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种冲动,想向他解释清楚,结果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章隽岚,你会跟我走吗?”他却又问了一次。

“你什么意思?别玩儿了。”她对他笑。

他却难得这么严肃,走近了一步,搂过她来亲吻。她没有拒绝,也伸出手抱住他,但这般充实的感觉,眼看就要没有了。

“章隽岚,你别装不知道,”他轻声道,“给我个答案。”

“要是我说不好呢?”她偏还要逗他。

“那我明天就不在这里了。”他回答。

“如果我答应呢?”

“我的辞职信可以借给你抄,再去买两张单程票。”

“你骗人的,”她却不信,“今天农历三十,肯定一张票都买不到。”

“随便到哪里去,怎么可能买不到?没有飞机,还有火车,汽车,就算两只脚走也走得掉。”

的确,是她的眼界太窄,世界上大把不过春节的地方。那里,便是他的疆界了。

“你这算什么?最后通碟咯?”她又笑,不禁觉得讽刺,他们都给她一个期限,让她选择。

“没错,日落之前你做个决定吧。”他回答,那语气倒像是认真的,说完便放开她,出去了。

有那么短短一瞬,她想叫住他,只因为还有一件事忘记问——琴盒里的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不过不要紧,那把琴还在她的床头挂着,回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她转过身对着落地窗远望,放空了自己,什么都不想,许久又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眼看着天际泛出淡淡的红色,越变越浓,幻化作艳丽的晚霞,而后,便是夕阳西下。

明天是个适合远行的日子,她这样想,因为有晚霞。

她存心错过那个日落,第二天,郁亦铭果然就不在JC了。公开的说法 是辞职,信她也看到了,很简单的几句话,下面签了他的名字,交到人事部去归档。从此,这个人便不会再出现了。

年初三中午十二点,宝云道的公寓交房,她也没有去。那个时候,她 正陪着爸妈在迪斯尼乐园看四维电影,看到唐老鸭被轰上天又掉下来,笑得特别大声。

过后,冯一诺用特有的方式安慰她:“章隽岚,你应该往好的方面 看,两个男人随你选,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 ”

隽岚便也用同样的方式表达悲伤,笑着回答:“是啊,太有面子了, 简直神清气爽。”

“那你为什么不选? ”一诺又问,“哪怕抓阄呢,也好过一个都没有。”

“我刚刚升职加薪,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是他留下来? ! ”她突然 就有些激动,这些话说出来,自己也是一怔,她只是在说郁亦铭,根本就没有想到叶嘉予。她又记起那句名言——如果你陷入两难,就抛硬币吧, 当硬币在空中翻转,你心里便有答案了。好吧,她有答案了,但有什么用 呢?他已经走了。

一诺迟钝,竟没有听出来,又搬出那套女权主义斗士的论调给她鼓劲 儿:“章隽岚,你记住,你是女的,就算没有男人,也可以做任何事。”

“没男人怎么生孩子? ”她找了个终极理由反驳。

“怎么不可以,再不济也就是五百块而已,喜欢什么样的,凭君挑 选。” 一诺早有准备,开始绘声绘色地演起小品来,“女士您好,有什么需要?身高186,体重150,智商148?有,43号液氮罐,标号43078。”

隽岚听得大笑。

回想起来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她竟会因为一份工作留下来。那以后怎 么办呢? 一级一级升上去,从一间公司跳到另一间公司?结果发现每一间都差不多——门口有前台,开放式大房间叫作牛栏,里面坐的是Analyst 和Associate, VP呢就有个窗口位子。升至Director有四面墙,但风景好 坏就不一定了。有命做到Partner才有角落办公室,大办公桌、真皮座 椅、两面都是落地窗。不管是纽约、香港,抑或上海,到处都是这样。职 员也是联合国,什么地方的都有,平时在一起工作玩乐,真正交心的却少之又少,也难怪巴别塔最后成了烂尾楼。

