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不好意思,诸位。”盛君殊余光看着仪表盘上的指针一点点偏到了最右,淡淡道,“今天情况有点紧急。”

窗外的树影、亮起的隧道还没成个形,就“呼”地啸过,后座上的三个男人挤在一起,鸦雀无声地拉着车顶把手,揪着前座的真皮座位套,耳膜微微鼓起。

谁也没坐过这么不要命的车,因此盛君殊说了什么,他们也没能听进耳里。

倒是陈总先缓过来,摆摆手:“没事。没事。事情的根在我这里,我老头子活不了几年了,死之前也给我儿子、孙子积点德。”

三个人里,最为年长的是七十五的陈总,最年轻的是个不停地转着佛珠的胖子,约莫五十年纪。胖子一面不安地拨着佛珠,一面飞快地拿手绢擦脖子上的汗:“盛总。”

他说话又急又快,“这个我应该没责任的吧?那个绳子,我们找人看过,是那个女工自己割裂绳子伪装成事故现场的,本来不该我赔钱的,我还赔了五十万,我这是人道主义精神啊。我们做楼盘的,最怕最怕遇到这种事情……”

外地人来清河市做房地产的,多少有点迷信,最怕楼未建成先出人命。别管是自杀还是意外,这对他们来说,会影响整个楼盘的风水和气运。

因此,他的善后工作可谓仁至义尽,一个临时工坠楼,他没有纠缠,立刻赔钱,还找郊外的道士做过法事,在血溅三尺的地方栽了一棵桃,一棵柳,让冤魂安息。

“盛总,我这自愿过来了,我劝劝她,求求她。”胖子又不安地追问,“你看,我们‘都市骊山’三期还没建成呢……这、这、她应该没道理再跟我们过不去吧?”

剩下的一位先前没吭声的,自然是洪小莲的第二下家、轻工纺织城曾经的负责人,因当年也是怜悯洪小莲的遭遇,放过她一马的,心中稍定,宽慰道:“冤有头债有主,应该不会。”

盛君殊默着,直到刺耳的铃声响在车内,王娟的声音近乎惊恐:“盛哥儿!怎么办?她不在刘路这儿了!”

盛君殊沉着脸,并未太意外,刚刚减速一点的车子,再度“嗡”地加速,几乎飘起来:“通知蒋胜和肖子烈,把刘路带来,跟我的车。”

“不好意思了,翁总。”盛君殊猛打方向,轿车急转弯,“我们现在得去你的‘都市骊山’。”

胖子张开嘴,无比绝望地发出了一声:“啊?”。

*

夜里十一点,飘散空濛小雨。

本应该紧锣密鼓加快施工的“都市骊山”三期工程,因为附近居民投诉施工噪音而暂时停工。绿纱网笼罩的脚手架寂静地矗立在夜空之下,宛如被蛛丝重重缠绕、死去已久的大型动物。

路灯黯淡无光,宛如妖冶的橘色米粒。在这里,城市的车声、鸟雀的笑声都像是被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在外。

一阵隐隐约约的哭声和女人絮絮低语,被风扬入耳中,混杂还有空灵的一阵粗哑的桀桀笑声。

几个人耳朵“嗡”地一阵耳鸣,七十五岁的陈总,首先“唉呦”一声,再度扶住了心口。

盛君殊的眼珠微微一顿,手掌在车玻璃上轻轻一拍,仿佛有什么东西以他的掌心为原点,像结冰一样快速扩散开,直到包裹整个车厢。

外面的刺耳声音,暂时听不到了。

胖子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脚手架,佛珠也不拨了,脸色难看得就快哭出来。盛君殊解开安全带,开始脱外套:“翁总,你这个楼盘投了多少钱?”

“啊?”

