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如此,杜家也是如此。只不过杜桢重新步入仕途也才半年,家里的几房家人都是从浙东刚刚上京,深知主子能抛开妻儿在外头一逛就是七八年,端得是冷面冷心,这会儿清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们倒是还没那么强烈的功利心念头,只是骤然贵甚,他们的脸上便自然而然地带出了几分骄矜来。

于是,当看到三骑人在门前停下,两个门房便有些爱理不理——有自家老爷那仿佛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吩咐在,他们也不知道放跑了多少送上嘴边的食,这会儿当然是意兴阑珊。甚至没听清楚来人开口说了句什么,其中一个便开腔发了话。

“这位公子爷,不是小的驳您的面子,实是我家老爷有吩咐在先,今儿个在家里接待几位友人,不见外客,您还是请回吧。”

面对这种公式化的回绝,张越却只是微微一笑。想起那时候在榆树巷子里那座简朴的住宅,想到那时候杜桢只有两个书童和一个老仆,他不由得对沧海桑田这四个字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不过是区区几个月,他的启蒙恩师就一跃成为了炙手可热之人,而他那位曾经有权有势的大伯父却被关进了锦衣卫诏狱之中,这人生还真的如同一场戏一般。

“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是杜先生……杜大人旧日故人来访。”

他本想直接说弟子的,可想到自己很可能给人家惹了麻烦,只好含含糊糊改成了故人。然而,这一说不打紧,那门房端详着他却是露出了讥诮的表情。

“公子爷,看您的模样顶多不过十四五吧,怎么可能和咱家老爷有故?小的说一句实诚话,这些天登门要和咱家老爷攀什么同乡同年同宗的多了,可小的当年在乡里头的时候一个都没见过!这就算真是同乡同年同宗,当初老爷困顿蹉跎的时候都上哪儿去了?公子爷请回吧,这会儿大小两位沈学士都在里头,纵使您说是老爷的门生弟子,那也是没空见的。”

自己可不就是杜桢的弟子?张越被那门房一通话说得哭笑不得,然而,人家不过是发牢骚而不是狗眼看人低,于是他一把将准备上前理论的连生拖到了身后,沉思片刻便又开口问道:“既然杜大人不见外客,那么可否捎个信给贵府的墨玉、鸣镝,我是他们的同乡。”

门房岳山正是浙东张偃人,所以起初对一个口音奇怪的贵公子跑出来和自家老爷攀交情,他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腻味。可听到人家说是和墨玉鸣镝是同乡,他渐渐犯了嘀咕。这家里人大多是从浙东过来的,只那两个书童是老爷在开封那边买的人,据说老爷在河南那一带盘桓了许久,难道眼前的人真和老爷有旧?

于是,多生了一个心眼的他吩咐另一个门房老魏好好在门口守着,自己就一溜烟地跑了进去。他这个门房不能登堂入室,只不过他算得上是杜家的老人了,因此一个大丫头听说他要找墨玉或是鸣镝,虽埋怨了几句,也倒是尽心竭力帮忙去找人,不多时便带了鸣镝来。

岳山才解释了两句,鸣镝就一下子惊呼出声,竟是来不及解释什么就往外头冲。眼见得这般情景,岳山愈发觉得外头那贵公子来历不凡,心中好一阵庆幸,连忙也追了上去。倒是那找了人来的大丫头看着这情形古怪,忍不住噗哧笑了一声。

“三少爷,还真的是你!”

眼见得一个敏捷的人影迅速从杜府门里头窜了出来,又听得这个熟悉的嚷嚷声,张越不禁莞尔。几个月不见,鸣镝身上的粗布衣裳变成了干净的青缎袍子,虽说不上奢华,却比以前体面了许多,就连人也显得高大健壮。见人家屈膝要拜,他连忙拽起人来,笑呵呵地低声说:“先生家的大门难进,我说和先生有故别人不信,当然就只好把你搬出来了!”

“三少爷,先生刚刚还在和两位沈学士说到你呢,要是知道你来,别提多高兴呢!”鸣镝和张越差不多年纪,这些年服侍杜桢,不但能读书写字,而且见识也大大见涨,眼珠子一转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门上这俩人好对付得很,且看我的!”

追出来的岳山看到鸣镝朝人家下拜,就知道这回怕是拦错了人,于是当鸣镝走上前要开口解释的时候,他满脸堆笑二话没说就通融放行。直到那边四个人都进去了,他方才对错愕的老魏摇了摇头:“今儿个这位和别人不同,再说有鸣镝作保,咱们就甭担心了。”

张越跟着鸣镝,进了屏门迈入外院,看到那两棵足有四人合抱的通天大槐树,他不禁为之微微一愣,心想这房子的规制固然比不上英国公府那样的世家公门,但整齐大气却是一点不缺,尤其是这两棵大槐树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这一路上鸣镝叽叽喳喳话语不断,不外乎是说老爷初入京的时候如何,现在又如何,将来还会如何……听着这熟悉的感慨声,张越不禁想起了跟着杜桢学习经史的那段岁月,少不得戏谑地调笑了几句。待到了那厅堂前,鸣镝进去通报,他便等候在了台阶下头。

“那位公子是谁?”

“不知道呢!人是鸣镝带进来的,刚刚门上岳老头还为着他特意把鸣镝叫了出去。”

“看那身上的皮裘,决计不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而且进来之后也不曾左顾右盼的。”

“不会是咱家老爷在外头……咳咳,话说回来,老爷当年也真狠心,把太太和大小姐一撂就是十年。”

张越的耳朵极其灵敏,那边廊下几个丫头的窃窃私语声,他全都收入了耳底,心中不禁苦笑。他一直都以为杜先生学问好智力高,而且基于那种冷面人的姿态,他想当然地认为人家就是一单身汉,或者是什么鳏夫,怎么会想到杜桢原本是有家小的?结果倒好,这会儿他巴巴地跑过来,倒是成了别人闲话八卦的对象。

好在这种被人品头论足的时间并不长,鸣镝不多时就笑嘻嘻地转了出来,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于是他就把连生连虎交托了出去,自己整了整衣冠上了台阶。

此时早有一个丫头近前打起了门帘,他弯腰跨过门槛,一眼就看见站在正中的杜桢。虽说几个月没见,但那张招牌式的冰山脸并没有多大变化,见了他也没露出多大的欢喜,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仿佛师生俩根本就不曾分别过。

见张越上前俯身下拜,杜桢终于露出了微微笑意,又点头示意道:“小沈学士你之前见过了,大沈学士你应该还是第一回得见,这位是杨阁老。他们都是你的师执长辈,还不上前拜见?”

