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的声音急促地响起,由近及远。少年蹲在旁边,一手将老汉双手反剪在背后,一手揪着他的寸头,闻声回头一瞧,原是那打扮暴露的女人趁机撒腿跑走在了夜色中。

他也随她跑走,只是含着抹蔫坏的笑问:“刘大富,是你吗?”

“……”沥青的马路,白漆的斑马线,像打褶的水面,映着红彤彤的孤单红灯。

“是……是我。”刘大富昂了昂头,又叫喊起来,“你是谁啊?老马头叫你来的?王八羔子狗娘养的,老子都说了这个月底就还他……”

“光嫖不够,还赌呢?”少年笑,“你老婆入土才几个月啊?”

刘大富打了个哆嗦,连挣扎都忘了:“你不是打手,那到底是谁啊?”

“骗来的钱花起来爽快吗?”

“胡说什么!我们从来没骗过钱……”话音未落,又被按下脑袋去。

肖子烈单手展开一张纸,慢悠悠地问:“玉兰厂到纺织城,夫妻本是同林鸟,你怎么游说洪小莲只牺牲她自己的,教教我?”

“……”刘大富瞪着眼睛,老牛样喘着粗气,似乎半晌没能反应过来,头发又被狠狠人揪起来,头皮撕裂般地锐痛。

“你们还有个儿子叫刘吉祥,今年二十三了,人呢?”

刘大富听到“刘吉祥”三个字,闭着眼睛大喊大叫起来:“我不知道他在哪,早就断了联系啊!”

“胡扯。”

“没骗你啊!”刘大富鼻子和脸通红,哭腔都带上了,“小兔崽子,好吃懒做,就知道问他爸他妈要钱,他妈死了他也不悔改呀!我就知道他个坏逼玩意,还好当初把钱分了,再不来往,现在他在外头欠了钱咋还有脸……咋还有脸再来找我啊?”

刘大富认定今天是因为儿子欠债才挨了打,恨得“砰砰”地拿拳头砸地。

肖子烈冷眼看着,待老汉累得锤不动了,死鱼一样趴在地上喘气,将他的脑袋揪起来,把那张打印出来李梦梦的彩照拍在他脸上:“认识她吗?”

刘大富打眼一看,照片上穿的漂漂亮亮、浓妆艳抹的一个小女孩,打扮得仙女一样,赶紧移开眼睛。

涨红了脸一叠声道:“不认得,不认得。我,我就是嫖,就在巷子里……我不可能找这种啊。”

肖子烈揪着他的领子喝:“仔细看!”

让他一吼,刘大富更是抖如筛糠,哆哆嗦嗦看了半天,似乎定下神,嘴巴慢慢张开,半晌才出了声:“是——儿媳妇?”

*

天蒙蒙亮时,盛君殊的车开进八里村。

清河气候适宜,润泽的小雨打湿了村里新修的大路,两边都是土黄的田垄,在远处是一排排新修的三层小楼,刷着白漆。视野极其开阔。

雨刮器有一搭没一搭地擦去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玻璃上隐约映出盛君殊搭在方向盘上的指节,还有副驾女孩挂着耳机线的侧脸。

“李梦梦是刘吉祥三年前的女朋友。”

“网上论坛认识,李梦梦说自己是**,家里有钱。刘吉祥觉得能钓到条件这么好的女朋友很得意,拿着照片到处炫耀,酒局吹牛说他们已经见过面,亲过嘴,睡过觉,板上钉钉。”

盛君殊转了一下方向盘,拐到了坑坑洼洼的小路上:“刘吉祥人在哪?”

