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向后一躲,碰斜了灶上那口大锅,沸水倾倒下来,盛君殊脑子里轰地一下,本能地一把她抱起来后撤了几步,水还是泼了好些在她腰上腿上,衡南一声都没吭,只管抖着。

盛君殊脑子一片空白,直接把她抱出去,扔到床上,见衡南要起身,指着她的额头警告:“别动。”

衡南不动了,看着他的眼神却很绝望。

盛君殊在屋子里翻了几下,这房间完全不熟悉,想起来问她:“烫伤膏在哪里?”

问完,他骂了自己一句,她那个样子,能回答才怪了。

“你在这等一会儿。”他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回去狠狠将刀一插,贴着她腰线刺进塌里,衡南的眼珠子都没转一下,直挺挺地躺在塌上,只惶恐地盯着他看,盛君殊又戳着她脑门喝,“别跑,听见没有?”

盛君殊飞快地从自己房间拿回了药膏,回来一看,衡南果真还乖乖保持着他走的时候的姿势,旁边一把大刀,连反撑着床榻的胳膊都没换一下。

盛君殊撩摆蹲下来,三两下把她宋裤卷起来卷过膝盖,厚得卷不上去了,他心想,何必呢?把她按在塌上,拽着裤腿直接往下一捋,把宋裤脱了。

衡南这才有些松动,少女宽松的亵裤盖着腿根,一双纤细白皙的腿交叠着暴露在人前,瑟缩了一下,似乎很窘迫地,不知道该藏在哪里。

盛君殊顿了顿,心软了。他伸手拉过被子,轻轻地把她没烫到的右腿还有左腿根盖住,以示自己别无二心,也让她不要多心。

过了一会儿,衡南定住了神,自己伸手按紧了被子,手心里全是汗:“师兄,我自己来吧。”

盛君殊默然无语地给她涂烫伤膏,一手握住她的脚踝,清凉的药膏,借由少年的指头,小心地敷盖在她小腿上。

衡南不吭声了,只是屏住呼吸,巴巴地看着他。

几处烫出水泡的,盖上药膏。还有红了没起泡的,手上剩点药膏,顺手抹在上面,揉了两下,衡南的脚背立刻紧张地绷紧,他猛然想起这是在幻境里,还是师兄妹关系,赶紧松开。

腰上还有一些,盛君殊撩起衣服看了两眼,抬起头,恰好对上衡南的眼睛,她惊了一下,避过眼去。

他把药膏往她怀里一丢,淡道:“能够着的地方就自己来吧。”

她腰上很敏感,碰不得,再摸就不得了了。

“谢谢师兄。”那双眼里的光缓缓地熄了,她也从那个瑟瑟发抖的状态中抽回神来,眼睛里的神回来了,似乎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想好了诡辩的理由,盛君殊已经抛下她去了厨房,把洒掉的水、歪掉的锅、掉落满地的碎瓷片全都处理掉了。

待他出来,衡南坐在踏上,趿上鞋子,又换上那副令他厌恶的善解人意的镇静的脸,站起来送他。

盛君殊绕过她,只是把床榻上的刀一把抽出来,吹吹刃,冷冷抛下一句话:“改天赔你一个新床。”

衡南看了他一眼,知趣地住步了,柔顺地垂头:“师兄再见。”

盛君殊闭上门,关于处事,关于待人,盛君殊今天不想教育她,也暂时不想跟她计较了。

他站在门口,刚回忆一下自己的行为,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师兄……”

他忙沿着窗户上那符纸往里看去。

奇怪,衡南休息了,将床帐都放下来了。还叫他做什么?

可随即又是一声,齿间咬了什么东西似的,声音很含糊,又冰凉。

随即他明白过来,那不是在叫他回来。

账幔顺展地垂下来,恰是个白色的投影屏,衣衫撩起来,细细一截腰肢,五指一闪,掌心压着在上面涂烫伤膏,臂弯屈起,形成一个三角。不过涂的姿势很奇怪。

半晌,睡伏下去,一只纤细修长的腿抬起来,在投屏上一闪,胳膊拽着被子的影子……然后腿又落下,声音渐起,是喊师兄,她从来没在床笫之间喊过师兄——声音很小,浓烈,又凉,蜜糖拉丝一样拉长了,淹没在轻轻的的喘息里。

荒唐。

荒唐……

她才几岁?怎么,怎么能——

盛君殊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竟给她叫得起了反应,脸红到脖子根,尴尬地掉头就走。

他能闯进去吗?他不能。他们现在什么都不是,连婚约都没有。

他差点想踹一脚门警告,但这种事情让他撞破,万一再把师妹吓得呆若木鸡,留下心理阴影怎么办?

