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她一点都猜不到。

片刻之后,那个小小的红色加号慢慢浮现出来,有那么一会儿似有若无。

郁亦铭在旁边研究了许久,终于嘘了一口气道:“总算出来了,吓死我了。”

她心里也是一松,这么巧,他也想要这个结果。

愿望归愿望,现实却还是阻力巨大。他们俩一个在香港一个在美东,都是租房子住,连个安稳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郁亦铭不光没有工作,而且还是个超龄的大学生。这个孩子要怎么生?谁来养?又在哪里养?都是问题。

孕妇本来就情绪不稳定,张隽岚更是这样,想到那些问题,简直像天都要塌下来了。郁亦铭却好像一点都不发愁,叫她也放宽心。

离开旧金山之前的那一夜,他总算给她看了那篇千年之谜一般的Essay。她以为会看到一张新打印好的A4纸,结果却不是。他给她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是一张很旧的纸,也是A4大小,却已经变得柔软易碎,上面有深深的折痕,表面不甚光洁,仿佛被水洗过又晾干。

她猜到了些什么,抬头看他,等着一个解释。

“有件事我没说实话…”他终于坦白,“我从前打工的吉他商店在格林威治,不在切尔西。”

“为什么这么做? ”她看着他问。他们曾经离得这样近,他却不来找她,还把放在琴盒里的纸拿走了。

“那天之前,我根本没想到你一直没把这张纸拿出来过。”他答非所问,“章隽岚,你可真够笨的。”

“为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睛,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又问了一次。

他逃不过,终于回答:“我偷偷记下了你的地址,第二天过去找你,你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就算了? ! ”她竟有些后怕,他们俩就这么错过了。

“怎么会算了呢,”他反问,“你以为我去JC真是为了体验一下小白领的生活? ”

他又鄙视她安身立命的职业,她装作生气,心里却在想:哈,原来一切都不是巧合。

纸上的字是蓝色钢笔墨水写的,时间久了变得有些淡,隽岚躺在床上,一字一句读下来。郁亦铭就坐在旁边,看一本很厚的书。

当年名校的要求是写自传里的一章,他的题目起得十分霸气——《时间之外的回忆录》,第一部,第九章。

通篇都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主角是一个男孩子,十五岁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周围的时空陷入错乱,只有在一个女孩身边,时间才是有序的,以正常的速度流逝。但两人一旦分开,一切就又陷入混乱,下一次相遇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在那一章里,男孩对女孩说:“从一岁到十五岁,我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十五岁之后,我过得很怪诞。你是我混乱生活中唯一的真实,就像是我的锚,紧紧抓着这个世界。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便也回不来。”

“当年看到你这篇Essay的老师一定是个科幻迷,否则肯定不会买账。”看到这里,她这样评价。

“嘁,我写的明明是量子论,是你自己没看懂。”他不服气,继续看他的书。

好吧,他当年申请的是物理系,如果真是量子论,那就还算切题。

“你就是我的锚”,她在心里默念,是在说她吗?

正想着,他突然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朝她俯下身,又把她的两条胳膊环到他脖子后面。

她以为他要吻她,但他却托着她的背,拉她坐起来。

“你干吗? ”她问。

“护理书上看来的。”他回答,“这样你爬起来,肚子不用力气,过几个月就用得到。”

他又试了一次,她细细体会,果然是这样。

或许,他也没那么不靠谱,她突然这样想。

但一转眼,他又开始耍宝。

“你说要是我们从前没分开,现在会怎么样? ”她问他。

“那我们家老大去年就该上学了。”他回答。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推了他一把,骂道:“呸,谁高中毕业就生孩子啊? ! ”

“嗯,好像是早了一点。”他想了想,答得还挺认真,“没事,J大宿舍门口有安全套自动贩卖机,我老早就看好了。”

她听得一脸黑线,又推他:“什么叫老早就看好了,你这个人思想怎么这么龌龊啊! ”

“怎么不生还要被打? ”他叫冤,“从附中走到那里也就五分钟,隔一条马路,我就把校服脱下来,你替我拿着,然后我跑过去买,我老早就想好了…”

他说得那么详细,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她又气又想笑,同时还有些怅然,如果他们真能做成校园恋人,那该多好。