“洪小莲死了半年,刘吉祥嫌他爹干涉他用钱,和他爹分掉了家里的积蓄,一人各五十万,然后就出走打工,没再回来过。”

肖子烈的声音从蓝牙耳机另一端传出,懒洋洋的,有些失真,“师兄,你觉不觉得我们有点寸,老是差一步。”

土路上留下了泥泞翻起的轮胎印,盛君殊嗯了一声,车子刹在了路边。

窗外是一栋三层坡顶小楼。

小楼上贴着白瓷片,挂着红福字,福字有些旧,让雨淋出了道道红泪。外间小院围着,院子里一层土,屋檐下斜靠着杂物和大扫帚,院子外还种着高低不齐的黄杨树。

刘大富家里在村里本来算赤贫,一家五口挤在五十年代的土胚屋。但恰好那时洪小莲伤了一只眼睛,拿了二十万赔款,在那个年代,算是一笔大钱,他们家有了一栋相当体面的房子。

村主任哈着白气一溜小跑过来,叩了叩车窗:“盛总来了?先到村委会坐坐?”

盛君殊婉拒,忙下了车。

村主任注意到他绕过去给副驾开了车门,不一会儿,一只手搭过来,慢吞吞地拽出来一个穿着防晒衫和牛仔短裤的姑娘。

白白嫩嫩的,一双乌黑眼仁,就像画片里的婴宁一样。让牛毛细雨拂面,眯了眯眼,睫毛也跟一排扇子似的。

村主任关怀道:“冷吧?咱们这儿比市区低几度。”

盛君殊摸了摸女孩肩膀,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她身上。衡南也没什么表示,偏过头沉迷于看远方的田垄,深色西装很快凝了细细的雨雾。

村主任见盛君殊话不多,面色如常地踩在泥地里,步子稳健,也跟加快了步伐,叹道,“洪小莲,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媳妇,没有比她更好的妈。”

盛君殊的步子放缓了,黑眸注视着他,极其温润的一张脸:“怎么说?”

“哎,嫁给刘大富,说实在的,是她命不好。”

洪小莲嫁过两次人。

年轻的时候,虽然算不上漂亮,胜在手脚勤快,贤惠老实,因此第一次嫁人,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村里一个小学老师。

结婚才三天,刮风下雨,学校库房塌了,老师碰巧就在里面数粉笔,让塌下来的房梁压死了。窗户上的大红喜字还没撤下去,门口就挂上了白花。

洪小莲命不好。如果库房塌得早一点,她还没嫁人,就不至于落成“二手货”;库房塌得晚一点,算是寡妇也好再嫁,不至于被人背地说成克夫婆娘。

但事情就落在她头上了。洪小莲夜夜哭,哭过了二十八岁,还是没人敢娶她,她想自己必须要嫁人,要生孩子,要像别人一样正常地活着,咬咬牙,嫁给了村里的懒汉刘大富。

“省上扶贫的人,来过三拨。其他人都扶起来了,独这个刘大富烂泥巴扶不上墙。”村支书摇头,“爱赌好色,人又懒,不是洪小莲嫁给他,怕没人嫁给他。结婚以后,家里大事小事,也都是洪小莲操持。”

洪小莲像个陀螺一样忙进忙出,天不亮下地,深夜还要给瘫痪的公公洗脚翻身,脸发黄,比旁人老得早,总是一脸苦相。但她不抱怨,心里老记挂着事,来去匆匆。

就算是邻居想跟她闲聊逗趣一会儿,她也多半推脱,一来她嘴笨,不太会聊天;二来她实在疲倦,有这点时间,宁愿窝在炕头睡一觉。

“偶尔也有忍不了的时候,一吵架,刘大富就喊,‘当初如果不是我娶你,谁敢娶你?我把你娶了,给你个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洪小莲就不吭声了,也觉得他说得对,想想当年的事情,反而对他更纵容。”

洪小莲三十岁才有了儿子刘吉祥,生得白白胖胖的,长得像她,还爱笑。

生了孩子以后,她才算长舒一口气,觉得自己的人生圆满了,在刘家的寂寞也有了寄托,越看这个孩子越爱,走到哪把孩子抱到哪里。

“有一回刘吉祥发烧生病了,洪小莲就跟疯婆子一样,披头散发,大半夜跑出来敲村医的窗户;刘吉祥长大点了,要星星不给月亮,他们家里条件差,但刘吉祥顿顿都是鸡腿,从来没穿过别人的旧衣裳,给他上学,给他课本,买买游戏机,要啥给他买啥。”

