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岚要了一杯茶,在一旁听着,越听就越意外,薛璐这样一个女强人竟也有耐心这样咿咿呀呀,而且,她怎么还在香港?想象中应该早已经伏法,象美剧里那样,穿者橙色囚衣坐在拘留所里,等着见律师。

正想着,电话终于打完了。

“不好意思啊,是我女儿,总是缠着我不放。”薛璐致歉,把手机递过来,让隽岚看上面的照片。

屏保是一张合影,一大一小两张面孔,笑的十分灿烂,大的那个不会认错就是薛璐,小的是个女孩子,大约四五岁,圆脸,皮肤黑黑,有个肉鼻子,没见过,却觉得有些眼熟。

学姐好像看出来她的疑问,笑道:“这是我跟前夫的女儿,已经上幼儿园了。”

隽岚这才想起来那个小姑娘像谁,MR腻味,眼睛鼻子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可爱。”她客气了一句,心里却在想,是女孩,可惜没有像妈妈。

“小孩子总是可爱的。”薛璐笑了笑,仿佛有那个自知之明,女儿不美,婚姻失败,却无所谓,放下手机,又说起从前的事情,“医生说我的体质不容易怀孕,所以特意早一点要小孩,那时候忙,怀孕了也要上班,挺着肚子坐飞机去开会,一直做到三十八周,有天早上,人家问我什么时候生,我说分分钟都有可能,结果肚子就痛起来,九点钟进医院,傍晚就生了,两千九百七十五克,十分顺利。”

校友圈子里的揣测抑或是吹捧,原来没有一种是接近的,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只是个普通女人,赶在三十岁之前生孩子。

隽岚几乎忘掉此行的目的,许久才想起正题,问:“你找过我好几次?”

“是,”薛璐点头,“之前是要劝你推掉WESCO的案子,现在没必要了,只想聊一聊。”

“要我推掉WESCO的案子?”隽岚不懂,自从那一天叶嘉予对她说出事情的始末,她就一直以为薛璐也参与其中,却没想到竟是这样。

“我并不需要人家帮我。”薛璐回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倒有几分传说中杀人放火金腰带的架势。

“到底怎么回事?”隽岚问。

“当时我们正打算出手一组投资,”薛璐从头说起,“消息放出去,有好几家有意买进,包括叶嘉予工作的那一家公司,我发信给他,提醒他WESCO有问题,不要沾手。但他还是继续在跟纽约总部谈这件事情,我开始怀疑他是存心要做成这件事,前后找过他许多次,邮件,电话,劝他收手,但他一意孤行,我没有办法,只能来了趟香港。”

“是去年圣诞节前面。”隽岚又想起当时在此地看见的那个身影。

“对,”薛璐点头,“一开始他根本不愿意见我,我是通过他的老板才约到他见面。他总算承认是为了帮我,才想要接下WESCO的烂摊子。刚刚听到他这样说,我不是没有心动过,要知道我们已经许多年没有联系,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波士顿的同学会上,最后一次讲话还要早一些,是在纽约,那时他刚刚到美国。”

听到这些话,隽岚觉得心都抽紧,本以为与叶嘉予已经了断,却还是做不到断个干净,往事回闪,仿佛不能停下来。

“我很感动,这么久之后他还能这样对我,直到他看到你。”说到这里,薛璐停下来,往下一层看过去。棕糖有两层,中间挑空,从她们坐的这个位置刚好就能看见下面的卡座。

隽岚也静默,他们是在棕糖,她早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中环只有那么点大,我们正好看到你跟同事在一起,”薛璐继续说下去,“你们好像就坐在那里吧,你看着那个弹琴的人,叶嘉予就一直看着你。他是聪明人,看得懂那样的眼神。”

“什么眼神?”隽岚却不懂。

薛璐笑了笑,没有回答,继续说那天的事情:“后来他说有事先走,到深夜却又打电话给我。我问他想通没有?”

