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收回——

  “永贞。我不会说佟樱彩的坏话。那样对她不公平。”封雅颂淡淡道,“而且她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唯一不好的地方在于,她不是你。”他随即苦笑,“但你知道,这只能说明我卑鄙,不算回答你的问题。”

  第一次带佟樱彩参加同事聚会时,她还不是他的女朋友。他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意气用事,竟然想激一激利永贞。但利永贞却无动于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之后感情的走向便十分被动。

  他爱的那个在他眼前,自由独立;他不爱的那个在他身边,小鸟依人。

  他与利永贞工程师斗了多久,就与佟樱彩相处了多久。

  他总觉得亏欠了佟樱彩,所以拼命地对她好,对她好。毫无底线,毫无原则。

  佟樱彩曾经笑着说:“雅颂,你看我多旺你。你在工作中一直处于不败之地。可是,你能不能不去北极?太远了,太久了。你要知道,我还是有很多人追的,不一定要等你。”

  他确实犹豫,不是怕佟樱彩的威胁,而是因为北极是他唯一能留给利永贞的理想。他故意将计划书放在桌上让利永贞借鉴,可因为她的身体原因,最终还是他得到了去北极的机会。

  殊途同归,这两个女人都恨透了他。佟樱彩很干脆地找到了下一位骑士,令他不必再背道德包袱。

  而他在北极,拍下一张又一张的风景时,想的是如何代替利永贞的眼睛,去看他们理想中的冰天雪地。

  “我先回去买单。”封雅颂道,“你等等我,我们一起回去。”

  “封雅颂。”利永贞叫住他,“……以前是我小看了你。”

  “你说的话,我要想想,过几天再答复你。”

  3

  钟汝意去喷绘公司取了人型展板回家。

  才进栽满各种花草的前院,他就看见钟有初穿着家常衣裙,毫无形象地半趴在地上,一边呼呼做驱赶之声,一边将手臂尽力地伸进两大盆海棠之间去掏着什么。

  一只黑猫从海棠花的繁密枝丛中跃出,两三下腾挪便到了门楣上面,轻蔑地俯视这对父女。

  扛着展板的钟汝意默默地看着女儿慢慢缩回手臂,爬起身来。

  她雪白手心里捧着一只缩成一团的小小褐雀。它乍从猫口脱生,颈口一圈羽毛已经挣落,圆眼半闭,瑟瑟发抖。

  钟有初拨弄着褐雀的翅膀与爪子,正检查有没有受伤,就听见父亲站在院口咳嗽了一声,将人型展板卸了下来。

  “爸,你回来了。”自从那天钟有初表态后,她已经不再做各种徒劳无功的举动来修补父女关系,而是顺其自然地与父亲相处,“这是什么?”

  他不语,揭开人型展板上的无纺布罩——栩栩如生的叶月宾出现在父女面前。

  展板的素材是叶月宾十年前的一张全身照。那时候流行的弯弯细眉,现在是有些过时了,但与古典的鹅蛋脸十分合衬。

  细眉下一双顾盼生波的眼睛,穿越十年的时光,含情脉脉地看着丈夫与女儿。

  “有初,你来。”钟汝意扛着展板上楼去,“我们谈一谈。”

  这是钟有初十年来第一次进入父母的房间。因为久不开窗,房间里充斥着一股腐朽的气息。房间里最醒目的,并不是那台陪伴了钟汝意很多年的旧电脑,而是钉于电脑桌左侧的一张中国地图。

  那地图足足有六尺见方,密密麻麻别满了彩钉,每个彩钉下又钉着一张小纸片。

  钟有初去打开了窗户。钟汝意将叶月宾的人型展板支起来:“坐吧。”

  一家人团团围在地图前,气氛诡异得来又哀伤。

  他十年没有好好和女儿说话,不知道如何打破僵局,看见她的手中捧着一只褐雀,便问道:“这只雀儿怎么了?”

  钟有初道:“有一只黑猫跑进院子,叼着它来玩。”

  “翅膀伤着没?”

  “没有。”

  他喔了一声:“受了惊,休息一会儿就能飞走了。”

  父女俩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钟汝意嘶声道:“雷再晖呢?他这几天不是天天都会来找你么。今天怎么没来?”

  “他和缪盛夏去矿上了。”

  真不巧。

  钟汝意又道:“我听大倌说,雷再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

  “他做的是企业营运方面的顾问工作。”

  “顾问?他今年多大年纪?”

  “三十三。”

  “比你大五岁。但做顾问这种工作是不是也太年轻了?”钟汝意道,“看来他和你一样,也是少年得意。”

  钟有初没有说话。

  “他是哪里人?除了父亲过世之外,还有什么亲戚?”

  问题颠三倒四,钟有初沉吟着不知如何回答。见女儿略有迟疑,钟汝意低声道:“即使不告诉我,也告诉你妈一声。”

  钟有初心中一窒。

  “我们是在百家信认识的……”

  她将自己和雷再晖的相识相知大概地讲了一讲,从百家信裁员,到半年之约,再到雷志恒弥留,甚至包括闻柏桢的那部分。

  “妈妈的事情,我没有告诉过他。”钟有初低声道,“那是我们家的秘密。我发过誓不说,就一定不会说。”

  钟汝意仔细听完,方对女儿道:“他那天说的话我想了很久。一世不说,一世不问,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至少我做不到。”

  “如果他是名说到做到的真汉子,那你和他走吧。尤其是看了这几天你和他的相处——我没有任何意见。”

  钟有初颤抖着抬起脸庞,喊了一声:“爸!”

