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程很是诡异。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蒋修文不想管闲事，等火锅打包好，提起就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有人从外面进来，他往旁边让了让，目光不经意地瞟了眼玻璃窗。漆黑的夜色清楚地倒映出店内热火朝天的景象。
那张小方桌的下面终于钻出一个人来，穿着米白色的宽松毛衣，灰格呢子群，妆容精致，来之前显然经过细心准备。她没想到他还在门口，脸色有些惊慌，惶急地想钻回去，他却飞快地推门出去了。
蒋修文一口气走到街对面才停下，然后正大光明地躲在黑暗中，看着街对面的火锅店里，她拍拍裙子，如释重负地投入大快朵颐中。
前后不过两个小时，他的人生观却来回颠覆了两次。
以为自己足够成熟、成功，已然能平静地面对过去。而事实证明，时间愈合了表面的伤口，里面依旧鲜血淋漓。
以为自己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可以在爱情上从容进退、运筹帷幄。而事实证明，他依旧是个毛头小子，会为喜欢的人偶尔流露的在意而心潮澎湃。
小周将锅里的食物捞出来时，已经老的老，烂的烂了。服务员还时不时投来奇怪的目光，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又要去桌底下思考人生。
不过，锅还是很好吃的。
她一边吃，一边关注门口的动静。明知蒋修文不太可能杀个回马枪，但心里不知怎的，总有些毛毛的，好似谁在盯着她做亏心事。
服务员第N次露过她桌边，她忍不住叫住了人：“你们店的外卖可靠吗？没有客人吃到一半杀回来投诉吧？”
服务员怜爱地看着她：“就算投诉，也是投诉我们，不会连累客人的，您安心地坐在椅子上吃。别怕。”
☆、第 9 章
安心的后果是，她吃撑了。胸口像压了个秤砣，沉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眼睑浮肿得像动了隆胸手术。
周妈用水冷敷，不大见效，干脆掏出一副珍藏多年的茶色墨镜，郑重地传给下代：“别看是八十年代的东西，比现在的滤镜还管用。”
小周戴上眼镜照了照镜子。嗯，眼皮看上去是不肿了，就像天生单眼皮小眼睛。
最终她婉拒了母亲的好意，随便上个粉底就出门了，理由十分充分：“我只是把我对公司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夜不成寐的苦心实体化了而已。”
周妈深以为然。
小周到公司后，眼皮果然引起注意。孙兆麟特意倒了杯珍藏的大红袍关怀她：“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但身体也很重要，来，喝点茶提提神。”
其实，她更需要一张床养养神。但，想也是不可能的。明明提早来了公司，依旧是倒数几名。她坐在孙兆麟的办公室里，听到外面脚步声络绎不绝，比菜市场还要热闹。
看出她的疑惑，孙兆麟解释道：“嘟啦视频今天下午过来签意向书。视频网站和电视台不同，和NCC的那份合同要大改，各方正临时抱佛脚。策划公司的宣传方案要重做，节目的流程也要根据网站发布的时间做调整，还要找正在市内的资深合同律师审核合同。这里头，也就我们是最闲的人。”
“既然没准备好，就不用这么着急签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加急的产物会不会漏洞百出？
“意向书，当然是双方意向最浓烈的时候签最好了。”他对着小周笑了笑，“早签也有早签的好处，拖久了，说不定又像NCC电视台那样横生枝节。”
与初次见面相比，他今天的笑容像参了杂质，多了几分不欲出口的耐人寻味。
态度的转变，必然是触发了事件。她来公司三天，经历屈指可数，唯一能引起对方关注的，只有高勤与嘟啦视频谈下来的那条。如果之后没有更新条约内容的话，那她是唯一一个铁板钉钉的经纪人人选。
坐在二老板的遮阳伞下，她亲眼见证他是如何与大老板斗智斗勇，并保持百战百胜的战绩，早已融会贯通了一套花拳绣腿，遇到这种场面，装傻就对了。
