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知道有问题,小九这般告诉她也是想要她有个心理准备。自打他们来了丁家,一旦有点什么事,丁何氏便指着他们骂,仿佛这些事都是因为他们才引起,真真是无妄之灾。可这避也避不开,所以叶葵心中也是盼着点分家。

“老三你这是做什么,你要是看中了娘还能不答应吗?”丁何氏丢了碗筷,起身过去扶儿子,却突然被老丁头给喝止了。她一脸不地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老丁头神色凝重,清了清嗓子道:“你个蠢,你瞧瞧他样子,定然是有话还没说完。”八成还不是什么好话…

“爹,”老三突然猛磕了两个头,“她是个寡妇…”话说到后,已是极轻。但梅氏几人却都已经听清了他话,登时都懵了。谁也没有料到,老三会说出这样话来,怪不得从进门开始模样就怪怪。

唯有丁何氏刹那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寡妇咋了,寡妇娘也…啥?你说啥?寡妇?”说了几声,她终于明白了过来,顿时暴跳如雷,一把揪住老三衣领怒骂:“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到了这么大,给你说了那么多亲事你都不肯,如今告诉我你要娶个寡妇?你说那婆娘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说出这样话来!”

老丁头虽没有丁何氏这般,可握成拳手却仍是昭示了他内心愤怒。

好好少年郎要娶个寡妇,这算是怎么回事。大越风气开放,朝廷也鼓励寡妇再嫁,可这真正再嫁有几人?就算这嫁了,又有几个嫁是好人家?多半是给人做填房或是嫁给老光棍,哪里有不到二十岁男子要娶寡妇?

这若是娶回来了,让村里人怎么看他们丁家?这脸面难道全都不要了?想到脸面,站一旁丁多福蓦地想到一个问题来。既是镇上相识,那这寡妇豆腐坊定然就老三做事裁缝铺附近,那带着老三本家堂弟岂不是也知道那寡妇。

他当即问道:“老三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已经同堂伯儿子说起过这事情了?”

老三脸色一沉,愈发难看起来,口中却是没有出声。可这神情却是已让众人肯定了丁多福问话,一家人脸色便也都难看了起来。

“不行!寡妇就不能娶!咱家丢不起这个人!”丁何氏一声喊得比一声响亮,简直恨不得贴到老三耳朵边去说。老大媳妇不得她喜欢,老二媳妇虽然嘴甜,可也不是个好东西,她就等着老三娶个好媳妇,可临了却要给她弄个寡妇进门。

哼,没门!

老三又“咚咚咚”磕起头来,“娘,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嫁错了人。而且她那相公本来就是个病鬼,她刚过门就死了。她现可还是清白之身,你就答应了吧。”

不说还好,这一说丁何氏眼睛瞪得大了,“还还是个克夫?那就不行了!”

叶葵听得直好笑,明明那人原本就是病鬼,丁何氏却认定了是被那寡妇白氏给克死,当真好笑。仍磕头老三听了她话,脸色又白了几分,“不不不,反正不让我娶她,那我这辈子不娶就是了!”

“你敢!”老丁头终于怒了,随手往桌上一扫,一把将桌上那盆子鸡汤数倒到了老三身上,盆子“啪”一声碎了…

023池婆的面

敢,怎么不敢!

老三性子,向来是一口唾沫一个钉子,他既这般说了,那便是认定了。丁家二老不同意,那他便打定主意不娶亲,就连镇上活计也都不肯再去,日日只窝屋里。这般过了几日,老丁头终于忍不住冲进了自家小儿屋中。关紧了门,谁也不让进,爷俩又是大吵了一架。只是隔着门,谁也不知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老丁头说了几句“出息、想死”之类话。

紧接着老三似乎大喊了一声爹,再后来便是静了下来。

过了一刻,丁何氏等得心焦难耐,将那门擂得“咚咚”作响,“老头子,说啥呢,还不出来?”

