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都这么说嘛,电影里看来的。”

隽岚无语,不再跟他讲话,心想快点吃完了走人吧,再说下去又要开始抬杠,那就没完没了。

不一会儿酒就开好了,菜也上得很快,但仿佛流年不利,这么贵价的地方,酒太涩,主菜又嫌味道太重。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郁亦铭突然放下刀叉问她。

“什么意思?”她猜他又没好话。

“你朋友人挺不错的。”

“你别多想了,我也跟她道过歉了,昨天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

“真的,她这样的人不常见得到。”

她抬头看看他,不知他是真是假,心里的感觉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眼看着手里的东西掉下去。她暗暗骂自己,章隽岚,你哪根筋搭住了!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你要是想约她,自己去跟她讲,虽然她骂过我了,但你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郁亦铭倒没有那么多心理活动,言简意赅的回答:“好。”

“你跟她说的那句话也是电影里看来的?”隽岚又问他。

“什么话?”他好像已经忘记了。

“什么住在哪里,每天做什么的…”她每个字都记得,却不好意思把原话说出来,又不是对她说的,记这么牢做什么?

“哦,那个啊,”他想起来了,“我跟你说过,我这个人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差个人告诉我去哪里做什么,我就不用再费神想了。”

“一诺是有主意的人,你算是找对人了。”既然他想,她就顺着说吧。

“那你呢?”他看着她问。

“我?”

“对啊,你有主意吗?”

她愣在那里。

隽岚自问不是一个头脑清楚的人,虽然郁亦铭说过,她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从小就是。但回想这些年,去哪里、做什么似乎都不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只是跟着叶嘉予,由他为她做决定,一开始她还会自己想一想,后来习惯了,觉得这样很好,也是一样的理由——不用费神。

所以,她不是那个可以告诉他去哪里做什么的人。

“不是任何人都想要这样的自由。”她终于回答。

“也不是任何人我都会爱上。”他看着她道,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那么祝你好运。”她也随口回答,完全不是祝福的语气。

这个话题讨论完毕,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再说话。郁亦铭突然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邻桌有个白头发的老太太见他这样,就叫起来:“Oh, he’s proposing, it’s so romantic!”

他回头对那老太笑了笑,道:“May e have your blessing?”

“你胡说八道什么?!”隽岚听见急得对他喊,倒把那老太吓了一跳,看看隽岚,又看看郁亦铭,明显流露出同情之色。

“开个玩笑,你急什么,”他对她笑,从地上捡了样东西递给她,“你餐巾掉了。”

原来只是这样。

夜里,隽岚又做梦。在梦里,她同郁亦铭又坐在那个西餐馆里,他又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对她说:“章隽岚,我下半辈子去哪里,干什么,就等着你拿主意了。”

她却光起火来,朝他喊:“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走掉?!走了就走了吧,现在又冒出来!”

喊完这句话,她猝然惊醒,突然意识到自己曾在梦里对叶嘉予说了谎话,他不是她这辈子爱上的第一个人,郁亦铭才是,只是她太笨,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这个讨厌的人就已经走了,走的那么远,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若是仔细想,这是挺荒谬的一件事,因为一个梦,明白自己在另一个梦里说了谎话。她闭上眼睛,试图再睡着,或许睡到第二天天明再醒过来的时候,这一切就都已经忘记了,眼泪却顺着眼角滑下来,洇湿了枕头。

她探身去拿床头的纸巾,闹钟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分。

叶嘉予在一旁问:“怎么了?”

“没什么,眼睛不舒服。”她回答,心想,这么巧,他也没有睡着。

十一.塘厦,北接樟木头镇,西邻黄江镇,东连清溪镇,南与东莞凤岗镇和深圳观澜镇接壤。

事与愿违,隽岚一觉醒过来,那个梦却还在记忆里。她忘不掉,只能一头扎进工作,WESCO的报告已经基本成形,前一天下班之前,她把初稿呈上去给Johnson过目。但Johnson是很仔细的人,以隽岚的经验,交上去的作业,他总要反复斟酌个一两天才能给出全部的修改意见,然后再改,再审,到最后定稿通过总还要个三五天。

