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珂丢开她,起身走了几步又停住:“可需要什么?”

“师兄能用净水咒么?”术法暂时不能施展,浑身上下都已脏了,将来总不能这样去见师父最后一面。

有冤不去诉,反顾着这些!秦珂绷紧脸,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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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洛音凡既已表态,所有人都把视线转投向青华宫。

南华主动交出人,道理上面子上都过得去了,可是说到底,做起来仍有伤和气,毕竟那女孩子身份特别,若要就此罢休,又对不起无辜丧命的妹妹,此事实在敏感,因此宫主卓耀并未亲自出面,只让其子卓昊代为前往南华,至于到底要如何处置,大家都心知肚明。

洛音凡立于紫竹峰前,面朝悬崖,看不到他脸上神情,背影透着一片孤绝冷寂。

“秦珂拜见尊者。”

“若是求情,不必多说。”

“我只问一句,尊者当真相信是她做的?”

洛音凡淡淡道:“事实,与信不信无关。”

“所以尊者就将她交与青华?”

“她是重华宫弟子,自然由我发落。”

“错杀了一个,连这一个也不放过么,放眼仙界,除了尊者,秦珂还从未见过为交情拿徒弟顶罪的师父。”秦珂微微握拳,转身离去。

洛音凡依旧没有回身,仿佛成了一座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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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晨峰,卓昊含笑合拢折扇,大步走到石桌前。

石桌上摆着仙果与酒,秦珂早已等在对面,起身让坐。

卓昊亦不推辞,坐下:“秦师兄此番请客,甚是有心。”

秦珂没说什么,提壶替他倒满酒。

“那是我姑姑,”卓昊看着那杯酒,缓缓道,“她的为人你也知道,平生行医济世,慈悲为怀,仙界人间无不称赞,如今不白而死,我不能不给她一个交代。”

“我明白,此事叫你为难,”秦珂沉默半晌,有惭愧之色,“只希望师兄能手下留情,留她一缕魂魄。”

卓昊搁了酒壶,直视他:“我姑姑却是魂魄无存。”

“她没有理由害云仙子,何况云仙子是她的救命恩人,你阅人无数,也曾见过她一面,该有些了解。”

“这件事我也奇怪,但很多人只凭眼睛是看不出来的,你的意思是,尊者会冤枉徒弟?”

“这种事不是没有过。”

卓昊看着他许久,推开酒杯:“你难得开口,就凭这份交情我也不该拒绝,但你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也有我的难处。”

秦珂默然。

“或许,她确实有点像,可惜始终不是,”卓昊站起身,拍了下他的肩,“你已经尽力。”

“她的品行我很清楚,仙门有奸细,南华已经冤屈了一个,不能再有第二个。”

“这世上冤案还少么,岂只仙门,你多看看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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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玉晨峰,卓昊径直朝主峰走,转上游廊,终于还是停了脚步,侧身望那坐长满紫竹的山峰。

容貌言行截然不同,不经意间流露的东西,偏又那么神似。

天山雪夜,梅花树下,那女孩子轻声对他说“对不起”,竟让他生出是她在道歉的错觉……秦珂的紧张,也是来于此吧。

或许,该查一查?

卓昊移回视线,继续朝前走。

查什么,就算查到什么,消失的人能再回来?堂堂尊者舍得徒弟,一个亲手杀了,他会去救第二个?别人的徒弟与他有什么干系,救她对他有什么好处,自寻麻烦!

不知不觉中,脚底原本通向主峰的路竟改了方向,向着摩云峰延伸。

卓昊吃惊,接着忍不住一笑。

能在南华施展幻术不被人察觉,还能困住他,会是谁?

“当年又何曾为徒弟这般费心,”他打开折扇轻摇,悠然踏上小路,“如此,晚辈遵命去看看就是。”

仙狱这边地方较僻静,恰巧闵云中有事出去了,守仙狱的两个女弟子都认得他,并没拦阻,毕竟重紫本就是要交给青华宫处置的,早迟一样。

步步石级延伸而下,直达黑暗的牢房,少女趴在铁栏边,似在沉睡。

卓昊看清之后,有点吃惊。

不是因那瘦美的脸,不是因那深深的鞭痕,而是这少女单薄的身体上,此刻竟呈现着一副奇异景象。

五色光华浮动,分明是金仙封印。

寻常人需要什么封印?下面掩盖着什么?