老丁头“哐当”一声打开了门,阴沉着一张老脸走出来,说了声:“把人都叫到堂屋里,我有事说。”丁家极少这般做事,往常有点什么大事也都是两老定,多也就是叫上几个儿子一道商量,可如今老丁头意思是要将梅氏几个也一道喊上,既然关系到他们妯娌,那八成就是说那寡妇白氏事情。

怕家中几个孩子起了性子偷听,正好春江也回来了,便让春江带着几个小一道念念书认认字。叶葵趁机提出去找燕子事情,她早先答应了燕子要陪她描花样子,如今正巧有空哪能不去。梅氏心中有事,故而没说什么便同意她去了。

等到了燕子家,燕子见了她先是高兴紧接着却又为难起来。

“怎么了?”

浓眉大眼,生得爽利燕子此时却是垮着脸,一副愁苦模样,“我娘带着弟弟去外婆家了,我得给我爹做饭…”

“没事,那下次得了空我再来便是。总归现家里忙着,我帮你一道把饭给做了吧。”叶葵笑着安慰她。

“嗯!”燕子闻言也笑了起来,进屋拿了个篮子,锁了门出来,脚边跟了只虎皮大猫,“走吧,你先陪我去地里摘个南瓜。晌午我就煮个南瓜饭,再蒸条咸鱼,炒个白菘。”

叶葵看着她一脸兴致勃勃地派着中午要做饭菜,莫名有些心酸起来。才七岁,却已经开始张罗着家中饭食,做着一切力所能及,甚至不能及事情。她回忆起当初七岁自己,似乎成日里只想着父亲何时有空带她跟弟弟一道去游乐场罢了。可到了后,他们也从未跟父亲去过一次。

可不管如何,比起现燕子,那些湮没于岁月过去可算是天堂般幸福生活了。

燕子家种着南瓜那块地就李大夫家附近,路程有些远。而且现南瓜也是熟,并没有摘回来储藏,所以要去地里摘。那只虎皮大猫跟他们脚边慢慢走,一路上极安静。

“小花近好像越来越喜欢往外跑了呀。”叶葵看看它,对燕子道。

燕子笑得眯起了眼睛,“天一热就这样,昨儿还自己去河里捉鱼了,可厉害着呢。”刚夸完它,小花突然“喵呜”一声窜了起来,一下子就没了影。燕子看着它远去方向跺脚,“哎呀,肯定是去追蝴蝶了!”

叶葵看着那片竹林,若有所思。

“这个捣蛋鬼,咱们先去找它,回来再去摘瓜。”燕子拉着叶葵手便往竹林里冲。

叶葵被扯得一个踉跄,急忙道:“别跑别跑,这竹林子里路不好走,等会摔了就糟了。”可燕子心急如焚,哪里顾得上脚下,两个人趔趔趄趄地走到了竹林里。幸好没多久,便看到了小花身影。“喵呜,喵呜”叫声幽静竹林里显得尤为响亮。

一晃眼,虎皮斑斑身影就掠了过去,一下子冲进了竹林中一间小院中。恰逢那屋门半开,小花一下子便钻了进去。这下,叶葵两人便不好继续追进去了。竹林中只有一户人家,而这户人家自然便是梅氏叮嘱不要靠近池婆家。

叶葵想起那一日见到池婆时场景,这个老太太同桃花村不论怎么看都格格不入,怪不得要一个人隐居竹林里。只是怕,她却是不怕,所以见小花进去后,她便同燕子道:“我们去叩门,把小花带出来。”

“这里面住可是池婆啊。”燕子喏喏说着,眼中似有惶恐之意。

叶葵拍拍她手,率先走进了院子,正要叩门,那原本半开门却突然洞开了。池婆衣衫整洁,一头花白发纹丝不乱,手里抱着小花低头看着叶葵,“你?”

