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了抿嘴唇,终于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我只是不知道——原来我真的是你的未婚妻。”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把我推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乌黑的眼眸深邃幽亮,像沉在水里的黑玉一样。

而我,就那样捧着他的脸,缓缓道:“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门,涉足江湖。但是,有关于江湖里的事情,我从小到大,并没有少听。”

我爹虽然是个吝啬鬼,但投机倒把,扶植势力,向来是他专长,据说江湖每十个门派里,就有五个的幕后老板是我爹。而金剑苏家,则是如日中天的中原大派,苏家的每个名字报出去,都无比闪亮,至于苏伯伯,更是天下第一剑,至今无人能及。

从小和小白一起长大厮混的我,最喜欢听的就是江湖里的八卦。

“遂子门的遁甲、唐家的暗器、少林的拳、武当的剑……样样都是绝活。但我认为,其中最绝妙的,要属七巧童子的易容术。据说,他做的人皮面具,巧夺天工,细致入微,即使是夫妻家人,近在咫尺都无法辨析。但是,只要是人皮面具,就会有缺陷,比如——在阳光下,会透明的有些异样。”说完最后一句话,我的手指摸索到柳画年脸上微妙的凸起,然后往下狠狠一扯,怒叱道:“苏小白!你还要装神弄鬼的骗我多久!”

我其实早就该想到柳画年就是苏小白的。

江湖上那个柳画年是否另有其人我不知道,但是这个出现在我面前,无论怎么看都神秘兮兮且言行矛盾的柳画年,绝对是小白!

原因有三——

第一,小白消失了,柳画年就出现了,柳画年不在了,小白就又冒出头来了。这两人仿佛商量好了的依次出现在我身边,巧合的太过明显;

第二,柳画年对我的态度太暧昧,又对我的事情太过了解,尤其是肥妹这个称呼,从小到大,只有一个人那么叫过我,那就是小白;

第三,以上种种理由可以都不存在,只有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动的那么明显,女子与生俱来的直觉对我说,柳画年是假的,他是我熟悉的一个人,最最熟悉的人。

于是,我的手指摸到突起物,摸到了那层盘旋围绕在我眼前的谎言,我要一切水落石出,我要秘密无处遁形,我就那么用力的、狠狠的,一撕——

呲——

声音尖锐的像钢刀刮过我的心脏,然后,我的心脏就停止了。

因为,我虽然真的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但是,面具下的脸,眸如秋水唇若涂丹,美的惊心动魄——却不是小白。

她是凤仪公主。

十三

我无法形容自己在那一瞬间的反应。

即使爹爹看见一文铜板掉进阴沟怎么也捞不上来时,那种惊悸与失望也不过如此了。

我还以为自己总算聪明了一回,竟然能看透如此复杂的事件里的隐晦玄机,没想到,现实永远比人类的想象更高明,面具下的人,竟然不是小白,而是凤仪公主!

“很意外吗?”她挑了挑眉,尽是风情。

“是你……”

“一直是我。”她浅笑着,又挽了挽头发,“虽然人皮面具可更易仪容,但是没有好的底子也变不出美极人寰的人儿来。好比一个人若是长了张大饼脸,想易容成瓜子脸,却是怎么也不能够的……怎么样?我的柳画年够美么?美的足以让向大小姐你动心么?”

我呆呆的看着她,简直不敢置信眼前的一切,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我……”

凤仪公主反问道:“你说呢?”

我怎么会知道!!!

我要是知道还用的着现在像个白痴一样杵着么???

凤仪公主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没等我辨析出那是什么,她已悠然道:“向大小姐,你说当今世上,最得意最风光最得天独厚了不得的女人是谁?”

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回答:“唔……你娘?”

凤仪公主扑哧一笑。我瞪眼,难道不是太后么?连皇帝都得听她的,世界上还有比她更风光更得天独厚了不得的女人么?

