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叶葵回到叶家后,他们其实一直都没有好好说上一句话。先前他从望京回来,她心中满是忧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异样。可如今这么一看,倒是终于叫她给瞧出来了。

他今年不过十一岁,性子也一直软弱。

当日他乍然见到以她名义被带回叶家春禧时,心中应当也是骇极了吧?又从春禧口中听说她已经死了,想必是无力支撑。

他从幼年时起,便一直想着要杀了沈妈妈为母亲报仇。春禧以这样话引诱他,难免不上钩。

可是她当时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时候,除了恼恨他心思愚笨外,竟忘记了他今年也不过才十一岁。

便是她听到叶殊鸿都被人带走时,也忍不住心神俱乱,何况是一个从小被她努力护羽翼下孩子。

“昨夜睡得可好?”叶葵起身离了座,看着他眼下青影问了句,又扭头对池婆道,“剩下事就交给您了。”

这个“您”字咬得极重。

场几人自然都听得一清二楚,见二小姐对一个下人用了尊称,那些个有意无意她们初回叶家时想要落了两人脸面,而故意冲撞池婆人俱都变了脸色。

叶葵不去理会他们是何反应,只上前牵了叶殊手,将他带到里屋。

“父亲已经同我说过了,你何时动身去望京?”叶葵亲手给他沏了一盏茶,又特特从果盆里拿了个金黄蜜桔递给他。

这桔子不单叶昭*吃,叶殊也不例外。可凤城不产桔,这桔子价格便昂贵。叶葵屋子里这些还是叶老夫人嘱咐阮妈妈送来。

而且送来时候,阮妈妈还特意提起了叶明宛。

话里话外意思,叶葵听得明白。

叶老夫人这是想要给她撑腰呢。

阮妈妈走后。叶葵不由得找了镜子照了半响。

镜中少女,肤色白皙细腻,唇瓣娇嫩嫣红,面如桃瓣。目光沉静,乍一看性子温婉,然而那两条眉毛却显得略浓重了些,眉色不画而黛。

世人已柳叶弯弓眉为美,可她眉形却从骨子里透出股英气和乖戾。

池婆说,相由心生。

她大抵这辈子都做不了什么温婉贤良女子了。

堂姐叶明烟姿容绝色,可生得并不算太美叶葵站她身旁。却丝毫没有被比下去意思。

凤城第一美人。

叶葵默念着堂姐这个绰号,忍不住笑了起来,做第一美人。倒不如做第一恶女来得妙!她不由得想起了许多久远往事。她自小便没有了母亲,父亲是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只好带着弟弟到处瞎逛。

说起来,他们当初做过那些事若是被叶家这些人瞧见了,恐怕都要被吓得再也不敢靠近了。

“阿姐…我不想去望京…”叶殊支支吾吾地吐出一句话来。

叶葵怔了怔。剥着桔子问:“为何?”

她刚听到叶崇文提起这件事时候,心中确十分不,也想着就算不能让小殊留下,也绝对会想法子将他从望京带回来。

可是,见到小殊后,她有了不一样想法。

——她不该将他护得太严实。

这话裴长歌说过。池婆也说过,如今她自己也有了这样意思。

她总不能护着他一辈子。

人说身不由己,她如今生这样时代。生叶家这样官宦人家,她便终有被嫁出去那一日。

而且,离她嫁出去日子恐怕也没几年了…

她不得不让他孤身面对未来一切。

这世上,永远没有谁可以陪着另一个人到后。

他要报仇,她便帮他报仇。

他要叶家。她也会帮他拿到。

可将来路到底是要他自己走下去,所以当叶殊说出那句“我不愿意离开你。也不想去望京念书”时,叶葵脸色冷了下来。

她松了手,带着桔皮清香指尖搭到了自己肩上,沉声问道:“那你想要做什么?”

叶殊并没有察觉她心思,闻言握拳道:“我只想让沈妈妈跟翡翠偿命!”

叶葵只觉得心头一股热血不停沸腾又变冷。

她不是不知道他执念,可却不知道他竟已经偏执到除此之外便再也看不到别东西了!

如今叶家内宅,是贺氏地盘!

