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是谁,重紫也猜到她来做什么,不过面上礼节要做到,遂起身叫了声“师姐”。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伤好了么?”司马妙元假意关切两句,又望望四周,抱怨,“师妹受了重伤,怎能住这种地方,尊者也太狠心了。”

她原本就是来看笑话的,重紫冷眼不搭理。

司马妙元上前拉住她的手臂,叹气:“当日师妹拜入紫竹峰,又得尊者看重,多少人羡慕,谁料到会出这种事呢!”

手腕剧痛,全身筋脉奇烫,似要爆裂,难受至极,重紫心知她在使阴招,无奈术法受制,反抗不得,只得咬紧牙关不吭声。

司马妙元斜眸:“师妹在发热?”

额上满是冷汗,重紫极力忍受,口里淡淡道:“多谢师姐赐教,只是将来掌教发落,必会提我问话,那时我若又添新伤,恐怕不好回呢。”

司马妙元也不屑再装了:“犯了这样的大罪,你当尊者还会护着你?真那么看重,他老人家就不会将你交给青华处置了,现在你是死是活,也没人会管,拿什么跟我比?”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放开了她。

重紫后退几步,扶着墙站稳:“师姐是人间公主,身份尊贵,重紫如何敢比?师姐的教训,重紫记住就是了。”

司马妙元轻蔑道:“啊,我忘记告诉你了,你过几天就要被遣送去昆仑冰牢。”

重紫果然听得愣住。

冰牢?关押十恶不赦之徒和魔王的地方?

“下这道命令的不是掌教,正是尊者,”司马妙元一阵快意,“原本掌教与闵仙尊还替你求情,是尊者坚持要送你去的。”

见重紫没有反应,她正要再说,忽然身后传来秦珂的声音:“妙元?”

“秦师兄。”司马妙元连忙换了笑脸,过去作礼。

秦珂点了下头。

知道他是来看重紫,司马妙元更加嫉恨,怪不得这臭丫头落到现在的境地还敢嘴硬,原来是仗着他!因不知他有没有听到方才那番话,她连忙笑道:“听说尊者要送师妹去昆仑,我怕师妹伤心,所以来劝劝。”

秦珂仍没表示。

司马妙元更觉心虚,再说两句便出去了。

.

秦珂这才走到重紫面前,拉起她查看伤势:“她是这样,不必理会,师父与闵仙尊都在替你求情,事情尚有转机。”

重紫摇头,无力地伏在他怀里。

遣送昆仑,她不敢有意见。云仙子的死,她虽然不清楚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但嫉妒之心引出心魔是肯定的,她没脸见师父,她害死了他喜欢的人,他有理由怪她罚她,只不过,去了传说中那个可怕的地方,她将再也见不到他,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秦珂轻轻拍她的背,半晌低声道:“早知如此,我收你为徒。”

有这句话,还奢求什么?重紫眼眶微红:“师兄待我这么好,是因为师姐吗?”

这段日子的陪伴照看,不知何时开始,他待她好得远远超出了寻常师兄妹的程度,但与恋人又有距离,重紫多少也猜出他的心结。

秦珂沉默片刻,道:“因为她,也因为你。”

重紫紧张:“如果云仙子真是我杀的,师兄还会这样对我吗?”

“你不想杀她。”

“不想。”

“果真是你无意识动的手,那就赎罪,”握着她的手忽然收紧,秦珂看着她的眼睛,“重紫,掌教他们如今还是看重你的,会替你说情,但尊者那边……你要作好准备,不论发生什么,都应该坚持下去,不能轻易低头放弃,就算去了冰牢,也要忍耐,师兄迟早会想办法接你出来,知道么。”

平静的声音,是最坚定的承诺。

重紫鼻子一酸:“师兄为什么这样信我?”

“你不明白,”秦珂道,“这种事不只你一个人遇上,我保护不了她,如今不能再让你走她的路。”

重紫有一丝不祥的预感:“难道师姐也是……”

“你师姐,本是个大胆又聪明的女孩子,可惜她太重感情,太相信尊者,以至忘记了最初的坚强,甚至忘记自己,”秦珂停了停,道,“你现在也看见了,尊者没你想的那么……”

重紫立即打断他:“不,这次不关师父的事!”