门窗闭紧,屋里有木桶,井里冰了凉水,打上来,用竹瓢引着,解了困。

有些难受,干脆放凉水洗了个澡。

放了冰的冷气盘旋上来,吹动层层轻薄的麻纱衣裳。瘦长的手指向上合上系带,一路压住领口。展起领子,系紧腰带。盛君殊眼睛闭着,根根分明的睫毛垂着,脸上带着沐浴后洁的疏冷。

他在塌上静坐片刻,心里狼狈,站起身,决定去浮游天地找师父。

这世界白雪都有了,师父还远吗?

对着虚拟的师父清谈,也好冷静一下。

厚厚的落叶踩在脚下,遮天蔽日的云头快速飘来,晦明变化。

世界忽然又崩塌成旋转的雪片,一窝蜂地,龙卷风一般向上盘旋,不一会儿,又反向旋转着落回来。

盛君殊眼睫无谓地动了一下,两肩盖上青黑的暗色,薄雾在苍青的天穹上舞爪,覆住冷白的一弯月牙。

成了个夜晚。

变晚上倒没有什么……他看了看前路的竹林小径,默然掉头折返。

把他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就不对了。

竹林里面传来拖动的声响,有人挣扎着发出细弱的叫喊,出了水的死鱼一样,尽力拍打。

盛君殊顺手以刀尖挑开树丛,挑出个不规则的画框,画布上映出两个前后贴在一起的人影,抱得紧紧的,他差点以为是苟合的男女。

待看清是两个长头发的姑娘,盛君殊咬着牙,差点把刀丢出去。

后面的那个是衡南,看摆动的削齐的发梢和下颌。

她捂着前面那个姑娘的嘴,姑娘仰着头,一弯青白脆弱的脖子痛苦地支着,她另一手持一树枝,正在甩腕抽人……

持刀的腕,拿剑的手,用几分力气,他一听声音就明白。盛君殊的动脉正在突突跳动,浑身的火“轰”地涌上大脑。

下三路,君子不齿。

踩着女性的脆弱点攻击,最为阴毒,他这辈子最最看不上眼。放在过去,他眼里不揉沙子,就算动不了,他也绝对不可能与之亲近。

她……她到底怎么回事?

她十岁上山教导,养在师父膝下,日日都跟他在一块学习。盛君殊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刀向下压,他轻盈越过树丛,沉着脸走到那两人跟前,衡南无意间回头,顿时吓得后退几步,面色雪白,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前面的姑娘脱困,在月光下头发凌乱,涨红着脸,含着泪看了他一眼,半是怕半是臊地见了个礼,含胸跑掉了,帘子似的串珠装饰在身后相碰,莹莹闪亮,他才想起这是谁。

鎏衣。

就是那个据说身材不错,害他们吵了一架的鎏衣。

再一看衡南坐在地上,抖成一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平气和地提了一口气:“我说你什么了吗?”

衡南看了他一眼,眼睛很黑,眼里的光都是破碎的:“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错了……”

“……”盛君殊心乱如麻,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人设。

他一生爱憎分明,但脾气算得上温和,尤有耐心。只要不太过分,他都会忍一点。除了冤鬼,从来也没人被他吓成这样的。

“我不是还没凶你吗?”盛君殊忍不住提着腰带,一把将她拎了起来,“你害怕什么?站起来。”

衡南像个秤砣一样向下坠着,两只腿好像承不住身躯一样,踉跄了半天才勉强站住了。她也不认错了,低着头木然看着地面上的影子,两手抠着腰带上的穗子。

“这次怎么回事?”盛君殊问。

她不答话。

“你们俩有什么矛盾?”盛君殊又问。

她还是不答话。

“你跟我讲讲,她怎么惹你了?还有上次那个。”盛君殊觉得事情总有个前因后果,他试图引导她,把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你别怕,受了委屈师兄给你做主……”

衡南不抠了,只是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做这种事?”盛君殊刀背在地上猛地碾了一下,瞬间将树枝断成几截。

衡南让他的冷声发问惊得猛地瑟缩了一下,穗子从手里划出去,摇摆两下,绽开了黏在衣服上。

盛君殊顿时被后悔的情绪淹没,收了刀,心里极不是滋味:“问话而已……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可怕吗?”