她连连点头：“孙老师果然有大智慧，说的太对。”
对手无心应战，让整装待发的孙兆麟很是惆怅。
两人相顾无言，各自玩起了手机。小周怀疑自己的微信从昨晚开始就坏了，连平日里波涛汹涌的水群也成了一滩死水，毫无动静。正当她考虑中午去附近的电信公司检测一下时，一条微信跳了出来——
是她关注的化妆品品牌推送了一条广告。
简直对毫无斗志的微信失望了。
她在伊玛特八卦群里发消息：“你们今天竟然不如广告活跃？”
很快有人在下面回复：“人只有在无聊的时候，才会关注广告是什么时候发的。”
“也可能在等某人的信息。”
“周姐等某人？不可能，不存在的。”
这条之后，其他人果然换回之前的讨论方向。
“森微果然是新公司，连个像样的八卦都没有，小周才去了几天，就生无可恋到关注广告的程度了。”
“来来来，姐姐给你分享一下现实版马夫人的后续。”
看完马瑞与妻子准备打离婚官司，在各种场合互相揭短的八卦，小周精神了许多。孔小杰过来送门禁卡和新办公室钥匙。她的办公室就在隔壁，刚刚请清洁工另外打扫了一遍。
办公室不大，基本的电脑、文具都已经安放整齐。小周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桌上放了个格格不入的纸箱子：“这是迁居贺礼吗？”
孔小杰说：“不是你的快递吗？”
她看货单，果然写着森微的地址和她的名字：“我最近好像没买东西。”
“需要刀吗？”他以借刀的理由，成功留下来，围观她拆东西。
小周割开箱子，取走泡沫盖后，得到了一只金光闪闪的鸳鸯锅。
心里隐隐有了个备选答案。再拿起货单，看寄件人那一栏，写的是蒋某某。不仅道明了姓，清晰指出全名有多少个字，还不为外人所知，可谓匠心独具、用心良苦。地址虽然陌生，却在她家附近，离昨晚那家火锅店不过三百米的地方。手机更不用说，最后四位数化成灰都认得。
孔小杰说：“是不是送错了，哎，这里面是不是有张卡？”
“质保卡吧。我想起来了，我妈好像是买过一个锅，没想到寄到单位来了。”
真相大白，孔小杰提刀退场。
他一走，小周这才敢打开火锅盖。盖子是半透明的，她刚才就发现里面放了一张类似卡片的东西。
却不是卡片，而是装了卡的袋子，外面是某连锁超市的LOGO。
袋子里放了三张面额1314的一生一世卡。这是超市在去年情人节推出的定制卡，同系列的还有面额520的表白卡，360想念卡等。因为销售火爆，超市就把定制卡变成了长期销售卡。
抽卡之后，里面还有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一个面熟的六岁小朋友长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着镜头。他下巴下方，被人用红笔画了两个握紧的拳头，看上去像是在学小猫卖萌。
再这样下去，她很快能收齐一套蒋修文历年卡了。
陈墅带着团队紧锣密鼓地忙了大半天，总算定下意向书，在下班之前成功签约。小周是唯一一个写入条约的经纪人，孙兆麟的名字虽然没有落实到纸上，却得到了双方的默认，剩下的一个名额，讨论激烈。
当邹芸被否决时，她特意观察孙兆麟的脸色，竟毫无异常。要不是撞见他们在楼下争吵，她大概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的联系。
会议持续到晚上七点，陈墅提出聚餐，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去了对面新开的菜馆。
小周今天中午吃得十分克制，到下午四五点已饥肠辘辘，此刻更是腹鸣如鼓，上菜之前就拼命喝水掩盖肚子里的声响，上菜之后更是埋头苦吃然后，不出意料的，又吃撑了。
九点散场。
她一手抱着鸳鸯锅，一手翻找打车软件。一个“司机”主动跳出来揽生意：九点十五分有一趟去杏花小区的班车，欢迎乘坐。
杏花小区就是她家所在的小区。
她回复：从哪里发车？
对方发了个定位过来，就是森微楼下的停车场。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中？
小周脑海中浮现了各种遭遇跟踪狂的悲惨故事。
她沉默了才五分钟，对方就打电话过来：“下班时看到陈总发的朋友圈，正好顺路经过你们公司。”技术性地省略了自己在看到之后，直接将没完成的工作挪到明天早上。
“是你之前解释的那个顺路吗？”