阳光照不进密集竹林,光线便不大好。靠得这般近,叶葵才注意到池婆左边那只眼睛完全没有焦距,那只眼睛——是盲!但她右眼却是黑如墨玉,全然不像是一个这样年纪老太太能有动人。叶葵一下子瞧得呆了,半响才道:“扰着婆婆了。”伸手去接小花。

小花却忽然挣扎起来,倏地便又跑进了屋子里,而后屋中便传来了一阵东西被打翻声音。远远站院子门口燕子也听到了那声音,心中那点怯意立刻便抛之脑后,一下子便冲了过来对门口池婆说了声“不好意思了婆婆”,便进了屋。

池婆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转个身进屋,一边对叶葵道:“你也进来吧。”

进了屋,跟着池婆转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张小小木桌子,桌脚下地面湿了大片,边上倒着个水瓢。燕子抱着小花低头给池婆道歉:“对不住了婆婆,打翻了你水。”声音压得低低,看来仍是害怕。

池婆“嗯”了声,兀自弯腰捡起水瓢便挥挥手示意他们走吧。厨房窗正对着外面竹子,看上去让人心旷神怡。灶里还燃着小小火,她揭开锅盖,一阵喷香味道扑面而来。跟着叶葵正要立刻燕子立刻便被这香气给勾住了,脚下迈不动步子,“小叶子,好香啊。”

香,确是香,可这再香也不关他们事啊。叶葵拔脚就要走,却被池婆喊住:“不嫌弃留下吃面吧,我倒屋子也许久没来过人了。”

精细白面下水煮熟,又过了沁凉井水,变得愈发筋道起来。

猪大骨加猪皮熬汤,加入八角一类香料,再以酱油、香葱、盐糖调味。熬至汤呈浓稠胶质,趁热打入蛋花。将猪肉末炒了,又另备了豆芽一类东西搁面上,淋上一勺热腾腾卤汁便能吃了。

一连串动作看得燕子目瞪口呆。

叶葵原以为她先前那样胆怯,定是不敢留下吃饭,可谁知道这为了吃可是什么都不怕了。燕子坐小凳子上,大口吃着面,轻声嘟囔了一句,“我这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好面,一定可贵。”

池婆年纪大了,耳朵却还是尖,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道:“人活一世,若是这吃进肚子里东西都舍不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024寡妇三婶

说不清是朝食还是晌午饭,两人吃了个饱。

离开池婆家,摘了南瓜返程,又帮着差点误了饭点燕子做了饭,叶葵这才回了丁家。可直到进门,她却还维持着一种浑浑噩噩状态。离开之时,池婆说那句话刹那就成了刺,尖锐,深深扎进心间。

燕子先出门,她落后一步。一只脚刚迈过门槛,肩膀突然被池婆给制住了。池婆拉起她右手,细细摩挲,那只盲眼眨了眨,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笑意,“小娘子,前路坎坷啊。这小小村落,非你归处。”

话音落,那只略带粗糙手便也松开了。

恍惚间,叶葵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遇到过那个吉普赛老人。捧着水晶球,眼睛隐头巾下同她说起命运。那时她不信命,现她却有些信了。若不是命,为何她会成为叶葵;若不是命,为何她会留着前世记忆。

只是,命这东西…不是还有我命由我不由天话吗?所以当池婆松手后,叶葵一句话未说便走了。但,那句话时不时地便会冒出来,实有些恼人。叶葵甩甩头进了厨房,梅氏正带着春兰盛饭拿碗筷,见她进来便招呼道:“帮燕子做了饭?”

梅氏向来心疼孩子,所以对燕子往常也是能帮便帮着点。

“嗯,燕子她娘带着弟弟回娘家了,她一个人留着给她爹做饭。”

“有娘跟没娘似,燕子也是命不好。”梅氏叹了一声,加了手中动作,又将碗筷递给叶葵,让她跟春兰先将饭菜端出去。

因先前池婆那吃了面条,所以叶葵便没有什么胃口。可没想到,饭桌上人似乎胃口都不太好,就连往常顿顿都要吃到撑徐氏也恹恹,只扒拉了小半碗便放下了筷子。再看看梅氏,也是一脸惆怅。叶葵视线朝着老三丁多寿看去,果然全家人只有他脸上是带着笑,看来是娶寡妇进门事情给定下了。

“老三,你这是要逼死你娘啊!”丁何氏突然又哭闹了起来。

老丁头这些日子火气也大,见状立刻骂道:“哭哭啼啼,你不让他娶是要逼死他啊!没看到孩子都?吃个饭也不安生!”