原以为引他来此,目的是想借徒弟惨状引他怜悯,如今看来,让他知道这封印下的秘密,才是那人的真正用意。

卓昊定下神,迅速合拢折扇,走近栏杆,皱眉查看。

天目顿开,少女体内灵气已不那么充沛,极其虚弱,想是受刑所致,令人意外的是,她全身筋脉里,除了天地灵气,竟还有另一股青黑浊气在流动!

瞬间,封印与黑气重新隐没。

那是什么!卓昊倒抽一口冷气,退后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浑身僵硬,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煞气!是煞气!

小脸颜色很差,几道伤痕清晰,依稀有着当年的倔强。

是她,是她!他飞快走上前,半蹲了身,急切地伸手想要去触摸,然而就在即将碰到她的前一刻,那手又倏地缩了回来,改为紧扣铁栏。

所有的狂喜,转眼之间化作不尽悲凉,他几乎想要立刻逃走。

重紫,星璨,第二个徒弟,尊者护犊,一切都有了解释!

告诉他这个秘密,算什么?

求他放过她?

可是这一切对他来说,又算什么!

十几年前,他眼睁睁看她赴死,却无力回天;

十几年后,在他的生活因此变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有人突然来告诉他,告诉他所有的事都是一场游戏,告诉他死了的人没有死,活着的人都被骗了,告诉他面前少女就是当初那个女孩子,是他少年时最真挚的爱恋,是他曾经一心想要保护的人,是他的“小娘子”?

他宁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

这所有的一切,是谁造成的?

手握紧折扇,仙力控制不住,折扇瞬间化为灰烬。

原来,那样的人,仙界至尊无上的、最公正最无情的人,为了救徒弟,竟也对仙门撒下了弥天大谎!传扬出去有谁会相信,他玩弄了整个仙界!

天生煞气,魔剑宿主,多么危险,他亲手杀死她的时候,许多人都松了口气,可有谁会想到今日呢?

泄露秘密,不惜放下身份相求,仙界最受瞩目最受拥戴的人,总是自以为料定一切,算准父亲不会出面,算准他没有忘记,可是心里所承受的,也不会少吧。

转世煞气不灭,还敢让她活着,替她掩饰,当真就不怕三世成魔的预言?有朝一日天魔重现,浩劫再起,他便是头一个帮凶!出事后选择沉默,不愿详查,让她蒙冤,是怕被人发现她天生煞气,还是害怕自己真的犯错,要借机作另外的打算?

卓昊缓缓站起身,缓缓后退,轻笑着,踉跄着,一步步走出仙狱。

行刑

一片飒飒声里,灵钟的声音不再清晰,南华遇上罕见的雷雨天气,雷鸣电闪,大雨滂沱,冲洗着十二峰,却始终到不了通天门。

雨被无形屏障阻隔在外,通天门石台上,中间坐着请来作见证的长生宫明宫主,南华掌教虞度坐在左手边第一位,几位尊者依次过去,最后是慕玉陪座,秦珂佩剑而立。青华宫这边,卓昊因代父亲而来,坐在明宫主右边第一位,第二位便是夫人闵素秋,再过去是青华两位长老仙尊,石台底下,数千弟子屏息而立。

虞度与明宫主解释两句,又叹息一番,在场几乎所有眼睛都看着洛音凡,见他端坐不语,谁也不好先开口。

卓昊手里换了柄新扇子,左右看看,道:“时候差不多了,还是尽快了结吧。”

“也罢,现就将这孽障交与少宫主发落。”虞度点头,看了眼闵云中。

闵云中立即下令:“带那孽障上来!”

须臾,两名女弟子带重紫驾云而至。

不再受刑,重紫精神略有好转,已能自己走动,只是颜色憔悴,瘦得可怜,虽然术法被封,但为了对青华表示诚意,依旧给她手脚上了仙枷。

至刑台前,她默默跪下。

虞度有惭愧之色:“发生这等事,南华无颜见卓宫主,如今孽障已带到,任凭少宫主处置。”

卓昊收起折扇搁至面前几上,平静地打量刑台上的少女。

容颜虽改,却照样的傻,竟不知开口申辩,还是果真与她有关?

