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单独给自己的交代,张越心头一凛,慌忙躬身答应。其实,就算张辅说帮不了他的忙,但之前无论遇到朱瞻基还是朱棣,这个出自张家的身份方才是人家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最大缘由。从这一点来说,家族余荫,果然是非同小可。

第一百零七章 父子重逢日,又见旧友来

对于如今的大明朝来说,天子出巡并不是难得一见的勾当。和侄儿建文帝不同,永乐皇帝朱棣是在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如今虽然坐着龙庭,却仍有一种脱不去的骠悍武将气息,之前就曾经两度北征,第一次把鞑靼打得七零八落,第二次则是把瓦剌教训得满头包。而这一次,北巡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视察北京,以便日后正式迁都。

在天子北巡车驾浩浩荡荡起行的时候,一只六桅帆船也悄无声息停在了南京城的外金川门码头。由于百姓们都去围观那天子出巡的盛景,这边便显得冷冷清清,只码头上几个苦力仍在眼巴巴地寻觅生意,一见到有船停靠便呼啦啦全都围了上去。

甲板上立着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瞧见苦力们一窝蜂似的涌上,便吩咐随行的几个仆人前去料理行李事宜,自己则是施施然从舷板上下了船。搭起手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又听了听那边讨价还价的声音,他便四下里望了望。

“三老爷!”随着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一个人一溜小跑地奔了过来,还没站稳就满脸陪笑地解释道,“今儿个皇上和文武百官恰要北巡,这好些路上都封了,小的绕了老远的路方才赶过来,让三老爷久候了!”

“我也不过是刚到罢了。”张倬望着来人,欣然点了点头,“虽说我没碰上赳哥儿,但先头那些信我却看了。你跟着来南京这么一遭,奔前走后着实辛苦,还险些遭了他们三个的数落。英国公在信上很是夸赞了你识大体,我来之前老太太还说,等你回去要重重赏你。”

“小的都是做份内事,什么奖赏不奖赏的,岂不是折杀了小的?三少爷原本也是要来迎的,只不过今儿个正好英国公随驾,他便到神策门去送行了。”

高泉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回身吩咐带来的几个随从上去帮忙,又询问了几句家中状况,这才笑道:“虽说信上都写得分明,不过小的还是要多几句嘴,三少爷这回到南京城可是碰到了老大的机缘,皇上和皇太孙都见过了不算,就是英国公和夫人也是赞赏有加,都道他年少机敏,更难得的是沉稳……”

张倬听高泉唠唠叨叨打叠了一长溜逢迎,不禁莞尔一笑,心中却着实欢喜。回头看见那边有人从舷板上下来,他招了招手便叫道:“小七,过来!”

和张倬同船来到南京的正是顾彬。他比张越还大一岁多,如今已是年满十六。他头戴一统山河巾,身穿一件朴素的蓝色袍子,腰间束着同色腰带,脚下穿一双青布鞋。虽看着有几分寒酸,却收拾得利落精神,却也难以让人生出轻视来。

高泉之前并不知顾彬会来,愣了一愣方才上前见礼,称了一声表少爷。顾彬却知道别人不过是看张倬的面子,不好生受,便侧过身避了,又叫了一声高管家。

“小七原本打算今年参加乡试,督学大人却说他学问根底虽好,磨练却不够。府学中固然有几个学问不错的老学究,但河南毕竟比不上江南士子云集文采风流,所以这次老太太之前带了一封信给英国公,给他谋了一个监生。”

这一番话算是解释了顾彬同行的由来,张倬便吩咐高泉带人尽快搬运一应行李。等人一走,见顾彬略显局促,他便温和地在其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知道你一心想尽早考一个举人出来,不过你还年轻,好好磨练方才是真。你看看朝中那么多官员,年少得志的又有几个?年少高位招人忌恨,在国子监读上几年书,多交些朋友对前途也有裨益。”

虽说张家老太太顾氏便是自家的祖姑姑,但顾彬更知道此次能有这般机缘都是张倬从中帮忙的缘故,心里自然是感激的。此时听如此告诫,他连忙点头答应,只初到京师帝都,望着那城墙和进进出出的人,难免生出了无限好奇和感慨。

等到所有行李从船上卸下,又一件件装车完毕,却也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高泉拿钱赏了船老大和一应水手,又多给了那几个苦力几十文钱,一时间引来了无数感激的称颂声。他却是听多了这些,丝毫不以为意地回转过来,将张倬和顾彬送上了居中的一辆马车,自己翻身上马便喝令起行。

