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子,你听好了,别吓着了,我姐姐可是当朝的凤仪公主!”

“诶?”那一长串成语没把我吓到,但这名字倒是彻彻底底的让我惊了。

凤——仪——公主?

那不就是小白要娶的人么?

十一

廿年相约,父辈诺起。青梅竹马,手足相依。有情无欲,非我所寄。今遇佳偶,有凤来仪,出自皇庭,长于宫西。愿另攀桂,恳求退吉。谅我多情,恕我负义。

违约人 荇拜上

六十二字。

一年前的深秋,用出尘飘逸的米南宫体,写在我最喜欢的浅紫云锦笺上,送到我手中。

苏小白,就是用那一句“有凤来仪”,退了我的婚。而此刻,那个出自皇庭,长于西宫的尊贵良人,就站在我面前。

我望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到沉甸甸的,有点自卑,有点惊艳,有点似有若无隐隐约约的悲伤。

而最后,这些情绪就通通转变成了厌恶。

我冷扫一眼凤仪公主身后的两个跟班,将下巴微微扬起,“原来是公主殿下,久闻了,失敬失敬。”

“我可以进去吗?”她客客气气地问。

我客客气气的答:“抱歉,陋室粗鄙,怕招待不起您这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吹气胜兰皓齿青蛾柳腰莲脸雾鬓云鬟蕙质兰心天香国色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大大大美人。”

灯笼女气的脸都白了,持剑女虎视眈眈地伸手去摸剑,倒是凤仪公主,依旧面不改色的微笑着。哎,爹爹说过,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笑面虎,因为道行高深非等闲之辈。不过爹爹也说,遇到这种重量级大人物时,你搞不定的话,那就也笑吧。

因此我眯着眼睛唇角上扬也笑了,笑得要多甜蜜就有多甜蜜。

我们两个就这样笑对笑的僵持着。

大概过了半盏茶功夫后,凤仪公主终于坚持不下去,眉毛微扬挪开了眼,哇哈哈哈,我赢了!

心中正在得意,却听她开口道:“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是——我有了柳兄的骨肉。”

啥?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因为我的大脑懵了好一阵子才能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听到了多么不得了的话,视线下意识就移向公主的小腹,明明很平啊……

“所以,如果不能在七个月内让他娶我,我就名节尽毁,或者,只能另找一名驸马。”

又一道霹雳砸了过来,我又惊到了。

难道……小白是因为这个原因才……

“但是柳兄一直在逃避我,他的行踪漂泊不定,怎么找也找不到。好不容易听说出现在此,但等我昨夜子时赶到时,他已经离开了。”

“诶?”我呆呆的转头去看隔壁的房间,果然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照理说这边这么大动静,柳画年早就应该出来了,难道真的走了?知道了这个事情后,我再看向凤仪公主时,原先的敌意就全部消失了,反而变得无比同情。

凤仪公主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眼中依稀浮起袅袅的水汽,看着我,声音柔软:“我本可以许尽天下诺言,财富地位高官厚禄等等,来利诱姑娘离开柳兄,但是,在看见姑娘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这些世俗名利是收买不了你的;我本也可以动用皇族手段以生死相胁,但是,我不愿意那么做。姑娘,我看的出来,你是个好人。那么,将心比心,若你是我,该如何?”

我浑身僵硬的朝后退了几步,讷讷道:“无论……怎样,先进来吧。”

凤仪公主就那样进来了。

然后就说了一个其实无比烂俗但我还是被感动了的爱情故事。

据说凤仪公主向往自由,女扮男装外出游学,偶遇柳画年,相谈甚欢,称兄道弟,同闯江湖,好不惬意。一夜泛舟太湖,醉后失态,酿成大错。彼此尴尬,想若无其事,谁料公主珠胎暗结。柳生无情,不想负责,见而避之。公主虽是天之骄女,可生性棉柔,不肯用强,因此一个追一个寻,就演变成了今天这局面。

我拈着手帕擦眼,怒道:“人渣啊!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让一个柔弱女子如此奔波无助,实在可恶!”

凤仪公主垂目,长长的睫毛在秀丽如玉的脸上投下层层阴影:“我虽是皇女,但遇到这种事情,也真……不知该向谁去说。若被百姓知晓,皇族颜面尽失。我我、我还不如一束白绫……”

我连忙抓住她的手道:“不行!绝对不行!你若轻生,可是一尸两命啊!虽然柳画年无情,但孩子是无辜的!你要坚强!”

凤仪公主泪盈盈地望着我,反握我手道:“我果然没看错,姑娘是好人。不但没有因此责怪我,还这样安慰我……”

我的脸红了,讪讪收手挠挠头道:“哈,这个这个嘛……同为女子,女子不帮女子,还能指望谁帮嘛。”

“那柳兄那边……”

“哼!他竟然做出这么寡情无耻的事情来,我杀他的心都有了,还嫁他!呸呸呸,不嫁了!你放心,公主,这个公道我一定给你讨!”