吧嗒吧嗒的,是衡南的眼泪滴下来落在脚背上。

盛君殊一后背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简直要崩溃,拽过她企图擦眼泪的手握在手心:“你跟我说,师兄不骂你。”

“……”衡南的手在他掌心挣扎着,抽了好半天,抽出来了,她退了一步,没进黑暗里:“就是想做。”

“什么?”

她沙哑地重复了一遍:“不为什么,就是想做。”说完,她抬头以空洞而执拗的眼神看他。

盛君殊的表情讶然。

衡南的瞳子一点点颓丧灰败下去,到了临界点,淬上股美丽的恶毒的笑意。这样的恶毒,和沉静婉丽的她交缠在一起,好像张被打碎又强行拼合的违和的脸,无法统一。

盛君殊看着她,表情渐至于冷肃。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由于1.10有重要考试,本文停更至1.10,11号开始恢复正常九点日更至完结。给大家带来不好的体验,很抱歉~

旧影(七)

盛君殊觉得自己在做梦。

眼前的师妹有这么矛盾狰狞的脸, 就像天生怕腥的人脸上猛然被扔了一条鱼一样,即便他宽容,即便他的神思并不敏感, 也让他感受到了痛苦,感觉到了疼。

他深深看了衡南一眼,转身就走。

抽身,是他下意识的反应,是他多年以来避害的本能。

风吹竹叶,叶片抖动碰撞,飒飒作响。

正明亮的一弯月。

胸腔里却慢慢地, 沁出一汪粘腻的闷痛,他在夜色里吸入刀子般的冷气, 这冷气仿佛割开了喉管,不然怎么会漫出一股铁锈味?

他走得略微慢了些, 一面走,一面想。那种感觉, 就好像用力把胡乱缠绕在墙上的藤蔓拔除, 干净是干净了, 被侵略的砖石上留下了空空的洞孔, 它自己也碎成了块。

背后一阵清脆的铃铛响, 一股风急急地扑过来,他后背每一根汗毛都立起来,凝神等着,可那股风在离他衣角很近的地方猛然停下, 似乎是冷静了。

风吹过来,铃一直没响起过。

慢动作结束,万物声响回归,海啸没扑上来,就已黯然退潮。

但他闻到幽幽的一缕香,很纤细的,又敏感。

盛君殊目光一凝,银白的月光在他瞬间抬起的刀背上一晃而过,是“铛”的一声巨响,细细的剑身像软韧的蛇,层层盘旋缠绕在牡棘刀的刀身上。

绷到最紧,又圈圈弹开,带着劲风,暴戾地照着他削过来。

盛君殊身形一转,白色的衣摆旋起,软剑“嗡”地抽在空气里,因为气定神闲,或者气到冷笑,显得极其利落飘逸。后面那个却露了凶相。

因为露了凶相,所以显得更急,更没有章法,剑剑被刀刃接住,铛铛——铛铛,富有韵律的,她咬着牙,眼角沁得血红,最后一剑切着刀身过去。

师门共有的两个黄铜铃铛从系带一边滑下,掉落进了竹叶堆里,没发出声音。

盛君殊抓着断掉的半截系带看了一眼,怒了。

他一直是消极应战,不过抬抬手腕抵挡,现下一个回身,反手一刀砍上去,衡南抬剑应挡,双臂举过头顶。

那么多武器里,他为什么偏偏挑牡棘刀?同样都是开了光的神器,那桑剑让刀用力砍了一下,衡南下意识闭了眼睛,因为刀身带着的风已经切在她脸上了。

不过她马上睁开,将桑剑翻转过来,那双猫瞳,难以置信地盯着着上面一指宽的豁口,脸上逐渐充血。

盛君殊把她的剑废了。

刀向下收,坠重的生铁,刮破了风,在她腰间轻轻擦过,衡南身前一凉,惊叫了一声,慌忙拢住衣服,断掉的腰带沿着胯滑落,轻轻缀在地上。

“好玩吗?”盛君殊腰上也狼狈地垂着半截系带,面无表情地问。

衡南半是屈辱半是恼怒地看了他一眼,极快的一眼,盛着月光,很亮,马上低下头去,抿着唇喘气。

他的腰带和她的腰带不一样。盛君殊身上那细细的黄麻系带是个装饰,断了抽下来扔了就算了,他此刻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但衡南身上是个极随便的交领,全靠一件腰带支撑,腰带断了,衣服就散开了,她的手紧紧攥着,衣服在她手心皱成一团。