“唉,当妈当成这样,也真是够可以了。”

院子旁边有个小店铺,衡南抬眼扫过窄窄的门头上面拿黑笔写的“殡葬,五金,超市”,忽而停下来,旋身对盛君殊说:“我想去逛逛。”

村长见着女孩一路默默地听,都没吭声,冷不丁开了腔,调子冷清,忙热心地停下:“买啥,我给买。”

衡南黑黝黝的眼睛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垂下眼利落地摇头,摇得很孩子气,头发丝跟乱晃。

盛君殊抬头扫了一眼店里,耐心跟村支书解释:“她是没来过,让她自己进去转转。我们在外面等一会儿。”

村支书哪敢不应,住了脚步,看着衡南走进去。剩下两个男人,气氛好像松快些,他从内兜掏了根烟递给盛君殊,露齿笑道:“女朋友啊?”

盛君殊平时不大沾烟酒。但见村支书一路说得口干舌燥,正在不自觉地来回清嗓子,目光在他熏得焦黄的手指上一扫,还是接过来,两人一起点上。

从这殡葬用品、五金、日用百货三合一的超市小门进去,里面别有洞天。

大屋里很暗,屋里全是货架,货架上满当当地塞了各种货品。买烟酒的玻璃柜台后面,老板耳朵上夹着根烟,翘着腿斜坐着,正在点零钞,嘴里默念:“六十五,七十……”

超市后门敞开,后门直通后院,亮光洒进来,刚好省了开灯。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小板凳上,戴着碎花套袖,在后院里低眉扎纸人。

衡南打量一周,收回目光。

数钱老板也无意中瞥向了她,一看就是个生面孔,愣了愣:“要啥?”

衡南直直地看着他,脸蛋藏在西装外套里,一对瞳仁像猫似的,鼻梁翘,嘴唇又红,让人移不开眼:“灯笼。”

“灯笼……”老板把钱放下,皱起眉头转身在货架寻找,“我们这早就没人用灯笼了。”

取了三四只纸盒子摞在柜台上:“灯泡行不?LED的。”

大约灯笼和灯泡多少还有一个共同的字,衡南沉思了片刻,点头:“好。”

老板松了口气,又听她说:“要最大的。”

老板赶紧从柜子底下翻找陈年旧货,吹了口灰,“给你拿个12瓦的。”

衡南静默地掏钱,又静默地离了店,老板还奇怪地看着她。

“她要灯笼,我会扎灯笼……”一回头,原来是院子里扎纸人那女人摘下套袖走出来了,也焦急地往外瞅着,“你咋让她走了。”

“哎呀,你掺和啥呀?”老板嫌麻烦,“又是城里人过来景区玩的,路过而已。你看她脸白成那样,上来就要灯笼,不走我害怕。”

“不是的。”女人面色严肃,拇指和食指扣起来,圈成两个小圈,在眼睛上比了一比,皱起眉,“我刚才,在她身上看见天书了。你不可,对神明不敬。”

老板吓得毛骨悚然:“燕子,快正常点,神叨叨的……”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因为我迟道让大家久等了,为表示歉意,今日两章下面各150红包,大家多多评论!~

鬼胎(十五)

一根烟的功夫, 村支书已将那点拘谨扔到脑后,说起话来也不再顾及什么,痛心疾首道:

“……孩子嘛, 生来就是白眼狼,就不能对他们太好了。我们哥儿几个让爹妈打着骂着长大了,这不是好好的,刘吉祥不成器,那就是被洪小莲给惯的。”

盛君殊吸烟的姿势称得上是矜持,简直就像是电视上的许文强。

眸光里的笑,带点阅尽千帆的冷漠:“慈母多败儿。”

“那可不是?”村支书掸掸烟灰, “刘吉祥长到一把年纪了,衣服袜子都不会自己洗, 穿脏了翻个面,再脏了, 脱下来丢在地上,洪小莲捡起来替他洗。他在家里, 躺下睡觉, 起来就吃饭, 再没别的了。”

衡南走出来了, 盛君殊忙把烟熄了, 装在装证据的透明塑胶袋里,把村支书都看脸红了:“看你,扔地上就行了。”

这素质也太高了。

盛君殊没说话,张开塑胶袋让他也丢进来, 封好。随口问师妹:“买什么了?”

