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杨骁一直在流泪,无声地流泪,把他的一整只袖子都哭湿了。他只能陪着他哭,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就好像小时候他的妈妈拍着他一样。

李杨骁哭累了,好像趴在他肩膀上睡着了。迟明尧叫的代驾师傅很快就来了,隔了几十米打来了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

迟明尧这才把李杨骁从自己身上抱下来,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旁边,让他靠着自己。月光下的李杨骁脸上还泛着一些泪光,看起来更像一件精美的瓷器了,只是迟明尧突然有点不舍得把他打碎了。

代驾的师傅上了车,回头看了一眼李杨骁,问道:“睡着了?”

迟明尧阖上眼皮,有些疲惫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车子在空旷的马路上一路疾驰,李杨骁睡得很沉,一动也不动地靠着迟明尧,偶尔遇到颠簸的路段,他的头会一下一下撞到迟明尧的肩膀上。

迟明尧坐得低了一些,想让李杨骁靠得更舒服一点。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太以德报怨了,没做成,还得负责料理后事,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脾气这么好了?

他决定等李杨骁清醒过来要和他说清楚,这次的20万不能算数,下次的20万也不能退款,说好的事情就不能反悔。

车子停在宾馆门口,迟明尧拍了拍李杨骁的脸颊:“起来了。”

李杨骁没反应。迟明尧推了推他:“喂,李杨骁,醒了啊。”

代驾师傅回头看了看,问道:“这位先生喝醉了?”

迟明尧“嗯”了一声。

“我帮您一起把他送上去吧?”

“没关系,我自己来吧,这么晚辛苦您,快回吧。”

代驾师傅下了车,迟明尧盯着李杨骁,用威胁地语气说:“李杨骁,别装睡了,我不会抱你上去的,把你扔车里了啊。”

李杨骁仍然没有任何反应。迟明尧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的脾气要被李杨骁彻底磨干净了。他走下车,开了另一侧车门,弯腰进去,把李杨骁抱了出来。

李杨骁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就算被抱出来也没什么反应。

迟明尧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用力捏了下李杨骁的手肘:“李杨骁?!”

还是没反应。

他低下头,把脸凑近李杨骁的鼻端,没有呼吸!

“操!”迟明尧立刻把李杨骁放回到车里,拿出手机,给刚刚的代驾拨过去电话。手指划过屏幕的时候,他居然慌张地有些发抖。电话很快接通,他对着那边说:“师傅您回来一下,麻烦快一点!”

三十四章 笑意

迟明尧打完电话,迅速绕到车前,开了车门坐上驾驶座,努力定了定神,启动了车子,一脚油门踩下去,开出去了两百米。看到正匆匆往回赶的司机,他才踩了刹车,打开车门,他一边跳下车一边朝司机喊:“快点上车,去医院!”

司机跑出了一脑门汗,气喘吁吁地问:“是没呼吸了吗?那得先做心肺复苏啊!”

迟明尧已然被李杨骁吓懵了,听到司机这么说才反应过来,他立刻开了后车门,想把李杨骁抱出来。

“我先看一下。”代驾司机显然经验更丰富一点,他制止了迟明尧的下一个动作,上半身探进车厢,伸出手试了试李杨骁的呼吸和脉搏,说,“呼吸和脉搏还有,只是比较微弱。走,去最近的医院,来得及!”

“还有呼吸吗?”迟明尧急切地走过去,伸了一根手指凑近李杨骁的鼻端。

虽然极其微弱,但还有呼吸!

“上车!开快点!”迟明尧闪身上了车。

车子很快上路,一路疾驰。

迟明尧捏着李杨骁的手腕,感受着他微弱到若有若无的脉搏,急得冷汗都流了下来。他听着司机的话,小心地扶着李杨骁,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微微偏过去一点,手时不时地去探他的呼吸。

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却好像开了有一生那么漫长。郊区的路灯排列地格外稀疏,带着橙黄的光齐刷刷地迅速后退,偶尔闪过的红色霓虹灯牌,像救护车上快速变换的警报灯一样,看起来让人触目惊心。

所有快速闪过去的橙黄色灯光,都好像正在流逝的生命一样,因为抓不住而令人绝望万分。

“能再开快点吗?”

