华绍亭说,“先收起来。”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出了多大的纰漏,失态地抱起来放进柜子上,然后才说:“以前没见过三小姐,这么多照片,收着可惜了…怎么没有和先生的合照?”

华绍亭往她这边走,顾琳知道自己什么都躲不过他,她往后退,继续装作要收拾东西,他却停在她身后。

这句话问得太过,也太刻意,华先生的身份不可能轻易留下照片,她一个小猫小狗关心的…未免也太多。

顾琳手心发冷,低着头。他的手伸过来拿走桌上的镜子,和她错身的时候,微微抬眼,只扫了她一眼。

他身上经年香木的味道,不动声色,他什么也没说。

顾琳扶着桌子,“华先生,我先出去了”

华绍亭随口应了一声,好像什么事也没有。

他走回去把镜子给裴欢看,指着她的脸,“嘴上,看见没有?多大的脾气,能把自己咬成这样…实在疼就吃药吧。”

裴欢似乎觉得丢人了,伸手推他,他躲开忍着笑,就和平日那个沉香烟雾后的男人判若两人。

怎么看,这都是寻常日子。

顾琳把房间门关上,从没觉得这么冷,明明没有什么事,但她就是心里憋气,急匆匆地往外走,一出门差点撞到人,她回过神,冷下脸说:“阿峰,人刚接回来,你就来献殷勤了?”

陈峰一看顾琳就知道她不痛快,于是小声笑着开玩笑:“那可不,那位是只差一步就要扶正的宠妃娘娘…你别不信这个邪,她嫁过人,娱乐圈里混了好几年,明摆着破鞋一只,但就这样,也有人当命根子供着。”

顾琳回身扫了一眼,海棠阁里就只有裴欢那边的房间亮着灯,她提醒陈峰:“你现在拜见娘娘就是找死去了。她手疼硬忍着,我看脸色都不好,估计止痛药也过时间了,这会儿她房间里就只有华先生,你敢过去找事?”

陈峰恍然大悟,三小姐从小脾气倔,就跟华先生服软,一别六年,搞不好房间里正腻歪,谁去谁倒霉。

“哦,在她那边呢,去了也不许人进。”陈峰大没意思,赶紧往外退,走了两步回身招呼顾琳,“走走,我请大堂主喝两杯去。”

顾琳跟着陈峰回他家附近,都在兰坊一条街上,陈峰要去开车,顾琳不让,说正好想走走,又怕被人看见多心,最终还是上了车。

陈峰他老婆已经送到医院待产去了,家里安静,陈屿不知道又去哪花天酒地了。顾琳坐在小吧台外边,他进去翻出两个杯子,一人一个递过来。

“你这地方装得挺好啊,在家自己玩还没人查,嫂子不嫌你吵啊?”她回头看了看,这间房子被弄成了迷你酒吧的样子,灯光音响一应俱全,只是看上去好久没什么聚会了,就剩这个吧台还能坐坐人。

陈峰倒酒,无奈耸肩,指指自己的肚子,“我还敢这么折腾?你忘了他给我一枪提醒我老实点么。”

顾琳想起华先生说过的,那不是他做的,但她此时此刻再提这件事未免添乱,何况她至今想不出是谁在挑拨离间。

偌大一个敬兰会,老会长当年极得人心,左右兄弟都照顾周全。他一辈子就做过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就是早早把这么大的家业给了养子华绍亭。老会长确实无儿无女,但他还有陈峰陈屿这两个亲侄子。

何况这个养子华绍亭还有宿疾,在这条道上,这是致命的缺陷,不用别人动手,眼看他自己都活不长。

这真让陈峰窝火,就算华绍亭当时已经以狠出名,人人都避讳。但陈峰千算万算都算不到,怎么同姓的亲戚还比不上一个病秧子?