凤仪公主起身,朝我行了个大礼:“如此,凤仪拜谢姑娘大恩。”

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送走公主,整个人都沉浸在义愤填膺的情绪之中,恨不得立刻就去抓着柳画年行侠仗义,正在脑海中勾勒那美好画面,窗户被人轻敲了几下,转头去看,竟是小白!

我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确信这一回绝对不是做梦后,立刻跳起来冲过去:“小白!”

他像一条鱼一样灵活的从窗外滑了进来,站在我面前,微微的笑,“嗯。”

于是我又唤了一声:“小白!”

“嗯。”

我眼圈一红,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好了好了,我在呢,肥妹。”

“小白,你可终于出现了,你出现的太好了,那个柳画年,他他他不是好人啊!”我抱着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他玩弄女子的感情,害人家有了身孕,却不肯负责,始乱终弃……”

我越说越觉得柳画年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简直是天打雷劈人神共愤。这时小白忽然开口,清清冷冷的声音就近距离的从头顶飘过来:“我问你,我和公主定亲是什么时候。”

“诶?”我呆了一下,仰起脑袋,“就是你跟我退婚后不久吧。去年十月?还是十一月?”

“那现在是几月?”

“四月。”

“所以?”他扬了扬眉毛。

“所以?”我也跟着困惑地扬了扬眉毛,但下一瞬就立刻明白过来,“啊!”

“想到了?”

“等等!那个你和公主是去年十一月订婚的,公主却在今年一月和柳画年有了肌肤之亲,那个那个……一月寒冬腊月的,他们还去太湖游船?那个那个……公主大婚在即还能出宫闯荡江湖?”

苏小白给了我一个“你可总算想明白了”的眼神。

于是,我的手抖啊抖、颤啊颤,半响后,慢慢地揪住了他的袖子,怯怯开口:“我……被……骗……了?”

苏小白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我泪流满面。

十二

我记得小时候,有客人从天竺来,带了一种很奇特的糖果。爹爹见我在一旁直流口水,就取了其中一块,攥在手中,朝我勾手,我跑过去,他就把手心里的糖给我。第二天,他看见我时,又冲我勾手,做了同样的动作,我连忙兴冲冲的跑过去,掰开他的手心一看,里面却只是颗石子。

苏伯伯听闻此事后,感慨道:“对自己的女儿尚且如此,向财神的吝啬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而小白知道后,则去书房拜见了我爹,半个时辰后,待他出来时,就捧了整整一盒的糖果给我。

我当然是欣喜若狂,掀了盖子就吃,吃到最后一块才想起来,讪讪地抬头:“诶……那个,你要吃吗?”

小白当时看我的眼神,就像我爹看着进了别人口袋的银子一样,非常复杂。

而爹当时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我们,摇头长叹:“想我向钱精明一世,竟生出这么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女儿来,不过,傻人有傻福,古人诚不我欺。”

我为此很不高兴,因为爹嫌我笨。

年纪渐长后,这种不高兴的情绪越盛,因为无意间听见下人们说,爹不准备把他的产业传给我,而要传给小白。再后来,小白退婚,爹虽然没说什么,但白头发却越来越多了。

此时此刻,我站在离家百里的陌生客栈里,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天竺的糖果。也许,我真的是个笨蛋……吧。

“公主为什么要对我撒这样的谎?”

小白的目光闪烁着,见我抬头看他,便将脸别开了些,淡淡道:“你现在就好比拥有了一件全天下女子都梦寐以求的珍宝。她们想要得到这件珍宝,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柳画年是珍宝吗?”

“他不是吗?”小白反问。

我迷茫了。

柳画年是个美人,真正的美人。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子。小白的两个哥哥都是中原出名的美男子,小白自己更是勾得整个凤凰山庄的丫鬟们都在为他打架……可是,柳画年比他们加起来都还要好看。

他也的确武功高强,弹指间强虏灰飞烟灭,这种淡定,这种功力,虽然我不是江湖中人,但也深知那就是武功的极致了。

他还很细心温柔,在陪我来客栈的途中,我只要挑挑眉毛动动手指,他就能猜到我想做什么,是嫌风大了要关窗户,还是口渴了想喝水……

也许他唯一可以被指责的就是出手过于狠毒,但反过头想想,那些人都是来找他报仇的,若他武功不济,落到了他们手上,砍胳膊砍腿都有可能,而他仅仅只是割伤他们的咽喉而已。爹爹说,想要不受欺凌,就得先欺凌人家。这样一说,他也没什么错……

可是……可是、可是啊……

他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忽然不想嫁了而已。

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小白开口道:“如果你现在不想要柳画年了,也没有关系,咱们可以换一个。你还想要嫁给谁?”