沈度和沈粲这大小学士张越算是闻名久矣,可一听说那个安坐一旁的半百老人居然是内阁中某位杨姓高人,张越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样位卑权却重的达人,竟然就这般轻易地让他见着了?恰在他懵懵懂懂上前行礼拜见的时候,他便听到了杜桢轻飘飘的一句话。

“士奇兄,民则兄,民望贤弟,这便是我曾经和你们提过的张越。我虽是半吊子水平,却一手包办了他的经学启蒙和史学教授,以后少不得还要请你们提点一二。”

第六十三章 所谓见面礼

五十出头的杨士奇并不是屋子里三位客人中最年长的一个。沈氏兄弟彼此年龄相差了近二十岁,长兄沈度以一手楷书见长,论年纪比杨士奇还要年长十岁,于是刚刚落座的时候他硬是被杨士奇礼让至首座。此时端详着张越,他不由捋着斑白的胡子笑了起来。

“宜山贤弟,别人都说你冷面冷心,我却知道你冷面倒是实情,冷心却是未必,只不过你游戏人间也就罢了,可你居然还混在人家族学里头当塾师……你这个弟子我也听民望说过,唔,年纪轻轻倒是沉稳。张越贤侄,你可有表字?”

一屋子都是师长,而且还是大有来头的师长,饶是张越素来不是怯场的,这会儿也颇有些紧张,但紧张之后便随即释然——若不是杜桢真正认同的友人,他怎会如此轻易见到?于是,在沈度投来炯炯的目光后,他便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我尚无表字。”

阔别四年再次见到张越,沈粲少不得好好打量了一回,此时便笑道:“宜山兄,你这得意弟子虽说还小,可他既然中了秀才,明年指不定就要去参加乡试,你这个当老师的早就该送他一个表字了。”

“我原本预备等他及冠的时候赠他表字,否则只恐他年少生出了骄矜之气,到时候反而不美。毕竟,少年得志者能真正有大作为的少之又少。”

话虽这么说,杜桢看向张越的眼神中却充满了深意,更是从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微微摆了摆手,随后又转头看向了杨士奇和沈度:“民望贤弟虽号称神童,少年却是尝尽人生艰辛,更悬腕练字于壁上,如今的成就便是来自于昔日。民则兄和士奇兄所受的磨砺就更不用说了。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出自朱门贵户固然能省却无数功夫,却未必是福。”

这话虽然说得严厉挑剔,但张越知道其中字字句句都是在告诫提点自己,于是连忙拜谢。沈氏兄弟这时候便笑言杜桢严师出高徒,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士奇却终于开了腔。

“宜山贤弟待人素来冷淡,若非是真正投缘之人,他可是从不理会,更别说收作弟子了。民则,民愿,他今天在咱们三人面前引荐,这护犊子的心可是一清二楚。这长辈头一回见晚辈,你们谁身上备了见面礼?”

沈度和沈粲都被杨士奇一番话说得愣了,待到反应过来便齐齐大笑。年纪一大把的沈度笑过之后,便冲着杜桢连连摇头:“要不是士奇揭穿,我倒是没想到你这冷面人居然会如此护犊子!罢了罢了,这见面礼我今天可没预备,总不好拿身上那些俗物充数,赶明儿你带着你的得意弟子上我家,我这儿倒是可以给他介绍几位良师益友!”

“我和大哥一个样,今儿个实在没什么见面礼可送。不过,士奇兄既然火眼金睛一眼看出了宜山兄的心思,索性就送他这得意弟子一个表字如何?”

沈粲这一说,沈度便从旁附和,杜桢但笑不语,至于张越就更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了。此时此刻,杨士奇却也不推辞,微微一笑便站起身来,踱了两步便回转身道:“物极必反,水满则溢,贤侄这个越字便有些过犹不及之义。盈则必亏,若是如此……”

“那不若是持盈二字?”沈粲本能地插了一句,旋即便哑然失笑,“我倒是忘了,昔日盛唐玉真公主便是字持盈,这二字虽好,却失之于阴柔。”

“唔,说得也是,这引申凡损皆曰亏,只这亏字若用在表字之中很有些不妥。”

“这是什么话,美字并非一定就是好的,这表字乃是勉励之用,何须一定用美字?我看无亏两个字就很好。”

见杨士奇沈度沈粲三人竟是越说越来劲,最后尽叨咕一些文绉绉的话,一旁的正主儿张越不禁瞠目结舌,竟是没注意到杜桢此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直到耳畔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他方才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皇上诏旨大多出自沈家兄弟之手,杨公更是内阁重臣,你今日算是得天之幸,竟是劳动他们三个一起为你想一个表字。有了这么一个表字,那些文官以后就不会单单以勋戚后人视你。你大伯父此次下狱为何迟迟不见文官援手?这不但是因为他和汉王走得近,而且也是因为他毕竟是英国公的堂弟。”

张越此时听得心领神会,但仍是不免开口问道:“先生,那我也是张家人……”

“武臣勋戚之家固然能让你落地就不必忧愁生计,但你走的不是马上搏功名,这出身反倒没有好处。好在你出自张家三房,这个在张家不甚起眼的身份反而是转机。我知道你那祖母派你来南京是为了什么,你自放心,哪怕是看在英国公的份上,你伯父也是有惊无险。”

四年前开封城大水那一趟,杜桢曾经有过类似的断言,这一次又是如此,张越也同样不曾有一丁点怀疑。只是他很有一种荒谬的感觉,要是让家里人知道,劳动张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彻夜难眠的勾当竟被别人断言为有惊无险,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险固然没有,惊也未必就是那么好过的。大惊还是小惊,这其中的区别尽在皇上一念之间。你这次若是能在南京多盘桓一会,便能看到真正的雷霆雨露是什么模样,这对你以后也有好处。”

还没来得及安全消化杜桢这样一番话,张越就忽然听到那边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巴掌声。他连忙转过头去,见年纪最大的沈度抚掌大笑,杨士奇颔首微笑,沈粲摇头失笑,不禁心中咯噔一下——这个表字可是要跟随他一生的,这三位重量级人物究竟想出了什么好字眼?

