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已停摆了。

笑了。

“还吃吗?”他从篮子里再度捏起一枚,衡南看电视里的欧美女模走台,目不转睛,极其配合地张嘴。

心无旁骛地剥了一篮子,盛君殊还在想,让衡南高兴,竟然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吗?

衡南依旧不同他说话,不过就这么一剥一喂,倒是让盛君殊觉出了几分趣味。这便跟练功练刀一样,越剥越凝神。有一枚不慎从他指尖滚落出去,衡南看着电视,低头咬住了他的手指。

倒是不疼。小小的舌尖无意扫过,一点痒痒的润湿晕开。

衡南觉出不对,低头,淡然地松开嘴:“今天看监控吗?”

盛君殊手指收回,这才回了神,本想说一句今天不工作了。但衡南已经关闭了电视,站起来走到机顶盒前,把他硬盘的数据线挑出来,插在借口上。

低头时长发从颈侧散落,露出雪白的两肩,沉稳安静。

电视闪烁了几下,亮起来。俯瞰视角,显而易见是在医院里。

床上靠着的穿病号服的李梦梦打着吊瓶。旁边的座椅上,坐了大波浪披肩的女生。女生拉着她的手,两人说话姿态亲密,坐着的那个是李梦梦的学姐兼闺蜜,徐小凤。

李梦梦本来有些责怪徐小凤,要不是她瞎介绍挣钱的法子,她也不至于遭这一番罪;可徐小凤才取了卵,脸还白着,就衣不解带地跑来医院看她,每天给她买营养餐,好声好气地陪她说话。

李梦梦的妈离家早,很少受到女性这样的照顾,她就不生气了,还对学姐又亲近了几分。

“……信我,绝对没问题。”徐小凤沙沙的声音传出,隐隐带着急切。

画面之外,盛君殊侧过头,衡南正在舀盘子里的八宝饭。

八宝饭黏稠,她以勺子代刀,先把它用力切开,毕竟是从前拿剑的腕,承了力,血管凸现在苍白的手背上,手型依旧漂亮有力。

盛君殊说:“不用分,一整块都是你的。”

衡南睫毛颤了颤,没理会。盛君殊看了片刻,伸出筷子头压住前端,身子前倾,右手握住她拿勺的手,向下稍一加力,八宝饭筋骨寸断。横着再来一刀,利落分成四份,才收回手去。

“那我不就成了未婚先孕了吗?这哪能行。”李梦梦叫起来。

“又不让你跟别的男人睡,你瞎激动什么!你不是和刘路冷战么?这段时间你别联系他,就看谁熬得过谁。”

“我给你讲,你可不要被什么伦理给吓傻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授精都可以体外解决。这个老板我认识的,福布斯级别的富豪,只是人比较低调……给你找最好的医院,还有……”

大约因为是体己话,徐小凤握着李梦梦的手,靠向她,后面的声音压得很低,监控里就听不见了。

衡南夹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四分之一块八宝甜饭,扑通一声扣进盛君殊碗里。

“……”

盛君殊以为她掉了,淡然拿起勺,准备给她舀出来。衡南已远远地端坐回另一边,勺子搅着百合粥,睫毛不住眨动:“是甜的。”

作者有话要说:文案剧情预警。

鬼胎(七)

在一片和谐融洽的氛围中,盛君殊拿出礼盒,摆在桌上。

去玉兰橡胶厂时,负责人盛情难却,一定要送一款新的舞鞋给他,张森推拒了半天,最终让他给接下了。

他知道衡南从前喜欢跳舞,也知道师妹鞋子的尺码。

衡南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把盒子掀开,柔软的粉红色芭蕾舞鞋一点点露出来,她动作停住,眼里的笑容褪去,变了脸色。

这一秒内世界寂静。盛君殊正拿起汤勺搅了搅:“衡南,还喝……”

衡南已霍然站起来,转身上楼,盒子紧紧捏在她手里,捏得几乎变形了。那绝不是一个喜爱的、高兴的姿态。

“衡南?”

王娟的电话打进来,盛君殊无声地叹口气,一手捏着鼻梁骨:“李梦梦那边怎么回事?”