“他一定说没有。”隽岚插嘴。

薛璐的答案却与她想的不同:“他说这桩交易他已经计划了很久,一定要做成,他知道会有很大压力,但他应付的来,只怕一件事。”

“是什么?”隽岚问。

薛璐停下来,摆弄着手里的一支笔,许久才说:“他怕你会离他越来越远。”

隽岚颇为震动,她从没想到叶嘉予对她并非没有感情。按照薛璐的叙述,他们搬到香港不久,叶嘉予就开始计划与WESCO的这桩交易,这或许也是他突然变得忙碌而沉默的原因,而在她觉得两人之间越来越疏远的同时,他竟也有同样的担心。

“从那个时候起,”薛璐打断了她的思绪,“我就开始想怎么结束这一切。”

“你是为他才这么做,他又是为了你。”隽岚喃喃道,这句话她对叶嘉予也说过。

“别把我说的这样伟大,”薛璐却否认,“是我自己不好,得意忘形,那时WESCO亏空已经很大,我只是顺手,身边每个人都在拼命捞,我又能怎么做?”

“这一次呢?你是为了他才交出WESCO的帐目?”

“这是经济案,而且我又不是大佬,再怎么样总不至于杀头,”薛璐自嘲,“但我还是犹豫过的,犹豫了很久。一旦站出来,在这个圈子里就没有立足之地了,你看,我还有女儿要养。”

“那是为什么?”隽岚追问,总有件什么事情触发这个决定。

“我已经准备退休。”

“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没事?”

“我与检方有协议,你不知道?”这一次轮到薛璐意外,“你的同事找过我,他让我明白这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

同事?!隽岚愣在那里,哪个同事?

薛璐却当她知道的,继续说下去:“说他是威胁也不为过,如果我交,他在纽约有律师替我与检察官讨价还价,不交,他就报警,就是这么简单。”

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郁亦铭。隽岚突然觉得忿忿,想起从塘厦回来之后,她第一天去上班,郁亦铭给她两份报告,让她自己决定发那一份,还有后来Johnson告诉他们WESCO案发,他坐在那里,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这算什么?试探她吗?

“就是那个人,对不对?”薛璐突然问她。

“谁?”她好不容易缓过神。

“上次在这里弹吉它的那个人。”薛璐回答。

隽岚若有所思,缓缓拿出皮夹来付了茶钱,就说要走。有些事,她得找个地方静静想一想。

要说的话应该都已经说了,薛璐也不再留她。

临走,隽岚又问:“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与我女儿在一起,”薛璐笑答,仿佛天经地义,“小孩子真正属于妈妈的时间其实只有那几年,得好好珍惜。”

“你应该见一见叶嘉予。”寻思良久,她终于还是说出来。

薛璐却笑着摇头:“我跟他一早就没可能在一起,见了也是图增烦恼。”

“为什么?”隽岚问。

“我的经历太复杂,他身上又背负了太多东西,我跟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一直站在你那一边。”隽岚道,这么多年,她心里最过不去的也就是这一点。

“你不要这样想,”薛璐回答,“有些事是分不出孰轻孰重的。”

她出于礼貌点点头,其实并不明白,理想中的恋人,应该是彼此心里唯一最重的那一个。

“我们从没有开始过,在他心里,我无论如何不可能重过你。”薛璐又道。

“你不爱他?”隽岚问。

“怎么会,我不瞒你,我只爱过他一个人,但只是爱过而已,过去式了。”

“那为什么不在一起?”叶嘉颖手不能提肩不能抬,尚且愿意争一争,他们经济独立,却不肯试一试。

薛璐却不回答,只是说:“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想要的就不同了,我现在只想找个人,他看重我,我又不讨厌他,凡事有商有量,没有那么多麻烦。”

隽岚心里不赞同,薛璐也不过三十出头,女人最好的年纪,有阅历,经济自由,竟会这样想。

“你今天约我来是为了劝我跟叶嘉予和好?”她又问薛璐。

若不是今天听到这番话,她还以为叶嘉予对她全然没有感情。

“这其实不关我的事,”薛璐笑起来,不置可否,“但我希望你们都过得好。”