“你有何话说?”

重紫垂首摇头。

闵云中暗暗松了口气,松开握着浮屠节的手,照他的主意,倘若这孽障果真当众说出不合适的话,是顾不得什么的,先解决了再说:“人就在这里,少宫主何必多问,行刑便是。”

“姑姑死得蹊跷,我受父亲之命而来,不该问个明白么?”卓昊皱眉,眼睛看着他的手,“莫非闵仙尊不想让我知道?”

傻子都听得出这话不单纯,闵云中一张老脸顿时变得铁青。

闵素秋先怒:“你对堂祖父出言不逊,是什么意思!”

卓昊脸一沉:“我代父亲而来,这里并没什么堂祖父,如今掌教仙尊都在,岂有你一个女人说话的地方,叫人笑我青华门风,还不给我闭嘴!”

闵素秋涨红脸:“你!”

最疼爱的侄孙女受气,闵云中待要发作,又恐惹得他夫妻关系更加恶化,无奈之下只得叹了口气,抬手制止闵素秋,冷笑道:“我堂堂南华督教,平生磊落,还怕了晚辈不成,少宫主要问什么,尽管问。”

“如此,甚好,”卓昊直了身,看重紫,“你为何要害人?”

重紫摇头。

“是你杀了她。”

“我不知道。”

卓昊离开座位,走到她面前,拿扇柄托起她的下巴,轻佻的动作引得众人纷纷摇头,这位少宫主名不虚传,风流本性难改。

重紫也意外,当然众目睽睽之下,用不着担心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遂低声劝道:“重紫乃将死之人无妨,少宫主却是代令尊而来,身份不同,如今一言一行都关系到青华宫,理当谨慎些,以免招人闲话。”

“难得你肯为我着想一回,”卓昊剑眉微扬,有一丝嘲弄之色,“死的是我姑姑,我理应找真凶报仇,究竟是不是你?”

重紫立即望向秦珂,迟疑。

虞度忽然开口,语气温和不失严厉:“你师父苦心栽培你多年,纵然你犯下大罪,他也并未将你逐出师门,你若良知未泯,就要仔细回话,不可妄言,辱没师门。”

重紫心中一凛:“掌教放心,重紫明白。”接着,她镇定地转向卓昊:“重紫无话可说,但凭少宫主处置。”

卓昊不语。

果然还是那样,为个师门就可以忍受一切委屈,怎会狠心杀人?

闵素秋见状,暗暗捏紧双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因为丈夫的缘故,她对前一个重紫痛恨至极,对这一个长得更漂亮的自然无好感,于是忍了气,朝旁边两位青华长老使眼色。

两位长老也觉得自家少宫主丢脸,互视一眼,其中一位咳嗽了声,道:“她既已认罪,少宫主何须再问,不如快些处置吧。”

闵素秋亦柔声劝道:“你是心软,怕她冤枉,但她自己都无话可说了,想是不假,何不尽快料理完此事,你我也好回去禀报父亲。”

卓昊点头,后退几步:“也罢。”

闵素秋立即转向另一位长老:“就请长老代为行刑吧。”

那长老起身离座,走到邢台前,拔剑。

卓昊转脸看座上洛音凡,见他依旧纹丝不动,神色淡然,不由笑了笑,回身用扇柄将拔出一半的剑推回鞘内:“还是由我动手最妥,退下吧。”

长老依言退回座中,地上重紫却忽然道:“少宫主可否稍等片刻,重紫还有两句话说。”

卓昊示意她讲。

“求师父回紫竹峰。”重紫叩首,伏地。

五年呵护,五年教导,师姐之死已让他内疚至今,她又怎能再让他亲眼看这一幕?对他,对她,都太残忍。

经她一提,明宫主连忙也转脸劝道:“尊者是不是先……回避?”

