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提着行李箱, 右手牵着衡南。

别墅窗明几净,果然已经没有了郁百合的痕迹。

盛君殊那辆英式的vanquish换成了辆二手的越野吉普, 车壳很硬,耐摔耐颠, 他把行李和师妹搬上车,一脚油门, 直接开到了肖子烈门口。

“我都说了我自己去就行, ”肖子烈坐上后座还在牢骚, “你非得接我一趟干嘛?”

搞得跟家庭郊游一样。

盛君殊冷冷看着前方:“有车坐还不好, 非得抱怨。”

肖子烈索性抱臂在后座一躺, 登山靴锯齿状的鞋底撞在玻璃上,盛君殊从后视镜看着他,“滴”的鸣笛响彻。

旁边窸窣一下,盛君殊忙看向副驾。

衡南的羽绒服拉到下巴上, 整个人缩在衣服里,显得脸小小的,让他惊了一下,半梦半醒地坐直。

盛君殊俯身把她那边的遮光板拉下来,油门踩得轻缓。

等红灯的时候,他有时靠在驾驶室上,不自知地回头看两眼衡南。仿佛看着师妹坐在旁边,心里就是定的。

不过这个乐趣很快没有了,第二次过收费站时候,衡南解开安全带。

盛君殊交了个过路费,一回头,副驾已经空了,后座传来了激烈的音效声,肖子烈和衡南盘着腿面对面窝在后座,头碰头,两个人一块十指翻飞:“靠,师姐你也太强了。”

“啊啊啊,师姐救我。”

“赢了赢了!”

衡南随手拉了把半褪到肩膀上的外套,“还来吗?”

“来来来,再来一局。”

盛君殊安静地开车。

他开车很专注,不听音乐或广播,前排就显得极为冷情。

师弟师妹在一起玩得很开心,他也很放心……才怪。

其实现在他的心里有些寂寥,尤其是抬眉从后视镜中瞟到衡南对着肖子烈笑的时候。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的神采越明媚,他心里的寂寥越强。

所以他到底哪里做错了?

他又默不作声地琢磨了一遍几天前的对话。

没琢磨出什么,倒是想起很若干个月之前,师妹刚来,他对肖子烈说的话来:衡南不喜欢他,就放她走,他出嫁妆。

——他当初怎么就能说出这种混账话?

车子在静谧地下了高速,扎进了苗西重重大山中间时,天都黑了,后座也安静下来。

肖子烈检查黑箱子里的符纸和丹砂,衡南打起盹,脑袋“咚”地撞在玻璃上。

盛君殊忍不住说:“子烈。”

“嗯?”肖子烈抬头。

盛君殊握紧方向盘:“你就不会让你师姐靠在你身上睡吗?”

山势陡峭狭窄,车子上下颠簸,肖子烈单手把衡南轻轻揽在肩膀上,促狭笑道:“师兄,你是不是很累啊,要不咱俩换换吧。”

盛君殊沉着脸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肖子烈不是根本没驾照吗?

他在心里骂了师弟一句。

苗西山势险峻,夜色中的山岭如同道道鬼影,单房屋错落点缀在山腰上,化作连片重涂的铅块。

越往深处走,村舍越稀疏,人烟越荒,连声狗叫都没有。盛君殊停车,往外看了看。

“这也很正常。”肖子烈打破寂静,“师兄你想,东村是一个聚落,西村是一个聚落,东西村连线的中点人肯定不多,何况那地方闹鬼之后,旁边的房子都被废弃了,所以……”

车子一刹。

请天师的女方家属拿着把手电筒,点头哈腰地过来接待,家属自我介绍,是女方的三叔,姓苟,五十来岁,也是阴婚的牵线人。

苟三叔在明亮的车灯映照下,满脸带着苦的憧憬。

“我是一名人民教师,我读过《周礼》,《周礼》里边就说了:‘禁迁葬与嫁殇者。’‘嫁殇’,就是指配阴婚吧。其实我们知道,这风俗是恶俗。”

“但是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心疼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没嫁人生子就得病死了……只是给她爸妈晚年失子,求个心理安慰,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还轻请各位天师作作法,消除一些恶念,不要再报应到我们村子里了。”

盛君殊站着,仰头看见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槐树的树枝是粗壮虬劲的,树形不大规则,乍一看像结了很多肉瘤。寒风刮过满树枯叶,发出一阵哗啦啦的粗嘎声响。

他转过来,指着那棵树问:“两个人就在这棵树底下?”