“麻烦再快点!”

“快一点,再开快点!”

车子终于停在医院门口,刚一停稳,迟明尧就开了车门,跳下来,把李杨骁抱出来,疾步跑进医院大厅。

值班的工作人员正打着哈欠整理材料,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被这一眼吓得困意全无。

迟明尧一身戾气,眼睛因为喝了酒而微微泛红,看上去阴郁得有些可怖,他皱着眉大声说:“酒精中毒!快点,请问朝哪个方向走?!”

他怀里的李杨骁正靠着他胸前,手无力地向下垂着,嘴唇上血色全无。

年轻的值班医生很快被叫过来,他让迟明尧把李杨骁放到病床上,扒开他的瞳孔看了看,又试了他的脉搏和呼吸,然后指挥着几个医护人员把李杨骁推进急诊。

时隔两年多,李杨骁再次因为喝酒而进到了医院里,先是做了心肺复苏,又被按着洗了胃,吐得昏天暗地。

时隔两年多,迟明尧也再次站在急诊室门口,听着里面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各种仪器发出的冰冷而机械的声响,烦躁地一次又一次去摸口袋里的烟盒。

他想起李杨骁在车上说的那句,我会死的,我喝了好多酒,可能会死的……那声音是有些颤抖的,带着哭腔,听起来那么可怜,他是怎么忍心继续做下去的?他说他可能会死的……他知道自己对酒精过敏?那他还执意去喝那两瓶酒?还要说自己酒量很好?!

——所以,在那个瞬间,他是真的想过要一死了之?!

妈的……迟明尧攥紧了拳头,他感觉到心头一阵没来由的火气,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现在不是有戏演了吗?不是有他帮忙解决陈瑞吗?不是在朝着他想走的那个方向走了吗?还想要什么?

紧闭的门打开了,一位护士走出来,看到迟明尧的样子,吓得怯生生地走过来说,他洗过胃了,已经没事了。

迟明尧点了点头,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松下来,疲惫地道了声谢。

护士给他递过一只手机,指了指屏幕说:“一直在响,是有人担心他吧?要不要接一下?”

迟明尧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又是宋昶,他直接按掉了。

那边很快又发来了消息:“在哪?回家了吗?”

迟明尧摁灭了屏幕,手机很快又震了一下:“杨骁你值得吗?你想过你爸妈的感受吗?”

迟明尧皱了皱眉,还是没理。

值班医生也走了出来,拿掉了脸上的口罩,走到迟明尧面前说:“你是他朋友?”

迟明尧点点头说:“算是吧。”

“这是喝了多少啊?普通人这么喝也受不住,他还酒精过敏,以后千万注意啊,不要再喝这么多了,这次是走运,发现得还算早,有多少人是这么直接睡过去的?”

迟明尧点头说:“嗯,他以后不会喝这么多了。”

“你也喝了不少吧?”医生皱着眉说,“这么重的酒味儿。”

“我没事儿。”

“那是还没喝出事儿,”医生摇了摇头,指着右边说,“那边有饮用水,你自己接点喝。要是他想喝水的话,”医生指了指门的方向,“给他接点温水。”

迟明尧应了声“好”,又问:“可以进去看看吗?”

