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枚戒指,隽岚突然想,他还是太骄傲,不愿意跪下来。这个念头把她自己吓了一跳,暗暗自问,章隽岚,你在想什么?想他跪下来求婚?如果跪下来,你就会答应吗?

“你爸妈也不希望我们分开。”他拨弄着她的手指,低声说下去。

她又把手抽出来,反问他:“你这算什么?借我爸妈逼我?”

说出这句话,并不是很容易的。她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自己也知道不对,如果已经全然了断,应该不会这么想。

为了不驳了她爸妈的面子,四个人终于还是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午饭,席间的气氛却全然不是从前其乐融融的样子了,几乎全都是爸爸妈妈撑着场面在讲话,一会儿说上海正月里的天气冷,没想到香港这么热,一会儿又说今天这条鱼做的特别新鲜,嘉予你一定多吃点。

直到菜摆了一桌子,每个人都尝过几筷子,又渐渐冷掉,然后水果也切好了送上来。

隽岚伸手叫买单,叶嘉予拦住她道:“签单就好,记在房费上。”

妈妈又看他们一眼,仿佛猜到怎么回事。

吃完饭,一行人离开酒店。叶嘉予开车送他们到中环,便说还有事要先走。

“晚上还是一起吃饭吧,”妈妈赶紧发出邀请,“要么你跟隽岚两个人出去吃也好。”

叶嘉予看看隽岚,好像在等她表态。

她想了想,终于开口道:“今天谢谢你去机场接我爸妈,以后有机会再聚吧。”

话说得这样生分,所有人都听出来是什么意思了。

妈妈又要教训她,叶嘉予抢在前面开口对她说:“那我晚一点给你打电话。”才算是为她解围了。

她心里又有些安慰,这一次,他总算没有借着她的父母,叫她骑虎难下。

从车上下来,妈妈又对叶嘉予说:“章隽岚这个小孩子,是我们从小宠到大的,很多时候任性的不像话。独生子女都是这样,以后你们在一起,你也要让让她,如果有什么她做错了,看在我们面子上多包涵吧。”

隽岚在一旁听着,心里觉得无奈,他们都希望她和叶嘉予在一起,也是她不好,没有趁早跟他们说清楚。

时间已经不早,她还得赶着回去上班,顺路把爸妈送到中环地铁站,买了地图、手机卡和八达通,临走又是千叮万嘱。

经过中午这顿饭,妈妈对旅游买东西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一个劲儿盯着隽岚,问她跟叶嘉予到底怎么回事?

此刻三个人站在地铁站里,身边人流如织,无论如何总不是个讲话的地方。隽岚无奈,只能说:“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讲吧。”

妈妈不想等到晚上,还想再问,却听背后有人喊:“章隽岚妈妈。”

隽岚闻声也是一惊,包括这一次,她爸妈总共也就来过两次香港,上一次还是九几年,在此地怎么还会有熟人呢?她回头一看,竟是郁亦铭。

妈妈也咦了一声,对郁亦铭道:“小郁对不对?从前住在楼下的,怎么是你啊?”

其实也不能算巧的出奇,这个地铁入口就在他们公司楼下,跟大厦地下层是通的。午休时间,进进出出的人有不少是在楼上上班的职员。

“是啊,就是我。”郁亦铭点头。

“现在在哪里高就?”妈妈又问,许久不见,这个问题自然是不会放过的,暂时把隽岚的事情都忘记了。

他笑着回答:“我跟章隽岚是同事。”

“啊?这样啊…”妈妈十分意外,表情复杂,顿了顿才说,“隽岚和她男朋友都在此地工作,就快结婚了,这一次请我跟她爸爸来旅游的,有机会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这番话其实无可厚非,一般的妈妈们都会讲,既是客套,又是拉家常,顺带便显摆一下自己孩子又有出息又孝顺。但在此时的情境之下,隽岚听了却格外的不是滋味,赶紧抢在前面说:“郁亦铭还有事,马上要走的。”

“是啊,我还有点事,”他一开始很配合,转过脸来又拆她的台,“是什么事来着?”

