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这个幻境,其实是衡南的心魔。

“哗——”盛君殊抱着衡南跃出水面,水珠不断地从衣角滚落。

风吹过来,湿衣有点凉,他把衡南调转了位置,向上颠了颠,边走边出神想。

事情要再倒回住在苗西小木屋住的第一天。

两个普通的冤鬼,竟然可以伪装成和他、和师妹一模一样的幻影,这么强的技能,这在以前的捉鬼经历中,似乎从没遇到过。

将阴婚彩礼退还给双方家长时,男方零碎的物件中,夹杂着一枚镜子的碎片。镜子为青铜质,浑然一体,背后镂雕花纹,花纹里浸着铜绿,甚至泥泞青苔。

这么一片质地坚硬的镜子,碎得很诡异,它是王勒生前在地里捡的。

捡的——原本长埋于地下的器物,不慎重入人世,也未可知。

师父曾经提过,除了威天神咒召出的三驾马车,可以窥“神”的几道幻影之外,现世与传说中神界的联结,只剩下神器的碎片。

现世的神器,天有天书,地有地煞。

地煞,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双影。

双影,顾名思义,对影成双。

镜和倒影,原本就脱不开干系,镜里镜外,恰为双影。

假如那天他看到的镜子的碎片,就是传说中的“双影”,那么两个手握双影碎片的冤鬼,能复制另一个衡南、另一个盛君殊半夜吵架,原也说得过去。

地煞已经碎了。有一个碎片,必然有其他的碎片。与行尸对峙的那一天,黑影声称自己把门派至宝送给了衡南,埋下了一枚种子……

那么假如,被放进衡南胸口的是双影的碎片,那么……

盛君殊目光一凝。

天书是洗髓之灵火的源头,依靠天书的力量,垚山的弟子由人变成了超越人的存在,成为阳炎体,得双肩灵火,获得永生。

如果说天书有使人长生之力,那地煞的作用,大概是创世之力,随心所欲地复制,再复制,将活人,活物,甚至于记忆中的虚幻全部变为现实……

依靠这样的力量,衡南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重建出了一个爻山。

这也能说明,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幻境如此真实。

因为师妹记忆中的一草一木,同时也是他记忆中的师门。

师妹记忆中的君兮,白雪,甚至被杀死的烧火人,也就是他认识的君兮,白雪,还有失踪的烧火人……

可唯有一点……

盛君殊的目光落下,衡南驯顺地被他拦腰抱着,贴在他胸膛上,脸色在阳光下白得透明,眼珠却泛出虚晃的黑:“师兄。”

“怎么?”

她别过眼,小小声说:“我把你衣裳弄湿了。”

……衡南无意识地复制出了白雪,君兮,烧火人,甚至是丹东,可独独没有他,所以是一千年后的盛君殊踏入幻境,代替她记忆里的他站在这里。

即使可做世界的主宰,即使在不断被他撞破最不堪面目的噩梦里,她也不愿意要一个虚幻的,她想象中的盛君殊。

他开始自我安慰了。

这是不是说明,做了一年打打闹闹的便宜夫妻,一千年后的他,终究还是在师妹心里投下了那么一点影子?

盛君殊默了一下,抬脚点开她房间的门:“湿了就湿了。”

盛君殊把她轻轻放在床上。衡南的衣裳贴在身上,轻薄,一见水,显了**的曲线。衡南低下头,尴尬地别了一下**的黑发,左手若有似无地在胸前挡了一下。

她尴尬,主要是因为盛君殊把她放下之后,竟然半天没有起身,而是半撑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这也太异常了。

衡南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确实毫无避讳地盯着。

那抹永远也捕捉不住的清明的目光,正顺着她的脖颈滑落,在她身上慢慢浅浅,拉出痕迹走了一遭。

她混乱想着,红云抑制不住地蔓到耳根。

“你去跟师父说。”盛君殊深思熟虑半天,终于开口,“让师父替我们赐个婚吧。”

衡南像被惊雷击中,睁大眼睛看向他:“你说什么。”

“找师父,给我们,赐婚。”盛君殊耐心地拨了一下她额前湿发,瞳孔很黑,规整发丝的神情异样专注,“听明白没?”

既然他是噩梦的源头,干脆一切由他来斩断。

直接早点定下来,省得衡南心不安……也省得他辩解麻烦。

但出乎他意料,衡南的表情却冷淡下去,并不高兴的样子,眉梢眼角像结了层霜花:“为什么。”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硬着头皮接:“我……对你负责。”

衡南的脸色迅速涨红,不知是羞,还是恼怒。

手将胸口的衣服攥成一团,雪白的手背随着胸口剧烈起伏,她的声线和目光却掩在怒意下面,出奇的冷静,“师兄救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不要你负责。”

话音未落,盛君殊太阳穴突突跳动,抓住双手一拉,整个儿压上去,在少女的颈侧上吮了片刻。

衡南两手腕都让他紧紧攥着,慌乱下挣出数道红印子。

刺激像针扎一样,过载了。

盛君殊放开她:“现在行了吧?”