衡南一个硬邦邦的纸盒子怼在他胸口:“送你。”

盛君殊低头一看,是个12W的电灯泡。

盛君殊握着灯泡沉默了半天,不解其意,柔和地问:“你喜欢这个?回去把房间的灯换下来?”

衡南直直地看着他,神色很认真:“不,给你。”

“……好。”盛君殊又看了两眼,还是把灯泡珍而重之地收在车上。

办完这件事,衡南看起来轻松很多。步伐轻快地走在路上,还拿手摸了黄杨上卷爬的喇叭花,在盛君殊伸手阻拦之前,敏捷地摘了一朵,捏在手上玩。

盛君殊要开口,村支书忙说:“没事,没事,都是野花。”

有人替她开解,衡南蓦然仰头冲对方一笑,个婴宁笑起来又媚又纯真,特别热情,可把村支书笑得搔了搔头,不好意思了。

盛君殊:“……”

所以后来衡南揪了人家八里村两朵牵牛花,还把细长的花蕊抽出来倒挂在耳朵上,一晃一晃地当耳坠子,他也目不斜视,全做没看到。

洪小莲家的小院已开,一个穿宽松裤衩趿拖鞋的年轻女人出来扔垃圾,脸上有点不情愿:“得多久啊?”

“看看就好,不动你家东西。”

女人点点头,拢了拢头发,打量他们几眼,避到一边儿去。

洪小莲死后,刘吉祥离家,只剩下刘大富独居。为了贴补赌债,他自己住回了土坯老屋,洪小莲家这栋新盖的三层小楼,租给一对新婚夫妇,每个月多一份收租子。

屋里的陈设没变,一层是客厅,水泥地面,花布沙发对面是开了静音的电视机。

玻璃茶几上堆满杂物,屋里混杂着地瓜干和熟透香蕉的味道,热烘烘的,很有生活气。

侧边一座落了灰的木头楼梯,暗暗地通往楼上去。

盛君殊问:“刘吉祥上学了么?”

村长冷笑一声:“刘吉祥可是洪小莲和刘大富的宝贝疙瘩,还能不让他上学?”

六岁不到,刘吉祥就被洪小莲送到小学去了。洪小莲小时候家里穷,又赶上十.年.动.乱,自己是个小学文化,留下了遗憾,内心却非常向往知识。

从她第一任丈夫选择一个小学老师就可见一斑。

她觉得刘吉祥开口叫妈早,一定很聪明,希望他可以一直上学,以后离开村子,出人头地,到时候她和刘大富跟着刘吉祥一起享福。

为了这个愿景,尽管刘吉祥贪玩,她还是起早贪黑地挣钱,给刘吉祥攒学费、书本费,供他上到了初中。

这时候,刘大富和洪小莲产生了分歧。

刘大富觉得,刘吉祥学习成绩一般,送他上学,这钱就像是打了水漂。村里条件好的都盖了新瓦房,只有他们家还挤在土坯房里面,钱应该攒着早点盖房,预备给刘吉祥娶媳妇用才是正道。

洪小莲却不肯,为了多赚钱,她甚至鼓动刘大富和她一起进城,双双进了艾诗橡胶厂。

艾诗的老板人厚道,福利也厚道,洪小莲踏踏实实待了两年,荷包鼓了,眼界也宽了。

她跟工友聊过,想多攒点钱,到时候把儿子转出来,就挤在厂子提供的员工宿舍里,供到高中、大学,一家人就算在城里扎下了根,熬出了头。

“洪小莲想得美啊,哪知道她在的时候把她儿子惯得,她走以后没人压得住。洪小莲她小姑子,才不敢管他,吉祥在学校里欺负同学,回家就吼他爷爷。”

