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惯例?”于清瑶也不觉失望。说到底,四儿也侍候林华清有几年了,如果真不闻不问就让她叫来人牙子带出去,未免太过寡情。不管如何处置,反正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逐走四儿,已经合了她的心意。至于到底如何处置,就顺着林华清的意思又如何?

林华清也不多做装饰,直接就道:“之前在我身边服侍的三位姐姐年纪大了,我都是由她们在府里自己选了小厮,配出去的。不如,四儿也循这个惯例,配出去就是了。再怎样说,她也是服侍了我一场,我也希望她日后过得好些。至于人选,你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她有相中的,就叫一个妈妈回去说合,我再和母亲打声招呼,也成全一桩好姻缘,算是给咱们积积阴德。”

“夫君说得是,我这就去问四儿。”笑着应了,于清瑶转身而去。心里比之刚才更欢喜三分。之前,她本有意借事逐走四儿,而现在,得了林华清的话,她倒可不必费那一番周折。顺理成章地把那喜欢挑事的四儿送走就是。

因为心里高兴,连走路也觉轻盈。雪儿在旁偷瞄着她,捂着嘴偷笑出声。瞥了雪儿一眼,于清瑶勾起嘴角,却没有喝斥她。

绕过屋角,就听到后面传来吵闹声。正房、厢房两侧的小小耳房,是比正房和厢房都缩进去了一大截的,而且房子高度也要低上好多。像这样的房子,多是用作下人房或是仓库的。

这农庄内院的耳房,原本就是做仓库的。现在就收拾出来给奴婢妈妈们住。而四儿、五儿,因为是一等丫头,所以住的是正房左侧的耳房,只单独两人一间。至于正房右侧的耳房,原本是柳絮和雪儿住的。现在,倒只住了雪儿一个。

因为缩进一大截,所以耳房前,便另有一处小空地,从院里的角度看,这里倒是个隐蔽之地。而此刻,在那小空地上,就围着几个丫头争吵不休。

“我呸真当自己是天色国色了不成?瞧你那张脸吧黑炭头似的,也想攀高枝,住到厢房去?你做梦吧”四儿的声音很是尖利,虽然声音并不高,可是却十足的刻薄。

于清瑶听在耳中,不由皱眉。若说是香坠,倒也罢了,这话,怎么会绕到妞儿身上呢?

皱眉,她却不急着上前,只是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听。

“四儿,你快不要再说了。这样的话,仔细让人听去…”劝人的是五儿,虽然有时发木,可是五儿到底也知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可偏偏四儿不领情,竟是一把推开五儿:“怕什么?四爷最近都在前头书房里,难道还会突然回来吗?小黑炭,你瞪什么瞪?我说的就是你”

定定瞪着她,妞儿咬紧了牙,到底还是忍不住骂道:“只有你这样龌龊的人才会把人想得和你一样脏”

“我脏?我龌龊?我呸,你要不是生了同病相怜之心,护着那死丫头说什么话?”四儿骂着,眼角一转,已经伸手去揪在旁垂泪的香坠。

“你个死丫头,既然有胆子去献殷勤,就不要哭看你这张脸,四爷还怎么有心思喝什么雪梨汤呢?”伸手扯着香坠,四儿毫不客气地拍打,“你以为凭着自己这张脸就能攀上四爷了?也不撒泡尿照照,别说你,就是你那个…”

五儿及时猛咳了一声,四儿顿了下,又接道:“爷在外头的红颜知己多了,瞧得上你吗?”

香坠哭着,声音虽仍是怯生生的,却到底还是反驳道:“你自己有那个心思,就看谁都有那个心思…明明我找张嫂,是太太吩咐的要不然,你就去问太太…”

“你个小荡蹄子,又拿太太来压我”四儿气得跳脚,“太太才进门几天,知道四爷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吗?四爷他啊,压根就不喜欢吃这些甜水甜汤的…我告诉你,四爷喜欢什么,只有我和五儿这样在爷身边呆了几年的人才知道。你以后,别再自作主张…”