  钟汝意鼓足勇气看着女儿一对酷似亡妻的眼睛。

  “有初。爸爸想过,这些话由我来说,会不会太轻浮?可是你妈不在了,只能由我来告诉你。”

  这些话是当年叶月宾的母亲说给叶月宾听的。

  “你将来要为□子,建立家庭,至关键要全心全意,从一而终。要懂得谦和忍让,更要懂得自尊自爱。要懂得取舍付出,更要懂得当仁不让。要懂得相夫教子,更要懂得独立自强。”

  “从来一个家庭对于妻子的要求其实高于丈夫。所以你一定要想清楚,是否甘心为这个男人终生受累。”

  接下来的话是钟汝意说给女儿听的。

  “有初,我们把你教得不算好。你有很多优点,漂亮,机灵,心善;可你也有很多缺点,浮躁,任性,固执。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你们之间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如果出现了问题,你要知道,你的娘家人都还在这里——但是想深一层,雷再晖他除了你,可是没有什么亲人了。知道吗?”

  钟有初眼眶红透:“……爸爸。我知道了。”

  “我暂时能想到的只有这些。”钟汝意道,“对了。你们要是喜欢这里,就住在这里也很好。”

  钟有初手中的褐雀开始试着扑扇翅膀,掀起一阵微风。

  “爸,你为什么要做妈妈的人型展板?还有这张地图——”

  钟汝意平静道:“有初。爸爸想和妈妈一起出去走走。”

  钟汝意丧妻之初也有许多人来做媒。

  哪怕亡妻再美艳贤惠,也没有人相信鳏夫能守得住。况且钟汝意样貌英挺,家境小康,竟也有黄花闺女愿意来做续弦的。

  他统统回绝,可那些人愈发热衷起来。

  为了排遣心中寂苦,可又无法与周围的人深谈,钟汝意开始接触网络。

  一开始他只想在虚拟世界中找到知音,后来发现根本没有人会同情他的遭遇。

  甚至有人逼问他——边疆尚未安定,世界尚未和平,你身为成年男性竟然有空感春悲秋?不如为社会做些贡献。

  钟汝意不免大受打击。

  他失业前在矿上做纳税会计,于是开始在网络上指导别人计算税费,换取别人对他的一声感谢,令他不致觉得自己没用。

  但在网上呆的时间越久,他越觉得自己的价值观和那些小年轻实在大不同,真正能够理解他的人不多。

  越是这样,他越是执着地去认识更多的新朋友。

  这些年钟汝意上过当,吃过亏,大浪淘沙,去芜存菁,还是认识了不少的铁杆网友,遍布全国各地。他们偶尔也会给钟汝意讲讲当地风土人情,并表示如果他经过,一定要来作客。

  久而久之,钟汝意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出去旅游吧。

  当这个想法冒出头的时候,这个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云泽的老实人也吓了一跳。

  其实钟汝意根本不爱旅游,甚至不爱运动,最大的运动就是养养花,把花从东头挪到西头就已经是最大的运动量。

  叶月宾生前一直为了这个家忙忙碌碌,说是最远和女儿去过一次迈阿密,可根本听不懂英语,回来当做笑话告诉丈夫:“以后等有初安定下来,我们两个老家伙就可以退休了。游游祖国的名山大川,挺好。外国没有去头。”

  于是钟汝意便开始和每一个网友联系,告诉他们自己的想法——他想带着亡妻的人型立板,用双足来丈量神州大地。

  但他实在没有出过远门。不知道这些朋友可否在当地略加帮助?

  钟汝意的网友对于他的印象除了老实本分实在贫乏得很。他们这是第一次知道这位勤勤恳恳的网络会计师,原来失去了妻子十年。

  在这个浮夸的世界里,竟还有人保留着“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荡气回肠。

  你看,这就是一开始个人形象竖立得好。他的网络朋友没有一个骂他窝囊,反而争先恐后地对他伸出了双手。甚至还古道热肠地帮助他联络了自己的朋友,保证能一个个地接力下去,帮助钟汝意完成自己的梦想。

  众人抬柴火焰高。钟汝意的路线安排的十分缜密。从天山到金门,从哈尔滨到大理,彩钉下的小纸片,密密麻麻写着每一位愿意接应他的朋友的网名,真名,地址,联系方式。

  他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就要启程。

  “有初,你妈妈嫁给我是委屈了啊。爸爸这里疼啊。”钟汝意按着心口,“这里疼啊。出去走走,也许不会那么难受了。”

  他当年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和叶月宾是神仙眷侣一般生活。可是到了今天,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徒留满心的愧疚与痛苦。

  “你觉得有些事情说出来会毁了母亲的名节,所以你选择沉默。”钟汝意道,“可是我从来看不到你的付出。这些年,委屈你了,女儿。”

  她只要这句话,这句话便可以抵消过去十年的痛苦挣扎。

  看着钟汝意把地图摘下,小心翼翼地卷起,放进画筒,又从床下拖出一个登山包——钟有初才知道原来父亲今天就要走!

  面对这突兀的分别,钟有初突然慌了,使劲拉住父亲的胳膊:“爸爸,我陪你。我们全家一起去。”

  钟汝意一开始其实也是抱着这样的打算,所以一直禁锢鞭打着女儿的灵魂。

  但他已经不会这样自私。

  “别傻了。雷再晖怎么办?我刚对你说过,冲动的时候,多想想,雷再晖只有你一个亲人。”他开始像一个正常的父亲一样教训女儿,“有初。这是我和你母亲的约定。你该去遵守和他的约定了。”

  褐雀张开双翅,从窗口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