“不就是那个项目,Johnson说要找我们谈话。”隽岚瞪他,还好她有些急智。

一片混乱中就说了再见,隽岚送爸妈进了地铁闸机,回头再看,郁亦铭也已经走了。

到了公司,她坐在自己位子上发呆。

先是想到叶嘉予,那枚戒指,他竟还带在身上。重新开始?他真的这样想吗?她还清楚的记得薛璐说过的那番话,叶嘉予对她并非没有感情,也希望她回去。既然是这样,究竟要不要回头,就全看她自己了。

然后,又想到郁亦铭。她突然发觉,叶嘉予那边的事情还算是简单的,郁亦铭才真叫是一脑门子官司,他们之间究竟算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意思?自己又准备怎么办?她竟毫无头绪,只能甩甩头干脆不想,一股脑扎进工作里,一直苦干到下班。

傍晚,爸妈打电话说在楼下麦当劳等她吃晚饭。她赶紧收拾东西下去,临走朝郁亦铭坐的位子扫了一眼,却没有看到他。

到了楼下,隽岚问爸妈都去了那些地方。爸爸拿出相机给她看照片,也就是中环附近,维多利亚公园和紫荆广场。她猜到他们还惦记着她跟叶嘉予的事情,游览的兴致也不高,心里不禁有些内疚。而且,吃麦当劳也太不像样,她把他们带到楼上一间中餐馆,一边点菜,一边说:“后天就放假了,我带你们去玩。”

妈妈却看看表,问她:“嘉予怎么不过来?又要加班?”

隽岚不知怎么回答,心想也是时候老实交待了。

“妈妈,我跟叶嘉予…”她心里造好了句子。

正要讲出来,妈妈却打断她道:“回酒店再说吧。”

妈妈也不笨,多少猜到了一点。隽岚只能作罢,等菜上来了,就低头吃饭。

那一顿饭吃得无比郁闷,草草结束之后,三个人打车回酒店。

进了房间,隽岚去洗手间,隔着房门,就听到妈妈在外面跟她爸爸说话,前文没听清楚,只歪到一句:“…这就叫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爸爸难得有拽文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当即唱了一诺,道:“想君小时必当了了。”

妈妈搞不懂状况,追着他问:“唉,你是不是又不说好话?是不是?是不是?”

隽岚在厕所里听着,莫名就猜到他们在说郁亦铭,不禁心情复杂。郁亦铭从来就跟她的家人不对味,他跟叶嘉予不同,无论如何都不是个老少咸宜、人见人爱的主。

怎么又想到郁亦铭,她骂自己,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去跟爸妈解释她跟叶嘉予的事情。要怎么说才合适?她完全没有头绪。

她这边还没想好开场白,妈妈已经等不及来找她了,也没敲门就进来了,好像又回到从前她还很小的时候。

“隽岚,你老实告诉我,你跟嘉予到底怎么回事?”妈妈问她,酒店的洗手间到处都是镜子,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妈妈…”她一时鼓足勇气,正准备实话实说,却又被打断了。

“今天中午你一进门,我看见你手上戒指也没戴,就知道有事,”妈妈好像突然变身侦探,一点点蛛丝马迹分析下来,“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那个姓郁的小子?”

“我跟嘉予分手,跟别人没有关系。”她倒是冷静下来,趁机把话说出来了。

“什么?!分手?”妈妈一听就急了,“章隽岚,你怎么回事?!你不要告诉我真是为了那个郁亦铭,…”

“都说了跟别人没关系了!…”隽岚声音也响起来。

吵架免不了就是这样,谁都不让谁把话说完,爸爸进来劝架,劝了两句,也盯着隽岚问怎么回事。

妈妈却好像早有结论,认准了就是郁亦铭捣鬼,说着说着把旧帐也翻出来了:“从前高中里也是这样,他自己出国了,也不管你马上要升高三,要参加高考,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还写英文,欺负我们看不懂是不是?你妈妈我再怎么样也是带毕业班的英文老师!现在你要结婚了又是这样!你知道他们那一家都是什么人?有一个像过日子的样子吗?!”

隽岚从没意识到竟有这样的血海深仇,正要回嘴,又突然停下来,问:“你说他从前写了什么给我?”