离合同里约定的Deadline其实还有差不多一周时间,但叶嘉予又催过一次,说他老板要的很急,原因似乎很堂皇,有意入手WESCO的买方有好几家,若不抓紧,恐怕夜长梦多。

隽岚无奈,只能委婉的去催Johnson。可能是因为报告本身写的不错,也可能是因为这样简单的案子实在没什么文章好做,Johnson看过之后,只挑了一两个小地方出来,提了点无关紧要的意见,就点头过关了。尔后便是与叶嘉予那边开会,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双方都没有什么问题,就只等签字盖章,出正式版了。

做完这些事情,隽岚松了一口气,脑子一旦空出来,乱七八糟的念头却又回来了。

十几岁时的她是喜欢郁亦铭的,想通了这一点,许多世纪之谜似乎都迎刃而解有了答案,比如她高三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开窍,学习突飞猛进,为什么第一志愿会填数学系,为什么去学吉他,为什么一直留着那只旧琴,甚至于去美国,她一直以为是为了叶嘉予,现在回想起来原因也不那么纯粹了,可能,只是可能,她错过了一次,不想错第二次。

每天朝九晚不定,她都能看到郁亦铭,却什么都没对他说,表面上一切如常,心里却对他有些恨意,就像她在梦里对他喊的那样,为什么那个时候走掉,现在却又回来?!

虽然那个时候他们都只是高中生,男女生之间多说几句话,都可能被老师盯上,找家长来谈话。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说出那句话只要短短几秒钟,他却什么都不曾说过,或许他对她也不过就是尔尔,就像他对别的女人一样,纽约的前台小姐,女律师,世界各地的女同事们,还有,冯一诺,因为她们都很有意思,可以说说笑笑,插科打诨。而且,世上一切因缘,时机都是那么的重要,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多说多想均是无益。

她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只除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喜欢郁亦铭?整件事情就好像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惊悚电影,有人做局,让电影中的女主角以为自己做过许多没有做过的事情,差点就把她逼疯了。但眼下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是人家设局,唯一的可能似乎就是她脑子真的出了问题,她简直想去找心理医生聊一聊,无奈手头没有资源,一时间也不知道上哪去找靠谱的医生,最便当最安全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虽然有点业余,却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午休的时候,她买了三明治坐在三楼天台上吃,一边吃一边插着耳机打电话与冯一诺聊天,聊着聊着就问:“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一个人自己却不知道?”

“有,那人是白痴。”一诺回答,十分干脆,想了想又说,“还有,人体是有应激反应的,如果太痛,大脑会释放安多酚让你觉得不那么痛,不仅是生理,心理上也是一样的,如果预见到没有结果,就会下意识的否认这种感情,免得自己陷进去。”

隽岚心中一动,嘴上却还是说笑:“这也是心理学选修课上学来的?”

“别小瞧两个学分的选修课,”一诺很自信,“有些东西真的有道理,我就是个例子。”

“你喜欢上谁,自己却不知道?”隽岚趁机转移话题。

“不是这个,你别打岔,”一诺开始说起故事来,“我中学里有一个阶段很想做飞行员,想得不得了,简直就打算当作毕生事业来追求,一直到高二下才慢慢不想了。本以为是我自己移情别恋,结果出国之前去学生处调档案,办事儿的老太太手慢,让我有幸瞄到一眼,发现其实初中升高中体检的时候,我的视力就达不到飞行员的标准了,那张单子上还有我的签名,我不可能不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我故意忘记了,好让自己不那么失望,…”

隽岚拿着电话听筒,像是在听,又好像不是,许久没说话。

“当初真应该去读心理学,我发现我在这上面真有点天分…”一诺继续絮叨下去。

午休结束,她回到办公室上班,刚一进去,菲姐就过来找她,给她一个大信封。她打开来看,是前几天发去询证函的银行的回复,询证的费用本是客户负担,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自己不小心,多查了一次,虽然费用很有限,毕竟也是她是失误。直到拆开信封,草草看过一遍,她以为自己看错,再看,越加疑惑,那笔她曾经查过两次的巨额存款又不在那里了。她坐下来开了电脑,又把手头上有的资料重新调出来,花了整个下午,把那些报表上的数字重新过了一遍,附注里的字字句句都不曾放过。