不说还好,一说丁何氏反倒来劲了。老三不让她骂,老头子又不敢骂,自家孙子孙女不舍得骂,那就只好逮着叶葵几个骂。丁何氏眼一横,筷子头便指向了叶葵:“都是你们几个,坏了我老丁家好好风水!不然我这听话儿子怎会魔怔了要娶个寡妇!都是你们给害!还有脸吃我家米!”

一连串话不带重样地从她嘴里冒出来,听得梅氏直哆嗦。老三是个什么德性,干这种混事一定也不奇怪,可婆婆永远只会将错推到旁人身上,简直是不可理喻!

她正要反驳,却忽然听到小女儿春禧开口道:“阿婆,你生什么气啊。那什么白氏日后进了门,那也是你儿媳妇,要她如何不还得你说了算?”

这话说得妙,丁何氏一听心里便舒坦了,又因为是疼小孙女说,忍不住便要夸上两句,却被老丁头怒气冲冲地骂了一通:“小小年纪说什么话!”骂完了春禧还不解气,他又扭头去骂自家大儿,“你是怎么教闺女?!”

春禧梗着脖子要反驳,被梅氏给死死拉住了。老丁头正气头上,可惹不得。

叶葵心中忍不住叹息,丁家风水指不定还真被他们给坏了。不然这向来好脾气老丁头怎么如今也成了炮仗脾气,一点就着?老三能让他答应,估摸着是以死相逼了。这也是个不知好歹家伙,为了个女人能寻死觅活,也不怕药下猛了先气死了自家爹娘。

但不论如何,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了。

只是叶葵明白,戏还没上场呢。等到那白氏进了门,这丁家可还得翻天覆地地闹上几场才正常。能让老三变成这样,那白氏看来也不是什么纯良性子。

时间流水一般,飞逝去。

五月十四,夏至那日,白氏进门了。

原就是寡妇再嫁,白氏娘家也没了人,加上对于丁家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说道亲事,所以一切自然是能简便再简。婚宴当天,也不过就是请了里正,村中族老,本家几户人家来吃了顿便饭罢了。菜色也是普普通通,只比往常多了几个荤菜。白氏进门时候,丁何氏也只让丁多福门口点了串鞭炮意思意思,眨眼功夫便静下来了。

但动静再小,村里人自然也是都知晓了。乡下人家本来就*拣些闲言碎语来念叨,这下子当然也不会放过丁家。就连叶葵有时跟着春兰去河边洗衣服,也时不时被那些妇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白氏这人,生得当真是好。

初见时候,叶葵便忍不住暗赞。她知道白氏刚嫁人便成了寡妇,却没想到她年纪这般小。原先她还怀疑老三是不是被什么成熟少妇给勾搭了,结果现看来事情并不是那样。白氏年纪瞧上去也就比小姑翠玉大个一两岁,左不过十六七。

兴许是因为心底明白自己丁家不会受人待见,这白氏见了谁都是一脸笑呵呵。因着原先开着豆腐坊,她手里头怕也是有些积蓄,看到他们几个孩子时常摸两个铜板,或是给包糖。所以没多久,春海、叶殊这几个小便都三婶三婶叫得极亲热了。

可笼络了孩子心并没有用处,她越是讨人喜欢,丁何氏便越不喜欢她。

进门头一天,她便摆出了婆婆架势。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说是这富贵人家娶儿媳妇,婆婆第二天早上必得给儿媳妇来个下马威才好。丁何氏当初也想对梅氏跟徐氏来这一招,可这俩儿媳妇都不是能任她当球搓,所以便没成行。如今白氏还未进门,便是个理亏,如今自然是她说什么便听什么。

让白氏来请安敬茶,她却故意不出门,说是夜里睡得不安生,还得睡一会。可却又说不知何时便会醒,不让白氏先回去。所以白氏便只能站门前,顶着五月大太阳,硬生生晒了几个时辰。

巳时过半,丁何氏才懒洋洋地开了门。

白氏脸上竟连一分恼色都无,身板也是站得笔直,见她开了门,便先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娘。

这下子,叶葵才真肯定了自己当初所想。这个白氏,一点都不简单呐。

025分家之事

丁何氏时常使坏,白氏却是来什么招便接什么招,从来没有不满也没有反抗时候。叶葵忍不住赞叹,以卵击石只能自毙,可让石头撞棉花,她却是不会受伤。而且以柔克刚,这柔情是让老三心疼不已。

