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明尧走过去,坐到他旁边,问:“你联系他了?”

李杨骁头也没抬,没好气地说:“我可没上赶着破坏别人家庭幸福。”

“我不是那个意思……”迟明尧觉得自己一开口就出错,索性说了句,“难不成你还想在他身上再耗八年啊?”

“什么叫耗八年啊少爷?”李杨骁把手机放到一边,看着他说,“八年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就只是八年而已,我怎么都会把这八年过完的。但是没有宋昶,当年我连到北京艺考的车票都买不到,我也根本不会当什么演员,也根本就不会认识你。什么是知遇之恩,什么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这种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大概不会懂吧?”

迟明尧皱着眉说:“那你打算怎么个报法?以身相许?”

李杨骁气急反笑:“你当我傻啊!”

迟明尧不说话了。

李杨骁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一时像赌气似的,谁都不开口。

相对无言了半晌,李杨骁才回过味儿来:他怎么莫名其妙又跟迟明尧吵起来了?而且刚刚这番争吵还怎么想怎么有股幼稚味儿。

这都什么事儿啊,这人乍一看一股霸道总裁的范儿,怎么内心这么幼稚?他怎么摊上这么幼稚一金主啊?现在还有点被传染的趋势!这还能不能好聚好散了?!

李杨骁决定好好给这位“金主”上一课,把宋昶这件事情彻底翻篇——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当时脑子里哪根筋抽了,才会把暗恋宋昶的事情讲给迟明尧听。

“宋昶可能是喜欢过我。”李杨骁开了头,等着迟明尧的回应。

迟明尧还是微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但顶多就几分钟的事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就好像开车一样,”李杨骁打了个比方,“可能开到半路不知不觉轧了一下黄线,但意识到之后,很快就开回去了。在那几分钟前后,他对我都没什么想法。”

迟明尧说:“你又不是他。”

李杨骁笑了一下:“但我了解他啊。宋昶这个人,做数学题都是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的,明明有些题一眼就能看出答案,任谁都会偷懒省些步骤,他愣是把自己的卷子写得跟标准答案似的。”

迟明尧看着他,半晌才不着四六地说:“我会直接把答案写上去。”

“我说大题啊,又不是填空题,会扣步骤分的,起码要象征性地写点步骤吧。”

迟明尧依旧坚持:“我会直接写答案。”

李杨骁被他莫名其妙的坚持逗得笑了一下,说:“好吧,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任性。”

过了一会儿,迟明尧又问:“那你还给他打电话吗?”

“宋昶?暂时不打了吧。你们昨晚通电话的时候都说什么了?”

“说我在包养你。”

“……”李杨骁无语了半晌,叹了一口气,“算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我说……”迟明尧看着他的表情变化,过了片刻说,“我没说那个,我说让他别管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吗?那谢谢你了……”李杨骁说,“不过有时候,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就只管做就行了,反正你运气好。”迟明尧说着,站起来走到墙边,看着一张用大头针钉在墙上的照片。

照片上是李杨骁朝前走的背影,他穿着黑色的T恤和水磨蓝的牛仔裤,整个人修长瘦削,是十几岁青葱少年的模样。

“这说法倒是稀奇,你怎么看出我运气好的?”李杨骁接着他的话说。

迟明尧两只手指捏住大头针,手上猛地用劲儿,生生把钉子从墙上拔了下来,然后取下了那张照片,还有……藏在背后的另一张。

“遇到我,你运气还不好啊?”迟明尧盯着那张照片。

纯白色的布景,邋里邋遢的造型,灰白色的夹克和故意做成好多天没洗头效果的头发,以及……近乎于阴鸷的眼神。

看起来像一张定妆照。

“哪好了啊……”李杨骁听到动静抬头一看,“喂……操,你怎么把它拔下来了!”他起身去夺那张照片。

迟明尧捏着照片的那只手往后撤了一下,躲开了李杨骁,看着他问:“为什么钉在后面?”

