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禧窝床里头不下来,一脸试探地道:“你看不懂?”

“看得懂看不懂与你有什么干系,我娘东西…”说到后面,叶葵垂着眼,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看不懂又如何…”

“你娘就从来没跟你说起过什么?”

“将东西还给我,我根本就听不懂你说什么。”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春禧仍旧不死心,一连串话从嘴里冒出来,“唐宋元明清?”

说了这么些话,叶葵心中早已明了,春禧肯定也是同她来自一个地方。这个世界可没有唐宋元明清说法,自唐后便一切都不同了。可她却绝不能跟春禧相认,若她只是一个人也就罢了,可她还带着叶殊,所以一切能小心便小心。

经过这些日子相处,春禧这丫头性子叶葵心中也早就有数。

奸猾、娇纵。

所以她加不能将自己真实身份透露出来,况且就算是让春禧知道了又有何好处?不过是再多一份不确定因素罢了,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怎么这么笨!看里面写就知道你娘是个傻叉,看来你也差不多!亏我还兴奋了半天。”春禧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通,竟是叶葵跟萧云娘都骂了个遍。

叶葵见她似乎是相信了样子,便急忙要去将日记簿抢回来。里面有太多东西是不能让春禧知道,也不知她方才偷偷看了多少。思及此,她便拖了鞋子往床上爬。春禧见状也急忙嚷嚷:“抢什么啊你,我看看还不行了,又不少块肉真是!我才看了两页,晚点看完了再还给你不就是了!”

闻言心中一松,可叶葵手下动作却没停顿。

春禧柳眉一蹙,一个翻身汲了鞋子下地。没料到她动作这么灵敏,叶葵心中一沉,急忙也下床跟上。你追我赶,冲出大门。门外丁何氏正捧着一盆水经过,小心翼翼地挪一步看一眼。

计上心头,叶葵猛地一大步冲过去撞向春禧。春禧被撞得一个踉跄,身子直直朝丁何氏倒去。“哐当”一声水盆子落了地,被春禧捏手中日记簿也随即掉进了水泊中,瞬间湿透。

丁何氏先是一怔,旋即一巴掌春禧背上,怒骂:“往日里宠着你惯着你,倒是将你养得不知好歹了!现下这水比油还金贵!你好好路不走,撞倒了老娘一盆子水!”

春禧何时被丁何氏这般骂过,一下子便懵了原地,连话也不会说了。倒是梅氏几人被丁何氏大嗓门给引了过来,一见她竟是骂春禧,也都怔住了。丁何氏骂了一通,犹自不解气,可反应过来却又是心疼起孙女了。正巧叶葵立一旁,丁何氏几步走过去就往她背上重重拍了两下,“都是你个扫把星惹祸,我好端端乖巧孙女都被你给带坏了!”

“不准你打我阿姐!”不知何时过来叶殊见到这幅画面,顿时受不住了。

小九也是急忙跑过来要拦,“分明是春禧撞人,要打也是该打她!”

一旁梅氏闻听此言,心中隐隐有些不,可事情还不清楚,又见丁何氏还要动手便也急忙上前好言阻了。

叶葵狠掐自己一把,“哇”一声大哭着扑到那滩水上,捡起簿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娘——娘啊——”

028手札被毁

事情原委说完,梅氏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春禧也是有苦说不出,总不能说自己发现叶葵亲娘是个现代人。她小时候因为显得过分聪慧可是被丁何氏抱着去个神婆大姑灌过符水,若不是她见情况不对,后来学聪明了,指不定现会如何。所以不论如何,有些话说得还是说不得她心中还是有数。

但这么一来,她便不能为自己辩驳了。

那厢叶葵还哭,叶殊看得也抱着她一道哭。小九皱着眉把他们俩拉起来,轻声道:“东西是死,人是活。别哭了,摊开来晒晒吧。”

叶葵方才早已摸过那本簿子,是捡起时候故意将它水泊里狠狠浸了一下。那上面字原本就是墨水写就,纸张又不是上好,被水一浸整个发软,糊成了大团黑色。春禧想看,她拦得住一次却拦不住多次,反正这本日记她也早就看过多遍,倒不如干脆毁了一了百了。

“嚎什么丧!”丁何氏额角青筋跳动,三两步走过去抢过叶葵手中湿漉漉簿子随手撕成了几块,大声骂道,“好好福气都被你们给哭走了!”扭个头她又骂起梅氏来:“当初让你们不要收留这几个孩子你们不听,现倒好了!”

