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鬼这么近,让她心脏狂跳,脑袋眩晕,但不这么近,又起不到效果,她攥紧扇骨,垂下睫毛,遮挡眼里的怯意,“就是专门让你听到的,不然你死也死不明白。”

孟恬紧抿嘴唇,似乎在小幅度地战栗,裙子上一颗搭扣发出碰撞的声响,她别过头去。

衡南用扇子柄将她的脸挑了回来,背光增大的瞳孔好似两丸黑水银,幽幽地问:“听清楚了吗?”

肖子烈睁大了眼睛,一回头,盛君殊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

“嗯?师兄?”

盛君殊拉拉衣襟,表情平淡地看向舞台,好像在专注地欣赏一出剧目。

师兄他竟然没有冲上去把小可怜师姐护在自己的大翅膀底下?

“你真的有抑郁症吗?”

下一秒肖子烈被扇子的抽打声和女生爆出的尖叫吓了一个激灵。

孟恬捂着脸,别过头,脸上一道黑色的淤痕。

生前没受过这样的对待和质问,整个鬼被打蒙了。

小可怜师姐目光空冥,嘴唇血红,蹲在灯下,正倒拿着扇子柄狠狠抽人,左右开弓,一声一声逼问越来越疾言厉色:

“你在寝室里放的那个药瓶是什么?”

“里面装的不是维生素B族片吗?”

“装模作样,矫揉造作,撒谎成性。”

“想骗人骗到什么时候?嗯?孟恬?“

蹲在地上的,几乎从脊柱骨燃起一簇爆炸的火,倒在地上的则越来越低,颓靡不振,几乎被她逼得陷进地板里去。

肖子烈也吓得心脏狂跳,半天闭不上嘴巴,伸手去挽盛君殊,想寻求点安全感,“师兄,师……”

盛君殊忽然叹了口气。

他看着舞台,目光有些复杂。

这的确是……从未示人的作风。

一千年前,无论是他带师妹出秋,还是和师妹一起去夜猎,她的表现无非是画符,闭眼念咒,中规中矩,话也很少。

有他在的时候,衡南基本上是给他当副手,帮忙捆人,递刀,擦汗,默默的,倒没有这样张狂外露。

——如果她真的这样张狂外露,绝对会引起他的注意。

他把思绪拉回来。

这样其实也不陌生。在星港,衡南用光剑将金耀兰砍了一百零八下,砍成稀泥状,令怨鬼臣服于脚下,才同她对话。

那个时候他就把惊讶全用光了。

也许是因为对方先出手打她的,挨了攻击,她的脾气就不那么好了,耐心更差。

“你师姐应付得了。”盛君殊面无表情地把肖子烈戳在他肚子上的手扒拉下来,扔回去,“冤鬼你都怕,真出息。”

“我怕的是冤鬼吗?!”少年小声争辩,脖子上青筋暴起,“我怕师姐被夺舍了啊!”

舞台上“啊”的一嗓子,又将他注意力瞬间吸引。

孟恬作为一个没什么社会经验的新冤鬼,让人这么一凶,完全崩溃,抱着头低低啜泣,摊成了一团黑色污泥。

衡南苍白的手,却饱含爱意地,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好似在安抚一只猫。

“不要哭了。”她轻轻缓缓地说,“都过去了。”

肖子烈再度目瞪口呆。

师姐刚才对她又打又骂把人弄崩溃的没错吧?

转个身又扮演起慈祥的母亲普度众生……关键是孟恬让她轻柔地安抚了一会儿,竟然趴在她腿上嚎啕大哭起来?

“师兄,这PUA是你教师姐吗?”

盛君殊扭头看他,眼神闪闪,目光不悦而疑惑。

什么是PUA?

衡南继续抚摸孟恬的头发,声音清冷,微带沙哑,这点沙哑,在夜色中听起来异常酥心:“看了这么多场伊沃尔,你很想演一场吧?”