天逐渐黑下来,她几乎可以肯定WESCO的帐目有问题,一笔数量可观的资金白纸黑字写在那里,真的要查,却又如幽灵一样突然蒸发了。

她去找郁亦铭,把所有资料都给他,问他的意见。

他看得很快,最后抬起头,看着她道:“章隽岚,这回你怕是挖到兔子洞了。”

她愣在那里,这一出到底是暗度陈仓还是拆东墙补西墙,现在还未可知,她难得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去问WESCO的人。

“你有没有朋友在投行做事?”郁亦铭又问她。

“冯一诺,你也认识的。”她回答。

“去问问看,”他看着她道,“说不定会有点消息传出来。”

“好。”她点头,却没有立刻打电话。

天都黑了,等明天吧,她这样对自己说,其实却是因为有种不好的预感——若真是兔子洞,里头有的一定是意想不到的东西,真的要看吗?她竟有一丝犹豫。

离开公司,她又搭地铁回去,一切如常,完全没想到“明天”自己就不在香港了。

当天深夜,叶嘉予接到一个电话,是叶太从塘厦打来的。那个时候,隽岚已经睡了,睡梦中迷迷糊糊的听见嘉予在旁边讲话,只几个字,她就猜到是什么事。果然,他挂掉电话,就起来穿衣服。

“怎么了?”她也完全醒了,坐起来问他。

他停下来,回答:“阿公不大好,医院已经出了病危通知,叫我们马上回去。”

隽岚看着他,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叶嘉予恐怕也是一样,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拿些什么。看他这样,她也赶紧起了床,料到不可能马上回来,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旅行袋里,就跟着他出发了。

已是深夜,外面竟有一些冷,他们上了车,塘厦那边又打电话过来,说阿公已经进手术室了。电话开了免提搁在仪表板上,隽岚听到叶太讲话,语气倒很平静,或许人们对待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阿公快九十岁了,有些事迟早都会发生。而且,不是还在手术嘛,情况应该还不是很坏。

时间已经很晚,路上车很少,上了高速公路更是只看到赶夜路的货车,一路上他们没说几句话,就算说也都是关于阿公的手术的。一路顺畅,他们到医院时,手术还没完。叶家人到得七七八八,全都在休息室里坐等,嘉颖自然也在,看到隽岚和嘉予进来,就招手要隽岚坐她旁边。

不一会儿,嘉颖就趴在她哥肩上睡着了。

“累不累?”嘉予也问她,“要不要睡一会儿?”

她摇头,但后来还是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朦胧间,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第一次如此清楚的觉得她和嘉予,以及他的家人,是连在一起的了,尽管世事纷杂,尽管她不一定喜欢他们每一个,尽管她并不想。

他们一起等到天亮,手术结束,医生出来说一切顺利,就等病人苏醒了。众人又拥去病房,隽岚跟在后面,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休息好,她觉得有些冷,肚子又隐隐痛起来,但周围人那么多,她没有说。

可能是他们太吵,ICU的护士开始赶人,说病人不会这么快醒,让他们过一个钟头再回来看。嘉颖叫肚子饿,拉了隽岚去吃早饭。两人出了医院,找了个小饭店坐下来,点的东西还没有上,隽岚的电话倒响了。

她接起来,是冯一诺,还没等她说自己不在香港,一诺就劈头盖脸的说:“郁亦铭跟我说你们在做WESCO的评估。”

“是啊,怎么了?”她莫名其妙,心里却有些不悦,原来他自己去问了。

“W,E,S,C,O那个WESCO?”

“是啊,到底怎么了?”

“你别急,听我说,”一诺回答,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下去,“你还记得去年我说在Four Seasons开会遇到薛璐吗?”

