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没见,笙笙头发长了一点。她身材和裴欢一样,总比其他孩子瘦。裴欢心疼她,问了她最近的情况,给她换上新买的绒衣,梳好头发,坐在地上陪她画画。孩子特别喜欢粘着裴欢,一看到她来了很高兴,伸手抱住她的脖子就不放开,贴着她说:“裴阿姨,今天多留一会儿好不好?”

裴欢的手还不是很灵活,她就勉强拿着笔在纸上画了个房子的轮廓,指着它问笙笙:“明天等我把房子租好,就接笙笙去住,以后都和我住在一起了,好不好?”

笙笙想了好久,小声问她说:“那如果裴阿姨不要我了,我是不是还要回到这里?丽丽就是,她又被送回来了…很伤心。”

裴欢愣住了,她低下头抱紧她,小孩子刚才吃了布丁和糖果,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水果糖味道,纯良无害,让她整颗心都柔软下来。她贴紧笙笙的小脸说:“不会,绝对不会。”

笙笙不想那么多,立刻答应,高兴得不得了,她乖乖地趴在小桌子上把裴欢画出来的房子涂上颜色,又画了两个小人,一大一小,手牵在一起。

两个人的脸一模一样。

不过是小孩子的简笔画,没有那么多花样,但她们确实一模一样。裴欢看着画上人,辛酸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母女连心,这是她拿自己命去赌,豁出一切生下来的女儿。

裴欢拿起这张歪歪扭扭的画,捂着嘴哭出来,她不能让任何人听见,心里自责又难受,明明有那么多的话,全都不能说,即使说了笙笙现在也不能理解,她只能忍。

如今,裴欢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把笙笙接回身边,等她慢慢长大再告诉她实情,如果将来笙笙不能原谅自己,她也认了。

笙笙看出她在哭,用小手挡着她的眼睛,有点害怕地问:“我是不是惹裴阿姨生气了?”

“没有,笙笙很乖。”裴欢擦干眼泪冲她笑。

孩子探头往四周看,然后又扑到她怀里说:“我想叫你一声妈妈,可以吗?不会让别人听到…护工阿姨说,不许我们随便叫人的…不礼貌。”她低着头,有点委屈,“可是我想让你做我妈妈,就一次…好不好?”

裴欢使劲点头,明明想控制眼泪,却根本忍不住。她抱紧她说:“可以,以后笙笙都可以叫我妈妈。”

笙笙小心翼翼地凑到她耳边,一连叫了好几声,裴欢的眼泪蹭在她的小脸上,让笙笙不知所措。

她轻轻亲吻孩子的脸颊,笑中带泪,“笙笙,我就是你妈妈。”

笙笙点头,她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义,但是她高兴,她懂事地拿纸来给裴欢擦眼睛,还使劲冲她笑,让裴欢跟着她学,要大大地咧开嘴,要和她一样才对。

裴欢还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她静静地看着笙笙画画,心里无比平静,她被一场噩梦折磨了六年,困守着过去的记忆,只留下这个孩子作为余生全部的意义。

世上从没有脆弱的女人,只有伟大的母亲,人之初,爱之深,为了笙笙,她受什么苦都值了。

当年她没有能力,现在她要保护她的孩子,从今往后,她将为此努力生活。

裴欢一直陪着孩子吃了午饭,她教笙笙和其他小盆友唱歌,给他们读书,笙笙一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院长在门边看着,莫名有些难受,等到裴欢即将离开的时候,院长和她到走廊上说话。

“裴小姐真的很喜欢笙笙,我们都同意您把她接走。”院长叹了口气看了看屋里天真无辜的孩子们,“她和其他孩子还不一样,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们不清楚她的家族遗传史…影响治疗进展,这样的情况,很难找到领养人。”

裴欢感谢院长,又和她说:“我明天就来接她走,今天回去安排一下房子的事情。”

“蒋先生不和您一起来吗?”