“我懂,你这是为我着想。”隽岚惊讶自己竟还能语带戏谑。

如果她回去同叶嘉予结婚,他们还是金童玉女,如果她不跟他结婚,就只能是一个与人同居过,怀过小孩,然后流产,再惨遭退婚的悲剧角色,普通人恐怕都会这么想。

“不是,”薛璐却摇头,“是为了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青年才俊,不怕以后没有好对象。”

“但他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人。”

“我怎么样?”

“校园里开始的感情总是不一样的。”

“我不也是一样?没可能再回去找到一个校园恋人。”

薛璐只是笑,好像知道一些事却不点穿,许久又感叹:“July,我希望能像你,我想叶嘉予也希望像你一样,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慈父慈母,有足够的钱读书旅行,又不多到要传下来,变成一种负担。”

他们两个都曾在学校叱咤一时,毕业之后又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却说羡慕她。

“那个时候,年纪小,又傻,一点不会做人,在学校里处处树敌,”薛璐也想起学生时代的事,却又不愿意细说,只是轻描淡写,好像早已经不在乎了,“有许多事,换了现在的我,肯定不会那样做。十几岁的人其实最残酷。只因为运气好就可以嘲笑运气差的人,如果那个运气差的人刚好有些地方比较特出,那就更犯了众怒。”

这番话好像就是总结了,隽岚站起来,薛璐也起身送她。转身离开之前,她低头看到薛璐脚上的鞋子,竟也不是标志性高跟鞋,只是一双平底,软软的羊皮,鞋面上有个抽象的猫咪图案,家常而淘气。

薛璐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我的脚宽,其实不适合穿高跟鞋,只有觉得自己需要些力量的时候才会穿,你也可以试一试,这一招很管用。”

隽岚走出去,坐电梯去底楼。轿厢往下降,传来深井里风的声音,接下去该怎么做?她竟有一时的迷茫。

离开棕糖,她拦了的士回公司,上了车就拿出电话来,拨了冯一诺的号码。一诺却不接,不多时发了条短信过来,说是在开会。

“你跟郁亦铭说过薛璐的事情?”隽岚也发短信过去。

这一次却等了老半天才收到回复,而且只有一个字:“嗯。”

“那你上次说没讲过!”隽岚气结。

“本来是没说,可是你说叫我别管,我还以为你要怎么样呢!”

“你以为我要怎么样?”

“我哪知道,这件事毕竟牵涉到叶嘉予…”

是啊,牵涉到叶嘉予,她就会犯糊涂,是这个意思吗?

随后的一路,她都在想心事,以至于车子开过了金融街都不知道,真要问她在想什么,却是怎么都说不清楚的。待她回过神来,急急忙忙的招呼司机停车,付了钱下去,就拿起电话来拨了郁亦铭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她一边往公司走,一边讲:“你老实说,是不是去找过薛璐?”

“啊?”那边那位还想装傻。

“这本来就是我的项目,跟你有什么关系?”也不知为什么,语气就不大好。

“你是说你的事情跟我没关系,对不对?”郁亦铭听起来倒是不急,悠悠问她。

隽岚被他问住了,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半天才磕磕巴巴的解释:“问题是,…关键是,问题的关键是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做出对的决定…”

“我没有不相信,”他继续振振有辞,“只是做个双保险,免得你犯糊涂,旁人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管好你就行了。”

管好我?当我是什么啊?她一时语塞,不知这话再怎么说下去,还想开口,电话却已经断了,大概是因为进了电梯。

十三.上海,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

此时已经是两月中旬了,农历新年就在眼前,旧城沿街摆起花市,桃花红艳。春节未至,香港却已经热起来。如果是艳阳天,街上走着的人都是初夏的打扮,即使天气不好,也只用加一件薄外套。