“是你啊。”凤仪公主指着我,“就是你,向大小姐。”

“啥?”

“根据皇族统计得出,向钱名下的财产不计其数,光京都的商铺就有六成利润牢牢掌控在他手中,也就是说,他在街上随便哪家铺子买件衣服,那买衣服的钱最后都是收上去回到他自己手中,可称的上是真正的富可敌国,而他只有你这么一个独生女儿,等他百年归老之后,这些就通通都是你的。”

我瞪大了眼睛。

从小到大我都知道我爹很有钱,但比有钱更强烈的认知是——他真的,真的真的很吝啬。举个例子说,他外出谈事都很讲究仪容,要求衣衫光鲜,尤以里衣的领子和袖口,更能突显一个人的身份地位。因此,他所有里衣的领子和袖口都是可卸的,旧了磨损了,就单换个领子和袖口,其他部位,仍是旧衣。

因此,十六年来,事实上我并不曾真正领略到何为穷侈极奢,何为安富尊荣,我并不曾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富有。此刻,凤仪公主的这番话,顿时让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而她又道:“而且,作为苏三公子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你更是让整个江湖的女孩儿们都为之艳羡垂涎。你自出生起就一帆风顺没有挫折没有磨难,又长的貌美如花,你说,是不是全天下最得天独厚的女子,就是你?”

虽然对这位公主心态复杂略带敌意,但被她称赞漂亮,我还是小小的脸红了一下,正扭捏地抓着衣带琢磨着该回什么话好时,凤仪公主语调突然一转,变得阴森森起来:“所以,如果想制造点什么悲剧的话,还有什么比染指一朵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地长大的小白花更有成就感的事情?”

我一震,凤仪公主的脸在我眼前扭曲,忽然变得不太一样了。在那之前,我不知道原来美丽也是分类的,有温和无害的美,以及,邪恶伤人的美。

我下意识地就往后退,却被她一把紧紧扣住了手腕,手上一疼的同时,身体仿佛也被什么力量禁锢住了,无法动弹半分!

“凭什么你可以活的这般得意?凭什么?”她笑得几近狰狞,“明明我才是皇女,明明我才是全天下最该幸福的那个女子,不是么?”

“我、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快、快放手……”

“像你这种没有大脑愚昧无知又自以为是的千金大小姐,从小就被所有人疼着爱着保护的连根头发丝都不让伤着的宠儿,凭什么可以得到幸福?”

“放手……”

“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想嫁给谁就可以嫁给谁,又凭什么觉得被你看上的男人就一定也要喜欢你?凭什么世间最吝啬的男人都对你极尽慷慨,凭什么世间最出色的男人都对你痴情一片?”

“放开我!”我终于承受不了那重重袭来的巨大压力,尖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疯子,你疯了!”

凤仪公主冷笑:“凭什么你叫我放开我就要放开?你以为你是……”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像穿透了前世今生茫茫太清的响了起来——

“放开她。”

我转头,房门半开着,一人站在门口,沐浴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却又真实存在。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小白……”

十四

没错,总在最危急关头,会来救我的人,只有小白。

总是小白。

然而,直到这一句喊出口后,我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原来我对苏荇的信任与依赖,超越了我爹,超越了其他任何人,甚至我自己。

而凤仪公主,几乎是立刻就松开了手,挽着头发站起来,回转身望着他时,就又恢复了浅笑卿卿的模样:“别着急,我只是跟你的小宝贝开个玩笑而已。”

小白背着光,因此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此刻的他,好严肃,严肃到我几乎觉得陌生。

房间里沉寂了一下,然后,小白开口道:“规定的时间未到,你不得破坏。”

“喂,我可是在替你着急,所以想帮帮你耶!”凤仪公主冲他抛了个媚眼,“要知道明日太阳出现之前,你若还不能……”

小白打断她:“我不需要你帮。”