苟三叔满脸愁苦地应了一声。

苗西的风的确冷得刮骨,衡南拢了拢帽子。槐树之下是两间连着的小木屋,木屋是拿木片铆钉搭建的,极其粗陋,木门上掉了漆,被风吹得来回碰撞。

这么冷的天,都不知道暖气有没有。

盛君殊转过去,头大地盯着肖子烈:“这就是你选的‘酒店’?”

“差不多吧。”肖子烈打量木屋,“反正也是标间配置。”

“确实当年开发景点留下的两间小木屋。”苟三叔说,“刚好两间标间,里面床单被褥都是新的……”一看圣君殊神色不对,拐了个弯,“或者我们东村也可以住的,就是远一点。”

肖子烈说:“师兄别那么孬嘛,我们来都来了,当然是开局大的,住得离坟近一点才有趣嘛。”

盛君殊挥挥手让苟三叔走了,心平气和地揽过肖子烈肩膀:“师兄不是孬,我们两个睡土坡上都行,主要是你师姐在……”

“我也可以。”衡南的声音从背后传出来。

盛君殊回头,衡南不太高兴地盯着他:“师兄,以前我风餐露宿,大桥下面都跟你们一起睡过,现在我怎么就住不得了?”

盛君殊也很想问自己一句,现在怎么就觉得她住不得了?

衡南又来了一句:“你不要看不起我。”

“我没有看不起你。”盛君殊平静地说,他顿了一下,扭向肖子烈,“我们三个最好住在一……”

“我才不要和你们俩住在一起!”少年眸光一利,背起登山包,脚一点踹开门,飞快钻进去,“我晚上戴耳机睡什么也听不见的,师兄师姐自便。”

说完,小木屋的门“咣当”关上。

盛君殊再度无力地叹了口气。拎起行李箱,看了一眼衡南:“进去吧。”

衡南喜欢住酒店,眼前的这个木屋虽然简陋,但也在她的喜欢范围之内。她从容地走进去换鞋,打开灯,向窗外望了望,拉拢窗帘,去洗杯子。

等盛君殊从车上搬好了行李,屋子里已经是另外一番景象。拖鞋朝他摆好,热水在壶里沸腾。略显黯淡的床头灯开着门,空调暖风已经开了。

木屋里仅有两张地铺好被子,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温热的香味,是衡南坐在地铺上垂眼涂抹护手霜。

盛君殊心里稍稍一动,竟然在原地立了一会儿。

如果说千年前,在他尚年少时候,心里有过对未来妻子的全部的幻想,其实也不过就是这幅模糊温暖的画面。

氤氤一室温,寂寂灯下人。

如果有所出入,就是师妹坐得更为慵懒,皮肤在灯下如细瓷,湿发的水珠滚进肩侧,吊带挂在露出的手臂上,冷艳……妖娆。

看似很违和,但其实却也很和谐……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收回神志,清清嗓子:“我先……洗个澡。”

“等一下,”衡南站起来,拢了拢头发,在盛君殊惊异的目光中,绕过他先一步往小小的淋浴间去,“我帮你调水。”

大概是年久失修,水温有点不太稳定,她小时候用过这种老旧的双阀热水器,师兄那么有钱,估计没用过。衡南让他盯得不太自在,回头瞥他一眼:“看我干什么?”

水柱哗哗地浇在她手上,盛君殊身量高,显得淋浴间更小,立在潮湿的水汽中,阳炎体的压迫感更强,衡南的睫毛颤颤:“你站远点。”

盛君殊退到门边,看着她的侧影欲言又止,单手抽掉领带。

他屡次想跟衡南说,他是师兄,不必把他照顾得这样周全,不委屈她就好。

可是面对师妹的好意,这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

因为他产生了一丝窃喜。

师妹果然是喜欢他的,她怎么没去隔壁给肖子烈铺床调水温呢?

但盛君殊立刻觉得他这样的想法有点过于猥琐。

他是占了师妹的便宜,还沾沾自喜。

“好了。就这样别动。”衡南把喷头搁在水池上,转身出门,睡衣背后有一串湿发洇出的水痕。

盛君殊焦虑的时候就爱重复洗澡。

衡南在外面瞪着眼睛,一直等到了将近零点,其实等他并没有意义,她慢慢翻了个身。肖子烈在隔壁,以盛君殊的性格,今天晚上他绝对守身如玉。

她又焦躁地翻了个身。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等。

正想着,盛君殊出来了。

她能根据声音在脑海描摹出他的动作,大概是换衣服,叠衣服,擦头发,挂毛巾,叠毛巾,他的后续工作很繁琐,穿梭来去,一样一样相当刻板,但动作轻盈利落,像是拧上发条的时钟,有内在的不紧不慢的节律。