虽然骂得凶,可偏偏却没有一句话是反驳香坠说的那句“你自己有那个心思”的。

香坠扬声叫道:“我没自作主张四儿姐姐,你虽是比我们进府早,可也只是个丫头再高还能盖过太太去?就算是有一天,你住进厢房了,也不还只是通房丫头…”

香坠这一句,是彻底捅了马蜂窝。四儿眉毛一掀,直接揪住香坠,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你个贱蹄子敢这么编排我别以为现在你和那块黑炭联起手来了,就能盖过我去呸,啐你们一脸不知羞耻的…你以为咱们爷和那许呆子一样,是没见过美人的呆头鹅吗”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原本还强忍着怒气的妞儿再也忍不下去了。指着四儿,她恨声骂道:“好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自己不要脸也就算了,凭什么总要来攀扯别人?我忍气吞声,只为着安分当个丫头,你却…你等着”

说着话,妞儿掳起袖子,转目四下张望,突然直奔一旁竖在墙角的扫帚,竟是一把抱起那专扫院子的大把竹扫帚,转身往四儿身上招呼过去。

四儿骇了一跳,慌忙闪避。虽然也常和一群小丫头闹别扭,也有撕打的时候,可哪有人像妞儿这样竟直接拿起这么大的扫帚打人呢?

别说四儿惊到,就连看热闹的雪儿也惊得张大了嘴。瞪眼瞧着,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醒起自己是在偷瞧,忙捂了嘴看向于清瑶,在瞥见于清瑶嘴角的笑时,她才松了口气,安下心来。

于清瑶冷眼看着,也不上前阻拦,眼见四儿躲闪不及,被那扫帚接连在身上拍了两下,就连离得不远的五儿和香坠,也被那竹枝扫到脸面。只骇得捂着头闪躲,生怕刮得脸也破了相。

到底那大扫帚太大了,在耳房前的小空地上,乎乎几下,就把四儿几人赶了出来。

“死黑炭,你要作死了”四儿尖叫着,抱头跑出来。才跑了几步,就看到前面的裙摆、脚尖。立刻怔住,脚步一顿,她抬起头来,看清来人,立刻变了脸色。

“太、太太…”虽然刚才说得嚣张,可是突然间看到于清瑶,她却又有些怯意。

跟在她后面跑出来的香坠和五儿,也惶然看着于清瑶,难掩惊色。反是追出来的妞儿,脸上并无惧色。

“太太,”看看于清瑶,妞儿虽不再舞着扫帚,却也没有立刻丢下“凶器”。反倒是挺着胸,直愣愣地说道:“太太,我知道我做错了。又没尽到丫头的本分。您要罚我,我也认了…”

瞥她一眼,于清瑶淡淡笑道:“你是有错怎么,那扫帚不重吗?还不放下…”睨着妞儿,于清瑶的嘴角仍忍不住扬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非要挥着扫帚动粗,有什么好的?既然这么喜欢那扫帚,那以后的一个月,这院子就由你负责打扫了,若是扫不干净,我可是不饶你的…”

也不等妞儿应声,于清瑶目光一转,落在四儿脸上,“四儿,你跟我进来…”扫过五儿和香坠,她拔高了些声音:“其他的人都外面候着,一会儿,我再一一发落。”说罢,也不看四儿,于清瑶缓缓走近耳房。听着后面跟上来的脚步,她的嘴角微微翘起…

第三十六章温言软语中立威

耳房中,没有内、外室之分,一进屋就是卧房。两张架子床相对而设,除此之外就是一张桌子、两张木椅。桌上零乱地摆着一些胭脂水粉,一块菱花镜映出于清瑶的面容。

目光在那水粉色,上印“桃花阁”的胭脂盒上一扫而过。于清瑶的嘴角微微翘起。这“桃花阁”的胭脂倒是出了名的,据说是上了春日最艳的桃花瓣研磨而成,单只一小盒就要一两银子。于清瑶自己也是用的一样的胭脂。

没有回头去看四儿,于清瑶的目光转向那床上的帐子。其中一张床上的帐子,虽是旧了,可是那纱帐的料子却是上好的。想来,应该是林华清换下来的帐子,被四儿拿来用了。

抿唇微笑,于清瑶坐在椅子上,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低头站在面前的四儿。四儿垂着头默不作声。起先,还算镇定,可是在无声沉默中,却越来越不自在。