那种情形下,谁都会怀疑她,虽然也伤心他那么快就放弃,将她交出去,但如果她能坚定地开口叫冤枉,他必定会彻查的吧,问题出在她自己,这是她该受的惩罚。

秦珂没说什么。

是真的像,一样的善良,到这种地步也不会恨。

沉默片刻,他双手扶着她的肩:“不论如何,你要明白,一个人倘若连自己都不想保护自己,又怎能指望他人来帮你?”

重紫垂首,迟迟不能言。

她当然明白,如果这件事牵扯的是别人,绝不会令她轻易放弃申辩,可是现在,她最想保护的已经不是自己。

心魔,还有那些话,说出去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堂堂重华尊者被徒弟爱上,后果不是她承受得起的,她的坚强,注定要在他面前低头。

.

秦珂离开没多久,燕真珠就来了,带了许多药不说,居然还搬了张小木榻,还有块漂亮的火鸦毛和天鹅毛编织的毯子。

重紫笑起来:“真珠姐姐要搬来陪我住么。”

“你泡过四海水,现在又有伤,不能再受凉了,”燕真珠铺好毯子,拉着她坐下来,递给她一个玉瓶,“这是首座给你的药。”

重紫忙道:“我的伤差不多好了,姐姐叫慕师叔别担心。”

燕真珠道:“你还需要什么,我下次带进来。”

重紫小声道:“我可能住不了多久,趁眼下还在南华,姐姐有空多看看我就很好。”

遣送昆仑的事上上下下都在传,燕真珠自然也听说了,闻言伸臂搂住她:“事情还没定,你别急。”

重紫勉强笑道:“我没事的,掌教他们既肯为我说好话,就不会让我吃太多苦,说不定冰牢里头清静正好修行,过个几年他们就放我出来了。”

“事情没那么坏,”燕真珠拍她的脸,笑道,“你秦师兄怎么舍得让你去那种地方,他已经求过掌教,如今掌教与闵仙尊都在替你说情,虽然你是尊者的徒弟没错,可在南华,掌教说话是有分量的,尊者很可能会松口。”

原来掌教插手,也有秦珂求情的缘故,他还为自己做了多少?重紫掰着手指,心头有暖意化开。

燕真珠想到什么:“听说方才司马妙元来过,是她告诉你的吧,别理她!”

重紫将经过说了一遍。

听到司马妙元使阴招,燕真珠大怒,倏地站起身:“太过分了!我去……”

重紫连忙阻止:“算了,我又没受伤,无凭无据,闹出去掌教他们顶多责罚两句,司马妙元心窄,姐姐却一向不拘小节,叫她记恨上姐姐,没事寻点把柄出来,姐姐只会吃亏。”

“这种时候你还……”燕真珠叹气。

“早知道她是这样忘恩负义,我当初在洛河也不救她了,”重紫拉着她重新坐下,“现在不是时候,等出去了我才不怕她,姐姐何必气这个。”

燕真珠沉默许久,移开视线:“你……不怪我?”

重紫明白她内疚什么:“那晚该当要出事,又不能怪姐姐,姐姐难道天天守着我不成,何况有心魔在,迟早……”停住。

“心魔?”燕真珠看她。

重紫咬了咬唇,忽然扑在她怀里低声哭起来:“姐姐,我不怕去冰牢,我只怕云仙子真是我杀的,师父喜欢她,我……有心魔……”

“虫子!”燕真珠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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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珂自仙狱出来,径直去了闵云中处,再去主峰见过虞度,然后才回玉晨峰,还未走到门口,远远就看见外面石桌旁坐着一人,一手执酒壶,一手扶酒杯,自斟自饮。

见他回来,那人侧脸笑道:“这流霞酒只有仙门大会才有,你敢私藏。”

秦珂微微抿嘴,走过去坐下:“卓师兄又藏了几壶?”

“不多,也就两缸,”卓昊举杯一饮而尽,“偷酒的神仙自古就有,岂止你我,当时连昆仑君那样的人也藏了两壶。”

秦珂道:“偷了两缸,他们竟没察觉?”