“元者,始也,原本就是美字。而这越字同盈,用一个节字正好。好廉自克曰节,这表字元节,宜山你看可使得?”

看见杜桢欣然点头,张越便知道自己今日这表字算是定了下来,于是也松了一口气。无论怎么说,这元节两个字比起先前的持盈无亏都要顺耳得多。

第六十四章 兴头上的一盆凉水

张越今天走这一趟,原只是打算拜访一下老师杜桢,并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机缘——无论是沈氏兄弟还是杨士奇,对他都表现出了相当的善意——即使这份善意大多是看杜桢的面子,但初步接触就有这样的成就,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毕竟,这世上没有没来由的欣赏和栽培。别说他是英国公的堂侄,就算他是张辅的亲生儿子,文武不相统属,人家也没必要搭理他。再者,太平年间,武将的地位迟早会受到削弱,他总不能永远托庇于那棵看似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因为想要托庇于其下的人太多了。

他在杜府足足盘桓了一整天,就连午饭也是陪着那四位师长在花厅中吃的。午饭过后,杨士奇和沈度沈粲相继告辞离去,他又被杜桢拉到书房考较了一番课业。好容易瞅着闲话功夫,他便趁机问了问杜桢高升的由来,可得到的理由却让他微微一愣。

“我也没想到之前低调了那么久,到头来却因为一首诗得了青睐。不过我大明朝的读书人再能吟诗作对,又怎么比得上盛唐繁宋那时的文人?当今皇上用人不拘一格,我这种刚刚入朝的不比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子,就是沈家兄弟和杨士奇也都不是一心揽权的人,兴许就是我这不党不私的冷面性情投了皇上脾胃。”

“那我今天贸贸然来拜访先生,岂不是给您添了麻烦?”

杜桢见张越脸上惴惴然,旋即示意他上前在身前坐下,这才板起脸训诫道:“难道你以为皇上用人之前都不查明根底?别说我在开封教导你那四年,只怕是我之前的行踪锦衣卫也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你现在应该知道,今儿个犯了什么错误吧?”

张越此时哪里不明白杜桢所指为何,遂老老实实点了点头:“我今天上门拜访,就该在门口堂堂正正地说我是先生的弟子,让人家把我领进来,不应该含含糊糊说什么故人故交。”

“孺子可教。”杜桢这时才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阴谋算计之类的都是小道,堂堂正正方才是阳光大道。你此来原本就是正大光明地来拜访我这个老师,何须鬼鬼祟祟掩藏形迹?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回去之后,你应该知道怎么和别人说。”

怎么说……当然是实话实说!

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张越方才带着连生连虎回到了英国公府。他这一天可谓是收获颇丰,所以兴高采烈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连生连虎一路都耷拉着脑袋,仿佛受了莫大的打击。等到进了内仪门,他随口吩咐两人去休息,这才兴冲冲地往芳珩院而去。他这一走,连生连虎顿时面面相觑,随即就互相埋怨了起来。

“大哥,少爷这都走了,你刚刚怎么就不开口说句话!”

“我能说什么,难道我能对少爷说,杜家有人看他不顺眼?”

“可总不能瞒着不说啊!你忘了咱们私下里听到的那议论么,万一要是真的成事……”

“你可别乌鸦嘴!总之事情还没搞明白呢,少爷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万一说了他责怪我们俩胡说八道,到头来我们就是吃不了兜着走!我可警告你,嘴上装个把门的!”

走在半道上的张越忽然觉得天上的雪下大了,连忙加快了脚步。今天他出门拜客,张超和张赳兄弟全都留在了家里,他别的不怕,就怕这两个不对眼的家伙又闹出什么冲突来。然而,踏进芳珩院,他却惊异地发现这里一片静悄悄,院子里亦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心中纳罕的他径直进了自己的屋子,一进门就看到琥珀正在箱子中翻检东西,而秋痕却不知道哪儿去了。他还没开腔发话,琥珀就忽然转过身来,见着他赫然是又惊又喜的表情。

“少爷您可是回来了!今儿个四少爷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溜了出去,之前刚刚被人找回来,却原来是没知会别人就扮作小厮带着一个贴身跟班回了自家老宅,听说还闹出了什么事情。夫人动了怒,狠狠训斥了四少爷一番,又对芳草药香和那个跟班动了家法。这会儿人都在东厢,奴婢和秋痕姐姐刚刚送了药过去,眼见得那边东西都不齐全,所以才回来寻白绸布!”

说到这里,琥珀忽然轻轻咬了下头嘴唇,好半晌才嗫嚅道:“少爷能不能劝劝四少爷,咱们这是住在英国公府,凡事总不能太依自己性子。奴婢看那会儿夫人气得脸都青了,发落芳草和药香时更是半点没留情,二十板子打下来皮开肉绽,她们两个丫头……”

张越满腔的兴高采烈被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一冲,顿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等琥珀说完,他拔脚就出了门,三两步就来到了东厢。

一进门,他便看见满脸铁青的张超端坐在正中,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声不吭面无表情的张赳。两个丫头垂手站在一边,一看到他就仿佛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蹦起来行礼。然而此时此刻,他眼里根本没看到别人,只想冲上前去揪着某人的衣领狠狠教训一顿。

这大伯父张信出事,无论是祥符张家,还是这南京张家,上上下下就已经够乱了,为什么这小家伙就是不懂事!

