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生别离

兰坊今夜无人入睡,整条街上的灯全都亮着,可是每座院落异常安静。

临近春节,各家各户房檐下都挂了灯笼,可是现在再看大红色却显得格外紧张。隋远在海棠阁外一直等,长廊之后的背光处都是人,守着所有不见光的角落。

华先生盛怒之下,兰坊草木皆兵。敬兰会里没有人敢胡说八道,但人人都知道,这是华先生的坎,是兰坊的坎。

一切都像倒退回六年前,裴欢出事的那个晚上。

顾琳从华先生房间里出来,吩咐隋远:“先生说他没事,今天不用检查,让你先回去。”

“别把我当傻子,今天和蒋家动手了,他能好到哪去?”

顾琳冲他使眼色,又走过来低声说:“路上不舒服,但劝他吃过药,现在确实好多了,他不肯让人看,你在这里等着也没用。”

隋远看顾琳又要回去,一把拉住她往旁边走,到离人远一点的地方问她:“你实话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冒出个孩子?你还不知道华先生的怪癖么…在他面前别提孩子的事,干嘛非要刺激他!”

“可这孩子是三小姐的!谁敢瞒着?是陈峰偶然之间看出来的,他觉得不对劲去查,裴欢生过一个孩子,为了掩人耳目放到孤儿院,她还经常和蒋维成一起去看,还共同资助!可她从来没和先生提过。”顾琳示意隋远想一想,“她怕先生知道了不会留。”

隋远有点急了,“可陈峰凭什么胡说那孩子是蒋维成的?虽然那几年三小姐和他结婚了,可孩子要真是他的,蒋家人疯了吗?能把自己少爷的孩子往孤儿院里送?”

顾琳冷眼看看他哼了一声,转过身抱着胳膊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所以先生也不信,但今天见到蒋维成了,他承认得很痛快。他说了,蒋家一直不肯承认裴欢这个儿媳妇,再加上生的是个女孩,蒋家老太太根本不让留在家里。”

隋远瞪大了眼睛看她,半天才憋出一句:“那…那华先生还不气疯了,他对三小姐…”他震惊地想了好半天才继续说:“他们当年有过一个孩子的,他都舍不得让她生,怕她日后受苦,为这事犹豫好久,没想到后来…”

顾琳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看看周围,才提醒他:“你不想活了?”

隋远闭了嘴,但他看顾琳这样似乎她已经知道了,于是又问:“谁告诉你的?”

“陈峰跟我说的实话,当年华先生不肯留下孩子,派人带三小姐去引产,她怎么也不肯,那天晚上活受罪…就为这个她逃出兰坊和蒋维成结婚。”顾琳是个狠心人,可就算这样,她到底还是个女人,这事残忍得让人从头凉到脚,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我都知道了,所以…我确定华先生是真的不肯让任何人生下孩子,哪怕是三小姐也不行。”

隋远欲言又止,可他知道的事和顾琳又说不清,最后被逼急了,他干脆往华绍亭的房间里闯,顾琳拦着他,两个人在华先生的房间门口闹了半天,里边的人终于开口说:“行了,让隋远进来吧。”

屋子里特别静,华绍亭坐在藤椅上向后半仰着,一只手压在眼睛上。隋远一看就知道他眼睛不行了,于是一句话都不说,扯开他的手就做检查。华绍亭也不和他争,隋远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最后隋远叫了眼科专业的医生进来,结论还是,“外伤导致的视网膜脱落,必须马上尝试复位手术,否则时间长了会失明。”

“我不管你现在要干什么,我是大夫,你必须听我的!”隋远冷着脸已经不想和华绍亭废话。作为兰坊的主人,华绍亭有他的顾虑他的大局,但隋远没有,他只是个医生,他要做的就是尽快想办法挽留他左眼的视力。

华绍亭竟然出奇地沉默,他第一次没让隋远离开,听他和其他几位医生拟定眼部手术的时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行,你们看着办。”

等到乱糟糟的一屋子人都退出去之后,隋远才觉得他不对劲,独自留下来问他:“你怎么了?”

华绍亭的眼睛被暂时挡住了,防止再见强光。他看上去什么都没变,和平常一模一样,笑了笑说:“今天有点累,懒得和你争,你要不嫌麻烦还想治,那就治吧。”

隋远有点怀疑,过来又问他:“蒋维成不让你追三小姐,两败俱伤,现在闹到国道都封锁了,人走都走了,再追也来不及,你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生气啊。”

“哪能。”华绍亭懒懒地伸手到桌子上拿茶杯,倒上热茶又说:“你知道男人…一听到这种事,还是很生气。”

他捧着茶杯靠回去,只抬头示意隋远自便,隋远气得转身去找杯子,再回来给自己倒茶,看着他说:“我就说,你这人这么霸道,控制欲这么强,没气死算好的了,不过…”