今天,他和顾琳两个人明显都各有心事,陈峰被顾琳一提,想起好多过去的事,一口酒闷下去,终于愿意说一说。

他告诉顾琳,当年老会长躺在病床上临走的时候,还把他们兄弟叫去骂了一顿,指着华绍亭告诉他们,这个人以后就是主人,将来主人让他们往火坑里跳,他们也得跳。

陈屿当时年轻气盛,心里不服气,脱口就问:“凭什么?”

陈峰想拦着弟弟已经来不及,老会长气得说不出话,倒是一旁陪着的华绍亭站起来了,他慢慢地看向他们兄弟两个人,那个目光陈峰一辈子也忘不了。

漫不经心,但是却又目的明确,一点一点渗进骨头里,抽筋剥骨。

明明他们才是陈家人,但陈峰就是在那一刻觉得抬不起头,他被华绍亭那种近乎毒蛇一样的目光盯住了,一身冷汗,仿佛要被撕碎的猎物。

这个噩梦,他到现在都没能摆脱。

那天病房里沉默如死,华绍亭轻轻地说:“凭这就是规矩。”

陈屿猛地后退,慌慌张张撞在墙上。

华绍亭回身照顾老会长,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睛里早就没有他们两个人了,淡淡地又补了一句,“懂了吗?”

从那天开始,陈峰和陈屿就明白,他们兄弟俩已经被华先生盯上,再难脱身。

“你知道吧,他那眼睛看人…真是要命。”陈峰苦笑摇头,“我们小的时候,一群小屁孩玩,我叔叔把他带回来,我们老觉得他特别奇怪。那会儿陈屿还问我他是不是怪物变得。看着随时都要死,但他十八的时候,一个人替叔叔去清理过三户,一个活口都没留。”

顾琳知道,他们也有行事原则,一般不会冒险下这么狠的手,有仇有债,那都是一个人的事。

“名声不是白来的,华先生轻易不饶人。”顾琳接了一句。

“我们去问他,他就说了四个字,省得麻烦。”陈峰似乎到今天还觉得有点胆寒,他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和她比划,“其实无所谓,但关键他的样子…就那种病怏怏的口气,特别轻,扔出来这四个字,我们就觉得他不是人。”

顾琳听着不出声,一口一口往下灌,陈峰拉她,“姑奶奶你悠着点啊,一会儿他肯定还让你过去呢,这一身酒气的他问起来,你怎么说?说你看三小姐回来了不高兴,借酒消愁去了?”

“闭嘴!”她啪地一拍桌子,陈峰不出声了。

顾琳心里堵着事,她趴在吧台上玩酒杯消遣,过了一会儿抬眼问他,“跟我说说他们俩的事吧,你什么都知道。”

陈峰去拿冰块,一边找一边想,“什么方面的?非要说就是她成年后和他住一起了,之前还都…老狐狸多坏啊,他想要的人还能跑?估计成心晾着她,怕她后悔。有一阵他出去应酬,然后带了个不太出名的小明星回来,真带女人回家,你就想想吧…哎哟热闹了。”

“放火了?”顾琳早有耳闻。

“嗯,把屋子从外边锁了,点了把火,要把他和那女人一起烧死在里边,火苗都窜起来了,逼得我们拿枪把锁崩开的。”陈峰笑了,“有时候也挺佩服三小姐的,她就真不怕把他惹急了?对她再好,那也是条毒蛇,就像黑子…养得再熟,让它咬一口,也得死。

顾琳摇头,敲着酒杯冷笑,“那是你不懂。华先生对她真是…你说这么多人都爱来爱去,女人能有多大区别?有点小性子,招人疼,长的也不见得多漂亮…我一直想不通她还能有什么不一样?但我今天看见她以前的相册了。”

陈峰哦了一声,渐渐懂了。

“一开始我就不该和她比,我拿什么比。”顾琳闷着声音,酒杯被她按在桌上滑来滑去,“她不是不怕华先生,她是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糟,她都不懂人心险恶,也不懂他能做到多残忍。”

