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者,比如我,只是摔惨了一条胳膊而已;重者,比如迟轩的亲妈,性命垂危,直接就被送进了重症室。

迟轩得知了消息从学校匆匆赶来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等在重症室外面的我。

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我的神情很有几分恍惚之意,回想起车祸当时的情景,即便如今只是手臂轻微受伤其他部位完全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我仍然心有余悸。当时,那辆刹车失灵的卡车本来是将要撞向迟妈妈的跑车的,可是大约是顾忌到跑车昂贵,所以卡车司机刻意打了方向盘,然后就朝一旁骑着自行车的我撞了过来。我心惊肉跳,想躲却也已经来不及,就在我以为自己必然要被撞上的那个当口,迟妈妈的车身忽然一个侧转,险险挤进了卡车和我之间。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迟妈妈那个反应…

此时此刻躺在重症室里的,就是我了。

那天,见到一个身形颀长面容俊美的男生脚步仓促地朝这边走过来时,我捂着刚刚被包扎好的胳膊,站起身来对他打招呼:“你是…迟轩吧?”

从迟妈妈的手提包里找到了手机,见到里面存着一个叫迟轩的名字,后面备注是儿子,我就拨了他的电话——也因此,我知道他的名字。

迟轩读高三那年,就挺嚣张的,他只瞥了我一眼,就侧脸朝重症室的窗口看去,没搭理我的招呼,直接问我一句:“宋律师呢?还没来吗?”

其实说实话,直到和他相处了三个月之久后的如今,我依旧没能明白,迟轩在他妈妈性命垂危之际最关心的,怎么会是律师来没来这件事。

我记得,当时我还特不识趣地提醒了他一句:“你妈妈她…受了重伤,你不去看看她吗?”

迟轩听了我这句话,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他那一眼,很不友好,眉眼里眸色深沉,见不到底,只睫毛微微颤了一颤,说出口的话冷硬得生铁一般:“她早就不想活了,这一次,不过是恰好如愿了而已。”

说完这句,他在长凳上坐下,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眼睫狐疑地又看了我一眼。

见他面有询问之色,我指了指自己的胳膊,颇为尴尬地解释道:“我也受伤了,那场车祸…也有我。”

我刚说完这句,就见迟轩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里面泛过了一丝冷光,他眼底毫无表情,嘴角却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我掐住自己掌心的肉,逼退心底一直在敲打着的退堂鼓,老老实实地又加了一句:“你妈妈她…是为了救我才…才重伤的,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这下,迟轩才凛然笑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眼,眼底闪着洞彻的光彩:“你倒还算是老实。”然后屈起手指,轻叩长椅的椅臂,“全市的新闻都在说这件事,就是你不承认,我也找得到你。”

听他这么一说,我先是张张嘴,然后咬嘴唇,硬着头皮说:“医药费有多少,我、我出一半。”

这是全市最好的医院,住的又是最贵的重症病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底只想着一句话,完了。

江乔诺,你接下来的两年里就是做牛做马,恐怕硕士毕业之前,也付不起这笔昂贵的医药费的。

长椅上,迟轩脸色冰冷,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长椅椅臂,似乎心烦意乱,嘴上却是十分冷静地对我说:“不用跟我说,没用的。到时候和宋律师谈吧。”

我一直记得,那个时候,明明该慌乱的,可他冷静得,简直近乎冷漠了。

我万万没想到,宋律师进了迟妈妈所在的那间重症病房良久之后,出来了,居然会给出那么一个结果。

他对迟轩说,迟妈妈情况很不乐观,但还算清醒,她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不许任何人为难那个女孩子,那辆车本来就是开向她的,和其他人无关。

一听这些话,我立刻站了起来。

我很无措、很慌张,但我说出的话真的是发自内心,是诚恳的:“不、不能这么说,是阿姨救了我,我、我一定要负责的。”

这个时候,迟轩站了起来,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那一眼,又冷漠,又疏离,绝对算不上友好。

我身子一颤。

他转过头,不再看我,一脸沉静地看向宋律师:“我妈没说别的吗?”

宋律师接下来说的那句话,让我和迟轩当场都傻眼了。

他看了一眼迟轩,开口说:“你妈妈确实有一项要求,她…”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眼睫居然朝我脸上瞟了过来。

我先是一怔,转而会意,好汉做事好汉当地朝前迈了小半步:“阿姨有什么吩咐,您请说吧。”

“好。”宋律师点头,郑重其事地说了出来,“她想请你,帮着照顾迟少。”

迟少?我愣了一下。

下一秒,我呆了。

比我更加呆愣的,是表情瞬间冰冷了起来的迟轩。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俊脸泛白,与此同时,浑身僵硬得宛若雕塑一般。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骂了一句:“shit。”

一周后,迟轩住进了我在校外租的那间房子里。

当然,他对于搬进我家这件事有多么的抗拒和抵触,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可是,这毕竟是他妈妈的遗言。