“前两天,有个二十来岁的男孩来病房看过她,俩人在病房里吵架,差点打起来。”

“男朋友?”

“可不,估计知道了她卖卵那事,闹分手呢。”

王娟的思想,还是一千年前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那一套,信仰贞洁烈女,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嫌恶,像在粪坑边捏住了鼻子。

“好,继续盯着。”盛君殊断了电话,又打到清河派出所。

蒋胜听了他说完,隔岸观火看得开心,吭哧吭哧一个劲乐,“现在小年轻,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管也管不住。操那么多心,不如好好在家里照看老婆孩子,你说呢盛总?”

“电话给我。”那边电话刺啦啦易了主,肖子烈的冷冽声音传出来,“李梦梦名下有一笔累积十万的网贷欠款即将到期,钱买奢侈品和旅游全部花掉了;卖卵没有成功,还搭进去医药费,她现在很需要钱,非常需要钱,她已经无路可走了。”

“她糊涂,你活了几辈子的人跟她一起糊涂?”盛君殊的眼珠黑而折射光泽,“现在不是她该怀孕的时候。”

小儿阴气重,未出生的胎儿阴气更重,飘荡在空中的怨灵,巴不得夺鬼胎重生。

现在李梦梦和那个伤害过她的关系没有理清,还在敏感时期怀孕,万一让人夺了胎,李梦梦和这孩子的命……

“师兄,”肖子烈打断,声音愈发冷硬,“我们是天师,不是圣母玛利亚。这是个好饵,可以帮我们一举得胜,师兄,你清楚得很,怎么越活越婆妈了。”

盛君殊沉默数秒,仍然沉声道:“不妥。”

他垚山数百年传承基业,终其一生除魔卫道,不过只是为生民立命。山可以崩,旗可以倒,有些事情变不得。

“你必须保障李梦梦的安全。”

“好,我可以盯着她。”肖子烈冷笑了一下,“至于她做什么选择来钱,她是个成年人了,她得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派出所也不能公然干涉公民的**。”

“滴滴滴……”

盛君殊青筋暴了暴,忍耐地放下电话。半晌,上了楼去,耐心地敲了敲门:“衡南?”

紧闭的房门里悄无声息。

盛君殊对衡南现在的脾性,也摸了个七七八八。

衡南胆小,又很敏感,他一不小心就忽视了她的感受,她炸毛生气三四天不理人也是正常。不过和以前一样,不会记仇,三四天后自己消解掉了,就像今天为了几枚银杏果就不计较摄像头的事情一样。

但师妹破天荒地把第一块八宝甜饭给了他,他觉得不敲开门把人哄好,心里过意不去。

“老板。”郁百合匆匆走来,欲言又止地转过手机给他看。

微信聊天界面上,陌生头像发来一张照片,礼盒装的红枣阿胶,好多的营养品,还有白框里一长段话。

盛君殊打眼一扫,开头就是“南南怀孕过了三个月了吧?孩子好不好?我这做妈妈的日夜放心不下……”

郁百合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搞到我微信的。您看……回不回复,还是直接拉黑?啊呦,这家人真是的。”

……都拿了一千万五百万,还阴魂不散,实在是脸皮厚。

盛君殊默了片刻,接过手机来,一字一字打字。

“真的回复啊?”郁百合有些惊讶,“我觉得还是不要理她,这种人……”话止住了,因为她看见了对话框里盛君殊编辑的内容:

“衡南跳了十年芭蕾舞,清河财经有同分数档歌舞剧专业,为什么报服装设计?”