随后便是结婚了,章隽岚从来没想到,结婚竟然也可以这么简单——九块钱,两个户口本,两张身份证,排队,填表,宣誓,就完了。他在民政局门口亲她,爸爸给他们拍照,妈妈臭着一张脸站在一旁,但过了一会儿还是问她要了簇新的结婚证,拿在手里细细地看。

正想着,出租车已经开到家门口。这是一座三层的小房子,在近郊,门口有院子,种了许多花。

眼前这座房子也是郁亦铭找的,先是租的,后来又一点一点买下来。

第一次带她来看,是在夜里。

房子很旧,听中介说有十年没人住过,一楼正门的锁都已经锈住,钥匙插进去,转都转不动,最后只能从旁边的落地窗爬进去。电也没有,几个人打着两支手电筒一间一间照过来。上到二楼,屋子正中的条案上赫然摆着牌位和黑白照片,把隽岚吓了一跳,郁亦铭倒很镇定,走上前,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暖屋派对,只请了冯一诺一个人。那个时候,隽岚已经怀孕三十周,房子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样东西都是郁亦铭一手操办的。一诺连声夸他贤惠,说他们俩宜室宜家。

隽岚却在发愁,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她已经开始休产假,郁亦铭也再次辍学,在家SOHO。仿佛像是中了什么破不掉的魔咒,他就是念不完大学,拿不到学位。

隽岚替他着急,他自己倒是无所谓,自从知道她怀孕,就开始研究烹饪。他这个人学什么便要学到登峰造极,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喂她,害她一个月就胖了七八斤,结果被产科医生骂,每次产检之前,心理负担都特别的重。

待孩子出生,他又开始研究育儿。他郁亦铭的儿子自然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圆滚滚的一个小人,笑起来很甜,哭起来也是惊天动地,经常半夜起来闹,一直折腾到天亮,两条腿踏起来,能踹人一个跟头,所以小名也有了,就叫登登。隽岚喜欢小孩,却没什么耐心,宁愿去上班,辛苦一日回家,就能名正言顺地做甩手掌柜。于是,这一个个不眠之夜,便都是郁亦铭一个人在奋斗。整日在奶嘴尿布里打转,难得他一点怨言都没有,还自夸有先见之明,老早开出租车的时候,就把这日夜颠倒的功夫给练好了。

等到登登长大上了幼儿园,他又成了家长委员会里唯一的男性代表,把几个女老师哄得很好。老师们爱屋及乌,就连登登这种一闪神就上房揭瓦的孩子也成了宠儿。

隽岚原本以为,郁亦铭是天才,她自己也不笨,生个孩子肯定卓然不群,结果登登除了胃口和鞋码比一般孩子大之外,还真没什么特出的地方了。老师出一道题,六个开心果吃掉三个还剩几个?聪明孩子说三个, 笨一点的说四个或者两个,再不济说不知道也行啊,登登却问:老师,那六个开心果什么时候发?这件事听得隽岚吐血,打心眼儿里担心儿子的前程,郁亦铭却只觉得可乐,呵呵呵笑着说:这下就放心了。

在外面,郁亦铭总是这样讲:章隽岚是我们家当家的。旁人也只当是 她在养家,其实,他做各种各样的事,赚的钱比起她只会多不会少。

这些年,他出版过一本孕产期食谱,写过几首曲子卖掉做了广告歌,教SAT考前辅导班教到全国闻名,还跟人合伙开发了 一个手机应用程序,光正版用户就有十五万,如果算上盗版,估计三百万不止。

单看每一件事,他都做得很好,却还是从前的老毛病,这里打一枪,那里敲两下,没有一个长性,但更多的还是要留出时间来照顾家里。他每天的日程安排基本上是这样的:一早起来把孩子收拾好,然后做早饭把老 婆孩子喂饱,开车把孩子送幼儿园,老婆送公司,捎带着买菜回家,再指挥钟点工打扫屋子。下午四点之前尚可以做一点自己的事情,四点一到又得去接孩子,带孩子玩,准备晚饭,七点半再去接老婆。只要挣钱的事情与以上安排产生矛盾,他想都不会想就把前者弃如敝屣。

有时候,隽岚也会羡慕人家的老公位高权重,但仔细想想,又会有些骄傲——如果明日流落荒岛,她男人武能打猎盖房子,文能做饭教孩子,抽空再造艘大船出来,带着老婆孩子重返内地,即使在海上漂两年,回去之后,孩子照样直接进小学念二年级,一点功课都不耽误。

这么想起来,郁亦铭好像也没那么差劲。

那这一次,又是为什么跟他吵架呢?