一开始便知道自家老娘不喜欢白氏,所以当丁何氏故意撒气时候他也只想着忍忍,可这一而再再而三,白氏能忍,他却是忍不住了。七八日功夫,他已是同丁何氏吵了好几回。

“分家!”老三摔了筷子怒吼。

丁何氏先是一愣,旋即便哭嚷起来。

这顿饭又不能好好吃了…对于丁家人喜欢饭桌上吵架这件事,叶葵确无力了。他们这么一吵,谁还有心思吃饭?她倒是有,可这种时候她又怎么能老神地吃饭。分家吧,分家了就好了。叶葵看着老三,暗想这次若是真能分了就好了。毕竟由老三提出来跟由老大丁多福提出来性质上完全不同。

“娘,你别哭,这多寿是说笑呢…”白氏急忙放下碗筷去哄丁何氏,却反被她狠推了一把。

这一推,可算是压倒骆驼稻草了。老三几步走过来扶起自家媳妇,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丁何氏道:“我没说笑,爹当初就说过等我成亲了就让大哥他们单过,如今我也娶妻了,一大家子过不好,干脆便分了吧!”

语气之坚决,令众人登时愣住。

老丁头一巴掌拍到桌上,“都别吵吵了!老三你说你要娶她,我让你娶了没有?如今人才进门几天,你就嚷嚷着要分家,你把我跟你娘、你两个哥哥脸面往哪里放?翠玉今年多大了,啊?也是马上就要说亲姑娘,要是叫人知道咱家是因为这样分家,你让人怎么想?”

一连串问题抛出来,老三气势一点点弱了下去,脸上已隐隐有了后悔跟退却意思。就叶葵以为事情会被老丁头几句话搞定时候,她眼尖地瞥见白氏手悄悄捏了一把老三手。那动作轻轻柔柔,那双手柔弱无骨,可叶葵却知道那轻轻一捏下隐藏着多少力量。

“爹,不分家也行,可你看看娘这见天找事。”老三紧皱眉头低声道。

丁多福闻言呵斥他:“哪有做儿子这般说自己亲娘!”

老丁头却是摆摆手,起身背着手朝里屋走去。略显佝偻背影走得有些虚浮,要走到门口时候他才停下脚步,背对着他们道:“六月中旬便该收稻子了,左不过个把月功夫,你们就都消停些吧!”

南边稻子都是种两季,算算农历六月中确是收早稻时候。老丁头这话意思便是等收了稻子便让他们分家,等着粮食收回来,正好分地。

除了丁何氏跟小姑翠玉,剩下儿子媳妇都是各怀心事,明确了分家时间,都忍不住面露喜色。丁何氏又气又恼,翠玉眼睛红红。好好家,说散便要散了。

可即便老三这般闹腾,丁何氏却仍是宝贝心肝肉捧着。都是娶了媳妇人了,她却仍将老三当作幼年小童一般,冷了要问热了要问,渴了饿了睡得好不好,问题多得能将人烦死。偏生老三也不是什么好性子,次次都要嚷上几句。丁何氏舍不得骂老三,就去找梅氏茬。她认定了这分家一事就是因为老大家先提过,所以老三那天才会这么往话头上带,所以这一切都是梅氏唆使。

亏得分家近眼前,梅氏心情大好,便也处处忍让着。

可久而久之,就连偶尔才回家一趟春江也忍不住对小九念叨,阿婆这心实是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但这心偏就是偏了,你想拉也拉不回来。所以他们也只能背后说上几句,明面上日子还是照旧过。老大一家已经开始做起了分家准备,夫妻俩也早就想好,总归这房子还是照旧住着,分也就是分那几亩地。分开过,这地里东西便能随着自家性子种,她往常做那些针线活卖了铜钿也能自己攒着。这日子不论怎么看,都要比现要好上许多。

小九跟叶殊念书事情,他们也已经跟几个小透过口风,只等收了粮食分了家便要送他们去。小九推脱了一番,却没拗得过丁多福跟梅氏,只得应下来。但是照叶葵看,小九怕是早就念过不少书才对,这种村里小学堂怕是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学东西。