发送过去以后,那边迟疑了一下,显示出“正在输入”的字样,过了一会儿,那字样消失了,再也没了消息。

“估计是被吓跑了。”郁百合顿了顿,“那我还需要拉黑,还是……”

“留着,回复了拿给我看。”盛君殊把手机交还给郁百合,面上仍然平静,看不出喜怒。

这么一打岔,盛君殊回头看着紧闭的门板,变了主意不再敲门,只是温声道:“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师兄。早点睡觉,明天一起吃晚饭。”

一门之隔内,衡南抱膝坐在床上,纤长的睫毛一眨不眨,摆在旁边的,是那双浅粉色的芭蕾舞鞋。

听到盛君殊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声,她缓慢地弯下腰,把舞鞋的绑带拆开,小心翼翼地弓起脚背穿进去,系好绑带,随即慢慢站起,拉了拉裙摆。

身子绷直,向前微倾,脚背弓着,向上一立,足尖立在地面上,仅坚持了两三秒,身体应激性地战栗起来,她脸色连带嘴唇都苍白,额头上滚落下了豆大的汗水,从睫毛漏下渗入眼睛里。

她跌坐回柔软的床上,两脚相抵,迅速蹬掉鞋子,捡起来,暴戾地地将它们一只一只砸到了门边。

衡南转了个向,趴在床褥上,将头埋进蓬松的被子里,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从交叠的指缝渗进被子里。

房间顶灯扑进了一只蛾子,灯影频闪了刹那,滋啦啦的电流声响。

一道云雾般无实形的黑影,贴着墙壁上金色的踢脚线,迅速掠过。

尖叫声划过别墅时,半个别墅的灯都亮起来。

盛君殊的眼睛刹那间睁开,除了夜里他睡得很浅的缘故之外,是因为怀里的灵犀先一步有了感应。随即,台灯“啪”地亮起。

衡南房间大灯开着,台灯也开着,房间灯火通明。郁百合披着外套,已经紧张地站在一旁。

衡南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哭得浑身发抖,连带着被子一起簌簌地抖。

盛君殊心底一沉,弯腰去看衡南的脸:“怎么了?”

手刚触到衡南肩膀,一双手臂骤然搂住他的脖子,脖子上猛地一沉,衡南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让这力道一冲,后退几步,抱小孩一样托住了师妹,衡南的膝盖夹着他的腰,头发稍扫着他的脖子,气息凉凉的,显然吓得不轻。

衡南扒着盛君殊的脖颈,在他怀里小幅度地抖着。

她知道这样丢人,非常丢人,但是顾不得这么多了。阳炎体一靠近,她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完全陷在温暖笼罩之下,她才能感到狂乱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

郁百合满脸郁闷地转过脸:“怪了,这个房间怎么就有蟑螂呢。”

一只蟑螂也就算了,关键是有一队蟑螂,蟑螂妈妈带着小蟑螂压马路了。

别墅每个星期都有家政公司清洁打扫,是她盯着给每个房间消毒杀菌、换洗地毯床褥,出现了蟑螂吓哭了太太,不是打她这个管家阿姨的脸吗?

“换个房间睡?”盛君殊问衡南,衡南的脑袋顶住他颈窝,生理性地抽抽搭搭,不说话。

“要不让太太去您的房间里睡吧?”郁百合担忧地说,“您那个房间每天都打扫三遍,应该不会有虫……唉,这真是,我明天一早就去买蟑螂药!”

“衡南。”盛君殊低头想看看师妹的脸,想征求一下意见,他一动,衡南就像受惊的猫,紧紧抓着他不放,不一会儿,颈窝里滚落一阵热乎乎、湿漉漉的触感。

“……”盛君殊不再废话,单手抱着衡南,迅速拿起衡南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将她一裹,走向自己独居的房间。

阳炎体百毒不侵,加上他修为已高,鬼怪灵物避之不及,他的房间,绝对没有任何昆虫撒野。

盛君殊忽然想起三师妹白雪初入师门时,不适应山上生活,半夜让一只爬上床的螳螂吓得又哭又叫的事情。

那时白雪才十一岁,和衡南同住一间,是衡南把她抱在自己床上睡了一宿,才慢慢安定下来。

翌日校场练功,他在最前指导,眼见这第二排衡南在烈日下一晃,他眼疾手快,在师妹厥过去之前撑住了她。

那时衡南唇色苍白,眸光也涣散,好半天才凝了神,脱开了他的怀抱,神色慌乱地垂眸理了发梢:“不好意思师兄,天太热了。”