卓昊取过折扇打开:“我从三百缸里匀了两缸出来,然后倒了琼香进去混着,他们如何能察觉,仙门大会上喝的,都是掺了琼香的流霞。”

秦珂失笑:“你很惯于做这种事。”

“守仙门守人间,需你们去,品酒,需我这样的人来,”卓昊说完又饮了一杯,“纯正的流霞一旦掺了琼香,果然味道也不似先前了。”

一杯接一杯,眼中杯中都光华闪烁。

秦珂有点吃惊:“你……”

“我教你怎么认流霞,”那点光华迅速消失,卓昊摇摇酒壶,再也倒不出一滴,于是将空壶在他面前晃了晃,“真正的流霞酒,是苦的,只要你接连饮上三百杯,就能察觉了。”

秦珂皱眉:“果真?”

卓昊丢下酒壶:“假的。”

秦珂没有笑,反而面露歉意:“多谢。”

“你可以当作我是在卖你的面子,”卓昊笑了声,“白赚个人情,我会觉得愧对你。”

秦珂沉默片刻,问:“你为何放过她?”

“我放过她,她也会被送去冰牢不是么,”卓昊没有回答,移开话题,“我要去西天佛门一趟。”

秦珂愣了下,沉声:“你……”

卓昊忍笑:“我这样的人像要当和尚的?不过是有事求佛祖而已。”

秦珂道:“令尊可知道此事?”

“我来你这里,就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卓昊站起身,“酒喝完了,我也该走了。”

秦珂跟着起身:“此去西天,路途遥远,我送你一程。”

卓昊拿扇柄拦住他:“我劝你还是留下来,否则再出事,连我也救不了,实在不行,就让她去冰牢吧。”

秦珂看着他,没有多说。

一柄金黄色古剑飞来,卓昊手握折扇,踏上剑身,离去。

……

记忆里,那个小女孩和少年的故事,正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你的剑真好看。”小女孩赞叹。

“此剑名安陵。”少年不高兴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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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卓同学暂时退场一段时间,下章才是真正出大变故的时候

另外,有同学反映评论被吞,其实是系统延迟显示,过两个礼拜它自然会出来,各位同学放心:)

无情

“师弟近日忙得很,也不过来走走,”夜里,重华宫大殿珠光映照如白昼,虞度含笑往椅子上坐下,“事情都处理完了么,有没有打扰你?”

洛音凡道:“师兄有什么事,就说吧。”

虞度轻咳了声:“既这样,我就直说了,你莫嫌我话多,让那孩子去冰牢,我与师叔以为还是判得过于重了。”

见洛音凡没有表示,他继续道:“她是不是真有罪,你比我们都清楚,我与你师叔先前是担心她……小孩子年轻,一时糊涂罢了,并未因此犯大错,我看她很有志气,品行也好,是个极有前途的孩子,就这样被罚去冰牢,未免太可惜。”

洛音凡道:“师兄要留下她?”

虞度道:“这段日子她与珂儿感情甚好,师叔的意思,如今青华肯放过她,我们这边也不必那么认真,罚她受点重刑,贬去孤岛几年,然后依旧回玉晨峰,与珂儿住在一处。”

洛音凡脸色不太好,半晌道:“祖师教规在上,恐难服众。”

“教规不外乎人情,这群年轻孩子里出色的不多了,”虞度摇头,“仙门有奸细,可能是盯上了你,那孩子只怕真被冤枉了,我知道你怪她不争气,可昆仑冰牢是什么地方,被关进去的弟子,有才两年就疯了的,你当真要将她送去?”

洛音凡沉默。

“师弟考虑下吧,你的徒弟,我原也不该多说。”虞度移开话题,再商议两件正事,就起身回主峰去了。

待他离开,洛音凡缓步走到殿门口,望夜空。

平生决策无数,极少有迟疑的时候,甚至包括当年斩下那一剑,可是现在,究竟该怎么做?