瞅见张越进来,张超霍地站起身,粗声粗气地说:“三弟,伯娘说让我管教一下小四,不过我这个大哥可没那么大本事。我说一句的工夫他能说三四句,而且还比我有理!反正我这个人是浑人,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就算再浑,也不至于看着自己的丫头小厮挨打,不至于害得人家快过年的时候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撂下这番话,张超便气咻咻地摔门而去。落英和水晶瞧见主子都走了,自个也不敢多留,上前朝张越屈了屈膝便默不作声地追了出去。这时候,张越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没理会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张赳,径直出门转到了一旁的耳房。

当一刻钟之后,他离开那间飘荡着浓重药味的屋子,重新踏进这间房的时候,他看向张赳的眼神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愤怒。虽说他并没有什么人人平等的意识,但是,眼看那两个如花似玉的无辜丫头被打得奄奄一息,他终究不是铁石心肠,亦压不下心头那股子邪火。

第六十五章 训弟

静悄悄的屋子里只有这一对兄弟俩。

张赳已经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虽然倔强地昂着头,但他却心虚地不敢去看张越的眼睛,咬咬牙就先开口说道:“临行之前娘嘱咐过我,说是老宅那边还藏了两百两黄金,让我去取了来。我只是怕……”

“你怕什么?”

张越冷笑着打断了张赳的话,脚下跨上前两步,恰恰站在了张赳面前。由于自幼秉性脆弱,他这几年在读书的同时也没忘了锻炼身体,哪怕彭十三回了南京,他也没荒废了这上头的功夫,因此身量早就窜得比张赳高了一个头,此时更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态势。

“老宅里头有钱,你可以对大堂伯说,也可以告诉大伯娘,为什么要自己化装成小厮亲自去取?就算那边一切顺利,你应该知道二百两黄金有多重,应该知道今天加上你也总共才两个人,更应该知道这么多钱会引起多大的麻烦!一个铜板就可以引起一群乞丐疯狂哄抢,一两银子就可以让人打得头破血流,一百两银子就足以让壮汉铤而走险为之杀人,更何况是二百两黄金?你信不过家里的血亲,反而倒相信你自己的力量,还只带了一个跟班?”

说到这里,他陡然之间提高了声音:“祖母那时候就曾经说过,大伯父并不是你一个人的爹,他是祖母的嫡亲儿子,是我爹和二伯父的大哥,是我和大哥二哥的大伯父,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会关心才会焦急!你今天在老宅那里伸手去撕锦衣卫的封条,幸好被人阻止,若是你真撕了,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由于是长房长孙,又被人誉为神童,张赳在父母身边就是被娇惯长大的,到了祖母身边也几乎是一直顺风顺水,别人纵使是教训也得拐弯抹角,严厉训斥也就只有上回顾氏那绝无仅有的一次罢了。他起初被张越训得懵了,待到回过神来,他立刻就恼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真的出了事,我也不会连累了你们!”

啪——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之后,不但屋子里头犹如死一般的寂静,就连隔着一层帘子的屋子外头亦是如此。张赳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脸蛋,甚至连那种火辣辣的疼痛都忘记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被打了……从来没有被人弹过一指头的他居然被打了!

“你……你凭什么打我!”

张越甩了甩微微有些麻的手掌,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打都打了,还谈什么资格——虽说他巴掌甩出去的时候颇有些后悔,但这时候反倒觉得心里出了一口大气。一直以来,他虽说和这个别扭的四弟走得并不算很近,但也知道张赳性子不好,可本性还不算坏,因此最初的讨厌劲早就过去了。

“你刚刚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真的出了事也不会连累别人。那我问你,眼下那边房里头被打得半死奄奄一息的芳草和药香是怎么回事?刚刚她们挨打的时候,你怎么不哭着喊着扑上去,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四十大板你一个人来挨?”

瞧见张赳脸上发白,他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小家伙的鼻子又骂道:“眼下大伯父在里头还未必真的吃了什么苦头,要是你今天真的撕了那封条,那么你自己送进去了不算,你以为你娘和我们就能置身事外?大堂伯好心让我们住在这里,还在外头再三奔走,换来的就是你这样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平日学的那些圣贤书大道理,这时候都丢到哪里去了!”

“小四,你给我记住,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人!你不止有爹娘,你还有祖母叔伯,兄弟姐妹,你的背后是整个张家,你做错了事情你一个人承担不起!就算芳草药香这些丫头,还有外头跟着你的小厮跟班,他们把你当作天,不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被你丢下,然后在事后给你顶缸的!今天这一巴掌随你去向谁告状,我只告诉你,要是以后你还说这样的蠢话,做这样的蠢事,我照样还打你!”

撂下这话,张越看也不看呆呆愣愣的张赳一眼,转身就走。可才掀开帘子,他顿时呆住了。门口并非如他想象那般空空荡荡,而是站着好些穿红着绿的丫头,最前头的却是王夫人。此时此刻,面对王夫人那异样的目光,他微微一怔,但很快便一如往常那般行礼。

“大伯娘。”

王夫人虽然曾听丈夫提起此次来的三个堂侄仿佛是以张越为首,却并没有往心里去。然而,今天她一直认为乖巧伶俐的张赳偏偏做出了那样愚蠢的事情,引得她大发雷霆了一回,这会儿却听到了张越这样入骨三分的教训,她心里顿时生出了无限感慨。

她在惜玉的搀扶下跨过门槛,看见呆立在那儿的张赳半边脸红肿,不觉回转头看了看张越,微微嗔道:“你这个当哥哥的管教弟弟是正理,但赳哥儿毕竟年幼,你这一巴掌就有些重了。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字字珠玑极其有理,倒是省却了我一番口舌。”

说到这里,她又转过身子正视着张赳,一字一句地说道:“赳哥儿,今天你太让我失望了。做错了事不要紧,可做错了事却不知道错在何处,反而强词夺理,你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十二岁就不是小孩子了,若你以后还是做事不思量,我只得让人送你回去见你祖母!”

“碧落,去找些上好的伤药来给赳哥儿敷上,再寻几瓶送去给芳草和药香。你告诉她们俩,以后凡事不要任主子任性妄为,否则这可不是最后一次!”

王夫人这一行人来得快也去得快,等到她们这一走,张越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张赳,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他倒是极其赞同王夫人前头那席话,倘若这一巴掌还不能打醒这个死不悔改的四弟,那么唯一的方法也就是把人给送回开封。

南京城这地方,决计容不下一个做事不经大脑的小家伙!