“钉在后面就是不想看到啊!给我,好奇心怎么那么旺盛啊你!”

“是那个《陌路狂想曲》的定妆照?”

李杨骁眼见着照片拿不回来了,气呼呼地坐了回去:“是!你记性可真好!”

迟明尧这才好好看起那张照片:“你演什么?造型看起来像逃犯。”

“你觉得我会跟你说啊?”

“为什么不会?我可以帮你把它拍完。”

“导演和找好的演员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拍什么啊。”李杨骁没好气地说。

“导演和演员还不好找?”迟明尧捏着照片说,“我可以帮你找国内最一流的导演,至于演员……你不是喜欢梁思喆么,我让他来给你做配角,这阵容你觉得怎么样?”

“太好了,相当好。”李杨骁敷衍了一句。

“那讲讲啊,是个什么故事。”

“你这么本事通天,不用我讲自己也能知道。”

“怎么还不高兴啊?是不是觉得这个阵容还不够好?”迟明尧走过来,用那张照片去托李杨骁的下巴,“那你自己说,还想请谁?”

李杨骁伸手把照片拨开了,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迟总,你这么幼稚,你手下的那些员工知道么?”

“你不讲,照片我就拿走了啊?”

李杨骁到底也没把剧本的情节讲给迟明尧听。

迟明尧对他的态度,让他想起幼儿园里那些喜欢揪女同学辫子的小男孩,虽然未必出于什么坏心眼,可能还是因为有点喜欢,但可能因为方式方法总也选不对,反而有点……招人烦。

——不过……喜欢?迟明尧可能喜欢自己?

那他就不会跟陈瑞坐到一桌,故意让自己难堪了。

李杨骁起身走到卫生间,自己洗漱完,还不忘给迟明尧找好了牙刷,然后上了床,用被子蒙住头,把迟明尧彻底隔离在外面——眼不见心不烦。

眼见着李杨骁不再搭理自己,迟明尧自己倒腾了一会儿,自觉没趣地也去洗漱了。

李杨骁根本没睡着,听着脚步声走远了,他把被子拉下来,四处找了找那两张照片——没找着,他有点郁闷地想:还真给藏起来了啊?幼不幼稚!

迟明尧洗漱完走回来,站到床边,看着那团人形被子,叫了李杨骁的名字:“李杨骁。”

李杨骁没反应,他躺在被子里面等着迟明尧的下一句话——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但等了好一会儿,迟明尧还是没说话。

他突然感觉有阴影罩下来,似乎是迟明尧弯下`身看着他。

虽然隔着被子,但李杨骁还是可以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似乎可以感受到呼吸的温度和目光的重量。

他觉得自己在这两道目光的注视下无处遁形,心脏开始“咚咚咚咚”地剧烈跳动,整个人既想躲起来,又紧张到随时可能蹦起来。

迟明尧无声盯着他,足足盯了有几分钟,才直起身。

那团阴影终于离开自己,李杨骁听到他绕到床边拉上了窗帘,上了床,又关上了灯。等到无边的黑暗笼罩下来,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逐渐恢复正常。

黑暗里,迟明尧又靠了过来,他一瞬间心跳又开始加速了,身体都绷紧了。但迟明尧只是帮他把被子拉了下来,让他的脸暴露在空气中,动作罕见地有些温柔,还开了句玩笑说:“热不热啊?”

见李杨骁没反应,他又低声说:“好了李杨骁,房间很黑,不用装睡了,你睁开眼睛我也看不到。”

迟明尧说完这句,又看了他一会儿,才躺了下来。

李杨骁这才睁开眼睛——迟明尧说的没错,窗帘拉得很严实,外面的光一点都透不进来,屋子里一团漆黑。但……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各种物体的轮廓。

——如果两个人都在这样的黑暗中睁开眼睛,大概是可以看到彼此的吧?