“…………”

“你不要推辞了。”盛君殊已经破罐子破摔,近乎恶毒地扼杀她未出口的话,一把把刀塞进衡南手里,扶正,“已经违了伦常。要么你把我眼睛剜掉,头砍掉,要么听师兄的话,来,自己选。”

湿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盛君殊拉了下领子,又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忽然想到什么,俯身,衡南下意识举着刀向里缩了几下,眼睛黑黝黝的,目光似受惊的鸟。

“……忘了问你了。”盛君殊见她躲闪,勉力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如果是,此事另当别论。”

衡南懵了一下。

垂下眼,好半天,晕红生靥,极慢地摇了摇头。

“你的裙子谁撕的?”

衡南腿上一凉,低头看,盛君殊两指正揭着脱线的裙子一角,她神情一变,一把将裙子拍下去,死死按着,脸上的红褪尽了。

盛君殊的表情半晌没动:“你杀的那个人?”

“……”

“为什么不解释就往水里跳?”

“……师兄我错了。”衡南神色恍惚地咕哝,睫毛颤抖,开始咬自己右手拇指,手指让盛君殊一把抽出来。

“错什么了?”盛君殊用力捏着她的手,力道很重,痛感拉回了神智,“你和别人,师兄都信你。”

他沉静地看着她,近乎温柔地说:“但衡南,你要告诉我,逃避没有用。”

衡南的目光又颤抖着划过他的面庞。

他压下心里一阵阵疼,慢慢来吧,也不奢望一次性到位。

转而从怀里掏出那把匕首,搁在床头柜上,“给你捡回来了,好好配在身上,别随便乱丢。”

衡南吃力地双手拎起牡棘刀,忙从床榻上翻身下来:“师兄,你的刀……”

“晚点来拿。”盛君殊已经走出门了。

*

也不知道具体跳到哪一日,但总归是深秋时节,银杏成熟。

凉爽的夜晚,内门几个照例要在厚厚的银杏叶上坐成个圈,围着篝火剥银杏清谈。

说是清谈,其实……因为盛君殊不加管束,而且经常不来,基本等同于吃喝玩乐,还有闲聊。

橘红的火星飞溅,用木头搭了个简易的烤架,下坠一只捆好拔毛的鸡。鸡在火上轻轻摇晃,皮已经泛出金黄发亮的色泽,烟雾带着浓香一起飘散出来。

“嘶,好饿呀。”白雪盘腿坐着,火光倒映在她凝脂般的小腿上,照亮靴子缘口的绒毛。她搓着干燥的小手,忍不住捡起棍子捅了一下火堆,“这只鸡特别能跑,据说能跑的鸡很香。”

“这是什么道理?”简子竹失笑。

“君兮说的。”明艳的少女横了他一眼,骄矜地转向旁边,顺带将鸡轻轻推得晃起来,吸了吸口水,“君兮,这算好了没好?”

“别急,我看着呢。”竹扇轻轻扇动,少年含笑的眼睛藏在背后,宽衣长袍在夜色中如雪,但是中间敞开,不修边幅,却掩不住狡黠领袖,颇有魏晋风流,回过头,“师姐你看,等着看它流油了,就是好了。”

楚君兮右边坐的正是衡南。

因为盛君殊留在她房间的那把刀,衡南坐在火堆边很久,还有些走神。

“君兮,我也是你师姐啊。”白雪仰着下巴,佯怒,“你每次只叫二师姐师姐,叫我就是连名带姓,凭什么啊?”

“也不看看你像不像个师姐样。”简子竹嘟囔。

“什么意思?”白雪丢掉火棍。

简子竹吓得双手合十:“意思是你长得年轻。”

“哼。”

“师姐……师姐?”

“嗯?”听到楚君兮在耳畔叫她,衡南才回过神来,凝神望他,脸上挂着早已形成习惯的淡淡微笑。

“师姐心情不好吗?”少年含笑,柔和地问。

“没有。”衡南宽慰道,“我只是在想术法的事情。”

楚君兮默了一下,又看了她一眼,眸里倒映着月色:“师姐,一会儿吃完饭等我一会儿,我跟你说几句话。”

衡南刚要开口,被一阵嘈杂打断。

“呀,流油了流油了……”火扑上来,白雪和简子竹手忙脚乱地把烤鸡从架子上放下来。两个人头碰头,各解一边绳子。

烤鸡好容易放平在台子上,白雪回过身去抓筷子。只听“呼”的一声风来,一个黑乎乎的毛皮油亮的动物猛地从台子上窜过,伴随着简子竹和白雪的惊叫:“我们的鸡,鸡!”