盛君殊把外套丢给张森,又去扯领带,好像是在耐心地同他闲聊,“楼盘,多少钱。”

胖子真没忍住哭了:“五、五千万。”拿手掌擦眼泪,“妈个.逼,投了我五千万啊。”

盛君殊拉开车门,回头安抚地笑笑:“我尽量给你保下四千万,剩下的,找清河派出所。”

车门“砰”地关上了,整个车子震了一震。

风声吹成一线,呜咽声,低诉声,混杂成怨怼的利剑。天空好似闷不透风的大网,盛君殊走向脚手架,仰头看向顶端。

符纸褶成令箭,顺手借了肩上灵火,一簇火焰借着阴风席卷,从尾“呼”燃烧到头,五雷剑指,指指连带风声。

三道光线宛如有生命一般,“唰”地击出,直冲霄上。

风中喃喃低语,受了这一击,赫然变成恶毒的尖啸。

盛君殊身形一闪,转眼已是凌空,手臂肌肉突出,吊挂在深处的钢管上,直至“啪”地崩开扣子。

他齿根咬紧,慢慢向上一撑,翻身立在了脚手架的顶上。

高空处温度骤降,烈烈冷风扬起发丝。

现代裁剪得体的西装,只适合做一些比较绅士的活动,此刻他裤脚和皮鞋上已经蹭上灰尘砂砾,弯腰不悦地拍了拍。

抬眼时,眸色深沉:“出来,不要等我找你。”

话虽随意,里面蕴含的杀气和威压却极重,如果有寻常人在,承不住内脏破裂,血浆四溅。

对盛君殊来说,动手的事情从来不难,难的是费尽心思地调查,牵线,抽丝剥茧。师父曾说,人不平,气凝而生鬼,所以鬼是气,鬼亦是人。垚山祖训,怨鬼诛之,冤鬼必渡之。

年少的时候,他对这些鬼魂,也缺乏耐心,加上阳炎灵火旺盛,整个人身上笼着一团极其尖锐的杀气,可比当今的肖子烈嚣张得多。

可是等他垚山派三百外门自己做了对不上名字的屈鬼怨魂,他无论如何努力也凑不回一个师妹,他在日复一日的恐惧、焦灼、屈辱和无奈中这么磋磨着,磋磨到今日,竟也生出了师父这样平和的禅心。

洪小莲本是冤鬼,车里的三个有恻隐之心的老板,都是渡她之人。可是她既挟持了李梦梦,就放弃了被渡的机会,既然已成恶鬼,何必留情。

话音落下片刻,一阵有气无力的低泣靠近。

盛君殊睁开眼。

面前李梦梦漂浮在空中,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拎着领子,举在盛君殊面前,脸色青白,满脸泪水,恐惧地摇着头。

作者有话要说:都市灵异是冷题材鸭~为爱发电,且写且珍惜。大概知道问题在哪了!后文慢慢调。

鬼胎(十八)

盛君殊伸出手, 猛地,李梦梦又被那双手扯回去,发出一声尖叫。

她像破布一样被看不见的怨灵倒退拖动着, 垂下的小腿“咯噔噔噔”地掠过突出的钢筋。盛君殊急追而去,双肩橙色灵火蘧然增巨,瀑布般奔流,迅速环绕周身。

一白一橘道幻影,一前一后,快速在钢筋和纱网中穿出。尖利的风声与的沉闷回响交叠,夹杂着李梦梦歇斯底里的崩溃喊叫。

“啪”, 一只铁锚钉在了钢筋上。

一道灵巧的身影拽着绳子,咬牙爬上, 轻巧地一跃而起,少年眼里兴奋难抑:“师兄, 打架怎么不带我?”