偷瞄了眼于清瑶,她低声道:“太太,刚才的事,奴婢是有错。可是奴婢也是被那两个丫头气到了…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一点规矩都没有。既然太太叫雪儿把那丫头带来叫奴婢调教,那奴婢自然要尽心尽力。可不曾想那张妞儿却不知好歹,反倒和奴婢吵起来…”

声音稍顿,四儿看看于清瑶的脸色,见于清瑶仍是笑吟吟的并无异色,才又说道:“当然,也可能是奴婢说话说得重了些。不过奴婢也是求好心切,这才…”

四儿说起话来,口舌便利,看似在认错,可字字句句都是在为自己开脱。于清瑶默默听着,也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笑着。直到四儿说得口干舌躁,才笑着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被问得一愣,四儿迟疑了下才低声应道:“奴婢上个月才过了十七的生日。”

“哦,比我还大上一岁呢!”于清瑶淡淡地说了句,声音柔和,语气也是带着笑似的。

四儿更加摸不清头脑。抬眼瞥了眼于清瑶,她心里突地一跳,想起一个可能性,就压不下心头狂喜。“太太,奴婢自十一岁入府,就一直在兰院侍候四爷,对四爷的一切喜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哦,是吗?那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我想,你侍候夫君这么多年,也算主仆感情深厚了…”于清瑶淡淡说着,望着喜形于色的四儿,忽然接着说道:“这样,你出嫁时赏的赏银,就比从前的几个丫头多上一成吧!也算你这些年没白侍候四爷一场。”

被一句话震得说不出话来,四儿身子一晃,差点就跌倒在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道:“太太,你说什么?什么出嫁?谁要出嫁?”

“自然是你了!”于清瑶笑着,温言道:“你如今年纪也大了,虽然没你在身边侍候也怪舍不得的。可再怎样,我们也不能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啊!”说着话,她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映在窗纸上的人影,眼中笑意更盛。

今天,就要让这几个丫头都听听,知道这个家里她这个主母说话还是说一不二的。

“太太!”叫得大声,四儿惶急地扑跪在于清瑶面前,颤着声音问道:“您,您也要把我配给府里那些小厮?这、这…四爷知道吗?”首发。

“四爷?”于清瑶奇怪地看着四儿,和声道:“四儿,这是内宅的事情…我知道,夫君之前的几个丫鬟,大了都是自己在府里挑的小厮,再求夫人恩典。你放心,我不会强迫你嫁给哪个,你自己尽管选人。如果选好了,我就写信回府知会夫人,为你做主…你在侯府比我日久,府里什么人是好的,你自然是知道的。倒也不用我再与你一一列人选了…”

“不、不…”摇着头,四儿眼泪都要滚下来了:“太太,我不嫁!我、我一辈子都侍候太太和四爷…”

“四儿,你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这些做主子的再不尽人情,也不会耽误你的婚姻大事啊!你这样的话传出去,人还当我们做主子的对不住你们呢!”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四爷不会让我配出去给那些小厮的!”四儿仰着头,目中含泪,虽然算不上多俏丽,可此刻倒也有几分楚楚动人之意。

于清瑶却半分怜惜之色都没有显出,只是淡淡道:“四爷也不是那种不尽人情的人,他只会希望你过得好。你放心啊!”

林华清那般的容貌,又不像一般男人那样大男人,惯常会对女子说好话。就是对丫头、妈妈们,也一样和颜悦色。这样的男人,在深宅后院中,最是受丫鬟们爱慕,就如同她家五哥一样。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难怪四儿会有些想法。只是,可惜现在看来,林华清却没有这样的想法。

似乎是被于清瑶的冥顽不灵闹得心急难耐。四儿怯怯地叫道:“四爷待我不同于一般丫头,太太,你把我配出去,让四爷知道会怪你的。”

“四爷待你的确不同一般。你侍候他这么多年,他格外看重,一再说一定要按惯例为你找户好人家才行呢!”