“我……我不想。”孟恬错乱地说,“我没有准备好衣服,我没有受过培训,我没有化妆,我还没减肥,我不行……我不行……”

“都不要紧。”衡南用扇子柄勾起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

孟恬不做声了,半晌,她抬起头看着衡南,血泪涟涟,顺着腮畔落下,“你的裙子好好看。”

“你喜欢吗?”衡南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我们交换。”

孟恬似乎愣住:“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衡南拽着她站起身来,诡秘地打量着她,淡淡地说,“你身上的裙子我也很喜欢。”

孟恬再度颤抖起来,她看到衡南将手伸到背后解开系带,拉链,已经开始看着她的脱衣服了,就颤抖得更加厉害。

裙片上的金线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是她从前再热也不敢穿的短裙,可是前后两片长的装饰片,又刚好可以遮住她不甚完美的腿。

这样好看的裙子。

比她从前一切裙子都要好看。

似乎看一眼,它的美丽可填补内心,化成足下的云彩,她就能鼓起全部的勇气,

衡南的肩膀露出,肖子烈立刻扭过头,“师兄你还看……”

盛君殊瞥了他一眼,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还是面对着舞台。

万一被偷袭了怎么办?这种时候切不可掉以轻心。

他看着黑色柔软繁复的布料从她腰上滑落,她提着它,弯下腰,将一双修长的腿一根一根抽出裙摆,足尖微微绷着,柔软的,光滑的,冰凉的……

看见孟恬也开始脱了,他才挪开目光。

孟恬解开系带的手,却突然顿住,她抬起眼,发着抖,看向衡南的眼睛里似乎有无数焦急的怯懦和惊恐,那些情绪千丝万缕,缠绕着她的手臂,阻碍了她的动作。

如果她还活着,她应该已经汗如雨下。

她颤抖着求救地说:“我身上……很多肉……”

她期盼衡南移开目光,让她有片刻鸵鸟埋沙的机会。

衡南只穿内衣,双手抱臂,仍然漫不经心地看着她:“我都不怕跟一个死人换衣裳,还怕你几两生肉吗。”

孟恬破涕为笑,脸上的肉在颤动,血泪却如雨落下。

“我没有抑郁症的。”她嘴唇微动,“……对不起……”

爸爸长相周正,妈妈尚可。她小的时候,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过成一个普通人,可是她为什么会生成这样呢?

塌鼻子,厚嘴唇,单眼皮,所有的一切组合在这张脸上,就是一场灾难。

无论喝多少凉水,跑多少圈都永远减不下来的虎背熊腰的体态,在相片里更是扭曲得更加明显,贴在小学班级之星栏目的单人照,笑着的脸蛋上被蓝色圆珠笔刺青“狗熊”二字,看到的人无不捧腹大笑。

她的书包被扔进垃圾桶,书被撕破,脑袋被后座揉成的纸团当靶子攻击。

做游戏使女生摔倒,照片被挂上论坛,抹上口红也丑态百出的假发,参与“年级第一丑女”评选。

她单人单桌坐在讲台旁边,向“孟恬”借钱不需要还,和“孟恬”表白是大冒险的惩罚,“和孟恬跳交谊舞”是一件需要疯狂洗手的事。

来例假依然要冷水中刷洗抹布,替所有跑掉的同学做完值日。

她越缩越小,缩成一块石头,在伊沃尔观众席上看着美丽的于珊珊,在她的表演中找到自己卑微的宣泄口。穿上戏服,就好像用古怪遮掩了不堪。

知名影星因为抑郁症去世,刚刚学会的这个词,在她站在高中自我介绍的讲台上时,不知道怎么地蹦到了脑海:“大家好……我是孟恬,我有抑郁症。”

她只是觉得,这是个会死人的病。

她也期盼着一场惊天动地的,能让欺负过她的人都后悔落泪的死亡。

意外的是,当这三个字出口,全班同学戏谑的眼光,不约而同而变成了同情和关注。

女生们会挽着她的手臂,分她水果和零食,不使她落单,同桌会主动问起她的心情,分担她的值日,老师近乎小心的鼓励和关怀,全部超出她期望的阈值,几乎上瘾的幸福。

那一刻起,她就找到了新的盾牌。

但为什么,这三个字保护她的同时,也逐渐将她和世界隔离开来?

她变成一件玻璃制品,因为易碎而被轻拿轻放,没有人敢用它盛载情感。

其实轻拿轻放,本身就是一种感情,是她以前太过贪婪,从未留意。

衡南蹲下身,用束腰将她裹起,由上至下给孟恬系上搭扣,在外面留出的一排钩子中,找了个最适中的扣上:“我给你预留了很多尺码。”

“不要太勒了,适合自己的最好。”

“……”

衡南拉拉她的裙摆,站起身来摸着颈环:“这个是我师兄送的,就不给你了。”

两个互换衣服的女孩,手牵手,转身面向观众席。

脸色青白的孟恬,慢慢地勾起嘴角。

“我很高兴。”她擦了擦眼泪,提起新裙子的裙摆,对着空荡荡观众席,笑着做了个谢幕礼。

“再见。”

衡南颔首,手边一空。

回头,舞台上落下一堆衣物。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迟了,五十红包……明天可以正常更新了,啊啊啊。

殉(三)

“当时师兄冲上台, 一下就把师姐扑倒在地,然后当场把她的裙子脱了!”