沈妈妈是贺氏心腹!

这样局面哪里是由得他们说要报仇便能报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不是君子,自然也不会苦等十年。但若是让她如今贸贸然便动手,她却是绝不会同意。

然而,即便到了这样时候,叶葵还是没有办法斥骂他。

肩头处有些酸麻,她身体经过那一场大病后,到底不如过去了。

叶葵吐出一口气,道:“不单沈妈妈跟翡翠,哪怕是那人,我们总有一日也能让他们偿命。可是,你可曾想过?你去望京跟不去区别?”

“望京问涯书院不是寻常人去得。”叶殊抿了抿嘴,缓慢地说道。

叶葵点点头,他到底不是蠢笨人。

“若是我能问涯书院夺冠问鼎,那么父亲便会对我另眼相看。”叶殊见她点头,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叶葵赞同地道:“你瞧,其实你什么都明白。小殊,千万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这世上报仇方法多是。沈妈妈当初是奉了谁命,又是为何这般做,我们其实都心知肚明。只要父亲器重你,对那人来说便犹如针扎。所以,不要着急,一步一步来…”

说话间,屋子里光线蓦地黯淡了下来。

叶葵起身走到窗边一看,不知何时天空上已经聚满了乌云。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叶葵转身道:“回去好生准备着。若是可以。我会想法子让你早些回来。”

“当真?”叶殊闻言面露喜色。

她不由得笑起来,认真点头,“当真!”

叶殊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拣起那颗她剥了一半桔子塞进口中吃了,方才离去。叶葵站窗边目送着他背影消失,微不可闻地叹了声,开了门让人将燕子喊来。

燕子生得同幼时变化并不大,起码叶葵眼中是这般容易能认出来。

只是她估摸着是没有办法认出叶葵来了。

听说是二小姐叫她,进了门她却只低着头不敢看人。

她进叶府多年,可始终不懂讨好人。不懂看人眼色,所以过了这么久,好也不过就是混到了夫人院子里做了个粗使丫鬟。可没想到这突然杀不出二小姐。会开口跟二夫人要了她。

受宠若惊多些还是惶恐不安多些,她已分不清。

叶葵只看到她低着脑袋上有缕发不知被什么弄乱了,凌乱地蓬那。看着看着,心中滋味不由复杂起来。

她还记得燕子当初同她说过后一句话,她说小叶子。你不要担心我。我过几年就回来了,等我带着银子回来给你买吃,给你买你喜欢糖桂花。

这样一句话叶葵记了多年。

她以为那大概便是永别了,但没有想到竟然会凤城相遇!

缘分二字,有时候由不得你不信。

“燕子…”叶葵低低唤道。

自打进了门便低着头燕子一惊,霍然抬头。一脸不敢置信,“二、二小姐这是…”

叶葵眉眼渐弯,“我是小叶子呀。”

“小叶子!”燕子脱口尖叫。等到反应过来急忙伸手捂住嘴,半响才又松开手小心翼翼地道,“你是小叶子?”

叶葵伸手去捋她头上那缕发,笑道:“别怕,是我。”

她以为燕子会高兴得欢呼起来。可她却意外地镇定,脚步后退。口中道:“二小姐,使不得。”

叶葵伸出手尴尬地停了那,然而立刻她便神情自若地将手收了回来。

燕子见她没有恼,微微松了一口气,道:“能再次见到二小姐,奴婢十分高兴。”

十分高兴?

叶葵苦笑一声,她此刻这模样可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兴。

不过,燕子这一声二小姐倒是让她从故人重逢喜悦中清醒了过来。

如今她是主,燕子是奴…

“也罢,你如今叫什么名儿?”叶葵坐回了锦杌上,问道。

燕子终于抬头,“奴婢叫燕草。”

“燕草如碧丝?”叶葵曾被池婆狠逼着背了好些诗,不过也幸亏宋朝往前东西都没有变化,那些诗该是什么模样便还是什么模样,背起来倒不是那么难了。

燕子摇摇头,“奴婢不知,是大小姐给取名。”

叶葵笑,“这名极好,还含着你原先名。”