梅氏被骂惯了,倒也忍得住气,只这事情到底是春禧错了。人家娘遗物她怎好抢?

“春兰,把春禧带回屋去,好好拘她几天收收性子!”梅氏吩咐完春兰,张张嘴似乎想对叶葵几个说什么,可到底没说出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到底不是这三个孩子亲娘,就算待他们再好,他们心里到底是如何想她又如何能知道。

指不定,他们根本就从来没将她真当成娘亲看过。

想着想着,一股寒意自心底冒起。梅氏反而去劝起丁何氏来,“娘,算了,孩子不懂事。”

“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盼着我早点死了是吧?”丁何氏两片嘴皮子n啵n啵个不停,“大热天,我好不容易打了盆水回来还没舍得喝一滴就全都洒了…”念叨了半天,说口干舌燥,丁何氏一转身便往厨房去了。

梅氏又好言安慰叶葵几个道:“你们也莫哭了,这事是春禧那丫头不对。回头我再好好说说她。

叶葵哭得哽咽不止,只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小九拍拍她背,转头对梅氏道:“娘,也莫要说春禧了,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这么一说,梅氏心里倒是又有些过意不去了。不管怎么说,错仍是春禧那。她叹了一声,进了春兰他们屋子。

人都走了个干净,叶葵却还是止不住哽咽,话也说不利索。眼睛一直往小九身上瞟,示意他些来帮自己一把。小九无奈垂眼,手揉着她背中。叶殊也有样学样,急忙挤开小九自己往她背上揉起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总算是停了下来。

那本簿子已经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她走过去捡起来随手塞进衣兜里,准备夕间去厨房时候再一把火烧掉。这世上,人也罢,物也罢,烧成了灰才是安全事情。

叶殊伸手摸了一把眼角泪珠,对她道:“阿姐,他们欺负你!咱们回去吧,不住这了。回去找沈妈妈,给…”

“说什么混话呢,莫要多想。过些日子还要送你去学堂里读书呢,你不是早就想去了?”叶葵顿了顿,“再说,沈妈妈是从哪里来你可晓得?”

叶殊摇摇头,米粒般小白牙咬着唇似乎有些伤心。

沈妈妈是从哪里来,叶葵自然知道。当初马车上假寐之时她可是听到了不少可用信息,只是她知道,却绝不会同叶殊说。说到底,她仍是希望能够就此留下。纵然是寄人篱下,纵然丁何氏、徐氏几人不喜欢她们,可到底比让叶殊深入“龙潭虎穴”要来好。

担着姐姐身份,她不能不为叶殊打算。

可叶殊显然还不能明白那些道理,他仰起头时候还要说,却被小九给拦了。“瞧她衣裳都脏了,莫要扰她,让她先去洗洗吧。”说着小九揽着叶殊往他们屋子走去,一边走一边还道,“你昨儿不是同我说要教你练字,趁着现下无事正好去练练。”

走了几步,他侧过头对着叶葵微微一笑,示意她想做什么便去吧。

叶葵松了一口气,面对叶殊时候她时常会觉得有心无力。不想要他涉险,可他年幼心间却似乎已经种下了仇恨种子。她蓦地又想起池婆说过话,池婆不止一次说起她终有一日会离开这座小村。手团成拳,叶葵抿了抿嘴,心中已有了计量。

就算冥冥中那只手会将他们送回“狼窝”,她也会变得足够强大,足以将叶殊守护好。

不是为了萧云娘临死那些话,也不是为了心中怜悯。她只是看着叶殊时候,常常会想起另一个人——她没有保护好他,所以如今她一定要保护好叶殊。

不能让悲剧重演两次!