现如今,还没到农忙时候,孩子们自然是念书念书,玩闹玩闹。春海当然是成日里往外跑,而小九却带着叶殊春江屋子里教他认字。叶葵这些日子也慢慢忙碌了起来,只是她忙事情有些说不得。

上一次去池婆那事情不知怎被梅氏给知晓了,将叶葵好一顿数落。只是虽然挨骂,叶葵心中却隐隐有些高兴。毕竟梅氏能这样毫不顾忌地数落她,便证明梅氏是真打从心底里将他们当做了自己孩子。

但被骂过后,叶葵却又悄悄去了两趟池婆那。

她本不是好奇心这般重人,可遇到池婆后那股子想要一探究竟念头便再也压不下去。她想知道那日池婆跟她说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池婆又为何会孤身住竹林中,所以她不顾梅氏不喜,仍旧去了。

谁知池婆却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再去,看到她时候只是哑着嗓子淡淡道:“老身等了小娘子好些日子了。”

自那以后,叶葵又去了两趟。

池婆本身就是个谜团。一个会摸骨老太婆,孤身一人住乡下小村偏僻竹林中,吃穿用度都是上乘,简直连根头发丝都充满了秘密味道。

当池婆问起她名字时,她本着一向警惕只说叫小叶子,可池婆那只未盲眼睛里却有奇怪光芒一闪而过,继而追问道:“叶是姓氏,名是何?”当初告诉丁家夫妇时,她也是这般说,可他们却以为叶是名,后来小九便顺口胡诌了个姓氏萧。所以他们便成了萧叶、萧殊、萧九。

可池婆却第一时间说叶是她姓氏。奇怪是,叶葵心下一动,竟然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葵”字。

池婆眼睛一亮,“葵菜葵,还是西番葵葵?”

西番葵?

叶葵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大概说便是向日葵。可从萧云娘日记里看,这个时代根本还没有向日葵这种东西,池婆从何得知?她下意识要回答是葵菜葵,可池婆却已经从她方才那短暂怔忪间得到了自己想要答案。

她突然笑了起来,“西番葵又名迎阳花,茎长丈余,秆坚粗如竹,只生一花大如盘盂,单瓣色黄心皆作窠如蜂房状,至秋渐紫黑而坚,取其子中之甚易生,花有毒能堕胎。这可是个好东西。小娘子,老身说过,这小小村落非你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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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向日葵文字出自《群芳谱》,略有改动。今晚八点二~

026恼人旱情

天气一日日越来越热,丁家气氛也一日比一日凝重。

倒也不全是为了分家事情,丁家男人们担心是天气。往年这时候虽热,却没有这般热。天上太阳红得如同腌好咸鸭蛋,红彤彤像是要滴下油来。桃花河里水硬生生晒干了小半,田里稻子杆都恹恹地弯了腰。

打路边走过,便能看到那家养土狗趴门口,大张着嘴巴哈哈哈吐着舌头。

老丁头坐门槛上,抠着手心直叹气。丁多福劝他,“爹,田里虽没水了,可河里还有,庄稼渴不死。再说了,这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开始下雨了。”

“放屁,你看这天像是要落雨样子吗?”老丁头伸手指指天,又举起另一只手上捏着一簇稻穗给丁多福看,“看到了吗?这稻子半生不熟,再这么下去,咱们今年日子可就难过了!”

一簇稻穗青青黄黄,剥开稻谷一看,有些空空如也,那些有颜色也有些奇怪,甚至于有几颗直接就是黑。

老丁头长叹一声,对儿子道:“这天怕是要旱…”

果然,没过多少日子,这桃花河里水也被村人给舀得差不多干了。可这稻田里土还是晒得裂开了口子,而天却仍旧是连一丝要下雨迹象也没有。

“天灾啊!天灾啊!”