凤仪公主又习惯性的去挽头发,轻撇唇角道:“那就不帮喽。好心没好报,算了,我走了。”说着,一步一生姿地走了出去。

小白依旧静静地立在门口,没有阻拦,也没有丝毫想要对我解释的样子。我咬了下唇,觉得心里怪怪的,有种被排斥在外的疏离感。哼,他和公主是一家的,却对我保着密。

就像小时候,抽签玩捉鬼游戏时,他和别人是一组,站到了我的对立面。

大概是见我久久不说话,小白终于忍不住,先行走了过来,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看。我翻了个白眼给他:“看什么看?从小到大十六年了,还没有看够啊?”

“我想,是永远都不会够的吧。”他的声音低迷似叹息。

却听得我心头小鹿乱跳——不会吧?他从没对我说过这样暧昧的话啊。他他他,是什么意思?

我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却把身子侧了过去,然后一掀袍子的下摆,在床边缓缓坐下来。夕阳,勾勒出他眉睫浓长,深黑深邃深幽,我心头又是一跳,觉得有点不妙。

我从没见过小白这么严肃,严肃到……怎么形容呢,就是虽然他此刻坐在我身边,距离我不到一尺,但却好像很遥远一样。

为了抵消那种心慌,我连忙去抓他的袖子,摇了摇,娇声道:“小白,明天太阳出现前,你要做什么?”

他转过头来,继续用那种让我看了心慌意乱的表情凝视着我,我强压下心头的异样,舔舔发干的嘴唇道:“那个,你和公主之间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我的吗?还是……”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声音就突然被吞掉了。

骤然拉近的视角让我措手不及,而唇上传来的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温润柔软,小白俯过来亲我,他的嘴唇,冰凉冰凉。

我的大脑空白了好一阵子。

等我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时,情绪顿时如同火山爆发,连忙用力推开他,有些话想也没想就自然而然的蹦了出来:“你干吗你居然敢这样对我你还想不想活了我要告诉我爹还有你娘对了还有你爹你你你你疯了!”

小白的眼角因我的最后三个字而明显的抽动了一下。然而此时此刻的我才顾不得他的情绪,羞恼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将我吞没,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因此只能拼命的去伤害:“你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怎么可以对我做这、这这种事情?我还嫁不嫁的出去了?明明是你退婚在先的,还和公主串通假扮柳画年来骗我,刚才又、又这样对我,苏小白!你真的当我是小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我、我讨厌死你了!你给我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我抄起一个枕头就朝他狠狠砸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脸上,然后反弹到床上,再啪的掉到了地上。

而苏荇,默默地挨了那记攻击,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起身弯腰,慢慢地将枕头捡起来,放到我床边,又默默的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从始至终,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于麻木的平静。

最后,咔的一声轻响后,房门由外轻轻的合上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扇门,明明不想哭的,眼泪却哗啦啦的涌了出来。

十五

我和小白,虽然是指腹为婚,但,严格说起来,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

虽然我一直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但等我真正见到他时,已经七岁了。

爹爹寿宴,来贺者众,小孩子不会懂得热闹后的利害关系,只觉得好吵。因此,我被领到堂前随便说了几句吉利话给爹爹祝过寿后,就借个机会溜了出去,一心想着去后院放风筝。

而那时,有个少年也从堂里出来,并且,一直一直跟着我。

我终于不耐烦,转身,把辫子一甩,横眉竖眼的问他:“喂,你干嘛跟着我?”

他还没说话,旁边有个嬷嬷已匆匆跑过来,一边道歉一边笑着道:“哎哟呦,小姐,你们这就说上话啦?你还不认识吧,这位就是苏家的小公子,小姐的未婚夫,荇少爷呢。”

我歪着头,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只觉此人白的好生耀眼,呸,一个男孩子,居然比我还白,还穿一套白衣服来给我爹拜寿,真不吉利!

“喂,你就是苏荇?很好,拿来吧。”我将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他果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幅茫然的表情,“什么?”