没错,在我们得知迟妈妈提出那项要求的第二天,她最终因为车祸造成三根肋骨刺入了肺部,救治无效而去世。

死讯传来时,一直守在病房外一夜没有合眼的我险些站不住,伸手扶住了墙壁,才勉强站定身子。

我没想到的是,坐在我身边位子上的迟轩,却是一脸的平静。他岿然不动地坐着,就像没听到似的,只在我朝他看过去时,垂下了长而密的眼睫,掩住了眸底的情绪。

我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一刻,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不是悲伤,不是难过,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疏离。

那股冷漠的气息,是如此浓郁,我不敢靠近,于是只好那么手足无措地呆呆站着。

那一天,我坚持要参加迟妈妈的葬礼,遭到了迟轩的冷眼,他以为我会知难而退,谁想我却坚持到底。

最终,他恼怒离开,我如愿以偿。

葬礼上,我一身黑色站在角落里,迟轩双手平举端着自己妈妈的遗像,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鞠躬谢礼。

他脸色苍白,面容却依旧俊美得一如我与他初见那日。

只不过,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在看向我的时候,像是淬了层层的寒冰,任凭我如何鼓起勇气去看,从他的眼底能够看到的,也只有浓郁的厌恶,和疏离。

他讨厌我。我知道的。

可是,即使是这样的他,即使是这样恼恨我的他,终归没有违背自己母亲临终的意愿,还是搬进了我住的房子。

也正是因为此事,我越发不能明白——迟轩为什么对自己妈妈的去世,表现出这么反常的平静。

直到…

他住进我家后,烂醉而归的那一次。

虽说名义上,他搬进了我租的房子,可晚上十二点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我眼前的。

他正值高三,出于负责和周到的心理,我特意跑去他们学校找到了他们班主任,了解了一下他的学习情况,以及高三的学生都该如何作息。

别的暂且不论,按道理来说,即使高三生因为临近高考的关系而上晚自习,也该在晚上十点之前到家的。

猜也知道,他是在抵触和叛逆。

为了这个,我曾撑着不睡,在门口堵过他好几次,可每次不是被他冷冰冰地甩开,就是被他擦肩而过完全无视。直到有一天,凌晨一点他咣咣地砸门,坐在沙发上苦等的我立刻弹了起来去开门,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浓郁逼人的酒气。

我愣了一下,然后就被嫌碍事的他一把推了开去。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我看到他一头一脸的狼狈,脸上尽是大大小小的瘀青,和斑驳可怖的血迹。

我真的是吓坏了,好半晌才悟过来自己不该这么傻站着,于是也顾不上穿鞋了,光着脚跑去房间找纱布和药。

想要给他包扎,实在费了好大的力气,他一直冷眼看着我,不许我靠近他,最后是实在抵不住我的持之以恒,终于冷哼一声,闭上了眼睛。

清理伤口时,他一定很疼,眉头始终拧得像是几乎要断了的样子。

有一下也许确实是力气太大了,他霍地睁开眼睛,一脸恼怒地瞪着我,眉眼又凶又狠厉。

我被他那么冷漠的眼神吓住,赶紧放松本来就已经十分轻柔了的动作,一边唯唯诺诺地道着歉:“弄疼你了?对不起,我,我会轻些的。”

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来劲了。只要我的手指准备碰向他的伤口,他一准睁眼朝我发火。

我江乔诺向来不是吃素的,如果不熟悉我的人把我当成软柿子捏一下也就罢了,可捏了一下之后还没完没了地继续进行欺压,那就是他自找苦吃了。

“喂!”

在他数度朝我挑衅之后,我的好脾气彻底耗尽,绷着脸干脆果断地扔了手里的纱布,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脸骂:“你出去喝酒打架,打成这样回来还有理了是不是?你爱怎样就怎样,老娘不伺候了!”

我扭头就走,完全不看背后的他究竟是什么脸色,劈手甩上了我卧室的房门。

半个小时后,门外没有丝毫的动静,他像是睡着了,连脚步的声息都没有半分。

我最终还是担心,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叹一口气,起身开门出去。没想到的是,走出去竟然会看到那样一番景象——他脸色惨白,痛苦地皱着眉,原本瘦弱颀长的身子像小兽一样蜷曲着,连腿都伸不开地蜷在沙发上。

一看这架势,我顿时慌了,连忙奔过去喊他,离得近了才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汩汩而下。我伸手去碰,立刻就被弹了开来,忍不住低呼:“好烫!”

他发烧了。

原来,他不是不难过,而是把所有的难过,都转成了对自己身子的折磨。

迟轩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嘴里还不时低低呢喃着什么,我试着想要把他推醒,不想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我吓了一跳,想起他正发着烧,哪敢耽误,谁想他用的力气太大,我完全挣不开,想要起身去拿手机打120都不行。

我无计可施,只得俯低身子,对着他急急解释着:“你先松手,我去打电话。你发烧了,咱们去医院,去医院好不好?”