第六十六章 教训之后

张辅这一日受召入宫,探望自己重病已久的妹妹张贵妃,回到家里已经是夜幕初降时分。自从当日父亲张玉战死沙场,他没顾得上守孝就继续跟着当今皇帝奋战拼杀,之后妹妹更蒙恩入宫为妃,他又从伯爵一路升迁到英国公,可谓是人臣极致。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能体会到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为防落人口实,他行事更是愈发谨慎。

四十岁位极人臣,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今日他隐约听到一些消息,得知堂弟张信性命当是无碍,这沉甸甸的心事便算是放下了一半,于是此时进了家门之后,荣善在一旁奏事,他便漫不经心地听着,并没有说什么话。直到荣善用小心翼翼的口气说了张赳私自出门险些闯祸的事之后,他方才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不晓事!”

撂下这么三个字之后,张辅便拂袖进了内仪门,心中着实恼火得紧。一路来到了上房,两个丫头迎上来为他脱下了外头的皮裘和袍子,又打来了热水服侍他洗脸。等到这一切忙完,他在正中坐下,王夫人觑着他脸色不好,心知那事情隐瞒不住,便屏退了几个丫头,一五一十将今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张辅原只是听荣善说了个大概,这会儿妻子解释得仔细,他不禁愈发惊怒。以前看张赳乖巧伶俐好学上进,又是祥符张家那一支的长房长孙,他难免多了几分期望,谁知道遇上大事竟是这么不顾大体不识进退。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口气,他又开口问了一句。

“今日锦衣卫派人送他回来的时候,可还说过什么?”

“那锦衣卫百户说话倒是客气得紧,把事情都推在了小孩子不懂事上头,还婉转地暗示了一句,意思是说信叔在诏狱里头一切还好,没吃什么苦头。”王夫人说着也颇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遂纳闷地问道,“难不成锦衣卫是想卖老爷您一个人情?”

“人情?锦衣卫倘若卖人情,皇上还要锦衣卫干什么!”张辅冷笑了一声,但也着实想不通其中门道,索性不再寻思这个,而是改口问道,“赳哥儿今天险些闯出大祸,你可教训过他?”

“这若是我的儿子,我当然得好好教训,可他毕竟是咱们的堂侄,所以我只是责罚了他带出去的那个小厮,还有他那两个贴身服侍的丫头,毕竟是他们知情不报。”见张辅面色不豫冷哼了一声,王夫人又忙道,“不过今儿个越哥儿回来之后得知这事,很是训了弟弟一通,还打了他一巴掌,那时候我正好在门外,听着那些话倒觉,没想到他却看得分明。”

张辅连忙细细询问一番,旋即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气急败坏之下打那么一巴掌倒不足为奇,奇的是张越说的那么一番话。若不是心中确实那么想,一个十四岁少年绝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到荣善先头也提起张越今天出了一趟门,他略一寻思便又问道:“你可知道今天越哥儿上哪里去了?”

“他走之前来禀报过我,说是要去拜见授业恩师,似乎是姓杜。我问他是否要多派两个人跟着,他推辞了,只带了连生连虎两个就出了门。”

授业恩师?姓杜?张辅立刻想到了婶娘顾氏信上提到的那一条,思量片刻便重重拍了一记额头,旋即笑了起来:“我道那杜先生是哪位,却原来是新近投了皇上缘法的杜宜山!这么说来,越哥儿倒是有机缘,他不走武职之路,我这英国公帮不了他什么,可他有了这么一位老师就不同了!看来那些人倒是没有对我打诳语,这回信弟还真可能有惊无险!”

王夫人往日只管内宅事,往来最多的也就是些公侯伯夫人,此时忙追问那杜宜山是何许人。得知是新擢翰林侍讲学士,乃是沈氏兄弟的同乡至交,又和杨士奇相交莫逆,她不禁连连称奇,沉吟片刻又问道:“如今还不算太晚,老爷是否把越哥儿叫来问个究竟?”

“罢了,与其叫他来,我倒还想把赳哥儿找来好好教训一番!眼下也不早了,不必让孩子们跑来跑去的,且等明天再说。”

“那老爷今儿个晚上……”

张辅怎会不知道妻子之意,不待她说完便笑道:“今晚我便歇在你这儿,我在外头跑了一整天,也正好有些事要和你商量。”

这大明朝小康之家都往往喜欢买两个妾放在家里,这英国公府中自然更是媵妾无数。这一晚,各房之中眼巴巴等着的姬妾得知老爷宿在夫人房中,无论肚子里如何不高兴,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熄灯睡觉。而芳珩院中的兄弟三人更是没一个睡得好的,全都在床上翻来覆去,连带着把丫头们也折腾了一宿。

于是,第二天清早,整个英国公府顿时多出了不少顶着黑眼圈的人。即便是后半夜睡得还算踏实的张越,起床之后也不得不拿冷毛巾在眼睛上敷了许久,这才勉强能出去见人。当他吃过早饭来到院中,看到脸色发青的张超和半边脸上已经瞧不出什么红肿的张赳,看到两人如出一辙的熊猫眼时,他方才发现,自己这光景比起他们俩那是强多了。

张超昨天被张赳讴得够呛,可后来听说小四居然被张越打了一巴掌,心中顿时大大解气,睡不着的缘故却是担心大堂伯偏袒张赳让张越吃亏;至于张赳则是头一回遭到这样的羞辱,不但没人做主,还被王夫人训斥了一番,一晚上也不知道在床上翻腾了多久,隐隐约约却是后悔,知道这回自己真的做错了。

这会儿兄弟厮见的时候,张超叫了一声三弟之后,随即悄悄给了张越一个眼色;而张赳则是挪着步子上前,用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叫了一声三哥,却有意不往张超那边瞧。看到这一幕,张越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昨天的那一巴掌好歹把小四给教训得老实了,可要想把老大和小四捏在一块似乎不那么容易。

三人往上房请了早安,恰逢张辅还在,张赳就被张辅独自叫到了里屋耳提面命。尽管隔着一层门帘,张越却还能听到里头那低沉的喝斥声。待到张赳出来,他原以为张辅紧跟着会盘问他昨天出门的事情,却不料张辅掀帘出来,没事人似的向他和张超点了点头,径直出了上房。

正当他迷惑不解的时候,王夫人却信手拿起了桌案上的一份帖子,笑吟吟地递了过来:“今儿个保定侯家的小侯爷,也就是你们的大姐夫做生辰,你们三个一起过去贺一贺,礼物我都已经让人备齐了,到时候让荣善陪你们去。虽说这次不是什么整寿,可受邀的勋贵子弟很不少,你们正好可以结识些朋友。”