“钱吖!”我理直气壮地说,“我爹说了,你是我将来的夫婿,所以,你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要分一半或者更多给我。你身上带了多少钱?快给我一半!”

他傻乎乎的站着一动不动,我等的不耐烦,干脆自己伸手在他怀里和袖子里都摸了个遍,穷鬼,居然身上一分钱也没带!爹说,吃亏的买卖绝对不能做,就算收不回帐,摸把雁毛回来也是好的。

于是我想了想,就把他脖子上戴的那块玉拉了下来:“就这个吧。这次就放过你了,记得下次来时带点钱来。”

小白当时看我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就像他刚才走到我面前,一直一直看着我时,一个模样。

其实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现在细想起来,真有点宿命相逢的意味。我和他朝夕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次寿宴之后,每年十二个月,他起码有四个月是在凤凰山庄度过的。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跟夫子学习还一起睡觉。

直到十岁后,嬷嬷说我们都大了,要男女有别了,才分开来。

但还是能有很多时间腻在一起玩。

我和小白的相处模式并不能称之为和睦,我经常对他讽刺挖苦拳打脚踢,每每那时下人们就都会帮着他来指责我,说我欺负他。我好委屈,而我越委屈,就越看他不顺眼,越讽刺挖苦拳打脚踢。

就像有一次,我在换衣服时,他突然推门进来,吓得我连忙捂住胸口尖叫。他立刻后退,但已来不及,我把身边所能抓到的一切通通朝他丢过去,骂道:“出去!出去,谁叫你进来的!你这个登徒子!”

事后更是冲到嬷嬷那哭得凄惨:“嬷嬷嬷嬷,小白偷看我换衣服!”

嬷嬷哭笑不得:“算啦算啦,别生气了,没事的。”

“那怎么可以?我都被他看光了!”

“所以,他会负责啊。”嬷嬷笑眯眯的说,“他可是你的未婚夫啊。”

天知道,我何其痛恨那三个字!

就因为那三个字,我爹对他比对我还好!

就因为那三个字,山庄里的仆人们都对他谄媚有加,甚至疏忽了我这个正主!

就因为那三个字,明明是他惹我生气,但大家还是会说我欺负他!

所有人都觉得我无理取闹,但没人知道,其实,在又气又急又怒的表面下,我所掩饰的,是何其紊乱不堪的思绪,和窘迫难言的孤单。

无论对我做了怎样过分的事情,那个人,都不会被责备的。

所以,他要看我换衣服,就看;他要退婚,就退;他要骗我,就骗;连他要亲我,就也毫无顾忌的亲了。

表面上看我处处压着他,但其实,真正被欺负的人是我啊,是我啊,是只能用虚张声势骄纵蛮横来遮掩的胆小鬼我啊!

我扑进被子里,任凭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苏小白……最讨厌!

最讨厌最讨厌最讨厌了!

十六

如果可以睡着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再想,就不需要难过与悲伤。

但大概是白天睡的时间实在太久,因此,等到我想再睡过去时,就发现怎么也不睡不着了。

一直数到九千九百九十八只绵羊的时候,我毅然掀开被子站起来,决定自己不能再这样消极下去。

我是谁?

我可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

是所有人到了我面前都要恭维我讨好我奉承我追捧我的向大小姐!

是天下第一大吝啬鬼——向钱,都愿意用两万两黄金来使其不悲伤的独生宝贝!

我怎能这样像个小怨妇一样躲在被子里以泪洗面?

好吧,小白有事瞒着我,不肯说,没关系,我自己去查出来!就算我不行,但是加上我爹在江湖上的人脉,以及全国各地的分号下属们,那么大的力量,我就不相信查不出来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走到梳妆镜前仔仔细细的梳了头发,重勾了眉,擦了胭脂,再拉平压出褶子的衣服,走到门前,深吸口气,然后打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