老丁头饭也吃不下了,念叨了两日天灾,突然下了决定要提前将田里稻子给收了。老二多禄去田里看了一趟,心里还存着丝侥幸,对老丁头道:“爹,左不过就是大半个月事情了,这时候割了岂不是白费心机。”

“糊涂!”丁多福经过这些日子,也知道自己老爹说没错,这天是真要旱了。河里已经没多少水,听说隔壁几个村子河也都干了。这人都没水吃了,哪里还有能浇庄稼?况且这稻子其实也是熟了个大概,此时不收怕是到时候就真全晒死了。

顶着烈日,丁家几个男人下地去收稻子。

自打入了夏,这稻子水就没吃够,今年收成也就往年一半左右,根本不够一家人嚼用。而且骤然多了叶葵三张嘴,粮食是吃紧。

虽不懂种田,可光看天叶葵也知道接下来不但粮食吃不够,只怕外面米铺之类是要连连涨价了。春江也被先生放了农忙假回来了,便也带着年纪大点小九一道去了田里。只梅氏看着小九细白皮肤沉默了半响,后也还是让他去了。既成了丁家儿子,那便也该同春江一样。

几个女便带着叶葵他们去菜地里收菜,只是天不好,菜也都晒得瘪瘪。等到一连忙完半个月,一家人都被晒得乌漆抹黑,倒是梅氏担心小九却只是晒成了小麦色。太阳毒辣却也挡不住村里人,见丁家提前收了稻子,他们也都开始动手了。

古代,大旱便意味着要出大事。

见丁家人虽然急着往家里搬吃,也渐渐减少了吃干饭次数,可却似乎丝毫没有买粮来囤想法。叶葵还是忍不住寻了个机会同梅氏道:“娘,若真是大旱了,咱们家这些粮食怕是不够吃吧?”

梅氏怔了一下,“不怕,吃稀点总会熬过去,这天总不能一直不下雨。”

叶葵心中自然是不认同,这天即便过段时间下雨了,一时半会却也是缓解不了事态,所以现多存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是多便转手卖给别人也可。就算不愿意发灾难财,但总归自己也亏不着,所以想了想便对梅氏说:“娘,咱们现手头还宽松,先去买点粮食存起来如何?到时候粮价肯定还得涨。”

没想到叶葵会突然说出这样话,梅氏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恰好这时春江跟小九进来,听到叶葵话,便也都赞成。

这般又过了半个月,老天愣是一滴雨也没下。

梅氏寻摸着跟丁多福合计,拍板决定去买粮食。可丁何氏却又这时候出幺蛾子,愣是不肯这么做。只说家中那点粮食够吃了,何苦费钱去买粮食来吃。这庄户人家,多少年了也没去镇上买过粮食,说出去岂不是笑死人。

其实此时粮价已经上涨了不少,若是再过些日子,只怕是有银子也买不到了。老丁头比丁何氏自然是有见识些,且白氏也私底下劝了老三多买粮食事情,所以老丁头见几个儿子都这么想,便不顾丁何氏自取了银钱与他们去买米。

谁知几人回来却只带了三石大米!

往日里,一两银子便可买两石大米。这些日子以来,叶葵对此时物价已经有了一些概念。一石大米相当于一百五十斤,大约够一个成年人吃四个月左右。当然,如果不吃干饭,喝稀自然是可以吃久些,可丁家有多少人?这点米根本挨不了多久。

如今米价竟已经涨到了一两银子只够买五斗大米地步,生生贵了这么多!

丁家三人带出去六两银子,自然也就只能买回三石大米。老丁头这才惊觉事情不对,那些商户人家遇事总是比他们机警,如今米价陡然上涨许多,定是他们觉得接下来晚稻也是种不得了!

老丁头当机立断,“再拿上十两银子,借个驴车去把粮食拉回来。”

“什么?十两?”丁何氏跳脚,“咋们家去年陈粮还剩下几斗呢,买什么粮食,不准去!”

可这种时候,谁会听丁何氏话。丁多福三兄弟接过银子便马不停蹄地又往镇子上赶。但是趁着夜色归来他们却是两手空空,一粒糙米也没有带回来!

“怎么回事这是?”梅氏几人俱是吓了一跳,难道十两银子连一石大米也买不回来了?