“四爷真这么说?”四儿有些发怵,愣在地上,怔了半晌,突然爬起身来,往外跑。“四爷不会这么对我,他明明对我很好的…我要去问问,去问问…”

看着四儿的背影,于清瑶没有叫住她。只是眯起眼,哼了一声。

林华清那人,一惯喜言爱笑,只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说了什么,才让这丫头就此痴心妄想了呢!

慢慢站起身,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盒胭脂上,目光更冷三分。

才走出耳房,雪儿就迎上来:“太太,四儿她往正房去了…四爷他…”

“随她去好了!要出嫁了,想和主子叩头谢恩也是应当的…”于清瑶平声说着,脚步一顿,低声笑道:“雪儿,回头把我的胭脂换一换。桃花阁的胭脂味道太重,帮我换了茉莉香的。”

雪儿应了一声,也没多想。可后头的五儿和香坠却是抬起头来,望着于清瑶的身影,脸上难掩一抹畏惧之色。

似乎是才想到身后还站着两个丫头,于清瑶回过头,看着四儿和香坠,笑了笑:“今个儿是个好日子,你们两个,我也就不罚了。以后,切莫再生事端。”

两个丫头齐齐应是,忙跟在于清瑶身后。

缓步往正房里走。才走近,已经听到四儿的哭泣声:“四爷,奴婢一直都在您身边侍候着,您不是说奴婢侍候得最好吗?怎么…奴婢愿意在您身边侍候一辈子,您帮奴婢向太太说情,不要赶奴婢出去…”

“谁说要赶你出去了?”林华清的话让四儿面色一喜。可接着,林华清就说道:“不是说了,要给你配个好人家吗?四儿,你放心,你们太太是个心善的人,绝不会待薄了你。”

“太太…”四儿低声呢喃着,脸上尽是茫然之色。缓了缓,她又哭道:“不,少爷,你别赶我走!我、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在她开始叫“少爷”,一如许多年前一样时,林华清的脸色微微一变,可在四儿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脸色就立刻沉了下去。

猛地站起,拂袖甩开扑倒在他面前抱着他腿的四儿,林华清沉声喝道:“四儿,我怜你侍候我多年,才如此善待你,甚至让太太为你找个好人,你要是还这么胡搅蛮缠,尽说些有的没的,那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少爷,你不要这么绝情…这么多年,我对您…”四儿哭着去抱林华清的腿,还要再说话,林华清已经一脚把她踹倒。

抬起头,看着走进来的于清瑶,林华清的脸色还未曾缓和过来。“娘子,四儿的事你是怎么说的?”

“自然是按夫君说的,照旧例…”于清瑶微微笑着,柔声道:“我还特意和四儿说了,到时候多给她一成的陪嫁呢!”

“我不要陪嫁…”四儿叫着,爬起身来,又要缠住林华清。

林华清皱起眉,闪身避开。冷冷道:“娘子,我看四儿不想嫁人,也就算了,不要难过她。直接叫个人牙子来,把她带走好了…”

四儿骇得身体发颤:“不、不,少爷,别把我卖出去…我、我嫁!”四儿哭着,哽咽着声音叫道:“我嫁阿大!”

于清瑶皱眉,“嫁给阿大?”抬眼去看林华清,于清瑶也不说话,只看林华清是什么反应。

“嫁阿大?”林华清沉着脸看着四儿,目光越发冰冷。“四儿,你若要嫁,就趁早回京里,老老实实在侯府里挑个人嫁了。若要再乱打主意,就等着跟人牙子出去!”转过头,林华清温言道:“娘子,这件事就由你作主。如何处置都由你,我先出去了…”拂袖而去,林华清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门。

“少爷,”四儿凄厉地大叫一声,还要再追出去,却到底跌倒在门口。

几个丫头愣愣地看着,却没有一个上前搀扶的。就连五儿,都不近前。四儿把头靠在门边上,傻傻的,忽然突兀地笑了几声:“呵呵,你说过我侍候得最舒服,别人侍候你都不舒服的…”

于清瑶冷冷看着她,脸色仍是平静无波:“四儿,你到底做何样选择?想怎样,都随你啊!”