第六十七章 生辰宴

张辅如今虽然以英国公之尊隐隐为武将之首,但在永乐初年,他却不过是信安伯,那时候爵位还不如保定侯孟善。之后孟善镇辽东,张辅征交趾,再见面时孟善已经是须发皆白,不多时便去世了。眼下袭封保定侯的乃是孟善嫡子孟瑛,而孟瑛嫡子孟俊和张晴的婚事还是张辅孟善当初一力促成,因此两家交情可谓莫逆。

这一日是小侯爷孟俊做生辰,武安侯、永康侯、成安侯、隆平侯、新安伯等等都派人来贺,各家年轻子弟云集一堂,把保定侯府特意辟出来的一个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这其中最年长的不过二十出头,小的只有十二三岁,各自凑着熟识的圈子谈天说地,那声音便是隔着几层院子都能听见。当下人通报英国公府派了人来时,一群公子哥都围着今日的寿星翁打起了趣。

“这下可是你的小舅子们来了!”

“咱们这些人当中,就数俊哥娶妻最早,而且嫂子贤惠!”

“就是就是,家有贤妻,这小日子真是神仙似的,怪道你不在外头鬼混!”

在一片调笑声中,孟俊忍不住连连咳嗽,好容易方才脱出重围。到了外间,看到管家引着三个少年过来,他便匆匆迎了上去,看也不看那礼单一眼,却是笑嘻嘻地在张超肩膀上砸了一拳,冲张越点了点头,旋即方才拍了拍张赳的脑袋。

“按理岳父的案子如今尚未有准信,我这时候过生日多有不妥,再说又不是整寿,我原本不想闹腾,还是英国公说一定要操办,我才给你们下了帖子。小四,有英国公在外奔走,又有我爹过问,你不用过分操心,只需安心在家等消息就好。里头都是我的朋友,没什么逢高踩低的人,倒都是可以交往的。若是处不惯,你们也可以去陪你们的大姐说话。”

张越来之前还寻思孟俊这时候过生日实在有些没心没肺,这会儿人家说是英国公张辅的主意,料想别有深意,他方才释然。见张赳那绷紧的脸色稍稍放松了些,张超更是挤出了一丝笑容,他就开口替两人答应了,然后跟着孟俊踏进了院子。

张赳瞧见满院子闹哄哄的景象,却是没心思和这些人厮混,略一冒头就自去了后头找姐姐张晴说话。张超虽然也很想跟着去,奈何他如今和张赳正闹别扭,于是索性就和几个人攀谈了起来。他原本就是豪爽豁达的性子,却是和这些武将子弟对脾胃,不多久就熟不拘礼地称兄道弟。而张越却是被孟俊拉着一路认人,饶是他记性极好,一圈下来也不禁头昏眼花。

此时离生辰宴开席还有好一会儿,孟俊瞅了个空子和张越来到一边,笑着问他记住了多少人。张越惟有苦笑摇头,目光却在那一个个或粗壮或瘦弱或年长或年少的人当中穿梭,最后方才感慨了一声:“这还只是姐夫你的朋友,若是今儿个再有其他人,我是无论如何都记不住的。”

“哦,你真的都记住了?”孟俊眼睛一亮,旋即伸出巴掌在张越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不错不错,怪不得你姐姐老是赞你胜过小四。我这些朋友大多是功臣之后,不是小侯爷便是小伯爷,但再过一些年,这个小字迟早得摘去,到时候五军都督府里头便是他们的天下,你哪怕要走文官之路,和他们混熟了也没有坏处。”

张越怎么听怎么觉得孟俊话中有话,仿佛流露出一种刻意安排的感觉,心头不禁暗惊。待到一群人闹哄哄地开了宴,却也不排什么座次,于是,他才一坐下,左右两边便笑嘻嘻地坐下了两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他起初还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随便闲聊,但不多时就觉得两人很有些趣味,最后就把心中的疑虑抛到了九霄云外。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生辰小宴孟俊这个寿星翁多喝了几杯脸色酡红;张超被左右几个性情仿佛的人灌了个半醉;张赳虽年少,可他本不愿出来,再加上和邻座的宾客都不熟,这会儿也就一杯一杯往嘴里灌,不多时就是酩酊大醉。倒是张越左右座的两位极其讲义气,替他挡下了不少劝酒不说,还带着他半路逃了席出来。

这两人一个是房陵,乃是富昌伯房胜的孙儿,只是那富昌伯爵位并非世袭,他父亲只得了一个指挥使之职,因此虽和这群勋贵子弟厮混,却从来都是属于末流。另一人名叫孙翰,其祖父孙岩曾随太祖渡江,又是靖难功臣,封了应城伯,结果因为私杀千户谪交趾,前几年才刚刚复爵,也不算是功臣中的拔尖人物。因这一层缘故,两人都有意从文。

房陵十六岁,孙翰十五岁,因为家里的关系,两人都得了一个荫监生,可以越过秀才这一关直接考举人,此时便拼命游说张越留在京城到国子监读书。这个说国子监中都是饱学鸿儒,那个说江南之地人杰地灵便于游学,到最后见张越不松口,房陵索性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张老弟,江南除了是文华之地之外,可还是最有名的烟花之地,你要是留下……”

张越深知这会儿接下去两人必定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遂连忙举手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考虑。约好了年后跟着两人去国子监那里看看,他这才得以脱身,遂悄悄溜了去看张晴。

这姐弟相见,喜悦之余张晴又是好一阵唠叨,倍感亲切的他一面听一面点头,同时也没忘了逗弄着两岁大的小外甥。直到听见某一句话,他方才坐直了身子。

“公公昨日晚上对我说,爹爹此次性命无碍,顶多是免官去职,如今唯一担心的就是会不会谪放异地。爹爹虽说如今还在盛年,可若是到了边地还不知道会吃怎样的苦头……三弟,你能不能回去求求英国公,探听一下爹爹在锦衣卫诏狱中究竟怎么样了?这事情我不敢对小四提起,就怕他情急之下又闯出什么祸事来。”

祸事……这小子昨天就险些闯出了祸事!