陈峰在对面低声说:“他把三小姐保护得特别好,海棠阁有个规矩,我也提前告诉你…裴欢住的房间是不许外人进的,男人女人都不许。裴欢有事见人,都去他的房间里。这么多年,私下大家好歹也算兄弟姐妹,都没让我进去过。”

顾琳叹了口气,她自嘲地说:“那看这样,华先生还算把我当自己人了。”

能让她进裴欢房间去伺候人,都是她这六年没白费,还算有福气。

顾琳无法控制地想起照片上的裴欢,年轻美好,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像太阳下傲慢生长的花,竟然和他们这些人完全不一样,可裴欢明明也生活在这里,明明在全城人都不敢轻易提起的兰坊里长大。

人性善恶之中的罪与孽,这些好的和不好的,就算是华绍亭也改变不了,但他不想让她知道,于是他就为她造了一个干净的乌托邦。

他给裴欢的,一直都不是所谓的爱情,他给过她一整个世界。

而她顾琳今生再没有这样好的命。

人和命争,未免太凄凉。

她有点难过,但是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陈峰最后给她倒了一杯酒,若有所思地说:“这次裴欢就伤了一只手,还让她住回来了,不过,你要不痛快…也不是没有机会。”

顾琳不做声,起身要走的时候才扶着门又看他,想了想问:“你指什么?”

“偶然知道的一件事,还不一定,但我觉得里边有问题。”陈峰开始擦酒杯,外边天快黑了,他这里没有其他人。

顾琳没走出去,反手又关上门,靠在门上看他,“说说看。”

“裴欢定期给一个孤儿院汇钱,从四年前开始,我怀疑…这不是普通的捐款了,就算她那个圈子为了明星形象要做慈善,也没必要死守着同一家孤儿院装圣人吧?”

“她这么多年都没红起来,还能去干什么。”

“你再想想,孤儿院里都是孩子。而且,我本来也没多想,是她被福爷的人劫走,我才琢磨过来…我查过,裴欢被劫走之前,在给那家孤儿院的院长打电话!她急匆匆的躲着人去孤儿院,好像非去不可,后来蒋维成马上知道这件事赶过去,也是因为那个院长觉得这通电话奇怪,不放心,又打到他那里问情况。”

顾琳忽然明白了陈峰话里的意思,她震惊地看着他,“你是说…她很可能藏了一个孩子?蒋维成也知道…是他们俩的孩子?”

那怎么可能放到孤儿院去,孩子总会长大,他们俩后来又名正言顺结婚了,除非…她为了走红?有别的原因,蒋家其实并不承认这个孩子?

怎么想都有些离谱,没有父母会狠心到把亲生骨肉往外边藏。

陈峰笑了,把杯子冲干净都摆好,这才说:“我是怀疑她有一个孩子,如果真有,大堂主…那这孩子就必须是蒋维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件事已经超出顾琳的想象能力,她手捏着门边,反反复复用力,最后哑着声音说:“我知道,华先生不喜欢孩子,要是她和蒋维成连孩子都生过,她也就完了。”

顾琳忽然笑了,她压低声音吩咐陈峰:“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暗中去查,确定那家孤儿院真的有这么一个孩子。”

晚饭的时候,裴欢伤口疼得厉害,老话都说十指连心,何况她是贯通伤。前几天一直吃着止痛药,过了时效,她又听说会有依赖,不肯再继续吃,注意力老在手上,吃饭也没胃口。

她左手毕竟不好用,华绍亭就真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喂她。天凉了,院子里坐不住,他们在客厅里吃饭,还有其他人守着,他也不怕人看。

裴欢有点烦躁,被他盯着又只能继续,半天才咽下去说:“不想吃了。”

华绍亭就不勉强,汤勺递给她,她自己低头慢慢喝汤。裴欢喝着喝着抬头,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上次你打电话,说姐姐病了?”

他停了一下,然后点头,“这几年一直病着,我找人带她去疗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