四儿身体一震,茫然回头,怔怔地看着于清瑶,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放声大笑。不可自抑的,久久不停…

第三十七章桃花美人眼带春

四儿到底还是被送回了京里勇义侯府。不是和林华清派回京里的人一起回京,而是专门打发了陆富贵送回去的。

于清瑶特意写了一封信让陆富贵呈给赵氏。信里自然不提那些事,而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四儿年纪大了,请赵氏帮着选人选嫁了,一切都由赵氏看着办就是。虽然信里写得含糊,可于清瑶心里却清楚,赵氏一定会召了四儿去问的。

她倒不怕赵氏问明了四儿的心思,就又把她送回来做林华清的通房丫头。虽然安乐侯现在已呈败落之势,可正经人家,也没有新

才进门不足两月,就急着给儿子送通房丫头的道理。赵氏那样精明,又一向看似宠爱林华清,更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是,到底她还存了别的心思,不想让赵氏知道更多农庄的事情。所以在四儿离开时,她刻意施展了一下小小的异能,让四儿在回话时说不清楚两个主子的行径。

想想有些可笑,似乎这段时间来,她的异能成了鸡肋,全无用武之地。可是,如今这院里她最大,上无长辈,林华清又是个随和的,她就是身具异能又和谁人去使呢?

送走四儿,农庄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几个丫头,除了雪儿一如往常,其他几个多多少少都带了些惧意。尤其是五儿,一向和四儿交好,凡事都是跟在四儿身后做的。现在四儿一走,她就好似失了主心骨一样,和其他丫头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些。

不过,这些事,对于清瑶来说倒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趁着天气好,她和林华清转道去了林华清交到她手上的那个农庄。原本还以为也和她的那个庄子一样,不过是五十亩种了庄稼的田地,再加上一座二进的小庄子。

等到了地头,才发现那个庄子的地,种的根本就不是庄稼。那小农庄,是建在山下,所占的地,有一半是坡田,种的则是桃树。如今桃花已谢,树上结满了青涩的果子。小的不过拇指大小,大的却已有婴儿的拳头般大。

虽然入眼一片深深浅浅的绿,可漫步在桃林之中,却已能想到夏末时,满山红桃灿烂如霞的情形。想来,必是入画美景,美不胜收。

“这五十亩的桃林,一年大概每亩能产四千斤桃子,五十亩就是二十万。除了各府上进的外,一年大概能收三、四千两银子…不过,现在庄上帐上挂的就不足千两了。其余的…”管事的老何说到这儿,忍不住抬头去看一旁看书的林华清,似乎是不知当不当说。

林华清虽是在看书,可明显也是听到老何的话的。抬起头,他笑了笑,淡淡道:“说话那么小心做什么?你家主母又不是旁的人!”转过头,他看着于清瑶,笑道:“这庄子我接手也有两年了,之前收的钱我都花了。所以现在只给娘子剩了个空壳。不过我想娘子不会怪我才是…”

瞥着他笑嘻嘻的表情,于清瑶只是笑,没有说话。

这庄子,林华清若是不交到她手上,她又怎么知道呢?谁知道,京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却在暗里赚了一大笔钱财?如今看来,京里那两间铺子,大概也是值些钱才是。

“今个是才来,我也不想看帐,回头你把帐送到我房里就是。”笑着吩咐了下何管事。在他恭声说,到时一并把帐房的银子封了送过去时,于清瑶摇头笑道:“何管事一直管着帐,对庄上的事知根知底的。而且既然夫君信你,我自然也是信你的。过些时日,桃子成熟了,也要请工人来摘,想来处处都是要用钱的,那银子,且就先留在帐上。我若没银子使了,再使唤人来取就是。”

何管事连忙应是,面上颜色又好看了几分。

对一个管事来说,若主母一来,就夺了他的权,就是没旁的心思,也要觉得丢人了。于清瑶心里知道,自然说话更加和颜悦色。

待何管事回完了事,于清瑶也不一起回庄上。只是闲闲坐在这半山腰上的亭子里,看着远处近处的桃林。越看就觉心中欢喜。

“春天时,满山遍野的桃花开,想来一定是极美的…夫君,你果然雅致,倒不愧风流才子之名。”她不过是顺嘴感慨,林华清却来了兴致。

“你才知道我是才子吗?啊,对了,娘子,你莫动…小子,快去庄上取我的画具来。今天正要画一幅桃花美人图。”