他见衡南脸色差极,不顾衡南拒绝,把她拽到阴凉处逼问了半晌,衡南一向怕他,可让他问得眼睛都红了,还没有一句实话。

中午吃饭时,他把这事悄悄告诉了肖子烈。

肖子烈人小鬼大,皮得没大没小,用泥巴捏了个大蟑螂,悄悄放在师姐碗边,衡南起身的时候,脸色煞白,六神无主,直接没拿住将碗摔在了地上。

盛君殊这才明白了,白雪的怕,只是初次住在山上不适应;衡南的怕,才让她这宿宿都不敢合眼。

其实,人人都有命门,都有短板,有人怕刀光剑影,有人怕神怪鬼魂,这些衡南都不怕,她只是怕虫而已。

师妹怕虫,这也没有什么,原也不至于这么羞耻。

夜正深着,郁百合已经将客厅的灯依次熄灭了。盛君殊拉开被子,把衡南放在床上,理了理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在师兄这凑合一晚。”

衡南把被子盖到鼻尖上,两手攥着,只露出让眼泪洗得水光润泽的一双漆黑的眼睛,眼尾还留着浅红。他手掌覆下来的时候,蝶翅般浓密的睫毛颤了颤,闭上了眼睛,睫毛还一点点抖着。

盛君殊旋台灯的手停了停,想到衡南习惯留灯,就留了一盏。

橘色的台灯,投出黯淡的浅淡的椭圆的光晕。盛君殊和衣躺下,尘埃落定。他闭着眼睛,眼珠转动,心里忽然想:

其实师妹这样,倒是挺好的。怕也不用忍着藏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一辈子也算自由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前半夜,风平浪静……

鬼胎(八)

衡南睡熟了。橘色床头灯,勾勒出她鼻尖和睫毛的形状。

呼吸之间,身子微微起伏。大概是女孩子用的沐浴露一类,在空气里漂浮着浅浅淡淡的玫瑰香气。

从前下山捉鬼的时候,徒儿应邀独自出山,在垚山叫做“出秋”。出秋一般都是由年长弟子带着,以指导术法,顺便保障安全。

衡南出秋那次,是盛君殊带的。运气不好,在山中小镇,户与户之间隔着二三十里,中间又要上山下山,一天下来,饶是他都感觉要断了腿,回头探看一下师妹,衡南正把裙子挽着,漆黑的大眼睛闪烁,面如土色地同他对视几秒,忍不住“嗤”地笑出声。

他转过去,二人一声不吭地继续上山下山。

镇上就一家客店,客店里剩下一间空房,他知道师妹怕虫,把床让给衡南,自己也不讲究,铺了席抱着刀睡在地上。仰躺下去,突然发现屋顶上还闪着光。

“这房顶还是破的。”

衡南躺在床上“嗯”了一声:“我看见月亮了。”

是夜山里降温,深秋时节,晚上竟然飘起大雪。垚山内门弟子,洗髓之后都是阳炎体,那也不代表完全不怕冷。

两个人木着脸,让西风吹得瑟瑟发抖。

衡南实在睡不着了,翻个身起来,从怀里的布袋里倒出几颗麦芽糖递给他。

他顺手接了,也把酒囊里的酒倒出来给师妹分了,两人吃着糖,喝了几杯酒,又哆哆嗦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实在太累了,聊着聊着就睡了。

那时山上凶险,画符等不及烧,差点烧到手指,忙不迭劈来劈去,剑都砍豁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不过有个伴陪着,心里总感觉踏实一些。两个人在一起,反而能心无旁骛,顺顺利利地把出秋过了。

盛君殊独居有一千年了,没想到物是人非,师妹依然睡在他身边。盛君殊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好像今日出秋已尽力了,闭上眼睛安心等明天就好。

盛君殊难得枕着手臂,侧过去看着衡南的脸思考人生。

被子窸窣响动,衡南翻了个身,落下的手指尖碰到了他的衣服角,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眉头皱起。

再然后,又滚了一周,额头抵在他心口。

盛君殊:“……”