“去吧,不过他刚洗完胃,很虚弱,最好不要吵到他。”

迟明尧点点头,道了谢,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只有一个护士在做最后的清理工作,见迟明尧进来,好奇地多看了他两眼。李杨骁正面色苍白地躺着床上,有几绺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迟明尧走过去,伸手帮他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的脸上还带着哭过的痕迹,鼻尖有些发红。迟明尧的脑子里突然又闪过李杨骁在《偷心》里的那张笑脸,生动到好像能照亮全世界的笑脸。

他弯下腰,伸手把李杨骁额前的头发全都抚上去,露出完完整整的一张脸,然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最后留下来做清理的大概是个实习护士,手上的工作还不太熟练,全部做好之后,她走过来,伸手探了探李杨骁额头的温度,然后对迟明尧说:“接下来几天好好养一下胃,最好能喝点粥什么的。”

迟明尧点点头,说了声“好”。

小护士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你是他男朋友吗?”

迟明尧抬起头看着她:“嗯?”

小护士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没什么。”

“有毛巾可以用一下吗?”

“啊,有,我去拿。”小护士很快走出去,拿了一条雪白的毛巾递给迟明尧。

迟明尧拿到卫生间把毛巾浸湿了,拧干水,推门走进病房里,给李杨骁擦了擦脸,把他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擦到眼睛的时候,李杨骁的睫毛抖了抖,但很快就安静下来。

一切做完之后,迟明尧关了房间的灯,坐到旁边的陪护床上,沉默地看着对面的李杨骁。他突然想起第一次遇到李杨骁的时候,李杨骁正从那辆被撞散架的小夏利上气势汹汹地走下来,对着他劈头盖脸的一通骂,还想起李杨骁对着一辆出租车,毫无预兆地笑出来,当时他还在心里骂了句“神经病”。

才过去了几个月而已,李杨骁就好像彻底变了一个人。

或许对他来说,被傻乎乎地蒙在鼓里,其实要比知道被封杀的消息要好得多吧?起码那个时候的李杨骁,虽然已经经历了很多不太好的事情,但依然有种不撞南墙心不死的架势。而不是现在这样,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迟明尧莫名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她病危的那些日子,她还是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明泰家居下一步的发展方向,直到他二叔把家居业务全部接手过去,并且彻底重组了设计团队,她才变得像个真正的病秧子一样,每天怏怏不乐地等死。

李杨骁想要的是什么呢?有戏演吗?像梁思喆一样,每天都有无数影迷发表连篇累牍的影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地分析他的演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会帮他实现的,就像当年他答应他母亲一样。

安静的病房里,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显得无比刺耳,迟明尧迅速按了静音,然后走出去接起了电话:“别打过来了,他睡着了。”

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接上话:“你们在一起?”

迟明尧走到窗边,问:“你以什么身份问的这句话?”

那边又沉默了几秒,说:“他喝酒了吗?”

“先回答我的问题。”

“……朋友。”

“好,既然是朋友,”迟明尧转过身靠在窗台上,“那就别试图帮他做决定,他不需要。”

“那也不能……”宋昶急切地想说什么,又很快住了嘴,吞吞吐吐地接上了一句,“他,他以后会后悔的。”

“他如果听了你的话,也一样会后悔。两条路,不管走哪一条都会后悔。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

“你们……”

“我会让他不那么后悔的。”迟明尧说完这句,就挂断了电话。

宋昶终于安静下来,没再把电话打过来。迟明尧进了房间,躺在陪护床上,腿支出来好长一截,怎么看都有些憋屈。

辗转反侧地躺到天色亮起来,迟明尧依然没睡着。他又有点想飙车了,去上次那个山上,一口气开到山顶再冲下来,把今天晚上憋在胸口的这股气顺下来。

但李杨骁还躺在这里,他没办法就这么一走了之。

算了,迟明尧叹了口气,坐起来愣了一会儿,然后下床,开门走了出去。

太阳还没升起来,空气尚且凉爽,迟明尧绕着路边走了半个多小时,这才觉得满脑子的醉意被晨风吹散了一些。

通往某个影视基地的小路上,几个女孩子蹲在路边,一边吃早餐一边说说笑笑,旁边放着的纸袋子似乎是特别定制的,印着一个演员的古装剧照。她们见迟明尧走过来,都抬头看向他,大概是把他当成了不出名的演员,肆无忌惮地拿目光打量他。等他走过去,还彼此交头接耳地讨论了一番。