李杨骁正想着这些,迟明尧的手探过来,从他的下巴一路摸索上来,然后盖住了他的眼睛,李杨骁睫毛蹭到那只手的手心上,不自觉眨了两下眼睛,然后他听到迟明尧说:“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

李杨骁没说话。

迟明尧翻了个身,面朝着他,说:“李杨骁,我可以感觉到你在睁着眼睛,你猜我在睁眼还是闭眼?”

李杨骁仰躺着,还是没说话。他安静地感受着迟明尧手心的温度和黑夜带来的暧昧感,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他生怕自己多说一句话会把这种难得的氛围破坏掉,他也不希望迟明尧突然幼稚病发作,打破两个人之间难得建立起来的片刻默契。

但迟明尧似乎懂他的感受,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手轻轻地盖在他的眼睛上,感受着睫毛扫过手心带来的清晰又微妙的触感。

兴许是白天睡多了,那种暧昧感褪去之后,李杨骁开始意识到自己失眠了。更糟糕的是——他还无法自控地开始胡思乱想。

李杨骁的失眠频率不算太高,但他很不喜欢在深夜胡思乱想的感觉,夜晚会把人的情绪放大到一种失控的状态,他讨厌在这个时候想到过去,想到以往种种令人后悔绝望的事情。

往常失眠的时候,他会爬起来把灯打开,背一背台词,或者翻一翻拍过的剧本,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可是今晚不一样,迟明尧睡在他的旁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开灯的。

李杨骁辗转反侧,从那两张被迟明尧藏起来的照片,想到那时候跟江朗筹备新戏的日子,又想到那个最终没拍成的剧本。

剧本里写的最后一幕,男女主躺在广袤的沙漠中,看着静谧的夜空,那段台词他记得滚瓜烂熟,在脑子里面演过一遍又一遍,这个时候又不是时机地冒了出来——

“看到那颗星星了吗?最亮的那一颗,我打算一直跟着它走下去,走到哪儿算哪儿。”

“那说不定走着走着就会回到原点了,毕竟地球是圆的。”

“那也不错,其实我一直想回去看看,只不过已经忘了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了……可真亮啊,那颗星星。”

“嗯,就像曾经的你一样。”

“是吗……睡吧,做个关于星星的梦。”

“那你呢?”

“我想再看一会儿,等它变得没那么亮了……”

“就走吗?”

“……嗯。”

他还跟江朗热烈地讨论过最后的镜头,那原本是一个充满希望的镜头,太阳将升未升,周围还是灰黑的,但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的光,可以预见到几个小时后又是一个晴天。

他们还打算,如果这样的落幕过不了审,那就拍两个结局——大银幕上,坏人得以惩治,正义得以昭彰,男女主在这段亡命之旅中轰轰烈烈爱过一场,却最终敌不过内心挣扎以背叛结局。

一个意味深长,一个惨烈收场。

虽然他们都更喜欢前一个,但如果是为了过审的话,那后一个其实也可以接受。

两年前那段很难熬的日子,他就是靠着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演戏度过的。他们甚至提前定好了最后的拍摄选址——就去敦煌的魔鬼城,听说站在那里看夜空,北斗七星就好像一个银白色的勺子一样,近在咫尺地挂在眼前。

他还想过,杀青的那天他们要在沙漠上庆祝,他要带上很多啤酒和雪碧,然后兑到一起,一口气把一杯酒喝到见底。

后来这一切破灭之后,自己是怎么有勇气继续去找戏演的?——大抵是因为宋昶一直跟他说,这些经历都会变成以后的积累吧。那个时候他还总开玩笑叫宋昶是“鸡汤王”来着,宋昶也不生气,还是一次一次地劝他。

——以后的路,可能真的要自己走了吧。想放弃的时候,也不会再有人跟他说,当演员就是一个等待和体验的过程,没有一段经历是被浪费的。以后要自己给自己灌鸡汤了吧?