自此,叶葵身边几个丫鬟便都改了名字。

白玉改名为绿枝,她自己挑来那个脸上有胎痣丫鬟改为如碧。一应合上了李白那首诗。唯有玳瑁,却还是顶着玳瑁这个名字。

一时间,众人看向玳瑁眼神都有些怪异起来。

如今名为燕草燕子虽然知道叶葵身份后,态度愈发恭谨,但到底又多了种说不清亲热。

叶葵便留下她守夜。

隔着帐子,絮絮叨叨说了些这些年事。只是有些话,终归是挑拣着说。

亥时梆子敲响后,叶葵终于沉沉睡去。

可似刚睡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呼救声。

她猛地睁开眼,入目却是那顶雨过天青色帐子,而帐子外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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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深夜访客

心“扑通、扑通”地剧烈跳动着,身上一片黏腻。

叶葵仰面重重吸了几口气,才略微缓过劲来。脖子上,背上俱都汗涔涔,又似闷热又似冰冷。

“燕草…燕草…”她小声唤了几声,却不见人答应,忍不住提高音量又喊了几声。

然而外边还是没有人回话。

只有燕草略重呼吸声忽远忽近。

傍晚时分下了场大雨,所以夜里天也就特别黑。天上看不到明月跟星子,屋子里一熄了灯也就显得比往常还要黑上许多。

叶葵想着方才那个梦,心里有些发毛。

不知睡了多久,但就算是睡得熟了些。以她方才音量,燕草也该醒来了才是。

正疑惑着,鼻子里突然钻进来一股稀薄香气。

不对!

叶葵心神一震,手已是往帐子探去。

然而,黑暗中突然有另一只手先她一步撩开了这顶雨过天青色湖罗帐子!

身子一翻,她人已经缩到了床角,做出了戒备姿势。

“是我。”黑暗中有人轻笑一声。

熟悉声音却似乎出现了极其不合适场合,叶葵那颗听到声音时落下心又高高提了起来。

“你是怎么进来?”叶葵身子未动,盯着那个兀自床沿坐下高瘦身影问道。

裴长歌朝她伸手,道:“你便当我是个贼罢了。”

叶葵忍不住笑出声,却没有将手递给他,而是自己从里边挪了出来同样坐到床沿上。

屋子里没有点灯,依旧漆黑一片。

燕草也依旧熟睡,只是这睡得未免也太沉了些。

叶葵皱眉:“你动了什么手脚?”

“她若是不睡,我怎好进来。”裴长歌避而不谈。脸隐黑暗中叫人看不清神情,只听得声音中似带着轻微笑意。

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叶葵索又钻回床里,伸手想要去将才挂到银钩上帐子放下来,却被裴长歌给阻了,“做什么?”

叶葵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咬牙道:“男女授受不亲你难道不懂吗?况且,深夜闯入未嫁女子闺阁,若是被人发现了,你莫非准备娶了我不成?”

谁知。裴长歌却老神地回道:“若是被发现了,那便娶了吧。”说完,他自己却笑了出来。“叶太傅嫡长女,倒也配得上我。”

叶葵见他油嘴滑舌,只觉得不对。

“你今夜莫非是喝多了才来?”她抽抽鼻子,却没有闻到酒味。

裴长歌敛了笑,终于正色道:“我不过是来瞧瞧你罢了。”

他方才说那些话。叶葵倒不觉得有什么,可这般正经地说深夜造访只是为了来瞧瞧她,她脸竟不由自主地有些热起来。

竟然被个十五六岁孩子给调戏了!

两颊微醺,她登时又羞又恼起来,却又怕被裴长歌看出什么端倪来,只得故作镇定地道:“你要看便看。深半夜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闯到我房里来,不论如何都不对。”

裴长歌嗤笑,“对不对自然是我说了算。倒是你。难道便没有什么要同我说?”