肖子烈站定,薄唇起伏, 伏鬼咒从口中脱出, 放大, 吐出的字符仿佛一只一只的锤, 轰然响彻天地, 又是三道光箭,从另一边袭来。

攻击向符纸化作三道纤细的光,三分为九,九又劈成二十七, 密密匝匝,有生命的游鱼一般在空中迅速编织起来,和盛君殊前后夹击,裹成一道牢笼。

李梦梦被迫悬停,长发散乱地呜咽着。

怨灵被堵住去路,脚下一只反着的开了扣的黑色皮鞋现了形。

再向上,黑色长裤,蓝色工装背后一朵模模糊糊的白玉兰。

夜空之上,已显出一弯月牙,月光笼罩之下,洪小莲的憔悴的白发飞舞,容颜与生前无异,只是皮肤在冷光之下,呈现出僵死的青灰。

她侧着头看人,完好的一边眼睛,也蒙上一层灰白的翳。

“她对不起吉祥。”怨鬼开口,空气里伴随着无数魂灵悲泣,肖子烈皱眉,听得挠心。

盛君殊说:“他们已经分手了。”

洪小莲霍然拧过头,又用那一只独眼阴沉沉地看着盛君殊:“她怀了别人的种。对不起我儿子,我杀了她。”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肖子烈掏了掏耳朵,霍然一勾唇,“我忘了,你就是听不懂人话,你又不是人。”

“子烈。”盛君殊皱了下眉。

他想速战速决。逞一时口快,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洪小莲青灰的脸上无法做出任何表情,只是“咯咯吱吱”地扭回头,定定地看着肖子烈。

高处温度稍低,怨灵所在,四周更是冷得如同冰窟,一股湿凉的腐味的风吹过诸人脖颈。

“世间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你放不下的?”肖子烈揉着符纸,“你已经死了,活人的事情,你管不着了。你儿子你都管不着,何况是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李梦梦。”

低温之下,李梦梦散乱的头发黏在脸上,只剩一抽一抽的哽咽,几乎昏厥过去。她的领子却被怨灵揪紧,“呼哧呼哧”地呼气咳嗽起来。

洪小莲骤然流下两行血泪,面容几乎扭曲:“她答应过。”

“她说要和吉祥结婚。”

“她卖卵,我就要教训她。”

“女人没卵就生不了孩子,她得给我家吉祥生孩子,她不能卖卵。”

“咳咳咳咳……”衣领咯吱咯吱揪紧,李梦梦再度从休克中惊醒,几乎窒息。

“……”遥遥相对的两人交换一下眼神。

“现在把李梦梦放下,送你入畜生道。”盛君殊活动下指节,轻微的“咔哒”,“再纠缠不休,神散形散,永无出头之日。”

“我不是跟你谈条件。”他几乎被快速流转的灵火笼罩,声音也似乎降低了几度,“我是在,告知你。”

“畜生道,可还见得到吉祥?”她忍受着迫人的阳炎灵火的热浪,忽然急切打断。

“或许。”

脸上血泪,无声坠下。

“啊……”李梦梦的领子,慢慢地松开,她瘫软在地上,脸上回了血色。

她想站起来,往安全的地方跑,可是两腿酸软,疯了一样地打颤,根本站不起来。她只好快速地往盛君殊的方向爬。

肖子烈的掌心几乎贴近洪小莲。整个大楼,忽然间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梦!”一声撕心的喊传上来。

瘦弱的人影,正顺着脚手架,一点一点艰难地上爬,“梦梦,闺女!”

蒋胜几乎气疯了,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一把捉住他的脚,却被他迅速蹬开,那股力气令人咋舌,蒋胜落回地上,仰头吼:“李峰,你干啥?!”

这么一个瘦弱文气的老人,孤零零地坠在半空中的脚手架上,好像风一吹就能飘零而下的落叶。

他还在攀援,使劲全身力气,仿佛退化成森林里头上长满青苔的泥猴,迟缓而偏执地往上攀援:“我就……这一个孩子啊。”

“她妈跑得早,我一人把她拉扯大。”

“我只这一个梦梦,我把她送到清河上学……我就得……把她带回家。”