说到底,这些道理他都懂,只不过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会让他觉得这一路上不那么孤单而已。

李杨骁越想越难受,几乎要被那种从心底汹涌而来的那股难受感吞没进去。

他慢慢地撑着床坐起来,盯着眼前的一团昏黑发了一会儿愣,这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

迟明尧将睡未睡,隐约感觉到旁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一开始还昏昏沉沉地没太在意,只是把胳膊搭过去,想摸索一下李杨骁在折腾些什么。但胳膊落在床单上,他才感觉旁边空无一物,他猛地睁开眼睛,一瞬间竟然有种心慌的感觉。

他皱着眉看向李杨骁,想质问他为什么不好好睡觉,但看着那个缩成一团的黑影,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是……哭了吗?

“李杨骁。”迟明尧开口,低声喊他的名字。

李杨骁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迟明尧这么晚还没睡着,但他很快又没了动静,并没有应声。

迟明尧坐了起来,他抬起一只胳膊,有点想去抱李杨骁,但想了想还是落下了,只是问:“你哭了吗?”

李杨骁沉默了半晌,才转过头说:“没哭,你是不是很想看到我哭?”

迟明尧也看着他,想了一会儿才说:“以前是。”

他们在黑暗里对视,李杨骁突然想到,原来自己刚刚的想法是对的,两个人在这样的黑暗里睁着眼睛,是可以看到彼此的眼神的,就好像一束若隐若现的星芒一样。

“我没那么爱哭,只不过哭的那两次都恰好被你撞见了而已。”李杨骁说完,转过脸不再看他。

“你在想什么?那部电影?还是昨晚的事情?”

“你猜。”

“是那部电影吧。”

李杨骁的声音有些沉闷地传过来:“为什么?”

“感觉是。”

过了几秒,迟明尧接着说:“我说可以帮你拍,是真的。”

李杨骁还是埋着头:“不是拍不拍的问题,你根本就不懂。”

“有什么不懂的?”迟明尧笑了一下,“你想把江朗找回来,原班人马,重新复制之前的想法。”

李杨骁把头抬起来,转过头看着他说:“有的时候,我可能比你还幼稚。”

迟明尧伸手推了一下他的头:“李杨骁,你还想不想让我帮你了?”

李杨骁笑了一下,问:“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可怜?”

迟明尧抬起手,把手指插进李杨骁的头发里,说:“其实每个人都有很可怜的时候。”

“是吗?你也会有吗?”

“当然。”

“什么时候?”

“我妈妈刚去世的时候吧。她走得很突然,一个星期前还在好转,然后病况就突然持续恶化了。她走之前一直希望我能把家居这条线接过来,希望我快点成熟起来,做个靠谱一点的人。但是我……我总是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得很不靠谱,有时候明明知道怎么做她会更开心一点,偏偏要反着来。我小时候,她就总逼着我做一些我不喜欢的事情,以至于长大后我的逆反心理变得很重,明明是不反感接过家居业务的,但就是要表现得很抗拒。”

“然后呢?”

“她走之后我才开始后悔,想要把家居的风格恢复成她在的时候那样。因为我二叔已经把这条线接过去了,而且所有人员大换血,风格全都变了。我爸很生气,不是生气我二叔,是生气我,当时所有人逼我的时候我不接,现在又要明着去抢我二叔的生意。他说什么都不同意,让我继续去国外读研,读完了再说别的。”

“我没和其他人商量,自己退学了。回来之后,把之前所有换掉的老员工找了回来,用了半个月的时间,研究了我妈十几年的设计风格,又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一连上了好几个新项目。”

“因为这件事情,还跟我二叔闹了很大的矛盾。一开始我这条线一直是被打压的,就算带着明泰的logo,也有很多合作商不敢跟我合作。那时候为了让这条线死得不那么惨,我找了很多不知名的商家,陪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到抱着马桶吐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自己也挺可怜的。”

李杨骁偏着头看他,静静地听他讲。迟明尧说的事情离他很远,什么豪门争端,什么贸易往来,这些领域是他完全没有接触过的,但在听到他说他把所有老员工找回来的时候,他心里一动,产生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好像……他们的某种轨迹莫名重合了一样。

迟明尧说完了,几乎是有些轻描淡写地说完了,然后摸了两下李杨骁的头发,问:“可怜吗?”