迟明尧走了一个小时的路,才折返回去。李杨骁还在昏睡,呼吸比昨晚平稳许多,脸色也没那么苍白了,只是嘴唇看上去有些干燥。

迟明尧在陪护床边上坐了一会儿,见李杨骁的手机又闪起来,他凑过去看了一眼,见上面写着徐俊之,便接起来。

导演开门见山地说:“杨骁,今天难得迟到啊,上午排了你的戏,几点到啊?”

“他病了,”迟明尧说,“发烧了,今天的戏能排到明天吗?”

“哦……迟总啊,”听出电话这头是迟明尧,导演就算不太相信,也一口答应下来,“好好好,没问题,那杨骁今天就安心养病吧,我让统筹调一下时间。”

挂了电话,迟明尧把手机放到李杨骁枕头边,又走了出去。

李杨骁一直昏睡到九点半才醒过来,睁眼一看——雪白的天花板,被推到一旁的点滴支架,还有刺鼻的消毒水味,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医院。

头痛欲裂,胃里空得极其难受,嗓子也干到不能发声,李杨骁费力地用胳膊肘撑着床,支起上半身看了看——迟明尧不在,大概已经走了,于是他就又躺了回去。

他回想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发现自己居然都记得——喝过的两瓶酒,宋昶的短信,还有趴在迟明尧肩上大哭了一场……再后来,就觉得很困,像要被黑暗吞噬进去一样,然后就好像进入了拍戏的地下片场,有黑洞洞的摄像机对着自己,地上是湿漉漉的水渍,还有明晃晃的打光板,江朗坐在角落里的监视器后面,对着他高声喊:“补一下妆,待会儿再试一次!”

剩下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只记得又被按着洗了胃,把喝进去的红酒又吐了出来,难受得要死要活。

——疯了,昨晚一定是疯了。

迟明尧大概被自己吓到了吧?应该不会有兴趣再去睡一个疯子了吧?那就这样到此结束的话,其实也挺好的。

还有宋昶,他发的那条短信的意思是……他知道自己是靠着出卖肉`体换来了一个资源吧?还有他说要接自己回家,回哪个家呢?

李杨骁伸手在枕边摸了几下,拿过手机看了一眼,九点半了!

他瞬间条件反射性地一个激灵,整个人顿时清醒过来——迟到了!

他立刻翻出导演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接——导演可能已经开拍了,也是,拍电视剧的进程这么赶,不会有专门的时间等他的。他于是挂了电话,打算等一会儿再打过去。

然后他突然想起自己昨晚趴在迟明尧身上说的话,大概是说自己不想做演员了,不想进娱乐圈了……之类的话。

这几句隔三差五就会在脑子里出来遛个弯儿的话,昨晚居然被自己说出口了吗?还是说给迟明尧听的……他会当真吗?

他有时候倒真想这样试试的,只可惜……日子还得继续过,走了这么久的路,也还得继续往前走,逃到世外桃源过平静日子的想法……大概也只能想想而已吧。不演戏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陈瑞的事情,算解决了吗?

——剧组里的那些人,今天看他没去,会讨论得更热烈吧?

——宋昶会怎么想自己?

——迟明尧呢……他还会回来吗?