烤得金黄酥脆的鸡在地上滚了几滚,停了下来。

楚君兮站起,手里倒吊着一只硕大的动物。三角眼,竖瞳,嘴尖尖的,利齿露了半截,像狗,却比狗尾巴厚。

简子竹气极反笑,用火棍戳它的身体:“黄爷爷,黄爷爷,你怎么不放屁呀。”

白雪小脸气得鼓胀胀的,夺过火棍,跺着脚就是一通抽。

那动物两爪向下伸开,身体抻得极长,发出呜呜的叫声。

盛君殊洁癖严重,换衣服洗澡迟到。一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只是,看见那褐色狐狸的瞬间,他的步子停住,脊背猛然绷紧。

正此时,挨着打的狐狸也无意扭过脸,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对上了他。

幽幽的,充满怨愤与孤注一掷的眼睛。

——张森。

盛君殊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撩摆坐在衡南旁边,耐心地剥起一颗银杏果。

——幻境中第三玩家上线。

旧影(九)

“嗷嗷嗷——”稚嫩的叫声响起。

“怎么嗲里嗲气的, 小孩子一样。”鎏衣腼腆地说。

“我听着吱吱叫得像老鼠……以前见过被捕兽夹夹住的黄爷爷可不是这么叫的,嘶嘶的,可凶了。”简子竹说。

“我管他、管他怎么叫的……”白雪双目睁圆, 一只手臂打酸了,甩甩手臂,烧火棍换了个手,砰地挥出。

简易烤架下,火堆已经熄灭成黑灰。

代替烤鸡、四只腿捆在架子下面叼着的,是只蓬松皮毛都被烧成焦黑的藏狐,随着“嗷嗷”的几声叫唤, 被击飞出去,来回做钟摆运动。

到了白雪面前, 又被小姑娘打棒球似的一棍子“嘿”地闷回去。

已折腾到了半夜,明月高悬。

鎏衣忍不住小心地打了个哈欠。

简子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白雪闻声回头, 讶异地左顾右盼,发现师兄师姐还有君兮早就不知道何时走了。

留下的只有满脸不耐烦的简子竹, 还有耷拉着脑袋, 鹌鹑一样讨好地看着她的鎏衣。

“你们也想走吗?”白雪不高兴地问。

“不是, 不是的……”鎏衣急忙抬起手解释, 目光同情地落在藏狐身上, “它、它、它是有错,但牲畜又不懂道理,要不然就……”

“就怎么样?”

鎏衣急忙闭嘴摇头。

“你还打算怎么样?”简子竹没好气道,“就这么一直打, 打一晚上?”

“当然不了!”白雪大而圆的眼睛流露出兴奋的光,樱花一样的嘴唇翘起,“我们还可以拔它的毛,烧他的毛,掐它脖子,活埋它,或者……”

她支着下巴,似乎陷入沉思:“不知烤狐狸味道……”

她背后的张森猛地抖了下毛。

“哎,子竹,子竹你干什么呢!”白雪要拦,已经晚了,简子竹把那绳一抽,狐狸已经张牙舞爪地落在地上,从她飞扑的双手间窜出去,三两下消失在夜色中。

简子竹一把接住娇小少女打过来的拳头,“哎——师姐,我为你好,我是防止你变得更加变态。”

白雪瞪着他,哼了一声,收回了手。

今晚的闲聊大会,盛君殊是先走的。

待他一本正经地离席,再一本正经地同洒扫的大叔大妈点头致意,站在了房间门口时,停驻了片刻。然后,他不大熟练地左右顾盼一下,在飞速的心跳中,迅速推门摸进师妹房间,动作一气呵成。

屋里很黑,他随便捡了一根小蜡烛在肩上点燃,墩在床头柜上。

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衡南的一小块床帐,还有床上搁着的雪亮的刀。

就说是来拿刀的吧。

盛君殊有点矛盾地坐在床边,因为紧张,所以没什么表情,眼睫的影子在烛下晃动,叉起自己修长的手指,又分开,一个个按动关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屋子里还残留着一点幽幽的女孩的气味。