村支书皱着眉抽了口烟,摆了摆手,“他爷不是瘫痪了吗?洪小莲一走,直挺挺躺家里,没两年就去了。”

“刘吉祥整天跟一群小混混到网吧打游戏,等他们反应过来,刘吉祥已经自己把学退了,打死都不愿意回去上学了。”

村长苦笑一声:“洪小莲也急啊,也说他啊,晚了,刘吉祥就躺在家里那被子把脸一蒙,谁说都不理。”

“他不上学,也不能浪着,洪小莲把积蓄拿出来,狠狠心给他盘了个水果铺子。”

虽说刘吉祥卖水果每个月都亏,好呆有了个正经营生,洪小莲认命,不再渴盼梦里的高中、大学、母慈子孝,眼仁里面像是蒙了一层灰。

一天上工时,机器不长眼,让洪小莲废了一只眼睛。

在医院里,刘大富蹲在拐角吧嗒吧嗒抽着烟,简直晦气透了。

当班的不是洪小莲,操作失误的也不是她,开厂子的也不是她爸爸,她就是手欠得慌,非要管闲事,哪有机器过来,人不躲闪的?

这下好,本来就笨,还折进去一只招子,以后还能干活不了?

直到一波一波衣着光鲜的人提着果篮,抱着鲜花来医院看洪小莲,她从普通病房转到加护病房再到VIP特护病房,他才转过弯来。

待到工厂认定的赔款和老板私人的奖励款都进了存折,刘大富才瞪大了眼睛,数了数后面的零。

——二十万啊。

倒霉就这样转成了天降横财,怎么样分配成了个问题。

刘大富的爸死了,一家人里只剩下刘吉祥。生死之间走一遭,人脆弱的时候,都会想自己最爱的人。

洪小莲躺在病床上,老是看见小时候的吉祥,胖乎乎地坐在她臂弯里,咯咯咯地拍着手笑着叫妈妈。

她一手颠着吉祥,一手拄着锄,站在艳阳下的稻田里,远处的青山叠影,碧空如洗,像画片一样,不觉得热,不觉得累。

寂静的深夜里,刘大富穿着泥鞋,躺在陪床上鼾声如雷。

洪小莲闭一闭眼睛,眼泪就顺着眼角淌在枕套上。她不想再打工了,就是因为贪这两分钱,她离开了吉祥,他才会学坏。

以后一家人呆在一起,贫穷也快乐。

“后来他俩就回村了,直接拿赔偿款盖了栋房子,没两天刘大富交上城里女朋友了,怪招人羡慕的。”

玄关右手,是个小厨房,门把手掉了,锁孔里拴了根棉线绳。村支书拽住棉线绳一拉。

入眼是个深红色的L形橱柜,断了一半的柜把手上挂了只岔了毛的刷子。

因为年代久远,橱柜的红色越发沉滞。上面摆了一口铁锅,一堆瓶瓶罐罐,窗户上贴了窗花,凝着油渍,屋里有点黯黄。

衡南进了这厨房里,感觉心上像压住了什么,有些憋闷。

村支书见衡南直直地盯着橱柜,笑了笑:“别看款式旧,当年,这可是我们村第一个定制橱柜的,上门的时候好多人围着看。”

衡南话都没听完,掉头退了出去:“我想去洗手间。”

“这边,这边。”楼梯下就是洗手间,窄长的,因为没窗户,也没贴瓷片,都是青色水泥,闭上门就有股森森的冷气,从墙壁里直沁到了背心。

衡南反胃的感觉越来越重,两臂撑着马桶,干呕了几下。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一阵清脆的孩童笑声回荡。

衡南倏地回头。

密闭的卫生间里空空荡荡,门外还隐约传来村支书的说话声,但那声音,也像是远在天边,朦朦胧胧。

“后来没过多久,刘吉祥的水果铺子不开了,说要买车跑业务……合计了一下,只能又去打工……去纺织城……没多久,又回来了。”

“咯咯咯咯……”脆脆的笑声夹在其中。

“不闹,不闹妈妈,妈妈刷厕所,清臭臭,啊。”女人哄着,“啧”了一声,“又尿裤了?脱下来妈给洗。”

四面无人,哪里来的声音?