李杨骁抬起一直胳膊遮住眼睛,他有点不想醒过来了,一场宿醉过后,烂摊子还是烂摊子,还在等着他一件一件,一件一件地去收拾。

他用手撑着床坐了起来,愣了一会儿神,打算去洗个脸,吃个早饭,然后下午去剧组接着演戏。

但他环顾四周,又觉得这是颇为值得纪念的一刻——阳光撒了一地,让这场劫后余生显得平静无比,只有他自己知道昨晚过得多么跌宕起伏。

于是他拿起手机,打开了前置摄像头,拨了拨头发,礼貌性地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举高了胳膊,摆了个斗鸡眼——他打算把这一刻拍下来,发个朋友圈纪念一下,连文案都想好了,就写:“食欲不振,命途多舛。”

但就在他马上要按下拍照键的时候,门被推开了,迟明尧走了进来,见证了李杨骁斗鸡眼照片诞生的关键一瞬。

李杨骁的手停在半空,两个眼珠子迅速回归原位,有点呆怔地看着他——他没想到迟明尧会回来,还带着……早餐?

迟明尧走过来,一只手拿走了他的手机,另一只手把买好的早餐放到床头,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说:“又摆斗鸡眼呢?”

“啊?”李杨骁回过神说,“呃,拍着玩儿呢。”

“老摆斗鸡眼会得神经病的,”迟明尧拿着他的手机,退后两步,把镜头对准他说,“来吧,我帮你拍。”

李杨骁挠了挠头发,不自在地说:“拍什么啊……”

“拍你啊,你不是刚刚自拍来着。”

“我就随便拍着玩儿呢。”

迟明尧依然举着手机对准他:“来吧,笑一个。”

“什么啊……”李杨骁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拍了。”

迟明尧不容置喙地催促道:“快点。”

李杨骁这才仰头,对着镜头敷衍地笑了一下,然后问:“可以了吗?”

“不行,笑这么假你是怎么当演员的?”

李杨骁叹了口气——一觉醒来,迟明尧还是那个玩心不改的少爷。也罢,那就陪他玩吧。

他伸手揉了揉脸,对着镜头,咧开嘴笑了一下,就好像当年拍《偷心》的时候,那种肆无忌惮的笑法。

那一刻恰好有阳光照进来,打在李杨骁的脸上,他的眼睛好像含着一弯波光,笑意莹莹的。

李杨骁这一笑灿烂得出人意料,以至于迟明尧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回神,按了几下拍照,把这一刻的时光收拢起来。

拍完之后,他并没有立刻把手机还给李杨骁,而是低头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好了吧?手机还我。”李杨骁收了笑意,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催他道。

“等等。”

李杨骁等了一会儿,又说:“喂,拿着我的手机做什么啊……”

“等下,急什么,还有艳照啊?”

“有。”

“有就有吧,睡也睡过了,哭也哭过了,就别在意这种细节了。”

李杨骁低声说了声“靠”,没打算再继续跟眼前的少爷置气,他转身扒拉开床头上的袋子:“你去买早餐了?”

迟明尧终于摆弄完,把手机扔到了床上:“嗯,喝粥吧。”

三十五章 回家

除了粥,纸袋子里还有一瓶漱口水和一盒烟。烟盒的盖子虚扣着,已经被抽走了一支。漱口水也开了封,应该是被用过了。

李杨骁朝床边挪了挪,想要下床洗个脸。在他的两只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迟明尧弯下腰,扶了一下他的胳膊,好像要搀着他。

“……我好像可以自己走,”李杨骁抬头看了看他,“不用扶吧……”

迟明尧松了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是过于紧张了,他笑笑说:“忘了,总觉得在病房里的都是特别虚弱的病人。”

“那待会儿让你看看什么叫活蹦乱跳的病人。”李杨骁站起来,伸手从桌子上拿了那瓶漱口水,走到卫生间。

迟明尧坐在床边,看着卫生间紧闭的那扇门。

李杨骁醒过来后的反应跟他想象的很不一样,他本以为经历了昨晚,李杨骁会是一种很消沉的状态,毕竟他昨晚哭得那么伤心。迟明尧看着自己的右手,那种沾满泪水的感觉还在,湿漉漉的。但李杨骁就好像一株被暴雨侵袭过的植物一样,被雨水打落了一地叶子,第二天经由阳光一晒,又变得愈发鲜亮起来,丝毫不见颓态。就好像昨晚那些汹涌的泪水不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一样。