所以她不断地从池婆身上学习那些她将来可能会用到东西。池婆说得对,每一样东西一旦你学会了,便不会全无用处。终有一日,它会危急之时救你脱困。

天旱,日子不好过。

村里已极少有人走动,走路也是要花气力。平日里已是吃不饱,何必浪费力气这种地方。所以她也已经好几日没有去见过池婆,也不知池婆准备那些米面可够。但真正让她心神不宁却是村人眼神,孤身独居有钱老太,这种时候若不被人抢劫偷盗才是说不过去事情吧。

她后一次去时候已隐晦地同池婆提起过这个想法,但池婆却只是淡笑着道:“无妨。”

找个机会还是要去瞧上一眼才放心。若是他们将来真有回凤城一日,那么她如今同池婆学那些东西便是一样也不可少,所以池婆这几年都不能出事。

叶葵收敛心神,往厨房走去。春兰跟梅氏都回了屋子,那厨房里番薯藤一定还没有择完。可还没走到厨房门口,她却忽然听到了奇怪声音。

“夺夺——夺夺夺——”

029吵吵闹闹

夏日灼灼日光自头顶上落下,不一会身上便要出一层薄薄汗。

发丝有些散了,黏糊糊地粘脖颈处,微微发痒。掌心亦是一片黏腻,叶葵轻手轻脚地往后退,生怕惊扰了厨房里人。那“夺夺夺”声音还不停歇响起,其间是伴随着许多不堪入耳话语。

“下作小娼妇,浪蹄子!”

“黑心肝小妖精!祸害我儿子!”

“克夫丧门星…早死早了…”

一声声听得叶葵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乡下老妇词汇量也如此丰富。不带重样竟然可以骂上这许久,而且那话里话外竟似乎是要将人咒死一般。退了几步,她忽然听到声音。

匆忙间抬头一看,只看到一角樱草色裙摆消失拐角处。

叶葵记得那个颜色布。这家里只有一人穿这样颜色衣裳,那人便是三婶白氏,也就是厨房里被丁何氏咒骂人。

厨房里咒骂声还没有停,叶葵迟疑了一会转身离去。出了院子门,直直往池婆住着那片竹林而去。一路上,她看着寂静无人土路,看着因为跑动而带起尘土,看着路旁干枯草叶,心里有了说不清酸涩。

过了这么久,她第一次觉得命运不公起来。

太阳火辣辣地挂头顶上,她抬手遮眼,突然发现迎面走来了几个人。

“李大夫?”叶葵一怔,出声唤道。

留着山羊胡子李大夫也看到了她,脸色略有些讪讪地道:“这不是丁家小丫头嘛。”

“您这是打哪儿去?”还拖家带口,就连他小女儿身上都背着个不小包裹。叶葵一边问着,一边小心打量着李大夫几人。当视线落到几人衣服上时,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村里只有一个大夫,所以李大夫家这些年估摸着也攒了不少银子,往常穿也都比普通庄稼人要好些,如今却突然都换上了打了补丁衣衫,自然是有原因。

其实自打桃花河里水干了,地头荒草都晒死时,村里就开始有人悄悄地往外挪。就算旱情缓解,这荒年怕也是免不了了。

李大夫婆娘讪笑,“闲着也是闲着,带着他们爷仨回娘家歇几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叶葵一个孩子自然也不好继续问什么,便也甜甜笑道:“哎,晚了天就该黑了,等什么时候你们回来了,我再带我弟弟去给李大夫跟婶娘道谢。”

李大夫夸了她两句,便带着一家人急匆匆地走了。

叶葵一个人立土路上,盯着他们离去背影看了好一会。如今连大夫也没了,这病是不能生了。没有抗生素、没有西医时代,有太多病是经不起拖。

若不是前世后一段时光生活穷困潦倒中,她决计到了此时也仍旧不会对钱有太大概念。没有穷过、饿过、疲惫过,便永远也无法真感受到那种无奈跟绝望。因为经历过,所以尤为恐惧。

如今这样时候,她所学过一切都成了空。

自小养尊处优,连做饭都是来了这个时空后才一点点学会。她学过画,所以描起花样子来比春禧容易上手多,可论起绣,她却是如何也比不得春禧了。那根针似乎知道她内心无措一般,怎么也不听使唤。跟池婆熟了后,池婆也时常教她刺绣。女红这个时代是检验女子是否贤惠标准之一,所以她不得不学。

若是搁过去,她定然对此嗤之以鼻,可如今,却是恨不得立刻便学会,恨不得那根针再也不会戳破自己指尖。

叶葵长吁一口气,现还不是急时候。所有一切都要一步步来,终会走到目地。

进了竹林,猛烈日光被挡了些,身体骤然凉了起来。小跑着到池婆小院,推开门进去先唤了一声:“婆婆…”

入目之处似有些不对劲,池婆住处自来都是讲究整洁干净,可如今落入她眼中画面却是迥异凌乱。池婆正弯腰捡着落地东西,听到她唤人,头也不抬地道:“怎么今日来了?不是嘱你这些日子先莫要过来了吗?”