刀下还压着半件贴身衣裳,丝滑面料,皱成一团,泛着光。烛光下有色差,不知道到底是紫色还是藕粉,总归都是暗的,暧昧而含混的。

香味大概是从那而来。

心有一点浮,偏偏这时候,冰凉的手摸过他的脸。盛君殊瞬间就地起立,原来只是挂起的帐子滑落下来,擦过了脸颊。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把帐子挂回去。

正挂着,门口似乎传来些人声。盛君殊凝神细听,大约是衡南回来了。但说了一会儿,又半天不见进来,盛君殊觉得奇怪,放轻步子走出去。

隔着道门,隐约见两道人影晃动。

盛君殊没犹豫多久,眉宇微敛,一张符纸拍在窗上,就现出了门口一对男女的身影。

衡南身子朝着门,似乎被人叫住,正回头。楚君兮如雪的宽袍大袖被风吹动,十分飘逸:“师姐。”

他弯眼笑着:“等一下再进去。”

“怎么了?”衡南问。

“吹吹风,一刻钟的时间如何?”

衡南一哂,转了过去,抬手盖在楚君兮额头上:“没喝酒,怎么像醉了一样。”

“好凉。”楚君兮笑着说。

“凉吗?”衡南敏感地把手收回来,拢进袖子里,真像一个长姐一样温柔关怀道,“最近功法有不懂的部分?”

“当然有,不过都解决了。”

“那就好。”

两人似乎共同沉默了一会儿。

楚君兮又看着她笑:“师姐,今天的月亮好像特别圆。”

衡南略一思忖,暗道不好,尴尬地捋了下头发:“君兮,今天是你生辰?”

“对不起,师姐最近事情有些多……”

竟然没想起来。

“先祝你生辰快乐,礼物师姐下个月补给你。”

楚君兮开心道:“谢谢师姐。”

天上月落成霜,铺陈遍地。楚君兮的衣裳显得银白,两手相背而行,走得很孩子气。

但他生得钟灵毓秀,像是林间仙人灵物踱步:“过了今日,君兮就满了十五。”

衡南笑:“那你其实还大我几个月。”

“承蒙师姐照顾,十五生辰,唯一的心愿与师姐相关,要不要听?”

楚君兮向来这样,想一出是一出。衡南说:“当然听。”

楚君兮点了一下头,侧目看她,看了时间长了些,少年眼神中只含着最皎洁的狡黠:“愿师姐生生世世如意平安。”

衡南眼睫动了一下,似乎觉察什么。

“从君兮入门那一日起,直到现在,心中唯独有一个人。”他坦然地注视着她,弯起眼,“师姐当知道是谁,这秘密我告诉你啦。”

盛君殊心头巨震。

更糟糕的是,手底下扶着的窗“咔嚓”一声猛然向外开了。

*

“冷,冷,冷……”白雪搓着手关上窗户,走进屋内,坐在妆台前。

妆台有一面大镜子,镜子下面,整齐地伏着一排蝴蝶发卡,翅膀晃出耀眼的光晕。小姑娘侧着脸对镜子摘耳坠,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梳子顺着拆开的黑发一下一下梳着,发髻散落下来,鬓边黑发打着卷儿。

镜子里一张很娇美的脸,大而明亮的眼睛,浓密的睫毛,樱花样的唇,人中很短,脸也圆,因为这样的特征,总显得稚气,像雪塑成的娃娃。

即便是脾气很凶,也掩盖不了这瓷娃娃的魅力,总让人想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白雪似乎觉察到什么,嘎吱一声推开圆凳站起,扭过身,窗台上不知何时趴伏着一只似犬非犬的褐色动物,脸侧的毛皮烧得焦黑,正用一双三角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三角眼跟凶狠、猥琐等气质总脱不开关系,但奇怪的是,白雪不觉得它的眼神是仇恨。

当她走近的时候,它瑟瑟发抖起来,的眼下的皮毛湿湿的,凝成了一道泪沟。

“……至于么。”白雪抬起的手慢慢地放下,不太服气地说,“不就打你几下,见我就被吓哭?”

狐狸抬起头来——只是刚抬起头而已,还没说一句话,就视线倒转,凌风飞出去,“砰”地撞在墙上,险些摊成一张饼滑落下来。

白雪面无表情地拍拍手:“想起鸡,还是很生气!”

狐狸头晕目眩地站起来,喝醉了酒一样,哗啦啦抖了一圈颈上的毛。

“咦——脏死了。”白雪嫌弃地摊开手心,满手的狐狸毛和灰,她掐着张森的脖子拎起来,咕噜一声摁进浴桶里。

浴桶是她用的,水还没倒,留着点热气,漂浮的花瓣散发着香味,旋转着聚拢至一边。

“哗啦——”把它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