于清瑶闻言立刻笑了出来:“桃花美人图?哪里来的桃花?!”拿眼斜睨着林华清,她笑着问道:“我听说夫君一向只画美人的,难道我也入得画吗?”首发。

眼泪转流,玩笑之间自带出娇嗔妩媚之意。林华清笑笑,道:“娘子可不就是美人吗?我还记得去年春时,我…我画了一幅娘子的画像…”笑了笑,他没有再说下去。

于清瑶却又惊又喜,说不出心里到底是哪样更多些。“去年春?难道是那次相国寺的牡丹会?真的画了我?上次看,可没有…”

林华清沉默片刻,便坦然笑道:“那幅画,现在应该在可安手上。”

这个答案,是于清瑶之前没有想到的。一听到郭可安的名字,她不由怔了怔。想起那个意兴飞扬的少年,原本高涨的兴致便淡了几分。

她的画像,居然在郭可安手里。难道那个时候…

没有再想下去。于清瑶抬起头,笑着嗔道:“我不管,夫君这次一定要把我画得美美的。这幅桃花美人图,我却是谁也不给的…”

林华清一笑,转目看到奔过来,拿着画具的小子,忙招了招手。五儿几个也忙着帮忙摆开画具。于清瑶静静看着,坐在亭子边上,只是倚在栏杆上,慢慢地扇着罗扇。

林华清抬起眼,眯着眼看她,忽然笑道:“不要动!娘子,就保持这个笑容,千万不要动…”

前世今生,还真没有画师当着她的面来为她画肖像。于清瑶听得林华清的吩咐,果真不敢乱动,僵在当场,一动不动的。

若只是这样坐着,便也罢了,可手里的罗扇还举在胸前,脸上的笑还未曾收敛…

只过得不到半刻,于清瑶已经手酸脸僵,再也笑不出来了。

“夫君,”轻轻唤了一声,看林华清仍是俯首于画纸上,虽看不清画纸上到底画了什么。可看他笔走龙蛇,又时不时地凝神细想,或是抬手在那调好的颜料上轻轻蘸上一下。于清瑶只得收声。

只是,到底坚持不住,偷眼看看林华清,她把手垂了下来,抬起另一只手去揉脸。才摸到脸,林华清已经像头顶生了眼一样笑道:“娘子…”

骇了一跳,于清瑶不敢反驳,直接抬手举扇,抿唇微笑。只是,笑容却渐渐苦涩起来…

过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林华清才停下笔来。持着笔,他退后一步,细细审视片刻,微微点头。这才抬头看向于清瑶,“娘子,可要来看看?”

于清瑶扬起眉,打心底里开心。收起苦笑,垂下手臂,她站起身来,先丢开罗扇,轻轻揉捏着手臂。“已经画好了吗?你刚才没怎么看我啊!”

林华清一笑,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小子和五儿,纷纷窃笑,小子更是没遮没拦地笑道:“好叫太太知道,我家四爷画画,从来都是看在心里的…有句话说得好,是什么来着,胸什么…”

“胸有成竹嘛!”于清瑶笑着,可瞥向林华清的眼神却颇为不善。

林华清一笑,也不以为意,凑过来拉过于清瑶的手臂,轻轻揉捏着。

隔着春衫,他略带薄茧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手臂,带着微微的麻、暖暖的热度,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的亲昵,倒让于清瑶有些羞起来。

把手往回抽了下,于清瑶想要甩开林华清的手,却不想林华清拉得更紧。没奈何,只得由着他。走近那亭中的石桌前。低头一看,果然是一幅桃花美人图。

虽然现在山上没有半朵桃花,可这画中却是桃花眩目。不过,不是满山桃花。而是一株苍劲有力的老桃花。八角亭中,一个粉衣女人倚栏而坐。不曾因那一树桃红逊色半分。反被那片桃红衬出水粉如玉。只见她一手执扇,正回头凝目浅笑。看那眉眼,倒是她,可是画中女子,眼底眉梢,带着的春色却是有些陌生。