叶葵池婆面前自惯了,池婆不将她当成普通孩子看,她便也乐得不装。此时闻听池婆话,她细细两道眉皱了起来,叹气道:“我再不来,您这小院子怕是要被夷为平地了。”

“夷为平地倒是不至于,总归这残墙破瓦没人稀罕搬走。”池婆起身,右手捶着后腰,不紧不慢地道。

叶葵无奈,赶忙上前帮她捶起腰来。

明知自己一把年纪了却总是一副不愿人相帮模样,撑着把老骨头便当自己永远不会倒了般。池婆却轻推了她一把,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既来了,就去里屋将上次没绣完那副花给绣了吧。”

“晓得了,您也别动了,过会我临走时帮您一道理。”叶葵听到绣字,指尖便灼灼地疼起来,可却无法只得苦着脸进屋了。刚拿起绣绷子,捏起针还没动作,池婆便也挺直着身板进来了。池婆径自走到她前面一张竹椅上坐下,端起一旁白瓷茶盏轻啜一口,才道:“丁家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叶葵瞪眼,“您老实说吧,除了摸骨是不是还会算命?”

“贫嘴丫头!”池婆嗔道。

叶葵捏着针往绣布上扎,一边道:“那丁家阿婆本就不待见我们,如今天又不好,加上那三婶也不是个好对付,家里哪天不闹上一闹。”何况,春禧那丫头竟也不是个正常。只是这话却是不能同池婆说,她便只好咽下肚去。

池婆放下茶盏,伸指点向她落针地方,“杂乱无章,不堪入目。”

“唉,这刺绣与我当真不是个好差事,比起这个,我倒是宁愿去练站姿。”叶葵嘟囔了一句。

“甚好,那今日便改练站姿吧。”池婆从善如流地接话道,“贴着墙根站一个时辰先,若是一个时辰后腿软无力,迈步踉踉跄跄,下一次可就要站上一个半时辰了。”

030难念的经

任凭哪个孩子贴着墙根立了一个时辰,这两条腿不得软得跟面条似?

临出门时候,池婆笑道:“下回早点来,可得站上一个半时辰呢。说来这光站着也实是无趣了些,下次一道把花也给绣了吧。”

叶葵听得欲哭无泪,可心里也明白池婆训练方式自有她道理,所以只是应了声“晓得了”,又对池婆道了句“您可自己小心些,近村里边有些乱”,便一步一颤地挪回了丁家。

路过燕子家时,叶葵突然听到有人唤她,扭头一看却不是曹家人。

二婶徐氏扶着腰立曹家院子里,瞪着双吊梢眼看着她道:“这是打哪儿来啊小叶子?这个点该做夕食了吧?”

“嘁,我说你嫂子可够蠢,好端端往家里弄这么几张嘴巴,嫌粮食放家里堵得慌不成?”燕子娘就站二婶边上,阴阳怪气地嘲讽了几句。

叶葵奇怪地看了看徐氏,又看了看燕子娘,她可记得前儿徐氏还跟梅氏叨叨说燕子娘心眼没个针孔大,不就点水竟也好意思问人要粮食米面要铜钿,真真是一毛不拔铁公鸡一个!怎么今儿两个人又站一道说话了,听那口气还怪像是一个人。

“二婶,曹婶婶,”叶葵乖巧地问候了两人,“我闲着没事去地里看看还有什么没收回来,别落地里了。对了,曹婶婶,你们家地里好像还剩下几只小南瓜呢。”

燕子娘闻言眼睛一亮,可嘴里却说道:“一定是你眼神不好瞧差了,地里南瓜都收了多久了,怎么可能还有落下。”

叶葵低头看着地面,“那兴许真是我看错了也不一定。”

那边徐氏见他们一人一句没有理睬她,便有些着恼,往院子外走来,一边对叶葵道:“扶我家去吧。这站了大半天,腰酸背痛,浑身不得劲。”