被子滑落半边,衡南毫无感觉,她的手臂搭上来,一点点箍紧了他的腰,整个身子钻进他怀里,上上下下磨蹭半晌,调整了个被完全笼罩的姿势,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呼吸均匀且沉,睡得熟了。

盛君殊僵硬地让她抱着,手一伸,轻轻地牵起被子角,盖住她的脊背。

自古以来,异性相吸,阴阳互补。衡南现在这副至阴的身体,在没有意识的时候,完全控制不了地被阳炎体吸引,趋向,靠拢。

即使是个阳炎质的木头桩子,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抱上来,这不能怪她。

反正左右睡不着,盛君殊顺便帮她调理一下身体。

把衡南贴在他胸口的那只冰凉的手掰下来,先握着暖了片刻,右手十指插入指缝,扣紧,掌心相贴。

阳炎质灵火顺着经脉运转,周而复始,但是等到转到震位,脉门滞涩,他这股灵火,竟然越堵越多,怎么也过不去了。

盛君殊将衡南的肩膀揽住,半抱着她倏地坐起身,寻到脉门位置,大概是右脚到右腿之间。

他的掌心贴住脚踝,向上试探,隔着皮肉,竟然隐约摸到一处断口。

盛君殊冷汗涔涔,握住女孩的小腿试探,右腿靠近脚踝的位置有旧伤,不是寻常的骨裂、骨折,是皮肉之下骨头生生拗断,正骨的时候又没接准,竟然到现在还错着。

盛君殊握着衡南的脚腕正诧异,没注意到他一摸,把衡南给摸醒了。

衡南记得自己躺下的时候是平展展睡下的,专门睡在豪华大床的边边,两个人之间隔了小半米,是互不打扰、相互尊重的安全距离。

黑洞洞的夜里醒来时,人靠在他怀里,一只手让他紧紧扣着,一只腿让他正摸着,当下浑身颤抖,汗毛倒竖。

盛君殊反应敏捷,在她咬过来之前错开了肩膀:“衡南——”

盛君殊还扣着衡南的手,松开她的腿,迅速将另一只手腕也扣住,反身摁在床上:“听我说。”

手决不能松,巴掌他躲得开,但是师妹的指甲还没剪。

话音未落,衡南一脚蹬在他肋骨上。

盛君殊愣了一下。

倒不是衡南的力气有多大,她现在这副身体孱弱,踢打落在他身上都是挠痒痒;而是因为,盛君殊做了近一千年的掌门,不说天下无敌,起码也从没给任何敌人近身机会。更何况是毫不设防地、让人快准狠地蹬在靠近心口的位置。

这第一个人,是他师妹。

盛君殊撒了手,衡南一跃而起。

寻常女孩趁此机会,必定是哭着跳下床赤足逃跑,把门一关,把变态反锁在内,再跑下楼呼救。

盛君殊就破罐破摔地等着她跳下床,再按铃叫郁百合来,在底下接着。

可衡南并没有跳下床。她从床上爬起来,猛推了一把盛君殊的肩膀,将他推个仰躺,一屁股坐在了他肚子上,险些将他五脏六腑压出来,旋即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睡衣领口的扣儿都给她揪掉了。

那狠绝的劲儿,隐隐约约还带着点千年前干架的姿势。

但是千年前她在人前,也没有这么凶地干过架。

“……”盛君殊漆黑的眼睛望着她,让她揪了片刻,猛地一翻身,把战局倒转。

怪他翻过来的时候顾忌力气,手撑了一下床,不至于压到师妹,衡南就钻着空子一滚,从他臂间钻出来,抬起腿从背后跨扑到他身上,坐直了,再次驭上了他这匹烈马。

风声过颈,盛君殊头皮微麻,下意识低头。不过他猜错了,衡南没有恶劣到揪他的头发,只是向后勒住了他的领子,这睡衣让她糟践得又崩了一颗扣子。

盛君殊脑子一团乱地把扣子捡起来握手心里,看她哭得太喘,让她歇了两秒,自己也冷静了两秒。估量了一下到床头的距离,一个滚翻,衡南抛落在床上,打了个滚爬起来,趁他没起身,又一脚往他的脸上踩去。

盛君殊利落地往侧边一滚。床是意大利生产的,相当柔软,衡南一股劲儿踏空,就像小孩踩蹦蹦床一样,向前扑在了床上。

那瞬间,盛君殊把她掀起的裙摆“唰”地拉下来盖住腿,抓住她肩膀把人掉了个个儿,扣住两手,回归了最初的状态。

黑峻峻的眼睛看着她,含着点怒意:“还打吗?”