留下来也不过就是这样,更何况女强人那一套老早就不流行了。

郁亦铭到底是比旁的人聪明。他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好吧,她有答案了,但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走了。

后来,叶嘉予倒一直给她写信,每一封都是一样的开头——“隽岚啊”,念上去就好像他坐在她面前,与她促膝谈心。她每一封都会读,却从没回复过。他会写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

农历正月初四,隽岚陪爸妈飞回上海。

春节假期已经过完,机场却还没有空下来,她费了很大的功夫才买到一张机票,还跟公司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为什么非要回上海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放佛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就是应该歇一歇了。幸好Johnson很爽快地就准假了,说她这一阵的确是幸苦,休息一周回来,升职的人事令也该公布了,她正好走马上任。

节日前后,旅客最多,飞机几乎满员,跑道上也起落繁忙,他们坐的那个航班就晚点了,原定九点多到达,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入关取行李等出租车又是半个多小时,机场在远郊,虽然夜里路上不堵,车子开到她家,也已经过了午夜了。

他们拖着行李上楼,打开门,开了灯。灯光下面,爸妈看起来有些苍老,可能是因为旅途劳顿,也可能是真的老了。隽岚心里又有些内疚,这一次是她让他们难过了。

她拿了自己的东西回房,一进门便看见郁亦铭送她的那把吉他还挂在床尾的墙上。她爬上去拿,拉开拉链,里里外外仔细摸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

“你爸爸最尊重你,叫我不要扔掉,还是叠好放在老地方的…”妈妈站在门口,声明东西没了,与己无关。

可能就是这样吧,她心里想,这把琴跟她走了很多地方,北京、波士顿、纽约,其间送去保养过好几次,后来又飘洋过海寄回上海,谁会在意里面夹着的一张纸呢?什么时候没了,也不一定。

“没了就没了吧。”她回答,洗过澡便去睡了。

许是因为那张熟悉的床,这一夜睡得香而沉,早晨醒得也早,她穿好衣服出来,爸妈的房间还关着门。

她出门去买早点,外面很冷,天空灰霾,路边的法国梧桐剪了枝,像是死去的枯树,路上却已经车水马龙,一切街景都与香港截然不同。

这一片她住了快二十年,熟得不能再熟,往前走过一条马路有一家 做点心的百年老店,上小学的时候就常常光顾。她喜欢吃那里的小笼包, 总是直接要一客带去学校,一客是八个,装在白色饭盒里,外加一小袋米醋。若是运气好,遇上一锅刚出炉的就很好吃,放久了就不大好。她心急,不愿意等,宁愿碰运气。有时候,也会在店门口遇到郁亦铭,他比较考究,喜欢等刚出炉的那一批,宁愿站在冷风里等。

郁亦铭?为什么又会想到他?她觉得莫名其妙。

再往前走就知道为什么了,真的是郁亦铭站在那里。

她没戴隐形眼镜,也没太注意,一直走到跟前才发现真的就是他。

不等隽岚开口,郁亦铭就先对她笑,说:“今天你来得巧,还有两分钟就好了。”

这几个月,太多的“巧遇”,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表示惊讶的必要了。两人就好像从前做邻居的时候一样,买好小笼包,走进店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用醋涮一涮筷子,然后开吃。

吃小笼包一定得趁热,最不适合边吃边聊。

一直等吃得差不多了,她笑着问他:“这一次,是我跟着你,还是你跟我? ”

“是我跟着你。”郁亦铭也放下筷子,看着她回答。

这是第一次,他这么老实,她倒有些不习惯了,讪讪地问:“你干吗跟着我? ”

他低头笑了笑,没讲话。

“笑什么?有话快说。”她催他。

他听话,不笑了,直接问她:“吃饱了? ”

“嗯。”她点头。

“那走吧。”

“上哪儿? ”

“陪你回去啊。”

他们沿着原路走回去,这些年这座城变了许多,唯有这条马路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拐进那扇熟悉的铁门,那栋熟悉的房子,老旧的电梯一层一层爬上去。