叶葵抬起头,笑意盈盈地小跑着过去搀住徐氏手往丁家院子走去,一边还扭头对燕子娘道:“曹婶婶,我们先走了。”燕子娘也不应声,不耐烦地摆摆手,旋即进屋锁了门,颠颠地往竹林方向去了。

徐氏翻着白眼掐了叶葵胳膊一把,道:“小嘴还怪甜,也难怪大嫂把你当亲闺女似捧着。我说,你就一点也不想你自己亲娘了?还有你那哥哥跟弟弟,我瞧着也是养不熟白眼狼,吃了我们家这许多粮食,也不知道将来还不还得出来哟。”

每每见面,徐氏嘴里便没有好话,叶葵自然是早就习惯了,所以任凭徐氏如何说,她也只是笑笑而已。

倒是徐氏见她还不说话,又兀自念叨了几句便也没了兴致,甩开叶葵手扶着腰一扭一扭地进了丁家院子。正巧三婶白氏端着盆子,弯着腰喂鸡。徐氏一见便大喊道:“哎哟我娘诶,人都没饭吃了,你还有粮食喂鸡?”

此时叶葵也已看清了白氏手中盆子里东西,那算得上什么粮食,不过是点烂叶子混米糠罢了。虽然天一直没下雨,地里是连野菜根都被人给扒光了,可是这米糠谁吃得下?真到了吃糠咽菜时候,只怕这日子便真过不下去了。

白氏乍然被徐氏这么一说,怔了怔,直起腰看向徐氏道:“二嫂,这米糠还是去年,人如何吃得?”

叶葵冷眼看着她们两个人,一个已是近三十女人,一个却正是青春年少。两厢一对比,徐氏是不中看了。也莫怪老三为了将白氏娶进门,要死要活地闹。这白氏生得实是好,尤其是这乡下地方,像是朵水灵灵花了。

其实徐氏生得也并不是那般差,只是性子不好,这脸上便也带出了几分丑来。再加上是生产过妇人,如今又怀着孩子,身材便有些臃肿起来。但梅氏也是生产过数个孩子,可偏偏瞧上去却比徐氏还要年轻上几岁。

所以也怪不得徐氏往常有事没事便忍不住要寻梅氏晦气,如今见了花一样娇嫩白氏,徐氏是忍不住了。明知道这米糠不能入口,却还是硬着脖子道:“怎么不能吃?过去大旱,谁家有口糠吃都算是顶好了!”

白氏突然略有些怅然地问了一句:“二嫂,我知道自己是个不吉祥人,可我这也是真心实意要做丁家人,你又何苦这般…”

这般什么?

白氏虽未说出口,徐氏却也是听得懂,当下便不了起来,可又顾忌着自家身子不好冲上前去,只得恨恨瞪了白氏一眼骂道:“哪个待见你,你同哪个好去。”说完,大步回了屋子。

到了晚间用饭时候,叶葵发现丁何氏难得安静了下来,莫非是白日里厨房那顿咒骂已纾解够了?

倒是徐氏有些心神不宁,连吃饭都顾不上。因着她有身孕,虽然丁何氏先前发过话,可到底是心疼自家骨血,如今天不好,人吃也不好,一个不小心指不定这孩子便又被老天爷给召回去了。所以时不时,饭桌上便也会有一个蛋羹之类专写徐氏一人吃。

只是家里能下蛋鸡也就剩下一只了,这蛋便也只能供给徐氏一人。

春禧瘪着嘴闹了几日,也仍是没有吃上一口蛋。如今见徐氏呆呆地也不去动那碗蛋羹,自来不是好性子春禧便阴阳怪气地道:“二婶,你这是嫌蛋不好吃呢还是咋了?”

徐氏一愣,脸上有懊恼神色一闪而过,“你想吃便拿去吃吧!”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谢谢二婶了。”春禧咧嘴一笑,端起那碗蛋羹便吃。如今可不是过去,有颗蛋吃简直就是跟过去吃了只大蹄似了。

只梅氏瞪了春禧一眼,贪吃到这份上,显得脊梁骨都仿佛软趴趴。

正吃着,小院篱笆墙外忽然闪过几个人影,只是还没瞧清,又不见了。丁多福眉头一皱,才要说话,就听到院门被捶得“哐哐”响。

“老丁头,开门!”