盛君殊大概以为她睡了,走路很轻,他的气味在沐浴后更明显,越来越近,在她背后停住了。

她感觉后背湿掉的睡衣被他摸了两下,头发也被他摸了两下,然后他拉了根线过来,线不够长,试了好几次,窸窣了一会儿,总算成功了。

吹风机低档“呼呼”的声响在脑后响起,他握着她的头发,手指在热风和黑发间穿梭,半跪在床上吹了一会儿,他默然关掉,收线。

然后他撑在床上,猛然把她翻了个身,正准备拉好被子的瞬间,四目相对,盛君殊的表情十分尴尬。

“……师兄。”她呢喃一声。

“嘘。”盛君殊不知道在害怕什么,猛地把灯熄了。

幸好褥子很厚,地上的潮气没有蔓延开来。

阳炎体的热气靠过来。

开始时两人各躺一边,谁都没说话,但也没睡着。因为隔壁肖子烈的房间传来隐约的劲爆音乐声时,衡南听见他们的呼吸同时停滞了一下。

过了不知多久,衡南翻了个身撞进盛君殊怀里。

再然后他在黑暗里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衡南原以为这就完了。

伴随着音乐声,特别礼貌的一晚。

但是半夜不知道谁先开始的,总之反应过来的时候,盛君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两片唇分开,她如溺水之人,几近缺氧。

混天暗地的夜,不能闹出动静。她轻轻推开他,两人调整呼吸,调整了一会儿,倒把衡南听躁了,一个翻身扑上来,再度咬住他的唇,含糊磨蹭:“师兄。”

盛君殊在黑暗中托着她,似乎在斟酌:“…………”

衡南又道:“师兄。”

“不行。”

“师兄。”

“做一次。”

姻缘(六)

半夜, 一缕凉风拂过盛君殊眉心。

这道风仿佛是衣袂翻起的,纤细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

盛君殊宿在外时,警惕性极强, 这点动静,使他即刻睁开眼睛。

小木屋皱巴巴的棉制窗帘,印着四四方方的窗外月光,窗前拓着一道纤细的黑影。人影晃动两下,看出睡裙过膝,小腿细瘦。

盛君殊眉头一松:“衡南。”

“站在那里干什么?”

衡南幽幽地说:“师兄,我睡不着。”

“怎么了?”盛君殊的声音也很轻, 刚想按着床起身,衡南又说话了, 声音很小,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竖着耳朵听。

“……难道你没有发现吗?”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

月光笼罩在她肩膀上,皮肤被月光照出淡淡的青白, 五官仍然笼罩在阴影里, 脑袋晃来晃去, 黑乎乎, 看不真切。

盛君殊再次打算起身:“……什么?”

“我不和你同床, 是因为……你身上总有股男人的腥臭味,晚上怎么不洗澡就上床,我闻到就反胃。”

盛君殊被“男人的腥臭味”砸得懵了一下。

“我和你除了吃饭睡觉,谈不了别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共同语言。”

似乎觉察到他要开口, 衡南缓缓地绽出一个露齿的笑容。嘴角最大限度向上弯起,牙齿在月光下森白,眼里闪出两道亮光,“你最好少说话,多说,就露馅了。”

虽然是控诉,但她用的却是自言自语的音量,如果不尽力仔细听,简直是絮絮低语。

“你在家养尊处优惯了吧,觉得别人就该伺候你。但你别在我这里找存在感……”她在窗边走来走去。

“我不怕你,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她的目光变得很飘,“反正该失去的已经失去了,什么都没有了。”

“……”盛君殊直直看着她,没有搭话,心里反而冷静下来。伸手一摸,身边隆起一团微凉的柔软,是女人的肩膀。

偏过视线,衡南双眼紧闭,正背对他,安静地睡在床上。

回过头,另一个衡南立在窗边,露出八颗牙齿笑着看他:“师兄,你看谁呢?”

说着,她毫无征兆地向这边走来,几个跳转,微笑地面孔猛然放大。

盛君殊不搭话,眉头一压,双肩灵火猛地窜起,女孩面部的笑容扭曲至破碎,瞬间向后退出数米,顺着月色泼出窗外,化为一片虚无。

黯淡的月色打在地铺消毒水泡过的惨白被褥上。

盛君殊半坐起来,紧盯着一动不动的窗帘拉了拉贴在身上的睡衣,回想一下刚才的一幕,倍感荒谬。

垚山两个内门弟子就躺在屋里,这拙劣玩意也敢上门撒野?

不过……等等。

这木屋有古怪,他刚才看到了两个师妹,同一时间,师妹是不是看到两个他呢?