盛君殊看了她一眼,师妹低头抱胸,露出细细的一截后颈,瑟瑟发抖,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但他不会再被蒙蔽了。

他怀着这样几乎刻毒的心理,低头在地上挑了挑,捡起一根细长的树枝。树枝在他手里转了转,大概是刮风下雨从梧桐上折下来的,主干上还有更小的细枝,坠着枯叶,他随手把枯叶挥掉,轻巧地吹了吹灰。

“转过去。”他的目光越过树枝,黑峻峻的眼,落在她脸上,心平气和地说。

“……”衡南的目光也落在树枝上,闻言看了他一眼,眼里罕见地显了怯意和不安。

这跟她刚才捡起来的那根,很像。

“师……”

“转。”

衡南还是转了。因为背对着他,她大概是怕,一直深呼吸,脖子梗得很僵硬。

在她背后,盛君殊刚才那副冷厉的神情马上松弛了,仔细而迅速地把刮人的细枝全部掰干净,嘴唇微微一抿,大概瞥她一眼,瞄准位置,扬手一挥。

衡南的身子猛颤了一下,脸红到耳根,险些站不住。闷痛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她觉得吸进来的空气都是碎的,头一阵阵发晕,太阳穴一跳一跳。

大概是太紧张了。

紧张得差点昏过去。

“受不住了?”盛君殊冷冷道,同时无声地掰着一下树枝,几个折点都掰好了,拎着她的肩膀,贴心地找了一棵树,“来趴在这儿。”

一连照着她臀上抽了三下,抽一下掰一下,抽到第四下的时候,树枝终于不负众望地折断了。盛君殊心口那块郁气似乎出去了,擦干净手上灰尘,顺手把衡南翻过来:“欺负别人很爽快是不是?被别人羞辱是什么感觉,记住了吗。”

抬头一看,盛君殊愣了一下,就这么一会儿,衡南额前的头发都让汗水湿透了,黏在惨白的脸蛋上,下唇一圈浅浅的牙印,神情涣散,目光躲闪。

“……”

盛君殊不禁瞥了一眼地上的树枝。

太重了吗。

“……这事过去了。”盛君殊把帕子按在她脑门上,“别多想。”

衡南伸手接住,长久地看着,神情委顿。

盛君殊面色缓和,捡起衡南的断剑和腰带,顿了顿,尴尬地挂在刀柄,“……走吧,师兄送你回去。”