“不了,他比较忙。”

“哦…他这几天还打电话来问了好几次,降温之后天气冷,他怕笙笙身体不好容易生病,让我们多注意。”

裴欢盯着窗外叹气,摇头不再提这件事。她恳请她们今天能将手续盖章都办好,她明天一早就过来。

院长让她放心,裴欢进去和孩子们暂时告别,亲亲笙笙的额头,告诉她明天早点起来,等她过来有惊喜。

笙笙声音糯糯的,笑着和她小声说:“妈妈,再见。”

她伸出手和她拉钩。

一出惠生,裴欢就打电话给敬姐,问她房子的事情。敬姐之前提过,她父母留下的一间公寓没有人住,一直空着想租出去。裴欢请她去打扫一下,明天她就过去。

敬姐自从上次咖啡厅事故之后一直不敢给裴欢打电话,今天听见她什么事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那房子你随便住,就是地方远,在郊区呢,所以不好租…哦,打扫的事好说。对了,你怎么了?你不是回家了吗?”

裴欢告诉她明天见了再说,匆匆忙忙挂了电话,她准备先回兰坊。如今什么都安排好,她的手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决定今晚就问出姐姐的下落。

裴欢心里不伤感也不难过,这么多年她所有的棱角都被时间磨平了,曾经付出那么惨烈的代价爱过恨过,如今已经没有力气歇斯底里。

爱情这场局,同样的故事,说了千百年,不是天下有情人最后都能在一起。她从少女时期就疯了一样迷恋华绍亭,他的眼,他的脸,他的手,他的声音,他的一切,他给过她的世界,她从来没能忘记。

可惜纵情过火,他们难以为继。

人间事,大多事与愿违。

【第十三章】不悔

裴欢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到车,隋远就突然给她打来电话。裴欢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以为是华绍亭的病有事,匆匆忙忙接起来,却听见隋远用极低的声音问她:“听我说,你是不是跑去了什么…惠什么孤儿院?陈峰去找华先生汇报,他们查出你和蒋维成藏了一个孩子,后来的话我出去了没听见,不过他很生气,要让陈峰去找你。”

隋远明显在背着人的地方,他说得快而急,也来不及细问她,“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孩子,但是华先生又和当年一样…你别急,先找地方避一避,有什么话等你们俩都冷静下来再说。”

和当年一样…华绍亭绝对不能知道她有孩子,他不可能容忍。

裴欢蓦然回身看向惠生,院子里两栋矮楼,隐隐传出钢琴的声音,孩子们该开始上音乐课了。她转身快步往回走,最后几乎跑起来,“隋远,谢谢。”

“我真不想看他脾气上来你们又后悔六年,尤其他最受不了你和蒋维成的事…千万小心。”

裴欢迅速关闭手机,这一生都没有这样焦急。她跑得心都要跳出胸口,推开惠生的大门就冲了进去。

凌晨两点,裴欢在床边哄了很久,终于把笙笙哄睡了。小孩子第一次离开孤儿院,又兴奋又激动,好不容易才睡着。

敬姐刚好从外边赶回来,她锁上门说:“开车找了半个小时,高速上的服务区才有24小时店,买了水和吃的,还有电池,先凑活吧。这老房子好多年没人住,有的东西都坏了。”

裴欢把电池放到遥控器里,敬姐过去鼓捣空调,老式的空调很难开,她们一起试了半天终于打开暖风,屋子里总算暖和起来。

这是一套不大的两居室,还算收拾得干净。裴欢进房间里去给笙笙的被子上压了件外套,又看她睡得踏实,这才走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一晚,她用最快速度想尽办法把笙笙提前接出来,然后迅速让敬姐带她们先躲到郊区的房子,折腾完这一切已经凌晨。

裴欢坐了好一会儿才蜷起腿,抱着膝盖长长出了一口气。

客厅里灯光暗淡,敬姐四处看了一圈,最后也坐在她身边,问她:“你可以和我解释了吧?这么急来这里,明显在躲人。还有…这孩子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当年消失那段时间就跑去生孩子了啊!我可受不了这刺激…”

敬姐一急就说个不停,裴欢赶紧让她小点声,“嘘…笙笙刚睡着。”

敬姐心里憋气,伸手来拧她,到底还是心疼,“是不是就和上次那个男人有关?你是敬兰会的人?”

裴欢犹豫了一下,点头承认:“他是敬兰会的主人。”

敬姐吓了一跳,差点嚷出来:“真是华先生?那种人你竟然敢惹!”