“嘶……”张森捂着耳朵,“小六哥, 打住,后面的事我不、不想听,也不、不敢听。”

少年坐在办公桌上,破洞牛仔裤的裤腿一荡一荡,殷红的薄唇翘起一个邪恶的微笑:“后面你绝对想不到。”

张森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过来,松开一只手,洗耳恭听。

“师兄把师姐大骂了一顿。”

“……淦, 为什么?”

“因为师姐事先没说她会交换衣服。”肖子烈滑动手机,“这件裙子是于珊珊的, 转手卖给孟恬,孟恬一穿, 就被殉了。师兄生怕师姐也被殉了,他现在把师姐关在屋里, 24小时盯着她。”

“真可怕啊。”张森脑海中出现的却是盛君殊站在背后盯梢员工加班的场景, 由衷同情。

“诶?”肖子烈忽然将眼睛凑近屏幕。

“怎么了小六哥?”张森也凑近。

“你看, 于珊珊复原过的通话记录上, 多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归属地为清河本地的座机号码, 时间在她自杀身亡的前一天夜晚。

通话时间是九分钟,应该不是推销号码。

打完这个电话,她为什么特意删除了记录?

张森说:“拨、拨过去看看。”

肖子烈按了免提,两个脑袋凑在一起。

一阵音乐声后, 机械的女声响起:“您好,FM88.4情感专栏‘城市病’,欢迎您的投稿。”

“……”

是个电台?

“我想投稿。”肖子烈说,“我想……”

甜美的女声继续:“稍等一下,为您转接陈讯老师。”

“这个!我知道。”张森悄声说,“开车的时、时候听到过陈讯的广播,午夜感情问题,特、特别劲爆,什么想杀上司、老公找小四、男、男朋友是同性恋……”

“投稿是吗?”富有磁性的中年男声响起,只不过,大约接待的人太多,他语气冷漠,带着浓浓的不耐,

“简单说下你遇到什么情况。抓紧时间,每个人我就听五分钟,决定要不要录。”

*

事实上,盛君殊的监视毫无力度。

衡南靠着个大枕头,边咳嗽边画速写,他就默默地盯着,衡南不经意瞥他一眼,奇怪:“师兄,你在屋里怎么还打领带?”

盛君殊顿了顿:“习惯了。”

“你之前不是说勒得慌吗?”

盛君殊从果盘里拿了一块剥橙子递到她嘴边。

应该是不想让她废话的意思。

橙子切成船形,中间横切一道,两头翘起,是剥好的。衡南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带着鼻音惊叹:“倒也不用这么仔细。”

“……”盛君殊把抽纸盒拿过来放在膝上,“是百合阿姨切的,不是我。”

这话也不尽然。

郁百合只是切成片状,是他用刀后期加工,把果肉一块块起出来了。其实当年师妹也是这样给他剥橙子的,他看到橙子就想起来这回事,投之以桃,报之琼瑶。

只不过她不记得了。

衡南让橙子一呛,咳了几声,顺手抽了张纸擤鼻涕。

衡南身体底子弱,从小体育不及格,大病小病缠身。这趟之后,她把自己折腾感冒了。

盛君殊反手摸衡南的额头,倒是不发烧,他把一团散沙的衡南拽起来,扶住她温热的后颈,喂了点热水:“冷不冷?”