李杨骁答非所问:“所以你当时是骗我的。”

迟明尧愣了一下:“什么?”

“那天晚上,你说当时是你叔叔出了车祸,是你家里人逼你从国外回来的,还在股东大会上投票表决,让你接替你叔叔的位置。”

迟明尧笑了一下,说:“是吗?我都忘了。”

李杨骁看着他说:“原来那个时候你是骗我的。”

“要我说对不起吗?”

“不用了,”李杨骁摇摇头说,“那个时候,的确没必要真诚。”

“但这次是真的,”迟明尧低声说,“可以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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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啦,补一个迟到的国庆假期快乐和中秋快乐~~

三十八章 互怼

第二天早晨六点,李杨骁被昨晚定好的闹钟吵醒了,他摸索着关掉闹铃,又赖在床上迷糊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趿着拖鞋走到窗边,他扯开窗帘朝外看了看。已是七月盛夏,天亮得很早,草木葱郁,雾霾散尽,又是一个晴天万里的好天气。

迟明尧还在熟睡,刚刚闹钟响的时候,他皱着眉翻了个身,表情颇有些不满的样子。李杨骁倚着窗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了。

他不打算叫醒迟明尧——几个小时前他们聊了很多事情,迟明尧聊了两年前,他则讲了大学时候和江朗拍戏的时光。黑暗提供了很好掩护,让他们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还有一丁点透露着真诚的目光,这样朦胧的氛围尤其适合谈心,以至于他们都变得有些话多。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感觉——如果不是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迟明尧,说不定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就像梁思喆和曹烨一样。

但醒过来之后,当这个想法再次冒出来,他又觉得自己有些想太多。就算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候遇到迟明尧,他们至多也不过会成为泛泛之交吧?——而且很可能是背地里互相看不上眼的那种。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有些好笑。

李杨骁洗完澡,从衣橱里翻了几件衣服出来,一件一件码到行李箱里。收拾到一半,躺在床上的迟明尧迷迷糊糊地出声了:“几点了?”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哑,带着浓重的睡意。

“嗯?六点多了,”李杨骁回头看了一眼,“你睡吧,我一会儿该去剧组了。”

迟明尧摸过手机,迷蒙着一双眼看了看:“这么早。”

“不早了,快两个小时的车程呢,”李杨骁直起身,“一会儿你出门之前,把那两张照片放我桌子上就行,回来我自己钉上……”

话还没说完,迟明尧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哑着嗓子打断他:“我记得你没给我讲那部电影吧?”

李杨骁没说完的几个字又给噎回去了。

他还以为,昨晚那番谈话怎么着也跟“推心置腹”沾上点边儿,哪想到迟明尧睡醒了就不认人,还揪着那个剧本不肯松口。

只是这照片落到这少爷手里,八成几年之内是讨不回来了,李杨骁不动声色地翻旧帐:“我那个二月份就给到你的硬盘呢?”

迟明尧背靠在床板上,醒了醒神,无辜道:“在我家里啊,上次微信让你去拿,你不是拒绝了么?”

那哪是要他去拿硬盘啊?分明是喊自己去侍寝!李杨骁想起那条微信就怒从心中起,他再一次被迟明尧的没脸没皮深深震惊了,一声不吭地继续收拾行李箱。

迟明尧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也懒洋洋地下床了。他做了跟李杨骁一样的动作,走到窗边,看了看天气,然后“哗啦”一声拉开了整扇窗帘。

外面天光大亮,刹那间驱散了屋子里有些沉闷的气息。

“你也有起这么早的时候?”迟明尧经过身边的时候,李杨骁随口问了一句。

迟明尧回头看他一眼,说:“很稀奇么?”