“森微坐落在张氏集团和我家的中间，是必经之路。”必经之路是夸张的。这条路虽然路程短，但容易塞车，在森微成立之前，他一向走高架。
勉强接受这个解释吧。
小周走到公司停车场的门口，蒋修文的奔驰S450刚刚赶到。
他下车，在她上车之前，绅士地打开车门。
换作昨晚之前，她一定又会被他撩得面红耳赤，但是，吃过一个人的火锅，钻过半小时的方桌之后，她的脸皮已经厚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
她抱着锅问：“送我这个锅，是让我回家吃自己的吗？”她好奇蒋修文送锅的思路，难道因为鸳鸯锅的鸳鸯两个字？那还不如来一杯咖啡加奶茶的‘鸳鸯’呢。至少没这么重。
“你怎么知道锅是我送的？”
她准备了许多他反驳、解释之后的反应，没想到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愣了下后，回答：“你留了自己的手机号。”
“嗯，但也许不是‘送’。”
她震惊了：“你还卖锅？”
蒋修文忍不住笑道：“为了娶老婆，卖锅砸铁也没办法。”
“是砸锅卖铁。”
车内静默了一会儿。
小周很想开个音乐，缓解下沉默的气氛，奈何对方收不到自己发出去的信号，只好没话找话说：“这三张超市卡是锅店送的吗？”
“这是缘定三生的意思。用第一张卡的时候，一生一世就开始了。”他含蓄地暗示。
可惜遇到了不解风情的人：“所以，等三张卡用完的时候，就是缘分耗尽了？”
“不会用完的。”趁着红灯，他从口袋里摸出三张卡的副卡，“可以无限充值。”
☆、第 10 章
经纪人最后一个名额悬而未决了几日，终于被一位转行女演员拿下。
王星语之前参演过好几部古装剧，都因为脸蛋没特色而反应平平，今年终于下决心转幕后了，就迎来在综艺节目上露脸的机会。只能说，老天爷是真见不得人好。
陈墅对这支阵容还算满意，老鸟新兵都有，话题颜值兼具，唯一遗憾的是少了个天然的搞笑担当，只能寄望编剧发挥了。
王星语报到之后，孙兆麟兑现了自己部门聚餐的提议，三人窝在一家日料店里，美美地吃了一顿。在寿喜锅袅袅升起的热气美化下，三人越聊越合拍。
王星语的性格很外向，说话没把门，才吃第一顿饭，就将自己经纪公司的黑底都抖搂了个底朝天。
“告诉你们，姐姐我没有酒量，只有海量。我签第一部戏的时候，原本说给女一的，经纪人晚上带我去饭局，我吹了两瓶红酒，直接把他们全喝趴下了。第二天起床，我就成了女三。”
“还有个导演，半夜偷偷摸摸来敲我的门，说要给我女一。之前经纪人总价都谈好了，女三只有十集戏份，改成女一得拍四十集，那我单集身价直接缩水四分之三呀！当演员总要有梦想，对吧？我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插上门的防盗栓听音乐啦！”
“后来我经纪人就不管我了。她手底下统共两个艺人，另外一个十八线开外，长期驻扎大卖场做销售，千载难逢接回通告，就这样，经纪人还跟我说她们俩忙得脚不沾地。这都忙着给大卖场冲业绩呢？”
“后来我就想开了。与其等一个没有职业操守的经纪人，不如做一个有职业操守的经纪人！现在看是因祸得福，结识了两位，说明我这条路是选对了！”
孙兆麟八卦听得挺开心，聊天时也哄着她，但不冷落小周，时不时关心她的意见。
她并没有什么意见，但讲个八卦是融入小团体的敲门砖，她必须要拿出自己的诚意：“前几日的微博热搜你们看过吧。”
另两人的眼睛果然流露出了感兴趣的光芒。
小周小心翼翼地说：“大老板和老板娘已经决定要离婚了。”
戴了顶四亿多人关注的绿帽，不离婚才是八卦吧。
孙兆麟正思索着怎么捧场，王星语已经惊叹：“真的吗？好意外呀！之前看他们感情这么好，还以为能熬过去呢。”
“是啊，我也这么想。”孙兆麟很快加入到吃惊的队伍中去。
小周心满意足地收了口。原来，在外界的眼里，大老板是棵经得起风吹雨打的常绿植物啊。
礼尚往来，孙兆麟也提供了一个八卦。
“EF的小张总因为投资森微，前阵子被叫到总部问责了。”
小周和王星语齐齐愣住了。
小周虽然听高勤说过，张氏总部对张知在EF的表现不太满意，但没想到是为了EF投资森微，还到了问责的地步。
孙兆麟俨然不知自己的爆料掀起狂风暴雨，平静地说：“小张总原本是集团继承人，现在有点悬了。不过现代企业，到最后都要脱离家族模式，找职业经理人来运营的。”