妈妈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继续控诉:“这么久了,我怎么记得!亏他想得出来,塞在那把破吉他的套子里,还好那个时候我怕你分心先锁起来了,后来你上大学说要带去,我想先拿出来擦擦干净才看见的。你说做人怎么可以这样?自己考上名校了,就不管别人的前途!哼,还好还好,我看他现在也没有飞黄腾达嘛,还不是跟你一样?…”

后面的话,隽岚没怎么注意听,反正想都想得出来,就是那一些吧。这一天,大概注定了是要不欢而散的,所有事情都凑在一起了。

她借口晚上还要加班,要先走,妈妈却还想继续吵下半场,一副不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决不罢休的架势。隽岚也觉得冤枉,有些事却还是没办法说出来,比如WESCO,比如那个悄悄来又悄悄走的小生命,要是说出来,眼前这两个人一定比她更难过,她看不得他们难过,只能把这个无故悔婚的黑锅继续背下去了。

见硬的不行,妈妈就来软的,叹了口气道:“现在你跟嘉予这个样子,我们在这里也不好意思,明天就回上海吧。”

隽岚知道她是赌气,回答:“酒店的帐单我还付得出,你们尽管安心住着。再说了,这几天让我上哪儿去买回上海的机票?”

他们回程的票子原本定在下周,明天就是小年夜了,座位最紧张的日子,根本不可能改签。这个道理妈妈也知道,只好作罢。

一直到很晚,隽岚才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临睡之前,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叶嘉予说过给她打电话,却没有打。

她闭上眼睛,又觉得自己犯傻,人家只是在她爸妈面前说说罢了,怎么会真的打来呢?现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次日一早,她又去酒店,替爸妈安排了海洋公园一日游,送他们上了车,才匆匆去上班。

到公司已经有点晚了,她花了半个小时准备材料,然后去跟客户开会,回来之后又和几个同事一起做下一个项目的工作计划,似乎分分秒秒都要派到用场。

稍微得闲已经快中午了,她有件事要找Johnson请示,抬头却看见一个人事部进了老板的办公室,两个人关起门来谈了许久。

她只能在自己位子上等,眼看着一封新邮件落进收件箱,发件人竟是叶嘉予。

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半晌,始终猜不到他会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点开来看了。

“隽岚啊”,他这样开头,就好像面对面跟她讲话一样:

隽岚啊,昨天,我说过要给你打电话,但最后还是没打。

说什么呢?要你原谅我?重新开始?都已经说过了。

你会拒绝我,而我不想那样。

前几天,我一直在塘厦。阿公头七,有个高中里的同学来悼念。那个人是我们同学圈子里混得最不好的,大专毕业就回到镇上做了个负责河道整治的基层公务员。旁人都是来了放下礼金就走,只有他最有空,陪我在老宅后面的河边上坐了很久。

他跟我说他每天都做些什么,八点钟上班,四点半下班,有空就去钓鱼,还在河边的滩涂上开了一块地种菜,还说他老婆已经怀孕,五月份要生了,总之,都是平凡的快乐。

我突然觉得羡慕,我们这些人总是想赚到更多的钱,拥有更大房子,以为所有辛苦都是为了让我爱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最后,我最爱的人却并不快乐。

我又想起我们在纽约的时候,那时我工作不久,第一次去出差。临走,我问你要带什么礼物,你对我说:“写封信寄给我吧,我还没收到过情书呢。”

看起来很小的愿望,我却没能做到,只寄了一张明信片回来,上面除了地址,没有几个字。我对你说是因为忙,其实,不完全是。要知道对着一张白纸,把心里所想写下来,有多难,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

我们一起走过的这些年,有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我想,就让我从这一件开始吧,一点一点地改变。或许有一天,我会变得足够好,而你就会回来了。

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我们在宝云道看中的公寓,初三中午十二点就交房了,到时候我会在那里等你,希望你会来。

叶嘉予

隽岚默默对着电脑,不是不感动。纽约那件事她也还记得,本以为此生都不可能收到他写的信了,现在却还是收到了。虽然,她说的信是用墨水笔写在纸上,仔细叠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再投进邮筒里的那一种,但email也够了。

她又从头看了一遍,读到最后一句又觉得有些讽刺。他说要一点点改变,却还是没有耐心,给她这么近的一个期限,离此时此刻只有三天,这算什么?

十二点半,Johnson办公室的门开了,人事经理走出来。她桌上的电话也响了,正是Johnson,招她觐见。

她心里想,怎么这么巧?就放下手上的事情赶紧去了,联想起方才的情势,更加搞不清所为何事。

见她进来,Johnson招呼她过去坐下,这样开场了:“July,我刚刚在跟人事部的同事谈Ming的事情。”

这么说还是跟郁亦铭有关的,她心里想,是不是有什么新项目,又要他们两个人合作?但人事部经理在这里做什么呢?