丁多福看着一家人重重叹息:“粮铺里倒是还有米面,可那几家老板却是都不肯再卖了,我瞧着那样子只怕是等着发难钱呢!”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了那十两银子递还给老丁头,却被丁何氏一把抢过,“我就说买什么粮食!从明儿起,喝粥罢了,还能饿死不成?”

话说轻巧,可丁家人往常是习惯了吃干饭,这突然一下子就换成了稀粥,立刻便不适应起来。虽然天旱,地里也无法劳作,可零零碎碎活计总是要做,这光喝粥没一会人便觉得浑身乏力起来。

“娘,我今儿一定要吃干饭,这粥再喝下去我可就要饿死了!”春禧走进厨房,尖声道。

梅氏立米缸前,闻言回头皱眉斥道:“莫要瞎说,死不死怎可以乱说!大家伙都喝粥,偏你个不干活还要饿死了呀!”

“我不管,我就要吃干饭!”

027春禧有异

日子一天天过去,果真一滴雨也没有下过。

田间地头野菜早就被挖得连根也没有了,地里庄稼自然也就不能幸免。之前老丁头领着人提前将稻子给收了时候,燕子娘连同村里几个长舌妇还四下里说丁家人这是饿慌了吧,稻子没熟就给割了。可如今倒好,那几户死死盼着下雨不肯收稻人家,田里早就枯死了一片,那已经结了穗稻子都要生生给晒熟了。

可这时才来着急,有何用处?

燕子娘哭天喊地地愁了数日,办法没想出来,倒是将燕子给打了个半死。若不是叶葵去看她发现不对,回家问梅氏悄悄要了两个野菜团子给她,燕子只怕是要被她娘给饿死了。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村里头有井人家不多,可燕子家就有那么一口。

到了如今这缺水时日,自然是供不应求。燕子娘心眼刁钻,便想了法子用水换粮,倒是也慢慢挨了下去。只苦了燕子,明明家中不缺水,可燕子娘为了多换粮食,竟然不肯让家里人喝得痛。上回叶葵去看她时,燕子嘴唇都干得起了皮子,面色也极难看。

丁家家境自来村里算中上,所以到了这光景,那些家里缺粮吃人家便腆着脸上门来借粮。借自然是不借,人说财不露白,这荒年中露粮岂不也是大忌,自然不行。可春禧那丫头往常瞧着聪明,这时候倒是犯傻了,“娘,咱家不是还有不少粮食嘛?借他们点也不会怎样。”

梅氏闻言恨恨瞪她一眼道:“闭嘴!”

春禧一脸不高兴,阴着脸跑回了屋子。一旁择着番薯藤春兰眼巴巴地看着梅氏,却被一阵斥责,“你也是,惯会由着她!瞧瞧都成什么样子了,让她一个人屋里呆着!”春兰无法,却又不好反驳自家娘亲,只得继续低头将番薯藤给择了。

往常番薯藤都是用来喂猪,可到了这种时候能有个番薯藤吃便也是好菜了。叶葵心中暗叹一声,觉得这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旱灾,饥荒,是她从未经历过恐慌。

帮着春兰一道择着番薯藤,叶葵有些心神不宁起来。突然,门外传来春禧声音,“小叶子你来一下。”

叶葵下意识抬头看梅氏,只听梅氏道:“莫要理她!”可话刚说完,她却又皱了皱眉头,“既唤了,便去看一下吧。”

放下手中东西起身出门,刚走到近前,她就被春禧给扯着往她们屋子里跑去。这急巴巴也不知是要做什么,刚一进门,春禧转个身便将门给关上了,还小心翼翼地上了门栓。这才对叶葵道:“二十一世纪?”

叶葵心中大惊,勉强避开春禧灼灼目光,装作一头雾水模样反问,“你说什么呢?”

春禧一把爬到春兰跟春禧睡那张床上,手往叶葵睡那角席子下面探去。叶葵看得心惊肉跳,那下面藏着可是…

果然,春禧转过身来,扬起手中一本簿子,得意洋洋地道:“藏还够严实,你可别说这不是你东西。”一番话说得叶葵手脚冰凉,只能佯作生气,“那是我娘遗物,你可别给碰坏了!”一边说着,一边要上前去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