“怎么了?”她问,自觉心狠狠的往下一坠。

“她做事的公司好像就是WESCO…”一诺解释。

她拿着电话愣在那里,听着那边继续说下去。

“…我没跟她说话,她也没给我名片,可能是记错了…”

33

“你跟郁亦铭说过什么吗?”隽岚问冯一诺。

“我能说什么?”一诺反问,“他怀疑WESCO找人拆借,但这么大的金额,就算有也不会让我这种小喽罗知道啊,我好像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没说你认识在WESCO工作的人?”隽岚又问,顾着嘉颖就坐在边上,没提那个名字。

“当然没有,他又不认识薛璐。”一诺回答,好像觉得她问的有些奇怪。

再大的决定也是一瞬间做的,隽岚顿了顿,说:“那就好,这件事你别管了,等我回香港再说。”

“咦,你不在香港?…”一诺很意外,想要细问。

“叶嘉予家里有点事,先不说了。”隽岚打断她,说了声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放下电话,隽岚坐在那里很久都没出声,点心送上来,也不动筷子。

“隽岚姐,你怎么了?”嘉颖坐在一边问,很殷勤的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吃的。

她回过神来,看着嘉颖,道:“我有件事问你。”

“什么啊?”小姑娘还浑然不觉。

“上次我来塘厦,你大哥跟你妈妈吵架,你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人是谁吗?”隽岚问她。

“哪一次?什么人啊?”嘉颖装傻。

隽岚见她眼神闪烁,索性就直说了:“就是订婚酒之后,他们是不是在说薛璐?”

嘉颖听了一愣,似乎有些意外。

隽岚知道自己猜对了。

嘉颖低下头,许久才承认,又好像是在劝隽岚别介意:“那个时候我好像在澳洲,家里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大哥已经去美国读书了,也不知道的,…”

隽岚没有理会,站起来快步走出去,根本顾不上嘉颖有没有追来,许多念头在脑子里闪过,结果却是什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有一件事,她总算是想明白了,为什么她第一次上门,叶家上上下下就这么喜欢她,那样热烈的接纳了她,原来不是她有多好,而是因为有薛璐这么一个更坏例子在前面,她在心里苦笑,或许真应该谢谢这位学姐了。

但另一方面却是百思不解,在这桩交易里, WESCO肯定是有问题的,而JC为买方做资产评估,没能查出来,将来如果出了事,多少也有责任。但这些都是其次,嘉予做事的公司是买方,事发之后,最终吃亏的人还不就是他?而且,WESCO少掉的钱并不是一星半点,这种数量级的资金只有在金融市场上才可能一时出现,一时又灰飞烟灭。哪怕是叶家的生意需要周转,也绝对不可能开这样的海口,更何况他家一向是踏踏实实做实业的,不屯地皮,不炒房产,也没有沾股票期货,怎么可能产生这么大的亏空?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去问叶嘉予了。

回到医院,叶嘉予还在ICU外面侯着,隽岚朝他走过去,想着一切都要有答案,反倒平静下来了。

“我有事情问你。”她对他说。

“怎么了?”他问。他也没休息好,看上去很疲倦。

“去你车里吧,这里人太多。”她轻声道。

他看着她,点点头,好像猜到她要跟他说的不是小事情。

他们坐电梯到地下车库,那里灰涩空阔,似乎很适合说这样的话题。坐进车,关上门,她一字一句地把她的发现告诉他,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她还在暗自奢望,他听完了会大吃一惊,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但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他静静的听,然后问她:“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你什么意思?”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心想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我问你,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他重复,神情郑重。

她没回答,反过来问他:“薛璐跟这笔交易有什么关系?”

他眼神一黯,顿了顿才说:“没什么关系,我跟你说过,我和她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隽岚突然觉得心冷,自己已经开口问了,他却当着她的面说谎。如果可能,她真不愿像这样揭穿他,但最后却还是要把话说出来:“我知道她在WESCO工作,是不是她要你帮忙?”

嘉予沉默,许久才摇头回答:“是我想做成这笔交易,与她没有关系。”

隽岚听不下去,开了车门想走。他抢在她前面,又拉上车门,落了锁。

“隽岚,你就当不知道,评估报告照就现在这个样子交上去。”他求她。

“告诉我为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我不能,这是为你好。”他却这样回答。

“我已经知道WESCO有问题了,你还让我出这样的报告,你以为我会没责任吗?!”她激动起来,几乎是歇斯底里般的喊出来,“我知道你爱着她,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但没想到你能做的这么绝,你当我是什么?!当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