怎么会有人前一晚流了那么多眼泪,第二天早晨起来眼睛还一点都不见肿的?迟明尧盯着自己的手,百思不得其解。然后他拿起手机,点开朋友圈,手指在屏幕上滑了一下,看到了刚刚给李杨骁拍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李杨骁眼睛笑得弯弯的,眼尾的睫毛都结缠到一起,那个在银幕上看起来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也被浅浅地定格在唇边。

迟明尧看了半晌,用拇指按住照片,点了保存。

李杨骁从卫生间推门出来,他洗了脸,发梢沾了水,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迟明尧往旁边挪了一下,给李杨骁腾出位置。李杨骁弯腰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盒粥,打开了盖子,递给迟明尧。

迟明尧抬眼看着他说:“我吃过了,这两盒都是你的。” 说完,过了几秒又补上一句,“多吃点。”

李杨骁便把手收了回来,在迟明尧旁边坐下来,低头捧着碗喝了一口粥,说:“谢谢啊,不过我吃不了这么多。”

“那能吃多少吃多少呗,”迟明尧无所谓地说,然后把两条腿朝前伸直了些,转头看着李杨骁说,“一会儿想去哪儿?”

“回宾馆吧,下午还要去剧组。”

“我帮你请过假了。”

“嗯?”李杨骁的动作顿了一下,“请了一整天?”

“嗯,想去哪儿?带你好好放松一下。”

迟明尧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所有大腹便便又挥金如土的金主一样,只是语气还有些生硬,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李杨骁低着头笑了一下,想了想说:“一整天啊……那我想回家一趟,你应该也要回去吧?顺路捎我一程就行。”

“回家?”迟明尧愣了一下,“回家干什么?”

“拿点衣服什么的啊,这里荒郊野岭的,每次去买衣服都跟村里人进城似的。”

迟明尧“哦”了一声,好一会儿没说话,两只胳膊肘撑在大腿上,若有所思的模样。等到李杨骁一盒粥快喝完了,迟明尧才开口:“要不我带你去商场买几件衣服吧?”

李杨骁正端着纸杯喝水,听到这句话,呛得咳了两声,抬头看着他说:“咳咳……你是我爸啊?”

“……什么?”

“只有我爸才会说,带你去商场买几件衣服吧,考完试以后还会说,想去哪儿?带着你好好放松一下。”

迟明尧被噎得好半晌才说了句“靠”,然后问:“那该怎么说?”

“不知道,”李杨骁把剩下的东西装到袋子里,拎起来说,“走吧爸爸,我们还是回家吧,家里还有好多衣服,你再买,妈妈就要生气了。”

迟明尧抬腿就要踹他,李杨骁一个闪身躲过去了,笑笑说:“家暴犯法啊爸。”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迟明尧低下头,抬手掐了掐眉心,脸上显出些疲惫的神色。这个动作落在李杨骁眼里,让他心底生出些愧疚的情绪。昨晚被洗胃之前,应该相当兵荒马乱吧?当年在饭局上被灌到医院,醒过来之后,江朗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让他以后不准再参加饭局。迟明尧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从这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上看,估计也多少有些心有余悸的意思。

李杨骁伸手摸索着安全带,没摸到,他转过头去看,迟明尧突然靠过来,伸长了胳膊帮他从一旁拉过安全带,又低头扣上。

李杨骁身体一僵,不自在地低头去看他。迟明尧垂着眼睛帮他扣安全带,眉头微皱着,一副想对别人好又偏要装作不耐烦的模样。

他这是……在学习怎么当一个合格的金主?李杨骁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然后被自己逗乐了,忍不住笑了一下,真新鲜啊。

“你昨晚也喝了不少吧?”李杨骁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

迟明尧转动车钥匙,发动了车,“嗯”了一声。

“昨天晚上……挺折腾的吧,对不起啊。”

“以后别喝酒了。”迟明尧开着车,看着前面路说。

李杨骁说:“嗯。”

“你知道自己酒精过敏吧?”