“爸爸?”李梦梦听到声音向下探看,几乎呆滞。

那真的是从来不敢和人还嘴的,从来都吃亏的,老实巴交的她爸。

真的是临别时送她到火车站,连掂一个24寸的皮箱子,都要两只手,累得胸腔翕动,扶着膝半天缓不过来的爸爸。

他正吊爬在栏杆上,一点点缓慢地朝她靠近,下面是万丈高空。

“爸!别上来!!”李梦梦尖叫起来。

盛君殊神色一凛,光箭拧成一股绳,陡然缠住李梦梦的腰,李梦梦踢打着,被他迅速拽来。

拽到一半,一股力量在空中同盛君殊拉锯。

光箭拧成的绳,刹那间碎做数个光点,萤火虫一般飘散在空中。

一言不发的洪小莲,慢慢抬起头。双目血红,口鼻出血,后脑一个大窟窿,污血如小溪般潺潺流下,渗入背后衣服内,不一会儿流在了地下。

“靠,尸化了。”肖子烈喃喃。

洪小莲本是冤鬼,呈现出的是生前较为体面的样貌。不知道是不是李梦梦的父亲的举动刺激了她,在这短短一分钟内,她积攒了坠楼而死瞬间崩裂的痛楚,迅速爆发变作怨鬼。

尸化,自然是一种升级。不论是外貌的恐怖程度,还是攻击指数。

指爪脱出,猛地抓起李梦梦的后颈,尖叫和尖啸交织在一起,李梦梦被拖着在短短数秒之内,以令人头皮发麻的速度掠过几个楼层。

肖子烈瞬间就被盛君殊甩到了楼下:“把底下那个爬楼的带回去。”

“艹。”

暗骂一句,他飞扑而下,张开双臂一把抱住李梦梦的父亲,两人一同“碰”地扑进了空洞洞的楼层里,灰尘四溢。

这一边,盛君殊一步一步地走在脚手架最高处,如同提着气行在屋脊。

他脸色平和,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拖着一根酸枣树枝条。

枝条黑得泛光,上面还有几根突出的刺,一端在地上划拉着,生得有些歪瓜裂枣。

他腕上轻轻一抖,酸枣树枝条刹那间化成一把大刀,刀柄上一圈一圈缠着褐色的布条,十分简朴,大刀上锈迹斑斑,但刀刃极利,甚至每走一步都反射出一溜寒光。

盛君殊皮肤白,眼仁黑,身量高而身材适中,生的是个钟灵毓秀的矜贵样貌。进门的时候师父绕着他走了三圈,捏他的脸,摸他的肩膀,也说他用剑一定好看,玉树临风,闪瞎万千少女。

但是轮到他选法器的时候,他偏偏就挑中了这把落尘已久的牡棘刀,他觉得莫名其妙,他要闪瞎少女干什么?他只要选最暴力、最厉害的。

这牡棘刀数千年来无人挑选,一来长得丑陋,使上去像杀猪刀,实在没有美感;而来实在沉重,稍弱一点的弟子,掂都掂不动,何况抡起来砍人?

但刀到了盛君殊手里,仿佛天生为他打造。也没有人再说牡棘刀丑,因为盛君殊用刀,平均三分钟下一局,只见风、见血,而不见刀。

盛君殊就是靠这一把刀,暴力碾压了当时所有内门,升格成为大师兄。

已拿了牡棘刀,盛君殊不愿废话,抡刀挥来。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的表皮,混杂木棍和碎石块,像是饼干碎屑,哗啦啦如雨滚落,洪小莲似乎被震住了,登时停下。

车里肥胖的翁总,两手捧脸,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张森抚着他的背,宽慰道:“老板不、不是说了吗,给你留、留四千万的楼。”

七十五岁的老人陈总,眼看事情发展到现在,似乎有些难受,打开车门:“我,我下去透口气。”

老人仰头,出神望着那栋尚未建成的楼。

楼顶上,盛君殊已经和怨鬼斗成一团,如果不是她将已经休克的李梦梦挡在身前当盾牌,而普通人又承受不了过强的威压,未必有这么棘手。

但即使如此,仅刚刚尸化的洪小莲,也不可能坚持太久。

“我想见见我儿子。”怨灵阴沉沉开口,七窍流血,百鬼同哭,“我要,见吉祥。”