她抱着的速写本硌着胸口,他不客气地一把抽走,和笔一起搁在床头柜上。

衡南观察他的动作,好像有抱她的倾向,孱弱地重重地点点头。

盛君殊果然躺下来,把她抱进怀里,她脑袋依偎在男人胸口,他替她拉了拉被子,一手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一手按着她的背,暖得人心神荡漾。

“想看电视吗?”默默地躺了一会儿,盛君殊怕她太无聊,伸手去够遥控器。

衡南单手猛然勒住他的脖子,缠紧不放,好像生怕他松开。

“……”盛君殊躺回去,“那不看了吧。”

衡南想起孟恬消失后,盛君殊带着十足寒气,按着她的肩头在地板上,一边骂她一边把裙子从下面往头顶拽,难得急切粗暴。

那个瞬间,她没觉得害怕,反而耻辱地被激起了生理反应,望着顶灯的目光飘忽。

但是,等她的脊背贴在地板上的时候,她就不这么想了。

地上混合着灰尘和汗,她瞬间死鱼一样摊倒在地板上,拉都拉不起来:“我不想活了。”

也太脏了。

盛君殊严厉地抓着她的肩膀:“你说什么?”

“……我不想走了。”她懦弱地回答。

这总可以吧?

最后盛君殊沉着脸把另外一件裙子团了团,把她一卷抱起来,塞进车里。

现在失去嗅觉,埋在他怀里,什么也闻不到,有点烦闷,衬衣上一枚半透明的磨砂的纽扣碰着她的鼻尖,她总想补上点什么,头一歪,张嘴咬住了,向外无聊地轻轻撕拽。

……却也没有什么味道。

盛君殊的肌肉却绷紧收缩,他的手从一片头发丝里抽出来,挪到她发顶上,似乎想拍她的脑袋,或者敲一下脑壳给个警告,但没下去手。

然后,他的手出其不意地摁在天书上。

衡南让那股热浪一冲,惊得瞬间吐出了纽扣。

盛君殊暗自松了口气。

她再这样胡乱搞,会发生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师兄,”衡南的声音带着鼻音,漫不经心的娇弱,“我渡化的怎么样?”

“很好。”生气归生气,盛君殊也不吝夸赞。

“比起你呢?”

盛君殊妥帖地回答:“没有可比性。”

衡南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声音,他低头一看,师妹暖得双颊通红,睫毛垂着,已经在他怀里睡熟。

不知怎么的,他出神地看了很久,像好像看见危崖上的鸟巢,不忍惊扰。

他一手搂着衡南,再度打开电商平台,看那家售出伊沃尔裙子的网店。

信息部侵入调查时,对方就像背后长了眼睛,在数天之内关闭客服渠道,下架所有货品。

页面光秃秃的,只剩下了“farewell”这个店名。

单这个店名就很诡异,谁拿“告别”或者“再见”做名字?

“037”已经售出,货架上其他的衣服呢?也是死人身上的衣服二度贩卖?渠道是什么,就为了盈利吗?

技术部和公安局联手,扒到了店主的用户名,去年才注册的,叫做chu。

chu……楚?

盛君殊双眼漠然。

胸腔涌动的尖锐的怀疑,令他几乎想冷笑。

会这么巧吗?找了一千年没找到的人,自己往枪口上撞。

如果真是宿敌,他们需要殉与被殉的关系,创造新的行尸,就应该有别的店铺,专卖死人衣,世界各个角落意外死亡的人,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

这就跟他开家居公司供养师门一样,也是一种营生。

——以为藏在网线背后就没用了吗?

*

蒋胜愣了一下,把盛君殊揽到了阳台:“你老婆都生病了,这没必要……”

他指的是裹着毛茸茸的白色羽绒服,戴着帽子,手缩在袖子里,臂弯里搂着个保温杯,厌世地坐在派出所沙发一角的衡南。

来来往往的小警察,谁都要扭头好奇地看一眼沙发里长出来的雪人。

在他看来,盛君殊走哪都要把他虚弱的小师妹带哪,连人家生病也不放过,这是一种病态的占有欲,“夫妻两个,最重要的是信任……”

盛君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衡南暴躁,是因为睡到一半被他叫醒;保温杯是他强制塞的,脸红是热的。

她画草图一直都是那副蔫答答的样子,在她旁边,耷拉着两条腿的三毛,伸过光秃秃的大脑袋看着本子,正有说有笑。

整个画面明明很和谐。

“好,以后注意。”他淡淡地敷衍蒋胜,“提醒你们实习生注意分寸,我师妹脾气暴,会打人。”

“喜欢什么颜色?”暴躁的衡南抽了根彩铅,“不说?不说我随便涂了,基佬紫。”

三毛的指骨扒着她的衣袖,抗议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委屈巴巴地看着她涂上了基佬紫。

但奇迹的是,紫色晕染在小小的连衣裙上,竟然意外地温柔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