“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四……一个饭局上。”

“和宋昶?”

“……不是,另外一个朋友。”

“江朗?”

李杨骁猛地转头看他:“你知道江朗?”

迟明尧语气平静地说:“我看过你的那些片子。”

“……”李杨骁沉默半晌,才说,“对,和江朗。”

迟明尧便没再说什么。

李杨骁是希望他说些什么的,他从没想过迟明尧会去看自己演的那些片子——他以为他不会感兴趣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剧本和光怪陆离的画面,放在那个硬盘里,就好像被封存起来的时光一样。已经隔了很久了,除了他自己,没人会对里面的内容产生丝毫好奇心。毕竟他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小演员而已,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和他一样的小演员了,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这样一个硬盘,装着自己视若珍宝的作品。

“你看过那些片子?”李杨骁过了好久才开口问,“全部吗?”

“对,全部,”迟明尧还是看着前面,不紧不慢地说着那些片名,“偷心,迢迢,救世主,……怎么,很意外?”

“有点,”李杨骁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以为你不会感兴趣。”

迟明尧笑笑,说:“除了你和江朗,还有别人看过你所有的作品吗?宋昶有看过吗?”

“……他看过一些。”但没看过《迢迢》。他从来都没想过要给宋昶看那部《迢迢》,那晚之前是不敢,那晚之后是不再有必要。

“那就是没有看过全部?所以我是第一个。”

李杨骁觉得有些好笑,迟明尧说这话的时候有种孩子气式的独占欲——他好像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意自己暗恋过宋昶这件事。李杨骁时常后悔自己说出八年暗恋的那一晚,因为他后来反省的时候想明白了一点,肉`体交易这回事也是讲究排他性的,迟明尧给自己标价20万一晚,当然不是睡一觉就能值这么多钱的,还有自尊、服从等等一系列能让他产生心理快感的东西,所以迟明尧才对折磨自己这件事这么乐此不疲。

但喜欢是不一样的吧……虽然都会产生独占欲,但表现却是完全反过来的,会照顾对方的自尊,也会不由自主地顺从对方的心意。李杨骁闭着眼睛,脑子里掠过这些想法,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恋爱了,想被平等地尊重,也想被小心翼翼地对待。被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着,应该感觉很好吧?

但会有这么一个人吗?如果真的遇到了,他会很在意自己这一段历史吧?毕竟连他自己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车子停下了,李杨骁睁开眼睛一看,已经到了自己家楼下。他伸手解开了安全带,刚说了声“谢谢”,然后就看到迟明尧也解开了安全带,于是他剩下的话就被梗在了嗓子里。

迟明尧若无其事地说:“走吧,我跟你一起上去。”

李杨骁呆了一下:“……你要去我家?”

“嗯,不欢迎啊?”

“呃,没有……不过我家很小,没什么可参观的。”

“走吧。”迟明尧说完这句,就拔了车钥匙下了车。

李杨骁只好跟上去给他带路。

李杨骁说得没错,他住的地方并不大,只是一间仅够一个人住的一居室而已。房间的布置也很平常,靠门的位置摆放了一张沙发,床则靠近窗户。只是靠床的三面墙看上去有点特别,贴满了花花绿绿的便笺纸。迟明尧走近了才看清楚,那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似乎是手抄的经典台词。

“都是你写的?”迟明尧看着那些字迹问。

“嗯?”李杨骁看了看迟明尧面前的那面墙,“哦,都是闲着没事儿的时候抄的,你来坐沙发吧。”

迟明尧站着没动,还在接着看那面墙,李杨骁的字有点出乎意料的好看,工工整整的,像极了学生时期的作业。

“一些老掉牙的台词而已,”李杨骁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别看了。”

迟明尧这才转身,说:“不是要拿衣服么?去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