众人一惊,外边竟似是里正声音。

丁多福忙出去迎了,果真是里正!只是身旁却还跟着燕子爹娘跟几个村里人,个个神色都古里古怪。坐叶葵身侧徐氏手中握着筷子突然掉了下来,一根正巧落了叶葵膝上。

031二婶露粮

“老丁头,我听说你们家还有不少余粮?”里正一张脸生得倒是和气,圆润下巴,笑眯眯眼,只是那口中说出话却不像是个好相与。

燕子娘跟里正身后,一进门那眼睛便四处瞄起来。鼻子一吸一吸,眨眼功夫便跑到了丁家饭桌前,一把抢过春禧手中那已经吃了大半碗蛋羹,眼睛瞪得浑圆,大声嚷嚷道:“我说什么来着,瞧瞧人还吃得上蛋羹哩!”

叶葵低头捡起腿上那根筷子递给徐氏,却见徐氏眼神飘忽,压根没有注意到她。

倒是丁何氏猛地扑向燕子娘,抢过碗骂道:“我家蛋与你有什么干系!”

里正眼睛笑得愈发眯了,伸手捻着下巴上一小撮胡须,慢条斯理地道:“话不是这般说,村里境况你们也不是不晓得,如今家家都缺粮吃。我这里正啊,当得难哟!”里正上前拍拍丁多福肩膀,换了种语重心长语气道:“多福啊,按理说我也不该上门来,但是你家既有余粮怎能不交出来先缓了大家伙燃眉之急呢?”

“就是就是,总归是要一起将这苦日子给挨过去呀!”燕子爹也急忙后头接话。

叶葵一听这话变便知道不好,这几人意思竟是要将丁家粮食都给搬了分掉才好。可丁家究竟有多少粮食,自家人都是心知肚明。拢共也就够一大家子勒紧了裤腰带过,哪里有什么余粮!

丁多福苦着一张脸,赔着笑脸对里正道:“您这是打哪儿听来,我家这么多张嘴巴本就不够粮食嚼用,哪里还有多?”

没等里正说话,燕子娘急巴巴地喊:“少扯鬼!今儿金花才同我说!”一边说着,燕子娘一边用手比划着,“她说有这么多粮食哩!你们也真是够可以,先前婶子来我这打水,我还顾着咱们往常关系不错,少收了半筒子糙米呢!”

徐氏先前还低着头没有动静,如今一被点了名,自然是立刻便站了起来,扯着嗓子冲燕子娘喊:“哪个说了,我反正是没说过!”

“哟哟哟,哪个说了,当然是你说啊!”燕子娘双手叉着腰,“我不过说了一句我家有井饿不死,你便叨叨叨说了一通,什么你们老二聪明,早就买了一大堆粮食给存起来了吗?啊?你要是没说,那便是路边谁家狗子说!”

“你——”徐氏被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梅氏见状不好,只恐那本不宽裕粮食再被抢走,急忙向小九几个小使眼色,让他们赶紧进去将粮食藏一些掉,能藏多少便藏多少。等着几个小进去了,她便站到燕子娘面前道:“我倒是不知道狗子还会说人话,这要是说是狗话,人又哪里听得懂。”

春禧几个闻言俱都掩嘴偷笑起来。燕子娘却没怎么动气,只是笑得愈发张狂起来,“我说嫂子你也别骂我,乡里乡亲,你们躲家里吃干饭看着我们吃糠咽菜,你们这心莫不是黑?”

“你才是个黑心肝臭娘们!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们吃干饭了?哪只啊!”丁何氏脱下左脚鞋子便要冲上去打燕子娘,被梅氏死死给拦了。

见事情越来越不像样子,老丁头终于说话了,“粮食都堂屋里堆着,拢共就那么点东西,自家还不够吃呢!”

里正却是不理,只是朝着身后挥挥手道:“大家伙进去瞧瞧再说。”

见人进去了,他才好声好气地对老丁头几人道:“赶明儿村里家家户户都得出粮,今儿只不过碰巧先从你家开始罢了。几家富裕几家穷,碰上个灾年咱们就吃大锅饭得了是吧?”

好会说人!