衡南额上冷汗滚落,咬唇拧住门把手,她想快点缩到阳炎体的笼罩下。

“妈,妈,看。”

衡南心下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往右看,往右看往右看……

她慢慢地转过头去。鸡皮疙瘩,从颈后,一路蔓延到后背。

右面的水泥墙上,什么都没有,没有鬼脸,没有鲜血。

墙面上的斑斑驳驳的污渍之下,只是拿白色粉笔,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大火柴人,拉着小火柴人。

门开了,盛君殊一把架住踉跄几步扑出来的衡南。

衡南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脸色苍白,右手窝着扶住心口,浑身冰凉凉的,不自知地牙齿打颤。

盛君殊像抱小孩一样,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顺她后背。

眼珠微转,浑身紧绷:“哪不舒服,跟师兄说。”

下一刻,他的手被她引着,不由分说一把贴在胸口,“疼。”

盛君殊骤然触到柔软的起伏,头皮一跳,不自然地顿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因为衡南咬着牙,冷汗都下来了,神情不似作伪,焦急立刻压倒了一切:“怎么回……”

他的话语顿住了,眼神有些奇怪。

因为他感觉到隔着皮肤,似乎有一股无底洞般的力量,像冰窟一样,如饥似渴地吞噬由他掌心的传来的热度。这股力量太强,几乎让他应激性地产生了带血性的敌意。

但与此同时,衡南在他怀里,慢慢安定下来,肩膀松弛。

盛君殊立即把手松开。

那个位置不太好,贴久了……也不太好。

但是……他沉默着看自己的掌心,那到底什么东西?还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要紧不?”村支书扶着墙犯愁了,回想了半天,衡南也没在八里村吃啥喝啥,暂时放下心,“是……屋里太闷了?”

衡南摇头,脸色还是发白:“我想出去。”

她往外面走:“太吵了,总有小孩在笑。”

“……”盛君殊回头去看村支书,支书扶着墙,脸比衡南还白,说话都变得磕磕绊绊,“这、这、这夫妻俩,还没、没生小孩……”

“没事,没事。”盛君殊扯了扯嘴角,安抚了一句,“她不太舒服,我送她回去,下午,我再来一趟。”

盛君殊扶着衡南坐进车里,还把她掉下来的喇叭花耳坠捡起来握在手心,没注意村口聚拢了一堆人,围在一处,不知道看什么。

村支书见他俩走得慢,赶紧取了另一条道,拨开人群挤进去,“都干啥呢,咋回事?”

黑笔写的“殡葬、五金、超市”的招牌下面不平的砖石路上,跪着个弓着背嚎啕大哭的男人,怀里抱着个直挺挺躺着的女人。

“燕子啊,我家燕子没了……”

女人的胳膊耷拉着垂在地上,黑色碎花套袖沾上了碎石灰砾,双眼瞪大,似乎还略有惊恐地注视着什么人,脸色青紫,嘴唇发黑,已经没了气。

村支书看得头皮一跳,随即有些发愁。

八里村,仅这一家殡葬超市。张小燕家,世世代代扎纸人、叠元宝、卖棺材,张小燕没了,以后村里死人,还有人会做法超度不?

“好端端的咋就没了呢?”

“唉,之前也见有啥病啊。”

“大郭走的时候让燕子看了五分钟店,看见一个穿皮外套的男的过来买烟,回来人就躺这儿了。”

“那肯定是那个男的。”

“光说顶啥用啊,报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