“人事部做背景调查,发现他的学历证明有问题,或者这么说吧,根本没有。”Johnson继续说下去。

隽岚听的一惊,这种状况,她早就想到过,真的发生了却还是措手不及,只能装作不知道,反问一句:“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搞错了啊?”

“应该不会,已经得到学校方面的证实,前后三年的毕业生名单里都没有他,而且Ming自己也承认了。”

“他怎么说?”她问。

“他说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学位,”Johnson回答,“人事部的资料里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证明,这个应该是他们的疏忽,也不知道当初入职的时候怎么回事,现在倒想起来要查了…”

隽岚听着Johnson念叨,半晌没出声,心里却有些寒凉——管你多优秀出色,没有那张纸,还不就是等于零,他们这种工作就是这样。郁亦铭的这一段人生体验恐怕就要结束了,接下去,他又会去哪里?去做什么呢?凭她这一点智商,肯定是想象不到的。

Johnson还在继续讲:“…他是纽约那边雇用的人,又外派到香港,现在出了这样的问题,也算是不小的一件事情,两地合规部都已经介入,Blair这下真是丢脸丢大了,…”

这些隽岚都不关心,打断他问:“那Ming是不是马上就会离职?”

Johnson点头道:“已经让他自己交辞职信了,这样简单一点,免得有纠纷。”

“那我…”隽岚不知老板对自己有什么吩咐。

“这件事别的同事都还不知道,以后只说他是自己辞职的就行了,”Johnson解释给她听,“之所以要先跟你通气,是因为你从下个月开始升到高级经理,资产评估组的人都向你报告。现在少了郁亦铭这一个,你应该事先有些准备,是招聘还是内部调遣,你自己考虑好再告诉我。”

虽然前面有了这么多铺垫,隽岚还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到升职的喜讯。

她升职,郁亦铭却要被迫辞职,仿佛有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味道。说是喜讯,可她怎么就连一丁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呢?

从Johnson的房间出来,她就去找郁亦铭,那小子却不在位子上。她绕着那一层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再看看表,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她赶紧又跑回自己的办公桌,手忙脚乱的找出手机,打电话给他。片刻静默之后,语音提示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忙”。她挂掉,又试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

其实,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大活人,又不是只虫,总不见的一忽而就飞跑了,为什么要这么急,她也不知道。

“你现在在哪儿?”她问郁亦铭。

“公司楼下,买三明治。”他回答。

原来只是这样,她意识到自己有那么一会儿竟担心他会就此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无音信。就好像许多年以前,在她家门口的那一次道别一样。这一走,是否有缘再遇到,他会不会过个十七八年再突然冒出来,她竟没有信心。

“你等着,我下去找你。”她命令道。

“干什么?你要想吃,我帮你买上来不就行了。”他以为她只是想要买三明治。

“我有话跟你说,”她语气更加强硬,“你给我在原地等着,电话也别挂!”

她跑去乘自动扶梯,转了好几圈,才到地下一层那个三明治店。果然,郁亦铭正在那里排队。

她把他从队伍里拉出来,出了店门,就朝办公区的电梯走过去。

“章隽岚,你干嘛?我眼看就排到了!”他跟她耍无赖。

她却没有跟他斗嘴的心情,一路跑到这里,气急的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押着他回到办公室,又示意他到会议室说话。他也没再废话,跟着她一前一后进了角落里的小单间,关门落锁。

“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她问她,缓了好一会儿,总算心平气和。

“告诉你什么?”他反问。

她顿了顿,才回答:“告诉我,你要走了。”只几个字,却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他也静下来,细细的看她,又问:“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跟我走吗?”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她想起在纽约,他也这样问过她: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哭吗?到底是开玩笑,还是在试探她?什么时候算完?!

她气急,嘴上却也开始跟他讲笑话:“你相信我,不是我到人事部去告发的。”

“我知道不是你,其实是我自己。”他竟这样回答。

她突然顿悟,是因为昨天吧?他看到她和她爸妈,可能也看到叶嘉予了,后来,妈妈又对他说了那些话。原谅,和好,结婚,多么自然而然的联想啊。她忍不住又想到自己,那个时候,为了把他支走,对妈妈说:郁亦铭还有事,马上要走的。他是不好,可她还不是跟他一样,总是这样,什么时候才算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