衡南双手拢着衣服,垂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月光拢在黑亮的发顶,银色的一圈。

盛君殊看她这幅模样,摸了下身上,也没有外套能脱,无声叹一口气,仰头看月。

这么肩并肩走着,心却静了,竟生出点情致来。

一个礼拜前,他和衡南还这样肩并肩走在海滩上。

似乎什么也不愿想。

衡南进屋了。

盛君殊辗转反侧半夜,干脆翻身起来。

主要是忧心自己下手太重。

他在衡南门口站了一会儿,刀身挑起窗户纸一个角,往里探看。

脑袋和胸口都微微发热,这种事情,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能干出来。

但他干了。

悄无声息。衡南屋里的灯已熄了。

盛君殊猛然向后退避数步,目光里流露出愕然。

从窗口里钻出来一大团夜色,宛如气球一般迅速膨胀,好像变成有生命的巨兽,占据大半天空,对他森森而笑。

随后是熟悉的地动山摇,眼前的房屋,树木,乃至天上的月亮,在轰轰的声音中纷纷化作旋转的碎片。

世界再度瓦解,又再度重建。

鸟鸣。丝缕日光落在盛君殊挡在眼前的手背上。

手背慢慢向下,露出深思的眼睫。

眼前,又变成一个白天。

树上的露水吧嗒一声从叶片上滚下,冰凉。石块嶙峋间有一个水潭,水波荡漾开,倒影的天际便碎了。一只雪白的脚,脚尖踢着水面,甩过来的水珠折射出光晕。

盛君殊基本上猜到坐在石头上的是谁。

他关心的是另一边。

慢慢扭过头,清澈见底的水面陡然晕开一抹深红。

血像溪流一般汩汩留下,黑色短打、体型庞大的男人,双目瞪圆,晃了晃,从石面上一头栽进潭中。巨大的水浪轰然抬起,水花落下时,露出石头上坐着的少女窈窕的身影。

她双脚浸在水中。

削齐地黑发上挂着水珠,眼角淡漠,正用手指慢条斯理地揩去匕首上的鲜红,随意地俯身涮了涮手指,抬起头来,无意间正与盛君殊眼神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短,休息好以后多更哈~

旧影(八)

盛君殊早做好心理准备, 所以并不意外。他甚至先走神回忆了一会掉进水里那人的身份。

青鹿崖上活动的人并不多,除了内门几个年轻人,就是负责烧水洒扫的普通人, 大都上年纪,像刚才那壮汉一样,穿黑色短打,系黑色腰带。

仔细想想,原来好像确实丢过这么一个人。

他对这件事有印象,是因为爻山的账务也归他管,作为一个勤俭持家的大师兄, 年末核结工钱,多出几两, 就是少了一个人。问了一圈,没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向。

他上蜉蝣天地禀告师父, 丹东就闭目捻须,微笑不语, 频频点头。盛君殊感觉奇怪, 不知道师父他点什么头, 左思右想, 凑近了仔细一看——师父哪儿是在首肯?他鼻间传来了细微的有规律的鼾声。

他只得回去, 就当这个人是自己跑下山去了。

现在盛君殊才知道,不是。原来此人沉在他面前的江水里,死在他好师妹的手上。

衡南手里紧紧攥着匕首,似乎把那当成唯一可信赖的工具, 黑沉沉的一双眼睛看着他,难以置信,眉头轻蹙了一下。慢慢地,那目光挪开,看着远处的树,她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嘴角,似乎在嘲讽自己的运气。

然后她垂下眼去,上睫毛盖在下眼睑上。

盛君殊刚要动,衡南动得更快,匕首用力向后一丢,人像是融化的雪从山上坠下似的,转瞬从石头上滑进了水潭里,水面上只剩几个浮起来的气泡。

盛君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深秋的水冰冷刺骨,阳光被厚重摇晃的水面过滤成梦境般的淡青色,水浪一条一条的亮痕,从衡南紧闭的眼皮上掠过。她的头发在飘着,绽开绒花一般。子宫内的婴孩抱着膝盖,倒置蜷缩成小小一颗流星,坠落下来,拉出一道密实的白线。

不过这流星中途让人兜住,打了个转,搂进臂弯。

往反方向拽去。

时至今日,盛君殊总算明白这幻境到底是什么。

世界的崩塌和重置看似随心所欲,一会儿白天一会儿黑夜,却没有改变爻山一草一木,只改变他所处的位置。

两次场景变换,像是按了快进键,从蝉鸣阵阵的酷暑,跳到枫林尽染的深秋。按照这样的思路,跳过去的部分,应该是不重要的。留下的部分,才是这幻境想要表现的。

留下了什么呢?

加上前两次,这已经是第三次让他撞破衡南处事的另一面,如果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这巧合对他来说,除了让他血压反复升高,没别的作用。但对衡南来说,恐怕就像一连串荒诞的醒不来的噩梦。

——噩梦。

梦没有逻辑可言,可在时间和空间中随心所欲地跳跃。

梦也折射了潜意识里的最大的恐惧和隐忧。

对家庭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屡屡因为梦到父母离婚而哭湿枕头。被高考折磨过的学子,毕业数十年还有可能做着在考场上答卷的噩梦。不善作弊的人,心有余悸,即使当场没被抓包,在噩梦里,却已经被心惊肉跳抓住无数次。

他想,即使这些秘密已经被她隐藏,永不见天日,可在衡南内心深处,依然恐惧着被他桩桩件件,全部撞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