虽然过年只有三天公众假期,节日气氛却还是有的,最后几天上班已是人心懒散。只有隽岚例外,既不准备回家,也没有什么出游的安排,尚可以安心工作。

农历二十九,上午开会,是她主持,站在数十个人前面讲话。这一次,她根本没有特别准备,却是游刃有余,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开了窍,悟到了所谓“胜任力”的真谛。讲到一半,手机振起来,她瞥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随手就按掉了。若是放在从前,她碰到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慌慌张张的,如今却突然变得沉着了。至于原因,竟然不明,可能慌慌张张也是需要兴致的。而经过了那么多事,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章隽岚了。

会后,Johnson过来表扬她,说:“July,从前你是用功,这段时间是用心,你看,成绩到底不一样。”

她点头说谢谢,心里却在想,人生有所失必有所得,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午休开始,她还坐在位子上工作,很迟才下去吃饭。刚出电梯,手机又振起来。她拿出来看,这回不是陌生号码,却看得她一惊。

别人分了手或许会把联系人删掉,号码加进黑名单,隽岚自以为没那么幼稚,不会做这种傻事。于是便遭了报应,此刻屏幕上显示的正是那个熟悉的名字——叶嘉予。

她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才接起来,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来找她。

“隽岚,…”叶嘉予在电话那一边说话,乍一听,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了?”她问,第一反应竟是他出了什么事。

“隽岚,”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这一次自然多了,顿了顿才告诉她,“你爸爸妈妈已经到了。”

爸妈?我爸妈?他们来做什么?!隽岚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才想起来,还真有这么回事。就在他们订婚的那一天,叶太邀请他们来香港玩两天,然后再去塘厦过年。当时她有孕,整个人稀里糊涂的,后来又发生这么多事情,竟然忘了个精光!

刚才那个电话很可能就是他们打来的,她在开会没接,他们只好再去找叶嘉予。她暗暗骂自己没用,分手解约的事情直到现在还没跟爸妈说过,现在两老千里迢迢跑来香港,还要从叶嘉予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真是火上浇油了。

“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来。”她这样说道,心里却在想,已经分手了还要男方请客旅游,这件事足够她羞愧致死。

大厦门口刚好有辆出租车在下客,她顾不上其他,赶紧跑出去拦下来。好在路途不远,街上也不堵,不过十来分钟,她就到了叶嘉予说的那间酒店。爸妈住在11层一间很好的套房里,房间宽敞,看正海景,不用问就知道又叫叶家人破费了。

叶嘉予同她爸妈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讲话,一看见她进来,就站起身。

隽岚以为他要走,愈加尴尬,这一次是她糊涂,分手了还要他照顾她的家人,实在不妥当。

但接下去的事情却跟她想的不一样,妈妈开口教训她:“这几天嘉予没空陪你,也是因为工作忙,你怎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就闹这么大的脾气?!我们这一趟来,订机票酒店还不是他在操心,今天还请了假来接机。”

她一头雾水,茫茫然看向叶嘉予。他避开她的目光,过来拉她的手,又对她爸妈道:“我在下面中餐馆定了位子,我跟隽岚先去点菜,你们歇一歇,换件衣服,再下来也不迟。”

上海还是隆冬,在那里应季的打扮到了这里就嫌太厚了,他想的很周到。

隽岚知道他是有话要讲,也不作声,随他出去了,待房门关上,便把手抽了出来。

走廊里很静,他又叫她的名字:“隽岚…”

“做什么?”她问。

“我们说好一起去塘厦过年的。”他回答。

她有些吃惊,他竟然又提起来。

“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算之前有过什么约定也都不作数了,这个道理你不懂?”她问他,有些佩服自己,还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讲话。

他听她说完,静静站在那里,很久才又来牵她的手,把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是那枚Graff的指环,几天不见,愈加觉得钻石硕大,闪着冷光。

“隽岚,给我一次机会重新开始。”他这样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