洛音凡不答,亦不动,用行为表了态。

虞度叹道:“行刑吧。”

“尊者收的好徒弟。”卓昊笑着后退两步,抬左手。

海之焰,青华杀招,漫天细小蓝光撒下,在场众人却感觉不到半点杀气,美丽,伤心,如暮春时节纷飞零落的柳絮,又如夏夜里即将消逝的萤火虫。

仙枷脱落,浑身剧痛,重紫终于趁机抬脸望了眼座中人。

黑眸无悲无喜,淡漠的神情,就像初次见她时一样。

但她不会被骗,他肯定失望,也伤心。为卓云姬之死伤心,那是他喜欢的仙子,无辜命丧南华;至于她这个徒弟,他应该是失望又气愤,或许,会有一点伤心,他曾经那样疼爱她,如今却要眼睁睁看她被处死。

她不怕死,只是有点不甘,卓云姬之死,她连一个确切的答案也给不了他,他肯定也很想知道。

幸好,能够这样美丽地死去,不至太难看,重紫转脸望卓昊,想要谢他,视线所及,却只见他满眼落寞的笑。

只一瞬,美丽的一瞬。

蓝光散尽,刑台死寂。

少女歪倒在台上,极度虚弱,元神迟迟未散。底下众弟子犹在发愣,旁边秦珂已面露感激之色,握着八荒剑的手逐渐放松。

察觉不对,两名长老试探:“少宫主?”

卓昊没有回答,眼睛看着地上人。

魂魄有损,几欲昏死,可这明显不是预料中的结果,重紫惊讶,费力地抬脸望他。

“青华已处置过了,”他不再看她了,移开视线,轻拂衣袖,“余下的,就交与重华尊者吧。”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作证的长生宫明宫主,都再次呆住。

闵素秋倏地站起来,厉声:“你糊涂了么!那是你亲姑姑,回去如何与父亲交代!”

折扇展开,卓昊竟再也不理会众人,大步走下阶,朝山下而去。

一道萧条背影,隐没在外面狂风暴雨中。

身后是纷纷议论声。

长辈丧命,他却如此草率了结,轻易放过凶手,未免太混帐,不过更多人以为,他这么做,其实是在卖洛音凡的面子,虽然这女孩子名义上是南华弟子,比起两派交情来说不足为惜,但那毕竟是洛音凡的徒弟,而且人人都知道他对这徒弟曾经有多重视多爱护,主动交出来处置,必是不得已。

卓昊留情,闵素秋越发认定他二人有不可告人之事,恨得咬牙,待要再说什么,无意间对上洛音凡的视线,黑眸平静无波,仿佛洞悉一切,看得她心头发凉,忙闭了嘴,又惦记卓昊,怕他去找织姬那些女人,于是匆匆与闵云中道别就追上去了。

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虞度与闵云中等都有些措手不及。

明宫主轻咳了声,道:“既然青华已处置过,少宫主又将她交与尊者,如此,还是由尊者带回去吧。”

这句“带回去”说得极巧妙,众人都看洛音凡。

闵云中立即道:“青华放过她,是卓宫主慈悲,这孽障到底是南华罪徒,祖师教规在上,死罪虽免,但就这么让她回紫竹峰,定难服众!”

她既有那样的心思,的确是不能继续留在紫竹峰了,虞度看着洛音凡,意味深长:“师弟。”

“送回仙狱。”洛音凡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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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被丢进黑暗的仙狱,重紫伤重昏迷,幸亏有秦珂燕真珠等人送来的药,连躺了两个月才逐渐好转,这期间慕玉没来,后来才听说闵云中不许他探望,反倒是秦珂得以允许,其实也是闵云中对重紫还留有一分欣赏的缘故,只当她年轻,一时糊涂才生妄念,见秦珂待她格外不同,便借此机会,有心想要让她移情改过,也算是惜才之意。

重紫当然不知道这些,以为那日刑台死里逃生,必是秦珂求情了,想他生性骄傲,头一次这么拉下脸求人,重紫越发不安和惭愧。

至于卓昊,自己跟他只见过几面而已,为什么他会有那样的眼神,恐怕也是因为师姐的缘故,倘若师姐喜欢的是他,其实会幸福的吧?

可惜,被那样一个人宠过护过的女孩子,又怎会喜欢别人?

师姐喜欢谁,阴水仙那番话是真的。

重紫倚着墙出神。

事情过去,仙狱看守没有先前那么严了,加上她术法受制,不用担心逃跑,再有秦珂说情,困仙的铁栏也被撤去,尽管这点自由仍然很有限。

耳畔响起脚步声,须臾,有人顺着石级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