到底,她看着的是谁,让她眼中尽是喜悦?又是谁?让她笑得这样灿烂。

心中一动,于清瑶转目看向林华清,看着他温和的笑脸,不知怎么的,声音就有些打结:“夫君的画,画得真好…这般的传神,好似这样看着,画中人也似能从画中走下来般…只是,画得太好了!我哪里有那么美呢?”

林华清一笑,松开揉捏她手臂的手,却是揽住她的腰,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娘子可知这画为什么如此传神?”

“自然是夫君的画工了得…”避了避,于清瑶不由转目看向周围侍候的人。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几个人早垂眉敛目,只看着脚尖。

可他们越是这样避嫌,她反倒更觉一股羞意从心底升起。想甩开林华清,他却拉得更紧。

“娘子,我画得传神,便与你眼底含春,眉梢带喜是一个道理啊!”林华清低声呢喃着,手指滑下,牵起于清瑶的手,轻轻地一捏,“你明白的…”

明白?她明白什么?

转目瞥了眼林华清,于清瑶的心更加乱如一团麻…

真真满山桃花虽谢,却仍开在心上,一片艳色…

第三十八章 夜闻京中讯

自桃花山庄回到张庄,仍是同床共枕。虽然没有更多的亲密,可是头抵着头,脚并着脚,心里却另有一番欢馨。这样睡在一张床上久了,她竟已习惯了身边另有一个人陪伴的感觉。午夜梦回,静静看着身边的人,感受着他轻轻的呼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或许,就这样和这个人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了!

每当夜里,凝望着他的脸时,她总会这样地想。

可是这一夜,翻转身,她习惯性地睁开眼,却没有看到每一夜都能看到的面容。于清瑶忽闪了下眼,突然间就从迷糊中清醒过来。

翻身坐起,借着窗外的月光,看清空荡荡的屋子。不知为什么,她有些怅然若失。

虽然不知道林华清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可是这样把她丢在屋里,又全没交代…

心里有些不自在。于清瑶坐起身,披上衣服,怔怔地坐了会儿,突然起身走到窗前。

推开窗,月光如水披泄而入。今夜虽不是十五,可月明如水,让那并不十分圆满的月亮也看起来格外的明净。

已经快两个月了呢!成为他的妻…

垂下眼帘,于清瑶抿起唇,微微笑着,可心里却有理不清的微妙思绪。

有很多时候,她真的觉得林华清是…有些喜欢她的。可是,他的喜欢,是不是真的只对她一人呢?

揉了揉太阳穴,于清瑶没有返身回床上。反倒换了衣衫,推开门往外走去。今晚的月亮真的很圆,宁静的小院中,月光如水,让院落中也蒙上一层润光。

走到放在院中的两口大缸前,俯身去看,一团月亮映入水中,那两条鱼沉入水底,竟似枕着月亮睡着了一般。

好生无趣,于清瑶信手择下一根缸下探出头的杂草,伸在水中搅动不休。那两尾鱼晃晃鱼尾,却并不醒来。

于清瑶丢开那根杂草,转过头,静静望着院中,忍不住轻轻一叹。院中好生安静。除了偶尔自耳房中传出的酣声,墙角处、台阶缝里不时响上一声的虫鸣,便再无声息。

明明如此的宁静,可偏偏她却是了无睡意。偏了头,她放开异能,去听远处的声音…

手指轻动,于清瑶挺直了背,目光转向前院。隔着一道墙,可看到前院的屋檐。可她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从前院传过来的。

皱起眉,于清瑶绕到二门上,才发觉门上的门栓已经被拨了下来。静夜里,“吱呀”格外清晰。回过头,看看院里没什么动静,于清瑶才虚掩了门,往前院走去。甬道不长,走不到二十步,就到了前院。

停下脚步,她静静地听着正房一侧的书房里传来的声音。

自他们搬来农庄后,正房里就收拾了间屋子做林华清的外书房。此刻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