他的那张俊脸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绯红,我越看越是心惊,伸手再去碰了一下,热度惊人。我以为他神志不清,没有听清我在说些什么,可是在我正准备卯足力气挣开他的手时,却听见他含混不清地吐出了几个字:“不、不去…”

我一愣,然后就有些怒了:“不去怎么行?你发烧了,再这样拖下去会转成肺炎的!快,快。”趁他有些意识我赶紧挣了挣,“你先松开我,我去打个电话,然后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他依旧嘟囔着不去,却好在手上的力气渐渐小了,我总算可以挣脱开来,赶紧跑到桌边去打电话。

那一晚,真的把我们俩都折腾得不轻,看着他被推进了急诊病房,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才惊觉,自己也是一头一脸的汗,浑身更是不知怎么了,力气像是被骤然间抽空了似的。

又惊又险的一夜总算过去,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就看到,一张五官精美的脸,正悬在我的脑袋上方。

那张脸上,那双瞳仁乌黑的眼睛里隐隐有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

我吓了一跳。

往后退的同时,抬手揉了揉眼,然后认出,眼前这人是迟轩。

“醒了?”

揉完眼,我咧嘴朝他笑,说话的同时,手自然而然地抬起来,想要去碰他的额头看烧退了没有。

没想到,却被他避如蛇蝎地躲开了。

我这才注意到,恢复了常态的他,又是一脸的冰冷了。

我讨了个没趣,悻悻地放下手来。注意到自己居然趴在他的病床前睡着了,赶紧坐正身子。

就这么趴在他的床前睡了一晚上,这会儿琢磨起来实在有些尴尬,也不敢抬眼看他,只好低着脑袋,装作整理身上的衣服。

“江乔诺?”谁想,他竟然清清冷冷地开口喊我的名字。似乎仍旧不大确定,用的是询问的语气。

“嗯?”我条件反射般地抬头,立马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皱着眉,原本 般好看的嘴唇因为高烧而变得苍白干燥,那张原本俊美而又张扬的脸庞却并未因此失去魅力,反倒更多了几分 与可亲近性。

察觉到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个念头甩出去。这个动作被他尽收眼底,却懒得深究似的瞟了我一眼,继续把自己原本要说的话说下去。

“想要你不再多管闲事的话,我该怎么做?”

一时之间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我愣了一下。

他眉尖一蹙:“我早说过,我妈之前就有过多次自杀的经历,她有抑郁症,谁知道那天又是发生了什么情况,不然也不会朝着卡车就撞过去。”见我瞪大眼睛,他冷笑了一声,“更何况,她一向不拿自己的命当命,当时的情况下无论是谁她都会救,并不是真的为了要救你。”

他的话宛若锋利的刀子,我居然好半晌都没能找出什么足够有力度的话来反驳他。

见我呆愣,他盯着我的脸,有些烦躁地拧起眉毛,不耐烦了。

“还没明白吗?我的意思很简单——你不必对我太愧疚,相反,如果真的感激我的话,不如以后都别管我,别去我们学校,别找我们老师,别再半夜虚伪做作地等我。”

我发誓,我真的被他那种欠揍的语气给激怒了。

我气得浑身直抖。

抖了一会儿,我猛地从凳子上弹起了身来,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对,你妈妈确实不一定是为了救我江乔诺才去世,她也许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只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命,只是不想活了。但我爸妈也从小教导过我,滴水之恩尚且当涌泉相报,救我一命的恩情,更不是你说算了就算了的。”

他倚着病床上的枕头,朝我冷笑:“你是真傻还是装的?我不找你报恩,你倒上赶着追着。”

我也报之以冷静万分的笑:“我不是追着你,我是欠你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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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些,我真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怒火了。眼看着他那张俊脸上全是冷意,又想起他刚才那句让我不要再多管闲事,我真怕自己会一巴掌朝他扇过去。

我一向有些低血糖,昨晚那么折腾了一宿,又被他这么一气,猛地起身险些昏倒。为了避免自己的情绪失去控制,我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别开脸去的同时, 地抛出一句:“想要我以后都不管你对吗?”

他不说话,只面如寒霜地盯着我。

我不惧不畏地回望着他:“想甩开我,很简单。你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对吧?只要你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我不会再对不该我多管的事情多问半句。”

他抿着嘴唇,没出声。看向我的冰冷眼神中,却难以察觉地闪过了一丝惊诧。

我疲倦地揉了揉额头,压住因为熬夜和低血糖的关系而导致的胃部和腹部一阵阵涌上来的不适,连和他对视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垂着眼帘,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却也觉察得到额头上凝着一道灼灼的视线。

良久,他冷然出声:“好。”

似乎是怕我说话不算数,他又加了一句:“一言为定。”

他那副生怕我赖掉的语气,惹得我不由得苦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