叶葵站梅氏身后,听着里正笑眯眯地哄骗丁何氏两老,心里涌上一股强烈愤怒。她从来不是什么正义人,可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要祸及他们事情,她可是如何也没法当成看不见了。

这时,小九从屋子里出来,大步走到梅氏身边低声道:“娘,都藏好了。”

梅氏有心想问藏何处了,可眼下却不是时,只得将问题又咽下肚去。不多会,气势汹汹进屋几个村人跟燕子爹娘就抬着两个麻袋出来了。

“就这么点?”里正皱眉,似是不信。

同来几人也是一脸不信,尤其是燕子娘,她可是从徐氏嘴里听说了好大一堆粮食呢,怎么可能就只有这么俩麻袋谷子?这显然不对,定是教丁家人给藏到别处去了!

梅氏见他们神色,急忙侧头用眼神询问起小九来。小九微微一笑,点点头,用口型无声地道了“三叔”二字。梅氏这才发现老三不知去哪里了,不过老三这人虽然平时不不靠谱,可这种藏东西事情他可向来比别人精怪些。她略放心了些,便对里正几人道:“怎么?一共就那么大点地方,你们要是不信便去搜吧。”

里正原先便存了这样心思,自然不会顾着什么面子不去搜,当下便喊人去了。

可等他们找了半天出来,却是两手空空。

丁何氏抢着要去护那两麻袋谷子,口中嚷嚷:“就这么点东西,你们莫不是还要抢走?”

里正咧嘴露出口黄牙,“说什么抢!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过几日大家伙便都是要出粮,你们家就是早几日罢了。”

贼不走空,雁过拔毛。

如今虽只看到两大麻袋谷子,他也是不能就这般空手走。所以当下里正便吩咐人抢过一个麻袋,又自己领着燕子娘几个去搬那堆屋檐下南瓜番薯。丁何氏急得直跺脚,却终归是有些怕里正这个小官,只口中叫骂却不敢上前。

自古便有民不与官斗说法,里正虽不是什么大官,可这村里却是他说一无人敢说二。

所以丁家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里正几个将东西拿走,自家关紧了门唉声叹气。

倒是老丁头平时精明,这时却犯起了蠢,嘟囔道:“兴许过几日真是要吃大锅饭了呢。”

叶葵心里跟猫爪子挠似,想要点醒他却又不是该她说这种话时候。那粮食既拿走了,只怕不出多远便会被那几个给瓜分了,怎么可能真充公。那什么全村家家都出粮,也不过就是里正说来哄人罢了。

032雨贵如油

江南一带人家,是没有地窖。

可老三多寿鬼点子多,便屋后菜园子附近挖了口地窖。只平时也没什么东西可放,便多半是封着,故而村里除了丁家人自己外根本无人晓得那儿还有地窖来着。

这便也给了他们机会去存粮食,所以里正几人搬去是他们地里收回来稻子,并不是他们去镇上花大价钱购回来米。老丁头知道后,松了老长一口气。

只事情过去几日,村里也没有要捐粮食充公消息出来,老丁头坐院子里是狠狠将里正给骂了一通,这心里才算是舒坦了点。

那边丁何氏是日日咒骂不止,不止骂里正,骂燕子娘。是将徐氏骂了个半死,骂完了还不解气,又怕伤着自家那还未出世小孙子,她便转个身又去骂白氏。先前还只是厨房里剁砧板咒骂罢了,如今却是直接指着鼻子,当着老三面也要骂。

“丧门星,自打你进门,老丁家就没一件顺心事!我瞧着过不了多久我这把老骨头也得被你给克死了!”丁何氏坐门槛上,拍着大腿骂个不停,“这风调雨顺多少年了?偏你一嫁进来,就闹旱灾了!可不都是你个扫把星给祸害啊!”

白氏垂着眼,僵着脸皮不做声,任由她骂。

老三气直哆嗦,却被白氏给拦了不让说话。

天热心燥,这些日子谁也不好过,听到丁何氏这般不依不饶地闹,大家伙脸色都不大好看。可若是真去管,又没那个心思,左不过被骂几句又不会少块肉。况且丁何氏性子又哪里是去说了便会听进耳朵去。

如今要紧事情是如何想办法挨过这段日子,里正奸猾弄走了一袋粮食,指不定过些日子又会不会再来闹腾一次。

这日子真是一日比一日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