起因好像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一时兴起,跟登登一人一辆自行车,一路从家骑到她公司楼下。这中间将近二十公里路,还有不少是车 来车往的大路,他自己是活该,但登登只有五岁半,从车上下来,腿都打 战,路都不会走了。她看见了既心疼又后怕,骂了他几句,他却不服,于是,这场架便越吵越大。

章隽岚一边回忆,一边拿钥匙开门。门上的锁早已经换过,开启顺畅。屋子里却没有开灯,仿佛又变成那座鬼屋。

“登登? ”她叫了一声,没有人答应。

有人走到她身后,伸手抱住她。她好像触了电,以为家里进了贼,放开嗓子就要叫。

那人赶紧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道:“嘘,别叫,你儿子要是醒了,就没的玩儿了。”

.她一听,心是放下了,却更加光火,哪里是什么入室抢劫,明明就是郁亦铭。

“登登呢? ”她打掉他的手,问他。

“睡了。”他回答。

“刚才怎么回事?十点多了,他还给我打电话,说你不在!”她质问他。

“要不是这样你能回来吗? ”他却反过来问她。

原来只是这样。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让小孩子帮你撒谎! ”她更气。

“不是我,是登登出的主意。”他竟就这样把自己儿子给出卖了。 她气结,又忍不住想笑。

“姐姐,你原谅我吧。”他搂紧了她开始撒娇,“以后真不敢了,你不知道这几天,你不理我,我多难受。”

她心软下来,这几天冷战,她也不好受。

他最会看她的脸色,知道她消了气,将她打横抱起来,上楼进屋。

“这几天你不理我,我想到一个问题。” 一番亲热之后,他突然对她说。

“什么问题? ”她有种预感,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他这样问:“那个谁还给你写信吗? ”

她点点头,知道他说的是叶嘉予。

这些年,叶嘉予一直在给她写信。时间倒不一定,有时候频繁一点,有时候几个月才有一封。

信里都是些很琐碎的事情,比如,嘉颖结婚了,小夫妻俩盘下一间表行,很勤力,却不会做生意,不但不赚钱,还时常赔掉一点。他爸爸己经退休,平常不是出去旅游,就是陪他妈在家打麻将。至于他自己,WESCO案发之后,他一度辞掉工作,回到学校去念书,仿佛真的打算做出一些改变,结果却还是做不到清心寡欲。父亲身体不好要退休,等着他来接班, 他只好回来了。一入商海便是身不由己,生意越做越大,就算不写信,也能在各种财经节目里看到他的近况。交往的女朋友都是明星一级,却始终不见他结婚。

“隽岚啊,”他曾这样写道,“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人。”

她读过,却不觉得受宠若惊。除了她,应该还有薛璐吧,经过这样两段感情,再要找同样的人,的确是不容易了,更何况他又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

前一阵,冯一诺还在问她:“你想过没有,如果当初选择叶嘉予,现在会怎么样? ”

她骂一诺胡闹,一诺又说她假正经。其实她说的是实话,与郁亦铭在一起之后,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如果”。对她来说,只做一个人的锚便足够了。

郁亦铭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蛮横地说:“叫他别写了。”

“关你什么事啊? ”她偏不肯。

“你是我老婆,怎么不关我的事? ”

“我又不回。”

“光不回就行啦?看也不能看! ”

“哦。”她只是随口答应。

“乖。”他总算满意了。

她翻过身准备睡觉。

他伸手去关灯,又开口对她说:“明天早上,你起来先别上厕所。”

“干吗? ”她问,心想怎么连这个也要管?

“抽屉里有支验孕笔,你先用一下。”

“我看你最近的状态跟刚刚有登登的时候差不多…”

这句话好似炸雷,她一下子瞌睡全没了,往前推算了一下,还真有这个可能!