情知昨日的事情张晴不知道,张越不想让她知道了担心,就索性隐去了这一环,只说英国公张辅曾经透露过张信在狱中安然无恙没吃过苦头——而事实上,除了他之前收到过的那封信上证实了这一点,昨天那锦衣卫百户在送了张赳回来时也曾经透露过这一点,他是早上方才从王夫人那里得到的消息。

眼见得张晴得了消息喜极而泣,他慌忙出言安慰,心中却渐渐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先头送那封信的人,莫非也是锦衣卫?

第六十八章 信物

腊月三十,家家户户都是张灯结彩准备迎新年。尽管重生之后还是头一回不在开封城过除夕,父母也不在身边,要办的事情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准信,但眼看着英国公府上下忙忙碌碌,王夫人亲自往芳珩院送来了好些年下的东西,从新衣到摆设到饰品到点心吃食样样不缺,甚至连秋痕琥珀的新衣裳和打赏也都早早预备了,张越还是打心眼里感到一股暖意。

“越哥儿,我这些天看着,总算是看明白了。超哥儿虽说年长,豪爽之外却有些鲁莽,幸亏有了你在旁边时时提点;赳哥儿虽说才气是有的,可难免年少骄纵,又挂念父亲,难免会惹出点状况,幸好你还敢摆出兄长的样子。怪道是婶娘如此放心让你们三个晚辈到南京城来,却原来是知道你能镇住场面。”

见王夫人笑意盈盈地打量着自己赞口不绝,张越连忙谦逊了几句。要说王夫人冷眼旁观,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初见之时,王夫人眼中只有张赳,他和张超不过是附带的。可那一日王夫人分明看到他动手教训张赳,却非但没有苛责,反而原原本本告诉了张辅,让张赳挨了一顿教训。之后但凡有任何东西送来全都是一模一样三份,丝毫没有厚此薄彼的嫌疑。这样不偏不倚的态度,纵使他早先心有嘀咕,如今也早就过去了。毕竟,这世上本没有无缘无故的偏爱和重视。

“这江南的天和北方不一样,北方有暖炕,这天气是干冷,南方却是湿冷,所以我让人多备了些银霜炭,这手炉脚炉都能用。晚上睡觉的时候别忘了让丫头把汤婆子灌上,把被子捂热了再睡。我记得你小时候身体弱,如今虽然强壮了些,可千万别逞强。”

听着这样暖心的嘱咐,张越连忙欠身称是,又感激地说:“这年下时节原本就是最忙的,大伯娘也不要累坏了身子。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兄弟三个去做的尽管吩咐,我们三个都不小了,平日在家里也并不是什么事不做。以前家里忙的时候,我给娘抄写过礼单子,给亲朋好友送礼回访,也帮着接待过宾客。若是大伯娘忙不过来,就尽管叫上我就是。”

“你小小年纪倒是有心。放心吧,家里做事的人还能寻出来。”

王夫人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又嘱咐今晚上合家在小花厅一起吃饭,这才带着碧落惜玉出了门。她今儿个依着长幼已经见过了张超和张越,这会儿自然就是去张赳屋里。而她一走,琥珀连忙上来收拾了茶盏和座垫,看也没看那两套鲜艳的新衣裳,倒是秋痕拿起一件天青色的披风在张越身上比划了一番,旋即便笑了起来。

“夫人那会儿发落芳草和药香的时候好厉害,谁知道竟是这般周到,连给我和琥珀的东西都没落下。少爷,您先头那件披风在小侯爷生辰那天被炭火烧着了一个大洞,琥珀正愁没法补呢,这会儿正好就多了这么一件。”她一面说一面摩挲着那上头的纹理,面上又露出了殷羡的表情,“怪不得都说江南的织工好,这天青酡绒的披风,北地里是最难寻的。”

琥珀见她唠唠叨叨,张越却是在那里用手肘支着下巴想事情,连忙上前打岔道:“少爷,今儿个早上给您换下衣服的时候,您不小心落下了一个锦囊不曾取了去。奴婢寻思大约是重要的东西,便收了在小抽屉里,现在是不是要取来?”

“锦囊?”

张越先是一愣,随即便想起开封码头上顾彬来送行时交托的东西。自从那以后,他心里老是惦记别的事情,而且因为那毕竟是顾彬的父亲多年之前结下的善缘,于是就没有放在心上。这会儿想起来,他倒是有些好奇,连忙示意琥珀去把锦囊取来。

拿着那锦囊,他方才发现这是曾经流行一时的落花流水锦,只是那镶边的地方早已经磨得起了绒,上头口子上的缝线也已经有些脱落。解开那系绳一看,他便看到内中有一枚玉佩,此外还有一张纸片。他好奇地摸出了纸片,见上头写着寥寥数字,不外乎是酬谢援手之恩等等的话。

联想到这是顾彬的父亲十几年前帮助了别人,他不禁摇了摇头,可一看见落款,他不觉皱紧了眉头。杨子荣?这还智取威虎山呢,怎么会冒出来一个杨子荣?

虽说心里颇有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但张越少不得绞尽脑汁回想这个杨子荣是何许人也——毕竟,这个杨字实在给人一种惊悚的感觉——杨溥如今和张信一样,正在锦衣卫诏狱里头蹲大牢,而且似乎有小两年了;杨士奇在内阁中屹立不倒极其坚挺;另外那个杨荣则是备受信赖,据说永乐皇帝朱棣大发雷霆的时候也就是这个人敢劝。

等等!杨荣和杨子荣可是只差一个字,想当初杜桢在某次笑谈的时候曾经对他提起过一件事……张越的脑际忽然闪过一丝灵光,旋即便恍然大悟——杨荣入阁时极其年轻,朱棣还曾经亲自为其改名,去掉了中间一个字,料想那中间一个字便是“子”字无疑。

“想不到小七哥的父亲不显山不露水,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机缘。”

张越这一嘀咕,琥珀立刻醒悟到这锦囊中的东西大约重要得紧。见秋痕还在翻检刚刚王夫人送来的衣料等物,她连忙走上前去,借故把人拖到了外头,留着清静地儿给张越思量。

此时已是下午,天上仍飘着星星点点的雪珠子,格外阴冷,秋痕从热屋子一下子来到这冷去处,死命跺了跺脚就埋怨道:“琥珀,少爷这又不是在见人说话,不过是在看东西,你偏偏把我拖出来干什么,这外头冷死了,我还要清理那些东西呢!”