华绍亭恰到好处地接话:“不过你也觉得不能信。我有多看不上蒋维成,他就有多想弄死我,他今天为了逼我不择手段了,说的话确实没什么可信的。”

隋远手里的茶杯一阵一阵暖着手,可他心里就是堵得慌。

气氛一下沉默了,他们彼此都不说话,静静坐着,等到茶水快凉透了,隋远才低声说:“但是我们也都看见六年前的场面了,你和三小姐的孩子确实没有了。”

华绍亭剧烈地咳嗽起来,隋远让他控制情绪,华绍亭用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摇摇头和他说:“所以我才要找她回来…孤儿院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起码应该告诉我。”他背过身不让隋远过来,咳得透不过气,喝茶才让自己舒服一点,继续说:“裴裴结婚的事我不再提,不代表我对她没有底线。我早就说过,她这辈子必须清楚,她是谁的人。”

隋远知道劝人不是自己的长项,他只能逼他吃了药,扶他上床去先躺着,“别动气了。”

一开始,陈峰和顾琳慌慌张张过来说三小姐可能生过一个孩子,华绍亭还没当回事。

他以为她就是想偷偷领养,他知道裴欢有心结,总觉得他们作孽,所以她要去孤儿院领一个回来照顾也无所谓。

但裴欢竟然连夜跑了。

顾琳让人去查档案,可福利机构里一切名单都有严格的保密措施,户籍资料全都是孤儿院统一去上,没有特殊之处。再加上这种地方本来就全是搞不清来历的孩子,大家只知道那是个女孩,大概四五岁左右,出生日期无法确定,每年生日都是按他们进孤儿院那天来过,连院长也不知道孩子的确切年纪。

唯一确定的是,从惠生收容这个孩子开始,裴欢几乎有空就来,包括蒋家在内,几年之内就让惠生成为沐城条件最好的孤儿院。

如果不是裴欢的孩子,她何苦一听到风声就连夜带她远逃,她怕什么?

华先生终究是华先生,他很快就已经控制住激烈的情绪,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隋远守着他,把灯光调暗一点,又说:“你应该和她说说西苑的事,如果你肯早点松口,她不至于这么恨你。”

华绍亭依旧闭着眼,摇头:“不行,我清楚她的脾气,看着硬气,其实心里像个小孩…她要真知道了,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他苦笑,“我哪舍得啊。”

隋远没话说了,反而平静下来不和华绍亭再闲扯,他眼看他情况不好,认命地让人推仪器进来。

他一边做准备一边问华绍亭说:“我一直想问,你看人这么准,那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臭毛病?”

华绍亭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被逗笑了,想了想才说:“很多,不过一般我意识到的话,就尽量让周围的人都适应我的毛病。”

隋远鄙视地瞪他,又说:“对,所以你最大的一个毛病是护短,除此之外,你还特别自大。”随后他给华绍亭检查,结果让人无言以对,他把病例扔到他身上说:“来吧,猜猜伟大的华先生还能活多久?”

华绍亭表情十分平淡,拉拉被子一点也不关心地说:“这是你想办法的事,我用不着操心。”

隋远气得真想打他一顿,忍了又忍才说:“没和你开玩笑!听着,别以为个个见你和见鬼一样,你就真的无所不能了!一只脚都踏进棺材的人了还装什么英雄啊!你想瞒到死?等你死了她早晚也会知道!到那时候她什么心情!你考虑过吗?”

华绍亭做了个嘘的手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人管不了身后事,我说了,这是我给她的遗产,我活着的时候,谁敢说,我就让谁先死。”

隋远怒极反笑,冲他点头,“好,你放心!”

华先生躺得那张床是千年檀木老料打的,雕刻纹理极尽华丽,没有半点病床的样子,上边铺着暗蓝色的苏绣缎子,在灯光下衬得他脸色更淡,再加上他这么严重的病,时常憋得嘴唇颜色很重,对比一强烈,人就显得有些妖。隋远看他这病怏怏的样子心里不忿,嘟囔着骂:“千年老妖怪!死了也活该!”