“那怎么办?我根本没时间生孩子! ”她急得想哭。

“没事,我给你想办法。”郁亦铭安慰她。

“你能有什么办法? ”她是真累了,钻进他的怀抱。

“嗯,”他搂着她边想边说,“这一次务必得是个女孩儿,小名就叫丫丫,丫头的丫,多好…”

他声音轻慢,她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

全然进入梦乡之前,她笃定地想,他是天才,无论发生什么,总会有办法的。

后记.上海,关于Ming的所有记忆

与Ming初见,是在扁教授的家里。

那时的我仿佛只有二十岁出头,到美国不过十来天。扁教授是家父拐弯抹角的朋友,在当地一所大学教书,已获终身教职,专业不错,在郊区有座漂亮的房子。搬进宿舍之前,我曾在他家小住,那一天去是为了还人 情——他太太出差,他临时有事,我替他们看孩子。

晚上八点多,我和扁教授的女儿Helen吃过晚饭,正在客厅看电视,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我朝窗口看出去,一辆黑色MPV正倒进车库。

“爸爸又去接中国来的学生。” Helen解释给我听。

那个时候,我觉得扁教授真是个超级热心的大好人,短短两周,先后收留两个背井离乡的小朋友。

不一会儿,大门开了,扁教授提着个行李箱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子,手里也拖着一只箱子。

“E, Helen, ”扁教授招呼我们,“这是Ming。”

Helen对Ming挥手说嘿,我也对他笑,他便回了声“你好”。

说实话,我对Ming的第一印象有些含混不清,记忆中仿佛是挺周正的一个人,年纪明显比我小,身形单薄,话亦不多。此类男同学,我在高中、大学里见过许多,不能说不好,人家内心或许很丰富,只是很难破 冰。我也不是善交际的人,除了名字、上哪间学校、念什么专业之外,我们什么都没聊,一直是扁教授在跟他讲话:本科阶段怎么过,然后选什么 研究方向,追随哪位教授…我是文科生,对此类话题完全外行,很快就 溜去跟Helen玩电子游戏了。

盘桓片刻,扁教授送我去车站,一路上这样对我说:“Ming是天才。聪明的小孩我看得多,但像他这样的还是难得,你看着吧,几年之后必成大器。”

当年的我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聪明小孩”,专门打击别人自信心的存在,乍听到有人竟敢压我一头,自然是很感冒。仇视倒也说不上,最主要还是不服,却不承想Ming刚好就是这方面的神医一专治各种不服。

那天之后,我断断续续听到不少关于他的事迹,看那架势,果真如扁教授所说——必成大器,只是迟一点早一点的事情。

在美国的第一年,我是交换生,学习上闲得很,有大把时间到处去玩,结识各种各样的人。扁教授又叫我去帮过几次忙,任务还是一样——看孩子。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看孩子特别在行,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不 用钱。而我带孩子的本领,时至今日还是没有练出来。

再遇到Ming,是在学校附近的小饭店里。

那时的我喜欢买一份快餐,找个角落的座位,一边看书一边吃,周围的人声喧哗都是与我无关的,只余最自在的时光。偏偏那一天有个人不知死活,满屋子的空位子不坐,专拣我对面的位子坐下来,手里的托盘碰倒 了我架在两只杯子之间的书,咣当的一声。我心里想,是谁这么讨厌?抬起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不是别人,正是Ming。

他对我笑,笑容有些腼腆,又有些坏,我很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觉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我们聊起各自的近况,难免又说到扁教授。

那段时间,我已经不大去扁教授那里了。扁教授什么都好,只有一点讨厌,就是喜欢传输一些意识形态方面的观点,我们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人,到美国来的初衷也不一样,很多事情不敢苟同,但又不好意思跟前辈 争论。而且,扁教授过得很节俭,却花非常多的钱买各种各样的保险,我这个人既没有去洗过盘子,也不存钱,买的保险还不够上游泳课的标准,若是深交,肯定要被教训的。

但Ming还是经常去扁教授那里走动,我有些奇怪,因为他比我还小几岁,代沟照理说应该更深才对,而且他看起来也不是那一类小心谨慎、兢兢业业的人。

这一次,Ming不像上次那样闷,倒让我觉得他那个时候或许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们聊得投机,讲到兴起,我说漏了嘴,把“扁教授”这个绰号也说出来了。扁教授当让不姓扁,没有人会姓扁,同一系列的诨名里还有一个国字脸的“方”师兄。

“哎呀….”我做了个鬼脸,威胁他道,“你千万不要去告密。”

他看着我笑,很郑重地说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