“喂!”我瞪他,“不要说的我好像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好不好!我哪有那么多想嫁的人!”

小白挑眉:“你为什么想要嫁给柳画年?”

“当然是因为他是当今天下最有名的男子啊!”

“若有其他男子比他更有名呢?你就想嫁那个更有名的吗?”

我歪了歪脖子,感到自己的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团浆糊。

“好好想想吧。你究竟要什么。”小白的眸底似有叹息。

是啊,我究竟想要什么呢?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啊!“不管怎样,我要见柳画年。”我闷闷地说,“我要问清楚,他和公主是怎么回事!”

“然后?”

“然后?然后再说呗。”

“所以?”

“所以,我现在要继续睡一觉,哪都不去,就在这等着他回来找我。”说完后,我转身走到床边,踢掉鞋子,掀开被子倒头就睡。

虽然闭上眼睛,但是鼻间一直嗅到好闻的薰苔香气。于是我知道小白这次没有消失,一直一直在,身体获知了这个信息后,就满意的进入了梦乡。

梦境里,一瞬间仿佛时光跳跃,回到了收到书笺的那一天。

大堂里有很多人,全是我家的亲戚,他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像苍蝇一样乱哄哄。他们在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见,我只是把那封书笺翻过去又正过来,正过来又倒过去的反复看了几十遍,然后,扭转头去,望着爹爹:“小白要娶公主?”

爹长时间的望着我,最后走过来,忽然搂住我:“丝羽,爹给你一万两黄金吧。”

“哈?”

“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去哪玩就去哪玩,做什么都可以。如果一万两不够,就两万两,丝羽,你要多少都可以。”

见多了爹吝啬的模样,他这么慷慨,我反而不能适应,连忙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看了手里的书笺一眼,然后啪的丢到地上,再用脚狂踩:“切,娶公主了不起啊!居然敢在我面前炫耀,找死!”

“丝羽……”爹看我的模样,就像看见银子在水上漂。

“爹!”我恶狠狠地盯着他,“无论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嗯嗯嗯!”

“好,小白娶公主,我要嫁太子!”

扑通,大堂里顿时倒了一票。有一位表表表表兄从人群里挣扎着爬起来,举着一只手发言道:“那个,丝羽表妹啊,当朝圣上今年才十九岁,尚无子嗣,只有一个皇姐。”

“什么?没太子?那……那就侯爷将军什么的,总之要天下最有名最出色只要我嫁了他就最让世人羡慕的男人!”

这回,不等该位表表表表兄狗腿,众人已异口同声的说出了一个名字——

柳画年。

我想起来了。我就是那样决定要嫁给柳画年的。

虽然我在三年前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直到去年的十一月初四,才决定要嫁给他为妻。

眼睛酸酸的,我想我大概是在哭。

为什么清醒时想不起来的原因、想不起来的时间,却能在梦里如此清晰的呈现?

明明……明明不记得了啊……

有样温暖的东西轻轻地覆在了我的眼睛上,我想这大概也是梦境所带来的错觉,于是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的睡去。

十三

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等我醒来时,已是黄昏。夕阳从大开着的窗户外照进来,映得整个房间明明晃晃,一人坐在窗边看书,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完美侧影,我直觉的喊出“小白”二字,待他回过头来,却是柳画年。

“醒了?”柳画年微微挑眉,冲我一笑,放下手边的书走过来。

我怔忪了好一会儿,才认知到小白又消失了的事实,环顾四周,一切都与我睡前没有什么不同,也许唯一不同的是,薰苔的香气消失了。

柳画年走到床边,侧头问:“你在梦里看见什么悲伤的事情了么?”

“嗯?”

“你一直在哭呢。”修长的手指伸过来,蜻蜓掠水的在我脸上抹了一下,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已缩了回去,指尖上,一点晶莹水珠。

不会吧?哭了?我连忙手忙脚乱的擦眼泪,床铺往下微微一塌,却是柳画年坐了下来,侧过身,摸着我的头发又问:“为什么哭呢?”

旭暖的斜辉里,他的眉眼五官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圣洁,而他的声音,又是那么温柔,足以让世间万物迷醉。

我怔怔地望着他,久不能言。

大概是我的反应取悦了他,柳画年弯起眼睛笑,靠的更近了些:“是因为凤仪公主来找你的麻烦的缘故吗?”

我继续望着他,不说话。

柳画年抚摸我头发的手变得更加轻柔:“不用理她。你只需要记住,你是我——柳画年的未婚妻,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了不起的女子,即使公主也一样。”

我还是不说话。

柳画年轻轻一叹,“你不相信我有这样的权势?连公主都可以完全不放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