郁亦铭伸手按亮了一个数字,是他从前住的那个楼层。

隽岚刚想问他想干吗,那里早已经是别人住的地方了。

他却开口问她:“章隽岚,你记不记得199X年,9月4日? ”

“不记得。”她回答,料到他又要说什么怪话。

“199X年9月4日,开学第四天,早晨七点,我在家门口等电梯。” 他继续说下去,“像往常一样,向下的箭头灯灭掉,电梯门开了,你站在里面,穿一件白色小圆领的衬衣,一条藏蓝色的校服裙子。你没跟我打招呼,反而瞥我一眼。我也没理你,那天上午四节课,我一直在心里想,章隽岚,你穿校服可真难看啊。”

说话间,电梯就到了当时的事发现场,门开了又合上,仿佛案情重现。

隽岚惊讶地发现,她竟也记得那一天的事情——199X年9月4日,开学第四天,有广播操比赛,所以要穿校服。

白色小圆领衬衣、蓝色裙子,那是J大附中的夏季校服。那一年的自己是什么德行,章隽岚有这个自知之明,比现在矮,体重却不轻,头发是剪短的,后脑勺的发角剃上去,像个小男孩。还有那身校服最坑爹了,每次学校规定要穿,她都很想去死。

原来,他也觉得难看。

“难看你还看。”她冲了他一句,“还记得这么牢,你小子自虐啊? ”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他竟没有反驳,“这么多年一直都忘不掉。”

原来,他也觉得难看,却又忘不了。

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装作不懂。

“你明白的。”他回答。

电梯继续向上升,眨眼间,她住的那一层也到了。她走出去,他跟在后面,又像从前一样,面对面站在楼梯间里。

她试图对他笑,装作满不在乎,却笑得沉重尴尬,问他:“为什么现在想起告诉我? ”

“那次我们在纽约,你对我说你有男朋友,已经谈婚论嫁,后来你就订婚了,记得吗? ”他反问她,好像还是她不对。

“我不是说那一次。”她莫名就激动起来,几乎语无伦次,“为什么不是从前?为什么不是那个时候…那个…”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伸手把她拉过来拥进怀里,她挣了一下,他反而抱得更紧。她放弃了,竟又开始哭。章隽岚,你就是没用!她在心里骂自己。

一瞬间,她又想起他们之间的那些对话,在香港,在纽约,在迈索尔,想起那个深夜,她突然明白他是她此生第一个爱上的。“人们爱上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却又是另一些”,不知在哪里,她读到过这么一句话。当时的她,还有叶嘉予,差一点就要成为活生生的例子,那种近似于绝望的感觉,她永世难忘。

而这一切蹉跎辗转的经过,都是因为他,郁亦铭!

她自己也知道这么说有些不讲理,但她就是不想再讲道理了 !

好像过了许久,他才在她耳边道:“那个时候,许多人对我说,你只有十几岁,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们指一条路给你,沿着这条路走,无论名还是利,都不是问题。”

她静静听着,突然想起那个故事——沿着脚底下这条黄砖路走吧,你会到达翡翠城。不知经过怎样的抉择,他终于没有走那条飞黄腾达的路,却还是到了比翡翠城更远的地方。

“我花了那么多年,想证明他们错了。”他继续说下去,“结果却发现他们说得没错,我这个人,的确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十几岁的时候不知道,现在还是这样。”

“那你以后怎么办? ”她埋头在他肩上,蹭掉眼泪,吸了吸鼻涕,嘟嘟囔囔,“决定跑来连累我? ”

“只除了一件事,他们没说对。”他在她耳边笑。

“是什么? ”她明知故问。

他又拥紧了她,深呼吸一次,回答:“我知道,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不是说走了吗?”她问他,尚不肯定这是不是她的幻觉。

他却不回答,还反过来怪她:“你不跟我走,我怎么知道要到哪里去? ”

好像就是这句话把她套住了,她又想起被冯一诺引用过的那句话: When I love someone, she/he ill be here I live, ho I spend a day.