衡南别过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滚,枕头上洇湿了一片,两眼通红,只抽抽搭搭地哭。

盛君殊放开她,眸光平静,实则非常狼狈地捏住敞开的、几乎变成深V领的睡衣,掩住露出的皮肤。

“你的腿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这句话问出口,衡南瞳孔一缩,好像被触到了逆鳞,颈间的渔线拽断,扬手一扔,盛君殊阻拦也已晚了,小小佩玉划了道弧线,啪嗒砸在墙上。

盛君殊眼睁睁看见落在地上的灵犀碎成两半,没想到衡南能不懂事到拿法器撒气,怒火顿时直冲头顶,扬起手:“你——”

衡南闭上眼睛,睫毛颤了颤,冷冷偏过头去,自己把头发拨开,完完整整地给他露出半张苍白的小脸来。

盛君殊深呼吸,再呼吸,感觉还没打人,自己好像先挨了四五巴掌,手指蜷缩,捏成拳头。

他慢慢地下床,把碎成两半的灵犀从地上捡起来,扭过身,伸出一指虚点两下她的额头,沉沉道:“……你等着。”

盛君殊刚拉开被子,衡南坐起来,赤足踩着地面。

“干什么?”盛君殊警惕回头。

衡南低下眼睫去,背对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脖颈,低低道:“我走了。”

盛君殊把被子一撂,厉声道:“回来睡觉。”

衡南让他一凶,停了停,一声不吭地躺回了床上,僵硬得好像一尊雕塑。

盛君殊躺在床上,衣衫狼狈,手心里捏着两枚纽扣、两枚碎玉,微抿薄唇,越想越睡不着,扭头冷然瞥了衡南一眼,坐起来“啪”地关了原本留着的台灯。

衡南在黑暗里瑟缩了一下,不过也识趣地没吭声。

后半夜,窗外花园里虫鸣响动,万物沉眠。被子窸窣响动片刻,微凉的柔软身体,滚了几滚,又蹭到他怀里,箍紧他的腰,脸儿安然靠着他胸口,呼吸匀而沉。

“……”

盛君殊顿了顿,半晌,冷着脸摸了一把师妹后脑勺冰凉的软发,给她盖了一角被子。

姽丘派人马联合朝廷攻上垚山的那一日,外门弟子全军覆没,内门抵挡不住,三师妹白雪守在门边,第一个触门柱而死,随之“垚山”二字牌坊跌落崩塌,碎成粉末,入口沦陷。

等他酣战足足两个时辰,分心注意到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衡南不见了,心里一颤,抬头看过去,旁边的山上果然有一道衣袂飘飞的人影奔跑向上,细细弱弱的,仿佛乘风就能飞去。再后面,是蝗虫似的人影。

那是通往天书藏洞的路。

心里不知为什么,慌乱得很,他定了定神,方才稳住:“衡南回来。”

衡南一个人,根本护不住天书,应该不至于这么犯傻。

只要人回来,他牡棘刀在手,不说能撑到最后一刻,最坏也不过是个玉石俱焚,他有把握自己死前,师妹绝对活着,“衡南,回来!”

往常他叫一声,哪怕他不叫,一个眼神过去,师妹自己就微笑着地朝他走过来,这回他叫了四次,足足四次,衡南置若罔闻,那身影已走在山巅,退无可退,才轻飘飘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平日乖巧温婉的师妹,从来没拿这样直白而陌生的眼神看过他。

那一眼里含着泪,泪里带着乖戾、自嘲、还有很浅的不甘。后来的好些日夜里,他总是反复琢磨这一眼,猜测师妹这些年是不是其实恨他,分明是讨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