雨点忽然密集起来。

*

睡梦之中,衡南的眉头蹙起,额头上显出细密的冷汗。

细雨敲窗,窗外夜色漆黑一片。房间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揉着塑料袋。

片刻后,床下快速爬出一只黑黑的、触须伸长的蟑螂,这昆虫,悄无声息地停驻在地板上。

床头柜上的吊兰精,先是惊醒,环顾四周,狠狠打了个哆嗦,枝叶一阵乱颤。

随后,藤蔓快速伸长,惊慌地去戳床上的女孩,还未碰到,一股细细的火苗,转瞬间将藤蔓灼烧成灰。

“哇呀——”尖细的惨叫声回荡在房间。

床下再度爬出了一只蟑螂,两只,三只,这些蟑螂默不作声地列成一队,停止了爬动,慢慢地化作一团黑气。

这团黑气聚拢,凝做一对黑靴,再向上,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穿着长袍的颀长人影。男人步履无声,慢慢地向床边靠近。

衡南仍在梦魇,双手抓紧被子,冷汗顺鼻尖滚下,眉头蹙紧。

鬼胎(十九)

“我要, 见吉祥。”洪小莲的血泪落下。

“刘路。”盛君殊低头喊了一声,真气将声音送下来,没得到任何回应。

刘路早就被吓瘫了, 蒋胜扶都扶不起来。

从小到大,他接受的是无神论教育,他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怨灵,何况那个口鼻出血的是他的妈。即使他知道妈爱他,可妈已经死了。

他亲眼看着她火化的,他没有战胜未知的勇气。

“你看,他不敢来。”盛君殊回头, 刀掂在手上。

洪小莲瘦弱的身影孤零零站在楼顶上,满脸血痕, 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有什么不平的呢?”盛君殊淡淡问, “刘吉祥是你的孩子,李梦梦也是她爸爸的宝贝, 换做是我, 我也会往上爬。你的生气没有道理。”

老妪两只眼珠已在牡棘刀的压迫下消散, 剧痛中只剩空洞的黑框, 她森森笑起来, 上唇也渐渐消失,粗糙的肉红牙龈露出:“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句话,她想问刘吉祥, 也想问老天。

“我知道你为什么听不懂人话了。”少年轻笑,盛君殊拧眉,看着拍着屁股后面灰尘、又爬上来凑热闹的肖子烈。

“还房贷的叫房奴,还信用卡的叫卡奴,还子女债的叫什么?叫儿奴。你都死了,还去刘吉祥的出租屋给给他扫地扔垃圾。你当一辈子儿奴,你从没当过人。”

“小洪!”

风送来了颤巍巍的喊声,几人一怔,向下看去。

楼底下站着七十五岁的陈总。他的手背青筋暴出,在嘴边挡成喇叭:“十多年没见你了,还记得我吗?”

老人皱着眉,他年事已高,每喊一句话,都要抚着胸口缓很久:“小洪,我是你厂长——”

洪小莲黑洞洞的眼眶里已经没有泪了,一连串污血顺着消散的皮肉流了下来。

厂长啊,洪小莲一生中唯一的一句由衷的“好人”,和她感激的泪水,在离开艾诗橡胶厂时,送给了时年六十多的陈姓厂长。

洪小莲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两段时光,一段是跟作为小学老师的丈夫新婚的那三天,另一段,就是在艾诗橡胶厂当女工时。

那时,她不用下地干活,不用伺候公公,不用在土胚屋里打转,给难以忍受的丈夫做饭洗碗。

她住在干净的女工宿舍里,窗户外能看见一楼碧绿的爬山虎。

她跟着师傅学习操作机器,下班和其他女工手挽手逛商城,不买,就只是看看也足够快乐。世上还有这么多没见过的新奇玩意,漂亮衣裳,柜员用几支笔可以把小姑娘打扮得像仙女一样。

有一次,她和室友逛到商场负一层,走得脚痛了,鬼使神差地排队合买了一杯最流行的台湾奶茶。

温热甜腻的奶茶吸进嘴里的时候,她忽然间被愧疚击中。

她感觉自己好像短暂地忘记在家里的吉祥,忘记了瘫痪公公和地,甚至忘记了她嫁了人。但这怎么可以呢?