他立刻推衡南肩膀,衡南瞬间睁圆眼睛,戾气盈满,一个翻身,盛君殊一偏头,堪堪避过她甩过来的巴掌,扣住她的手腕。

“……”衡南睡得沉,身上软,让他一捏,眼里迷茫了一瞬,彻底醒了,两人对视了半天,盛君殊强忍住笑,“你听见什么了?”

衡南木着脸抽回手:“你说我自私,懒,不给你洗衣服做饭。”

“还有呢?”

衡南瞪着他,咬牙启齿:“又老又丑,屁股下垂,没一点女人样,不让碰你还懒得碰。”

好了,盛君殊现在觉得“男人的腥臭”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衡南翻了个身,情绪平息下来,感觉冷汗湿透了睡衣,风一吹很凉。

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怨灵套了盛君殊那副壳子,只要用这张脸,这个声音,还是能轻易地调动她的情绪。

盛君殊在她身旁躺下,忽然从背后轻轻靠住她,气息吹在她耳尖上:“衡南。”

‘“干什么?”她有些无法忍受,往前蹭了一点,他再度贴过来,认真地问:“你实话实说,我身上有没有什么味道。”

衡南顿了顿,回头埋在他怀里嗅嗅。阳光下的松树混合着最平实的香皂,让入夜放纵的一点汗意搅成一股令人眩晕的味道。

盛君殊倒吸一口气,一把按住衡南的脑袋。

她拿犬齿咬在他锁骨上。

“师兄。”

盛君殊看着窗外熹光,不敢松手,好言相劝,“天快亮了。”

肖子烈应该快起来了。

“我闻了。”

“嗯?”

“我闻过了。”衡南含糊地说,发梢在他胸口蹭得痒痒的,“师兄也帮我鉴定一下。”

“鉴定什么?”

“下不下垂。”

“…………”又来了。

*

苗西的冬天,天亮得比清河更早。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肖子烈边穿外套边出门,一见盛君殊就翻白眼:“你们俩昨天动静也太大了吧。”

盛君殊瞬间心跳停止。

倒是衡南含着点冷笑问:“你听见什么了。”

盛君殊拽了衡南一下,但已晚了。

肖子烈说:“吵架啊。都几点了还吵,你一句我一句的,让不让人睡觉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半夜吵架。”

他看着两个人对视一眼,仿佛在进行扭扭捏捏的眼神交流,咳了一声:“你们俩这是又和好了是吧?”

他就不该多嘴。

盛君殊没说话,指了指头顶。

肖子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小木屋上方的古槐树遮天蔽日,打卷的枯叶将落未落,风中簌簌。

山中鸟雀叽叽喳喳,但这棵树上却一只也没有,树下这块地,阴冷也寂静得吓人。

“槐木是木中之鬼,阴气重,容易引人入梦。‘南柯一梦’那个典故就是在槐树底下。”

肖子烈悟了:“所以昨天我听见的其实不是你们在吵?”他转而指了指树根,压低声音,“实际上是这两位……”

正说着,苟三叔搓着手哈着白气上山,先担忧地把大家脸色探看一遍,由忧转喜:“我这就放心了。先前这一块附近的屋主,夫妻吵架闹离婚,要不就是病了伤了,住不下去都搬走了。请过道士神婆,自己倒被吓一跳,唉,都是骗子。”

这几个人面色如常,没被吓到,兴许是真有两把刷子。

他的招呼马上热情许多:“我要了羊肉锅子,来来,咱们去饭馆吃。”

路上,衡南小声问肖子烈:“所以你昨天晚上是真在听音乐吗?”

肖子烈的睫毛霎时顿住:“草,难道我耳机没插.进去?”

关键他不仅听音乐,三点多他还看了个小电影!

他慌忙翻看手机,师姐抿唇一笑,走到前面去了。

肖子烈看着师姐飘然而去的背影,又踩着雪艹了一声。

盛君殊正在问苟三叔阴婚女主角的情况,“……多大年纪?”

“属虎的,刚三十一没的。”

盛君殊顿了一下,委婉地说:“都三十一了,也不算早夭。”

一般情况下,父母为寄托对青春期早夭儿女的心疼和思念,才会”结对子“”配阴婚”。

苟三叔说起这事,却满脸怨气:“就是说,都三十一了,还没结婚,在我们这,三十一孩子都上小学了。生前她爸妈就急,催催催,不结婚,硬熬成笑话。”

盛君殊说:“她是在海市读博工作吧,大城市的女孩,晚结婚很正常。”

“可她不是大城市的女孩啊。”苟三叔埋怨,“苟慧不就是我们这苗西大山里土生土长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