“他是我大哥。”裴欢慢慢给他解释,她没直说两人后来的感情纠葛,只草草说了这么多年的矛盾,但敬姐上次在咖啡店就看出他们的关系,再加上这些年的前因后果,她显然能够明白。

“你瞒了我多少事啊!祖宗,你可真是…你当时能和峰老板说上话我就怀疑过!”敬姐为她着急,思来想去也不能放她回去,“传言里华先生可是心狠手辣的老狐狸…尤其你还和蒋维成结过婚!这孩子的来历说不清,她绝对没有活路!”

裴欢已经哽咽,拼命忍着,仰头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压下去,她抬手躺住眼睛,喃喃说了好几句:“我没办法,当年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但凡有其他办法都不能把孩子藏到孤儿院…可我真的没办法。”

敬姐看见她手上的伤疤,过来抱住裴欢肩膀,轻声安慰:“都是女人,我知道你的心情,谁这辈子没疯过…可是裴欢,你一定要坚持住,现在再难受也不能垮,你得想想孩子。”

裴欢使劲点头,这句话说得她心里针扎似的疼,她靠着敬姐平静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你带烟过来了吗?”

敬姐去翻烟盒,自己先点了一根,又问她:“你也要?”

裴欢伸手接了就要点,敬姐哑口无言,看她抽了一口才回过神,伸腿踹她:“跟我装!你不是不会抽么!”

裴欢故作神秘不回答,拉她去阳台上抽烟。

凌晨的气温降到零度以下,她们只在柜子里找到一件长毛衣,于是一起披着,像高中时期那些叛逆的少女一样,避开家长,两个人躲在一起瑟瑟发抖。她吸一口,她呼出去,眼泪都冻干。

裴欢笑着说:“上学的时候偷偷学的,后来就不抽了。但我大哥不知道,他的病忌烟忌酒,我当然不敢当着他的面抽,不然要打我了。”

敬姐很无奈,这丫头跟着她这么多年,竟然有这么多秘密。她捶她的胳膊,愤怒地说:“不学好!不过,他肯定舍不得打你。”

裴欢沉默地看着火星被风吹散,叹了口气说:“你怎么知道,我过去脾气特别大,有一次生气差点烧死他,他都没打我。”

敬姐一脸她当然明白的表情,嫌弃地瞪裴欢,狠狠吸了一口才说:“在咖啡厅就看出来了,你没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心不在焉。”她试图告诉裴欢那种感觉,“就是那种极端傲慢的男人,让我特别不舒服,但你一进来,他终于看见个活人,好像我们其他人连个东西都算不上。”

她特别反感华先生的态度。

裴欢笑了,歪着头哄她:“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是针对你啊…好了,都是我的错,上次还半路出事吓着你了,我给敬姐赔不是?”

敬姐笑也笑不出来,一根烟抽完,拉住毛衣给两个人披好,往屋里看看说:“接下来呢?如果他非要找到你怎么办?”

裴欢想了好一会儿,低头说:“这里也不安全,顶多暂时住几天,他们一定有办法查出来。”

她抱着胳膊往远处看,这里是沐城的郊区,临近高速公路,除了间或经过的车声之外,周围什么也没有。

格外安静的夜,裴欢怎么努力也看不到光,除了夜色再无其他。

她知道她们背后的方向才是市区,这是一座不夜城,再晚也有繁华处。可是眼前只剩下一整片浓稠的黑,人看得久了,总是无法控制生出可怖的幻觉。

而她往后要走的路,一如此夜。

裴欢了解华绍亭,她能想到他有多生气。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出逃了,第一次是她刚得知自己怀孕,却换来否定的答案,她气得负气离开,而后被带回去。

第二次是她被逼引产,后来回去找华绍亭拼命,他却放了她,让她走,相约六年后兰坊再见。

这一次,裴欢终于觉得累。

她并不知道当初华绍亭为什么要约定六年,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孩子恨之入骨,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确实心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枉他华先生的名声。

她再也不是当年莽撞的小女孩,为了复仇而拼命活下去。现在的裴欢已经被逼得没有力气去问为什么,她甚至也不怪他。她终于接回笙笙,从此她唯一要做的,只有好好保护她的孩子。

裴欢终于做出决定,她扔掉早就烧完的烟头和敬姐说:“我明天去买点东西准备一下,后天就带笙笙离开沐城。”

敬姐似乎已经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