王星语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灌我酒的人里，要是有小张总这样的杰出人才，我可能就色迷心窍，不胜酒力了。”
“咳咳。”孙兆麟朝小周使使眼色。
王星语误解：“小周认识小张总？”
小周愣了下，不等回答，就被孙兆麟接过话去：“上次蒋先生还替张总裁来公司巡视，看起来真是一表人才！”
王星语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蒋先生是谁？很帅吗？比混血的小张总还帅？”
“不仅帅，而且风度翩翩。”孙兆麟搜肠刮肚地凑了七八个成语，然后向小周寻求认同。
张知和蒋修文谁比较帅？小周很难昧着良心说蒋修文。张知有血统优势，面容深刻，气质里残留了有几分年少时的候桀骜不驯，如烈火一般明亮，随时随地地吸引目光。
而蒋修文呢，她也说不出他输。他英俊得很秀气，五官单独看好看，凑起来更好看，属于百看不厌的耐看，就像水一样，晶莹剔透，千姿百态，叫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同为女人，王星语还是信任小周的眼光。
小周拗不过她，只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各有千秋。”
王星语没见过蒋修文，但看过张知的照片，顿时充满了上班的动力：“蒋先生几天来巡视一次？”
孙兆麟看向小周。上次下班的时候，他看到小周上了一辆车，驾驶座的侧影与蒋修文有几分相似，隔得远，没敢认，此时倒是个试探的机会。他说：“我就遇到了一次，小周呢？”
“一次。”
她回答得铿锵有力，看不出丝毫的心虚，成功击退了他的怀疑。
她也没撒谎。他问的是遇到蒋先生来巡视，那的确只有一次，后面几次只是充当司机。
三人成功地结出饭桌情谊，临走时依依惜别。
小周打车回小区，路过门口时，看到一辆奔驰，十分眼熟，更眼熟的是靠在车边对着手机发呆的某位男士，于是提早下车。
车门声惊动某人，转头看来。
四目相对时，某人眼里的迷茫散尽，露出明亮而愉悦的笑：“下班已经十点多了，正考虑要不要打电话叫你下来。”
小周说：“友情建议不要，如果不是同事聚餐，我现在已经上床睡觉，你成功的希望不大。”
“感谢你的同事。”
这是重点吗？她僵硬地转移话题，“下次这么晚，可以直接发微信或打电话给我。”
这是默许了晚上不会下来但可以打电话？蒋修文笑道：“明天就要出差，礼貌上应该面对面道别。”
哪门子的礼貌？而且
“视频通话了解一下。”
说完又后悔。他们什么关系，凭什么出差前要视频通话？想到这里，她有点生气。吃火锅失约、送礼物送锅也就算了，这些天她搭了三趟顺风车，他撩的技术日渐娴熟，但是！到现在他们依旧是隔着一条街的“邻居”关系，
他该不会忘掉中间的步骤，直接默认成立了吧？
“我手机的像素不好。”蒋修文见她面色不佳，鼻子冻得发红，连忙招呼她上车。
既然上车，那后备箱就不会有惊喜了。
小周面无表情地坐上车。
他担心她的脸冻住了，打开空调，全呼呼地往她脸上吹。
小周暖了暖手，突然脸色一变，放低椅子躺倒：“你也快倒下，快！”
蒋修文：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听话地躺了下去。
小周小声说：“我爸妈走过来了。”一听说她不回来吃饭，两人就自己组了个局。
“而且我妈见过你的照片。”何止见过，简直见得比老爸还勤。要是被她发现她和蒋修文坐在同一辆车里，那中间就完全不需要步骤了，可以直接默认发展到最后一步。
蒋修文侧头看她：“如果你爸妈看到我们现在这样更说不清楚吧？”
“我们不能是天文爱好者，躺在一起看星星吗？”她用小小的声音凶凶地说。
于是他屈服了，与她并排躺在一起，透过天窗看天空。
只是，如今城市的夜晚已经很少能看到星星了。
蒋修文转头看他身边的，周而复始亮晶晶的星星。
“这次出差大概要一两个月。”
胡思乱想的小周立刻忘了自己刚才在胡思乱想什么，脱口道：“这么久？”
“海外分公司出了点事。”
他像正经男朋友一样的报备着，却不是正经男朋友。
她心里发堵，冷淡地说：“哦。”
“时差是七个小时，你用晚餐的时候，能收到来自吃午饭的我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