他当真这样想吗?她不知道。

十四.上海,还是在上海,多年以后。

这一阵,章隽岚过得并不好,工作上的压力只是其一。

岁数早已经挂上三字头,她总算也有了一间两面都是窗的办公室,望出去便是黄浦江,磨砂玻璃墙上挂着镀铬的铭牌,刻着她的名字,July Zhang,还有个秘书坐在门口,十分体面。

新来的秘书二十五岁,跟她当年在香港时差不多年纪,也是个丢三落四毛手毛脚的主儿,就连起个英文名字也不像样,叫Juicy。

中午,冯一诺过来看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便偷笑。若是平常,隽岚也就忍了,最近心情差,瞧那笑也特别猥琐。一诺约她吃饭,她也说不去了。

一个人加班到深夜,外头雾霾重,看不到星星,漆黑的背景把落地窗变成了巨大的镜子。她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不好,很累,也很凶,脚上却还是顽固地穿着尖头细跟的鞋子,倒不是为了好看,主要是想要为自己鼓鼓劲。学姐教她的办法,她一直都记得。

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她突然这样想,整日卖命,一天天老下去。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屏幕上显示的是她这几 天一直屏蔽掉的手机号码。每次那个人打过来,她便叫秘书Juicy说她不在。但此时Juicy早已经下班走了。新一辈的年轻人比他们那时还要娇 气,稍稍辛苦一些便要换工作,用一个秘书,倒好像供着一尊佛。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接起来,电话那头却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对她说:“妈妈,妈妈,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错了,以后肯定不把自行车骑到马路上去…”

她一听非但没有心软,反而光起火来,无奈对小孩子还得好声好气地讲话:“登登,妈妈不是生你的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觉? ”

“你不回来,我睡不着,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

“你爸爸呢?叫他过来。”

“爸爸好像也不在家…”

“什么,他不在家? !那他的手机怎么在你这里? ”

“爸爸好像忘了带走…”

隽岚一听更急,关照儿子在家乖乖待着,她马上就回去。挂掉电话,她收拾了东西就走,楼下正好有候客出租车,她坐上去报了地址,又说:

“师傅,麻烦你快一点。”

车子发动,很快就驶进过江的隧道,她无心看窗外,莫名又想起她老妈说过的话:那家人有一个像过日子的样子吗?她那个时候不信,结果,她嫁的这个人还真是不靠谱。

自己当初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嫁给郁亦铭? !现在回想起来,却还历历在目,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

那年春节之后,她请了假送爸妈回上海,他竟也跟着来了,在他们从前住的那栋楼里向她表白,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她居然就感动了。

然后便是远距离恋爱的日子,她舍不得放弃香港的工作,又逼着他回美国去把大学念完。一有假期就飞过去看他,如果不是电子机票,攒起来肯定有厚厚的一沓。

那段时间,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她都要挨一顿臭骂,去了美国也不敢见郁亦铭的妈妈。她一早就知道郁亦铭不是那种适合带去给父母看的类 型,反正她也不是。两人凑在一起,从来都没想过会有结婚的那一天,刚好大家都不吃亏。

后来,怎么又想到结婚了呢?好像是因为登登。

她去旧金山短期外派,郁亦铭也飞过去看她,第二天又赶回学校参加一个考试。前后几个月,两人在一起统共就这么一天,从上一次生理期推算也不是容易中枪的日子,结果,却是轻敌了。

怀疑自己怀孕,就是一个多月之后,外派还没结束,她还在旧金山。

她情绪恶劣,觉得都怪他不好,因为那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她正忙得脚不沾地,眼看又可以升一级,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有小孩呢?郁亦铭到不跟她计较,又飞去旧金山,跟她一起坐在厕所里,等着验孕笔显示结果。

那短短一分钟感觉竟是那样的漫长,她又一次想起那句话——如果你陷入两难,就抛硬币吧,当硬币在空中翻转,你心里便有答案了。她突然顿悟,如果结果是阳性,她会不知所措,但要是阴性,她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