叶葵一怔,努力去看他脸,却只是徒然,只好颓丧地问:“你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望京事。”

叶葵闻声往他所位置靠近了些,反正能不遵守这些古代该死礼法。她便乐得不遵。

“小殊过几日便要再去望京,我心中想着便让他去也无妨。只是却也不希望他那留得太久。”叶葵没有将话说透。

但裴长歌已经听出了她话里意思,“先前我将小殊带回来所用办法却只能用一次,今后决计无法继续用。但是你不同,叶家内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小殊自然要回来。”

叶葵眉头皱得紧了些,轻声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是我难道还能去杀了叶家几个长辈不成。”

“你若是说要杀人,我自然没什么好不信。”裴长歌嘟囔了句,随后道,“若是到时实无法,你想法子送信到秋年手中便是。”

他偶然间会回想起当初跟叶葵一道想法子从人贩子老黑手中逃出来时候。

多年后,想起那时,他对许多事都有了看法。

尤其是叶葵。

能够那样情况下冷静想法子布置陷阱,便足够说明她不同于一般人。

“若真到了那时候,我绝不会同你客气。”叶葵也老实不客气地接了他话,随后却还是忍不住好奇,“你到底是如何进叶家?又是如何进了我屋子?”

叶家是历经数代勋贵人家,家中自然少不了护院之流,可裴长歌却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房间中。

裴长歌显然没有将答案告诉她意思,只是词不达意地道:“你明日不若去同叶大人说一声?你家墙未免砌得太低了些。”

叶葵听得额角青筋跳动,恨不得一脚将其踹下去,“时辰不早了,你若是无事便些滚吧!”

“好没良心,若不是我,你如今恐怕还鸿都徘徊呢。”

这话乃是天大实话,只可惜叶葵听到了他话里笑意,便当真一脚踹了过去,低声斥道:“我喊了那么久哥哥,这点忙莫非还要同我算账?”

裴长歌压着声音笑个不停,似乎心情极好,道:“好了,时候不早,我先走了。若是有事…”他站起身,“我自然会知道。”

话说得似乎十分骄傲自满,但叶葵却觉得他能做到。

裴小九可从来也就不是个普通孩子。

长大了,自然也不会是个普通少年。

况且十五岁便上了战场,且大获全胜少年郎这世上又能有几个?

叶葵揪着帐子,目送他开了门出去。

门刚合上,她便听到燕草嘤咛一声醒了过来,问道:“二小姐方才喊我了?”

听她没有自称奴婢。叶葵便知道她还没有彻底清醒,便小声回道:“我方才做了个噩梦,魇着了,现已无事了,你继续睡吧。”

可话音刚落,她便听到了燕草起身声音。

“魇着了可不是什么小事,这可是伤心神了。”燕草速点上了铜灯,又走过来探头看她。

叶葵无法,只得翻个身又坐起来,“不过是个梦。醒了便无事了。”

半明半暗中,燕草摇摇头,似是不赞同地道:“你小时候便时常做噩梦。怎生大了也还是这般。”

叶葵一怔,明白过来她这只怕是真睡得迷迷糊糊了,所以才敢这般大着胆子说话,心头又是酸涩又是欢喜。

她当年刚到丁家时,时常夜不能寐。便是睡着了也总是翻来覆去地做梦。

总是梦到父亲去世时样子,又梦到弟弟哭着蜷缩起来样子,再不然便是那人用枪抵着她额头狰狞模样。

每每被吓醒,她第二日必去寻那时还是燕子燕草说话。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燕草还记得这么清楚。

“头发都汗湿了。还说无事。”燕草提了灯过来一看唬了一跳,朦胧睡意消了大半,“炉子上温着水。奴婢去取了来给您擦身。”

叶葵阻拦不及,只得由着她去。

到底一身冷汗令人不。

等到擦了身,换了里衣,叶葵也有些犯起困来,打了个哈欠倒回床上。不多时便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被梦魇缠身。一夜安睡到天明。

天亮后,叶葵领着改名为绿枝白玉出了门。

临出门时,玳瑁一边给她梳着头,一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叶葵也没有问她昨日去了何处,又去做什么。只是她不问,并不代表她不知道。若是玳瑁聪明便应该一五一十主动说给她听,可玳瑁终还是选择了不说。

这么一来,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再也怨不得她了。

人路,只能自己选。

一旦选错,便再也没有回头机会,因为你来时那条路早就你往前走时候便一点点崩塌了。

所以叶葵一开始露出了尖锐獠牙,便也没准备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