李杨骁半蹲着整理衣服,说:“挺稀奇的。”

迟明尧走进卫生间,撂下一句“那只能说明你跟我睡得还太少”,便合上了门。

李杨骁蹲在行李箱旁边,横竖觉得一口气窝在胸口:这熊孩子脑子转得挺快啊,一大早话还没说几句,口头上都占自己两次便宜了。他琢磨着怎么也得把这便宜占回来。

李杨骁把行李箱收拾好,拎起来感受了一下重量,然后放到门边。

迟明尧正洗完澡,围着浴巾走出来,问:“现在就走?”

李杨骁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我差不多换上衣服该走了,你就随意了,没事儿,我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迟明尧打断他:“不是我送你去么?”

李杨骁错愕道:“啊?”

迟明尧看着他:“不然我为什么起这么早?”

李杨骁活了二十多年,破天荒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那个……剧组也没什么好玩儿的,今天排得戏也挺无聊,你要是有事儿的话……”

迟明尧言简意赅:“我送你。”

李杨骁眨眨眼,“哦”了一声,然后从桌子上拿过烟盒,摸了一根烟出来,点着了,想抽两口压压惊。

迟明尧走到沙发边,抓过自己昨天穿的那件黑衬衫,盯着看了几秒,皱了皱眉。

李杨骁倚着门,将迟明尧脸上划过的微妙表情尽收眼底,心道:还真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啊……

他笑了笑问:“自己穿过的衣服还这么嫌弃?”

迟明尧看了他一眼:“有酒味儿。”

李杨骁走过去,弯腰把烟摁灭了:“要不我找找我这里有没有你能穿的?”

迟明尧立刻把衬衫扔回沙发,说:“好。”

李杨骁估摸着迟明尧的身材,怎么着也得比自己大一两个码,他很快从衣橱里扒拉出一件之前买大了没来得及退掉的牛仔裤,回头扔给迟明尧:“试试这个能穿么?”

然后又回过身继续翻找上衣,但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合适尺码的T恤。李杨骁只能放弃,随手拿了一件问迟明尧:“180码的T恤,能凑合穿么?”

迟明尧已经穿好了牛仔裤,裸着上身说:“我不喜欢穿码小的衣服。”

李杨骁有些无奈地一屁股坐到床上,说:“那怎么办啊……我没有大码的衣服了,要不你试试呗?说不定还能起到突出肌肉的效果……”

迟明尧很干脆地拒绝:“不穿。”

“那你干脆裸着算了,”李杨骁两只手放在身侧,撑着床开玩笑道,“这么好的身材,不秀一下可惜了……”

他话说到一半,迟明尧突然站近了,站到他面前,一根手指勾住他的T恤领口,朝外扯了扯:“这是上次曹烨帮忙买的那件?”

“嗯?”李杨骁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这件T恤大概是合适的——那天被泼了一身酒后,迟明尧打电话让曹烨帮忙买了一件大码的T恤,李杨骁当时脑子里还闪过一个念头,想着迟明尧大概是怕红酒顺着衣服洇到自己的牛仔裤上,特意嘱咐曹烨买稍大些的衣服,可以遮一下。当时当地,由于迟明尧好心帮了自己,李杨骁心里还感慨了一句“没想到这少爷还能想这么周全”……只是那晚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让他有点不忍回想了。

李杨骁之后回到家,把这件衣服扔到洗衣机里洗了一通,就没怎么穿过。后来偶然有一次穿错衣服,发现有些不合适,他脱下来看了一眼尺码,先是被牌标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么不打眼的一件T恤居然价格不菲,再一想是曹烨买来的,顺着就想到了那晚发生的事情,一时闹了个面红耳赤。

这件衣服后来就静静地躺在衣橱一角,被李杨骁闲置了。他偶尔穿着当睡衣,都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太奢侈。

“这件也是穿过的,你确定要穿?”李杨骁扯了扯自己身上的T恤。

迟明尧还是用食指勾着T恤的领口,勾出好大一截,简直有点春光乍泄的意思:“穿过几天?”