天生煞气,三世成魔,这是第二世了。

不是不想维护,他是她的师父,岂会真那么狠心?平生极少有求于人,却也是为了她,求宫可然,求卓昊,没人知道行刑时他有多紧张,对于她,他比谁都在意。

可他不能拿六界安危去赌。

最重要的是,眼下她又被人盯上,倘若煞气泄露,师兄他们岂会甘休?冰牢反而是最安全的去处,她不明白他的苦心,他更无从解释,没有勇气唤醒她前世的记忆。

受这场委屈,又受过刑,旧伤新伤,不知那些药有用没有,当真关去冰牢,她受不受得了……

突然想起当初的自己,那个已经有点陌生的自己,一路云淡风清走来数百年,几乎没有任何事能在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

多少人以为,他洛音凡术法强站得高,却不明白,生于天,死归地,得之于天地,失之于天地,天地众生,我即众生,无须高高在上去俯瞰一切,因为谁能俯视自己;也无须低于尘埃去膜拜一切,因为谁又怎能仰望自己。

自负,只因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就是无敌。

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这个概念开始有点模糊了,不再像先前那么空明通透,身上多了些东西,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半空中清晰呈现出画面。

阴冷黑暗的仙狱内,少女沉沉睡在榻上,身上盖着的毯子滑落大半,露出瘦得可怜的小臂。

洛音凡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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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重紫猛然睁开眼。

仍是漆黑的牢房,四壁冷清,身下是燕真珠带来的木榻,身上毯子盖得严严实实,哪里有半个人影!

为什么会有那种熟悉的感觉?好象他来过一样……

反复做梦,梦里总是卓云姬与师父并肩而立的画面,下一刻卓云姬倒在殿内地上,师父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大约是从没见过师父伤心欲绝的样子,所以想象不出来吧,可是,那双眼睛里的无力与灰心,自己看得清楚。

他怎么可能再来?

不怕死,不怕惩罚,只怕他不肯原谅。

重紫抱着毯子坐到天明,秦珂照常进来看她,见她神色不好,也没有多问,拉起她的手度了些灵气过去。

经过他的开解和鼓励,重紫虽然还是放不下,但已经能开始准备接受现实了,想到这段日子他常来照看自己,更加感激:“师兄总来看我,会不会耽误你的事?”

秦珂道:“青华卓师兄来过了。”

重紫愣了下,垂眸:“谢谢你。”

秦珂沉默许久,道:“他饶过你,并非是承我的情。”

“他可能是看在师姐的份上,”重紫不觉得奇怪,半是羡慕半是黯然,“有人这样喜欢,就是死也值得了。”

秦珂瞟她一眼。

重紫兀自沉浸在想象里,拉着他问:“师兄,我那个师姐长什么样子,很好看吗?”

秦珂道:“一个丑丫头。”

“我不信!”重紫抱住他的手臂,“我知道,你一定也替我求过情的,还是谢谢你。”

秦珂皱眉:“放手。”

重紫发现,只要脸皮厚点,这个精明稳重的师兄其实很好欺负:“不放!”

……

见她难得心情好,秦珂容她闹了阵,等到安静下来,才将要说的话告诉她:“尊者态度已有松动,闵仙尊可能会罚你受刑,贬去守毒岛,目前消息还未公开,你先有个准备。”

乍听到这消息,重紫也不知是喜是悲,结果比想象中要好,可师父同意轻判,是看掌教的面子吧,她丢尽了他的脸,不该奢求原谅的。

秦珂扶住她的肩安慰:“守毒岛虽艰苦,但至少比冰牢强多了,我与真珠她们会常来看你,忍耐几年就好。”

求到这样的结果,他不知费了多少力气,自己决不能辜负,重紫郑重点头:“师兄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秦珂难得笑了下,变出只报时小金鸟:“真珠这些日子急得很,托我带这个给你。”

重紫欣喜接过。

黑漆漆的仙狱,眼睛看得见,时间概念就很模糊了,上次不过随口提了句,谁知她真的找来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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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尊者不管徒弟,反倒是掌教和督教仍怀有爱才之心,对遣送昆仑之事极力劝阻,秦珂获得特许,经常去仙狱探视重紫,南华上下都知道闵云中有意撮合,有高兴的有失望的,司马妙元看在眼里,嫉恨万分,却不敢再轻举妄动,这日她正要去主峰,忽然有个弟子跑来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