她好像突然从一场罪恶的美梦中惊醒,只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那时候,她还怀着无限的干劲和无限的憧憬。

儿时她割不完麦子,父亲会拿皮带抽她的背,哥哥会打她的耳光,可是在艾诗橡胶厂,同她父亲一样大的厂长,会和蔼地微笑回答女工的问题,会在女工轻微感冒的时候批假休息,会在大会上点着她的名字表扬她,鼓励她好好干。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她永远都不想离开艾诗。

“小洪,你是个好孩子。”陈厂长抚着胸口喊道,“人啊,都会做错事。”

“那场意外,我看出来了,我也不怪你。”说话的是纺织城的负责人,皱着眉抽烟,“你有难处。”

“是啊,是啊,”下车的是脸上还挂着泪痕的翁总,虽然他很接受不了事情发生在自己的楼盘,但此夜此景,两个老头不顾心脏病和高血压,站在底下喊话,凭空让他感觉到有点上头。

他仿佛脱去了满脑肥肠和虚与委蛇的应酬,变成了儿时武侠里济世的英雄:“没个难处,谁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洪小莲的血泪流淌,从她胸腔中传出一阵阵的呜咽。

“看到了吗?”肖子烈说,“你从就底下这些人身上赚钱,交给现在都不敢出来见你的刘吉祥和刘大富,就让他们在没你的地方去嫖,去赌,去快活!”

“不是想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肖子烈句句如刀,“寡妇就非得结婚?卵子就非要变成孩子?说了要做你的儿媳,就是欠了你儿子的?就算是你的儿媳,非得活得跟你一样,一辈子当个儿奴?”

“李梦梦怀孕体阴,曾与你通灵,困在了有孩子的厨房和厕所。”盛君殊注视着她,“你从来不敢承认。孩子,厨房,厕所,就是你一生不甘不平的心魔。”

洪小莲忽然大叫一声,往盛君殊刀上撞去。

但她已被牡棘刀消融得太多,还未靠近,白骨散落,化作一滩血水,淅淅沥沥顺楼留下。已休克的李梦梦,转瞬便从高楼坠落。

“梦梦!”

“妈!”

楼下的呼喊尖叫骤然爆开。盛君殊身形一动,衬衣转瞬御着呼呼的冷风,急速向下,一把捞住了李梦梦。

右手牡棘刀“咔拉拉”一路在脚手架上摩擦出蓝色火花,最终,堪堪悬停在大楼半中央的位置。

忙乱中,他身上似乎地掉出一块小小的玉石,“叮咚”跌落楼下。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一股热流浸透了他的袖子。

盛君殊一低头,李梦梦面白如纸,腿间腥热的血染了他一身。

*

房间里点灯频闪,发出卡拉拉的电流声音。

被黑气笼罩的男人缓缓俯身,歪头不疾不徐地打量片刻床上躺着的人,拽着她的被子,一点点拉下,手指勾住睡裙肩带,向下一挑,两边肩膀并平直的锁骨露出。

他并未着急动手。因为这个无知无觉又半遮半掩的模样,勾起点别的方面的兴趣。

花盆里的吊兰藤蔓陡然伸直,宛如惊恐的人毛发倒竖。

它稚嫩地大喝一声,伸出全部藤蔓,八爪鱼一般卷起他的手,让男人反手一拽,将花盆从床头柜上拽了下来,“哗啦”在地毯上跌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