“昨天刚穿。”

“那脱下来吧,我穿。”迟明尧松了手,把领口弹回了李杨骁漂亮的锁骨上。

“成。”李杨骁没在意这个充满了挑`逗意味的动作,他二话不说,利落地拽着领口把T恤脱了下来,塞给了迟明尧,又很快换上了刚刚从衣橱里拿出来的那件。

迟明尧把T恤套到胳膊上,衣服穿到一半,看着正在整理衣服的李杨骁,意味深长地说:“突然想到,这件T恤还挺有故事的。”

“哎!”李杨骁就怕他再提这一出,赶紧抬头接上了话,“还穿不穿了你?”

迟明尧笑了笑,穿好衣服,没再说什么。

出门的时候,迟明尧很自然地拖过拉杆箱走在前面。他一身暖灰色的T恤配水磨蓝的牛仔裤,本来是挺普通的大学生装扮,硬生生穿出了走路带风的男模气质。

李杨骁走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腹诽道:谁能想到这副躯壳里面装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熊孩子之魂啊……想着想着,又把自己给逗乐了。

坐在车上,李杨骁有种难得放松的感觉,跟迟明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车开至半途,还下去买了早餐。

迟明尧还是那样,看起来人五人六,说起话来却没脸没皮,把不动声色地耍流氓这招玩得很溜,有时候会让李杨骁觉得有点招架不住。

但李杨骁愈发觉得,自己并不反感迟明尧,相反他觉得迟明尧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就算偶尔被耍了,也谈不上生气。跟迟明尧相处,让他想起一句话:玩儿的就是心跳。

甚至车子快开到剧组的时候,李杨骁竟然产生了一种感觉,希望这辆车永远地开下去。这样,自己也就永远不用下车,面对跟导演的争执、其他人的目光、同行之间的虚伪交际,以及过往一切所造成的烂摊子。而这些,都是他“入行”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想清楚了一点,自己再也没办法回到那个地下酒吧了,那里只有导演和摄像师江朗、灯光师小眠、化妆师佳琦……还有很多出于热爱而不计报酬的学弟学妹们。那只是一个再小型不过的剧组,它很纯粹,把所有人都聚拢在一起,是一方安全的世外桃源——没有资本的掺和,没有票房的压力,也没有各种圈子的虚浮争抢。但,美好是因为封闭,这太残忍了。

而现在他要真正“入行”了,那个圈子对于他来说有着极大的诱惑力,运气好的话,他会获得很多关注——谁不希望自己付出的心力获得更多认可呢?

只是这也意味着,他需要去适应这个圈子了,不能总是做着那个固执、任性、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了。

三十九章 滑板

车子停到拍摄地点,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了车。

这是一座位于市郊的办公大楼,由于摆设太过简陋,只有需要入镜的地方才修整得挺像那么回事,所以整栋楼显得四面透风、空阔冷寂。早到的剧组人员正在架设仪器,还有一些人取了早餐坐到一旁边吃边聊。

李杨骁和迟明尧走进去的时候,不少人都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但很快又把目光转开,好像那只是司空见惯的一个眼神。

李杨骁有点不自在低了低头,带着迟明尧去了自己的那间小休息室——大概是因为带资进组的缘故,就算没有一丁点名气,剧组还是给他分配了一间小屋子。

但除了临时更改剧本需要记台词的情况,李杨骁并不经常待在休息室,他更喜欢出去看别人拍戏。所以大多数时候,这间屋子反而是被一些工作人员占用了,譬如现在,道具组的小姑娘正蹲在屋子里喂煤球——那只李杨骁在剧里养的拖把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