“林公子,我家世子爷叫我代他好好谢谢您。有了这一篇精彩绝伦的赋,他想做的事就更有把握了。”说话的人,声音很是陌生,于清瑶只是听了一声,就知道不是自己见过的。

“我和你们主子是什么关系,他还用说这一声谢吗?”林华清温言说着,可是声音里所充满的那股自信与傲然之气,却是于清瑶从没听到过的。

“林公子说得是,我家世子爷也说了,这个时候,可恨公子不在身边,让他做起事来只觉得被绑住手脚,不能得心应手。”说话的人叹了一声,“如果林公子在京中,只怕那恭平王如今也…”

“此言差矣!”林华清淡淡笑道:“荣安身边高人辈出,就是没有我为他出谋划策,他也胜券在握的。”

那人闻言,呵呵笑了两声,缓了一缓,才道:“我家世子爷在小人临行前嘱咐小人告诉公子,说是安乐侯的案子近日就要判下来了。大概是会被削了爵位,流放他地。而且,当年御赐的宅子、荫田,怕也是要被收回来的。不过还好,就是被流放,也只有安乐侯一家,那位田老夫人和她的丙个儿子,皇上念着旧情,允他们自行择居…还有,那位于大人,半个月前已经离京上任去了。”

虽然早就已经知道结果,可是突然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于清瑶还是忍不住心神一震。扶住墙,她靠住身边的墙,呼吸也有些急促。

只听得书房中的林华清顿了下,才平声道:“我知道了。还请转告世子,就说我暂时还无法回京。而且,我劝世子也不要自己呈上那篇赋,而要由看起来不是嫡系的官员上书。哪怕皇上为棉稻之争大发雷霆之时,还要请王爷出面为恭平王说情才是…”

“为恭平王说情?”那人惊讶地出声:“林公子,您没说错吧?我家王爷、世子这些年来就盼着这一天,怎么会在这时候还要为恭平王说情呢?”

林华清也不解释,只是淡淡道:“你只消把我的原话转话世子就是,其他的不要管,你家世子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那人缓了缓,虽然似乎仍有疑惑,却到底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深深一礼,便告辞。

听得里面的声音,于清瑶忙闪身又躲进通往二门的甬道门后。只听得脚步声自书房中走出来,然后在阶下顿住。敏感的,她觉得那人的目光似乎转了过来。心下惶惑,她下意识地把身体一缩。只听得林华清的声音拔高了一分:“这是我的家…”

虽然不知林华清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那人却是一声低笑,脚步飞动,忽地一下飞了起来,如一只苍鹰般飞上围墙。

于清瑶松了口气,还未缓下心神,林华清已经低声道:“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呢?难道…”声音一顿,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轻佻:“是想我了?”

有些哭笑不得,于清瑶推门而出,看着回眸笑看她的林华清,不知怎么,忽然就道:“我醒来,没有看到你…有些睡不着…”

虽然说得含含糊糊的,可是听在林华清耳中,他的笑容便更盛了几分。

走过来,握住于清瑶的手,林华清温言道:“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见于清瑶不说话,他就又道:“可能这次你们于家真的是一蹶不振了!被削了世袭了爵位,又流放外地…大周立国以来,被如此处罚的公侯,也不超过十人。说起来,也是安乐侯…”

“他站错了位。”于清瑶平静地说着,声音里虽带着淡淡的怅然,却并无多少情绪波动。

林华清看着她,目光凝住,想了想,才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是他恶有恶报。”

“恶有恶报?”于清瑶低笑一声:“你信吗?我那大哥,今日所得,不是因为他做过的恶事,而是在政治博奕中输了先机…”

缓了一缓,她望着林华清,温言道:“这,你我都很清楚。虽然我是一介女流,可有些事情,也是想得明白的。你之前也说了,我大哥是恭平王的最大支持者。他一心想做的就是能辅佐一位皇子,从而重现祖父的荣光。可是,他选错了人选。更或者说,他选错了时机…”

“此话何解?”林华清望着她,眼中闪着笑意,在月色下竟光灿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