“少爷在想事情,这万一打扰了就不好了。”见秋痕嘴角一撇似乎要说什么话,琥珀忙笑道,“姐姐不是还惦记着那一头的芳草和药香么?正好眼下有空,咱们俩就过去探视探视,省得少爷问起的时候不好答话。我的好姐姐,那些东西什么时候都能清理,不在乎这点功夫!”

“你呀,就像是少爷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秋痕没好气地白了琥珀一眼,心中颇有些酸溜溜,但这感觉只一瞬间就过去了。一来少爷曾说过自己不是喜新厌旧的人,二来琥珀闲来并不常常往少爷面前凑,纵有嘱咐也都是背后对自己说,远比别的屋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丫头强。

而当她当先踏入芳草和药香那间屋,看到这两个平素大大方方的丫头仍双双伏在床上不能动弹,她不禁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自从跟了自家少爷,她还不曾挨这样的苦楚。

第六十九章 除夕夜

除夕守岁夜阖家团圆,这是由来已久的风俗。尽管天上的雪珠渐渐变成了雪花,纷纷扬扬地在地上覆盖了一层,但黄昏降临之际,南京城的各家豪门宅第前却是热热闹闹,往日散居各处的家人全都归了主家过节。兄弟团聚的时候,叙亲情固然是一遭,但彼此之间少不得也要暗自攀比官职前程,这一顿除夕团圆饭吃成斗气饭的也不在少数。

这会儿,英国公府那富丽堂皇的大门前便迎来了两拨人。由于天上下雪,两边都是坐的大轿,这迎头一碰上,轿子固然是停了,轿子里的人也双双哈腰走了出来。

左面轿子出来的人三十出头,身上穿着一件五色簟文刻丝石青对襟衫子,头上戴着赤金冠;右面轿子出来的人不过二十六七,戴着束发紫金冠,齐眉勒着貂皮金珠抹额,身上穿着二色金鹭鸶芙蓉一路荣华纹样的长衣。两边一厮见,看到对面人身上的穿戴,两人全都是眼神一闪。

“二哥今天这穿戴,不怕大哥说你奢侈?”

“奢侈?三弟你这一身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吧?再说了,父亲当年战死沙场,咱们一家三个为皇上尽忠,这穿戴上头讲究些又有什么!咱们一不抢二不偷,三没有盘剥百姓,都是自己置办下的,还怕别人说什么闲话不成?”

张輗和张軏相视一笑,旋即并肩傲然进门。内中早有荣善带着下人迎了出来,令小厮们上去牵马引轿,自己则是满脸堆笑地上去给张輗张軏行礼。眼见这两位二话不说抛出银豆子赏了,他连忙娴熟地一抓往怀里一塞,又利索地弯腰谢赏。

“二位老爷,老爷和夫人正在荣英堂,家宴都已经备好了。”

张輗随手一招,几个年轻小厮便簇拥着一个俊秀的少年上得前来。而张軏的身侧也多了个尚在总角的童子。两边一比,却是一个样的衣着华丽,只那神情中都带着几许高傲瞧不起人的气息——换句话说,两人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那种贵胄子弟。

“每年都是这团圆宴,今年却多了婶娘那边的三个晚辈,这次倒是要热闹一些!”张輗皮笑肉不笑地端详着荣善,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赳哥儿我们当年倒是见过,那两个小的如何倒是不知道。荣善,他们这些天都住在大哥这儿,你看着比咱们这两个如何?”

荣善的目光在张斌和张瑾的身上溜了一圈,脸上笑意更盛:“二老爷这不是开玩笑么?斌少爷和瑾少爷都是在南京这天子脚下长大的,家教熏陶自然都是顶尖,那些贵人们哪个不夸?听说二老爷和三老爷前些日子又是双双喜得贵子,小的在这儿恭喜了。”

被这番话一说,张輗和张軏兄弟俩都是好不得意,当下也不再多话,带着各自的儿子便上了正道往荣英堂的方向行去。他们这一走,荣善连忙喝着仆役们把外头一切收拾停当,自己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油汗便拎着袍子下摆往里头赶,心中却连连叹气。

这都是一家人,自家老爷低调得无以复加,可这二老爷三老爷怎么就偏偏喜欢奢侈招摇?

张越和张超张赳早早地等在了荣英堂。尽管在南京已经呆了大半个月,但他们还从来不曾见过那两个堂叔。张越倒是打听得仔细,知道张輗如今是神策卫指挥使,张軏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后者虽说是锦衣卫,却属于宿卫的一员,并不管什么侦缉诏狱的事,所以之前张辅在外头打探消息的时候,却也不曾从嫡亲弟弟这边入手。

然而,等到那两位堂叔带着家眷踏入荣英堂,两厢一打照面各自拜见,才说了没两句话,他方才真正领会到为何英国公张辅和张輗张軏颇有些疏远。相比张辅的家常旧衣,那两位身上金线辉耀彩绣煌煌,就连张斌张瑾的穿戴配饰也都是奢侈不凡。相比之下,张赳在他们三兄弟之中算打扮最华丽的,此刻竟是还显得寒酸了。

虽说他和张超张赳一起上去见的礼,但张輗张軏却都是正眼都不瞧他们,只淡淡地和张赳点了点头,却压根没有任何关切之语,倒是甫一落座就高谈阔论了起来,谈的无非是些吃喝玩乐的勾当。张辅劝了两句,随即便沉着脸在旁边不再说话。

于是,到了一家人一起吃团圆饭的时候,尽管家里的厨子费了心送上了一道又一道美味佳肴,席间所有人却都是浅尝辄止,纵使肚子空空的张越也完全没有胃口——甭管是谁,旁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犹如骄傲的小公鸡,时不时还流露出轻蔑白眼的小家伙,这心情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此时此刻,他巴不得这难熬的一顿饭赶紧结束。

事实上,这顿除夕团圆饭确实结束得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撤了盘子送上茶来,但张輗张軏不过只是呷了一口便借口家中有事,各自带着儿子告辞离去。然而,即使他们人走了,这荣英堂中的气氛仍有些僵硬,除夕夜的喜庆被这一顿饭冲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