华绍亭全当没听见,放任隋远抱怨。

隋远一肚子火,憋着发不出去,敬业精神全都抛在脑后,在他屋子里摔摔打打来回踱步。

华绍亭皱眉,被他吵得头都疼了,轻声说:“行了,你拆房子我也不会同意,我还没把裴裴找回来,现在不能动大手术。”

隋远喋喋不休开始和他说,一旦心衰竭只能考虑换心,到那一步如果再有意外后果有多糟糕。可是华先生从来不听人劝,他躺了这么半天气也顺了,就从床上起来打开大屏幕,又顺着国道那条高速路点开周边的地图看,完全就当屋里没有隋远这个人。

隋大医生终于被惹毛了,摔门而出。华绍亭完全没想挽留,还在他出去的时候吩咐说:“去把顾琳叫进来。”

顾琳一看隋远气冲冲的样子就知道华先生还是不肯手术。她一进去,华绍亭刚好在屏幕上圈出十几座城市。

她抬头扫了一眼,和他说:“华先生,明天预报有雪,警方八成会拿大雪封路这件事当借口,国道最快也要后天才能重新开放”

华绍亭气色好了一点,习惯性地盘一串沉香珠,示意她认真记下来,“用不着沐城出人追,让这些地方的分堂主停止一切手头的事,所有损失我不追究,给我顺着这条国道挨个城市分头去找,找到三小姐为止。”

顾琳心里一动,想了想还是提醒他说:“先生,这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三小姐这次是…带着孩子走的,她知道轻重,肯定会想尽办法避开我们,尤其这一次,没人知道她想去什么地方,涉及的人太多了,马上过年,大家压下来的货又都急着这段时间出手…”

华绍亭一语不发转过身看她,他手上那串珠子品相极好,一颗一颗划过去,幽幽地带着香气。沉香沉香,刻意去闻不知一二,反倒是一安静下来,宁静的花香直往鼻子里钻。

顾琳和着他手间香气闭嘴不再说话。

他一字一句开口:“一切损失算我的。”

“但是先生…我说句实话,先生别生气。这样下去恐怕会招来不少埋怨,各地的兄弟比不了沐城这里,他们本来规矩就松散。现在年关将近,让他们耽误自己生意,心里肯定不痛快,再加上…又是为了三小姐…”

“顾琳,我这两年把会里的事都交给你,不是因为你聪明,而是因为你听话。”华绍亭不让她再往下说,“聪明的人太多了,听话的人却很少。”

顾琳点头:“是。”

他缓和口气,伸手让她走过去一点,顾琳照做,他就又拉着她的手,看看她带的那块鸽血珊瑚,慢慢地说:“最近好多事必须你和陈峰去安排,你和他也走得近了。”

顾琳赶紧开口:“先生不用担心,陈家兄弟什么货色,我清楚。”

华绍亭半真半假地嗯了一声,又说:“他们是怪我抢东西,又没胆子拿回去,还总怕我斩草除根。这么多年他们俩也不容易,又怕又恨,活得多累。”

顾琳摇头:“他们俩这样的性格做不成主人。”

他的手指摩挲着那块坠子,渐渐错开手指,冰凉凉地按在她咽喉处,顾琳骤然一惊,本能想反抗,但硬逼着自己在他手下一动不动。

华绍亭几乎掐住了她的脖子,但不使力,他的口气毫无波澜,淡淡地说:“这世界上有三种人。第一种从来不敢做主,第二种必须由他做主。还有一种,就是明白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做主。当年老会长选我,不是因为我有多狠,也没看上我有多聪明,而是因为我是第三种人。”

他还是没用力,但顾琳已经不敢呼吸,她勉强站着,越发觉得透不过气。

华绍亭甚至还笑了,忽然松手,拍拍顾琳让她放松下来,他说:“陈峰陈屿是第一种人,你是第二种。可是你还年轻,年轻人都莽撞,没关系,我希望你跟着我慢慢能清楚…现在敬兰会轮到我在做决定,在我这里,只有听话懂事的人,才不会成为弃子,明白吗?”

顾琳咬着牙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退后几步才说:“明白。”

华绍亭不再看她,丢开手里的珠子,盯着大屏幕上的地图,好一会儿才说:“不管多长时间,这次必须把人找回来。如果收到消息,谁也不许动她们,第一时间报给我。”

“是。”

顾琳转身要出去,华绍亭却披上外衣和她一起出房间。他示意自己走走,让她先回去。

顾琳走出几步,身后的男人忽然又说:“我这种病朝不保夕,早晚有你做主的时候,别让我失望。”

她转身想解释,可是他已经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顾琳看着华先生的背影没法再开口,她原本想和他说,她和陈峰不一样,她归根究底只是个女人。

她确实太年轻了,并不敢妄想华先生那张椅子。她有她说不出的苦闷,那仅仅是每个女人都会有的嫉妒。

可是华先生连让她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

华绍亭一个人没能走多远,到处都是平常天天见的样子,黑子还一动不动地蜷在箱子里冬眠,实在没什么意思,他还是绕回裴欢的房间门口。

她屋子的门都没锁,他一进去,里边冷冷清清。不过相比六年前,这次裴欢回来懂事多了,自己会收拾屋子,没闹得四处乱糟糟已经不错了。

当天她出门,只和他说要回经纪公司办事。其实也就这两天的事而已,可华绍亭想了一会儿,记不起那天早晨起来,他们到底还说过什么。

好像什么都没有。

每一次裴欢不告而别的时候,他都来不及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