彼时北巡的大队人马已经从神策门出发,原先封闭的各条道路便重新恢复了通行。外金川门恰是畅通无阻,而金川门却盘查得严格。而高泉只是拿出了英国公府的腰牌,那盘查的兵士便恭敬了许多,稍稍检查就放了过去。

一行人顺顺当当地抵达了英国公府,须臾便有小厮传下王夫人的话,道是请张倬先在芳珩院安置,于是一群仆役便忙着搬运行李。张倬思量张越此时还没回来,王夫人又是堂嫂,他单独去见颇有不妥,索性带着顾彬径直到了芳珩院。

听到通报的秋痕和琥珀早带了月落和流苏迎了出来,此时连忙行礼拜见。张倬却不忙着进自己的屋子,而是在张越那一通三间屋子里转了一圈,又在那小书房中逗留了一会,翻检了几篇文章和临帖本子瞅了瞅,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见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却也不显奢华,他少不得又赞了四个丫头。顾彬却还是第一次到这种地头来,一直都不敢抬头。

该看的都看了,张倬和顾彬便都回转了自己的房间。张倬此来京师乃是为了会试,妻子孙氏要照看女儿不能来,又是住在英国公府,他却不想带侍妾,于是顾老太君便让他挑了两个妥当的丫头。顾彬家原就是窘迫,这回还是顾老太君在张府中的丫头里选了一个稳重的送了他。此时几个婆子送了热水,两人各自沐浴更衣,这其中的光景自不足为外人道。

一次神策门之行,张越终于见识到,大明朝有多少达官显贵。那浩浩荡荡穿红着蟒的人群蔚为壮观,就更不用提那迤逦数里的庞大仪仗队伍了。

这么一番下来,等他打马匆匆赶回英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少不得有些饥肠辘辘。然而,一听说父亲已经抵达,心头大喜的他立时脚下生风直奔芳珩院,恰是和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房门的张倬正打了个照面。

“爹爹!”

张倬见张越径直冲上来,俯身就是大礼四拜,心中颇为欣慰,随即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又细细端详了好一会,觉得半年不见人已经长高了许多,因笑道:“你来京师这么些日子,这边写回去的信都是夸你的,我和你娘都很是欢喜。好,很好,遇着大事和大场面也能沉着冷静,你比你爹强!”

听张倬说到“你比你爹强”,张越顿时有些赧颜,知道久别重逢老爹是欢喜狠了,所以连这种话也直接说了出来。三言两语岔开了去,他又连忙问了家中母亲祖母等诸多亲人。闲话完家常,他忽一抬头,看见顾彬从另一间房出来,顿时愣了一愣,随即大为高兴。

“小七哥,你这回也来了!”

顾彬见张越穿着雨过天青色衫子,外头罩着一件莲青色缎绣折枝花披风,头戴绢帛双带软帽,帽顶嵌着水晶珠,活脱脱便是一个京师贵公子的模样,刹那间顿时生出了几许自惭形秽。然而看张越疾步上得前来,浑若往日一般抱着他的肩膀拍了拍,那一丝情绪立时便无影无踪了。

“小半年不见,你竟是又窜高了!”觑着张越如今比自己高大半个头,顾彬不禁笑道,“表舅央祖姑姑为我谋了个监生的空额,我这次随表舅来便是为了在国子监读书。”

张越立时想起了国子监那些监规,心想自己若是不托人照顾这位冷面小七哥,指不定顾彬哪天也会如那位倒霉的监生一般挨板子,忙笑道:“那敢情好,我在国子监恰好认识两个朋友,赶明儿介绍了给你认识,在里头也好有个照应!”

张倬看这哥俩感情极好的模样,心头也是高兴。当日不过是感同身受帮了顾家一把,及至看顾彬一日日长大有出息,竟也是如同看着自己儿子有出息似的高兴。待两人说完话,他便上去又嘱咐了两句,旋即便道是要带顾彬去拜见王夫人。

对于父亲等到自己来方才提起了这正事,张越自是心知肚明,忙打发月落去正房通报一声,旋即方才前头引路,领两人出了院子。由于张倬好些年不上南京,顾彬更是初来乍到,他便简要地介绍了一番这英国公府上下的情形,也提了提如今京师的状况。

及至来到上房门口时,还不等丫头打起帘子,里头却传来了咣当一声,仿佛是摔碎了什么东西。下一刻,张越便看见帘子被人撞开,两个面无表情的婆子一左一右架着一个身穿桃红衣裳的年轻女子出来。那女子面色煞白,嘴唇直打哆嗦,眼中涣散无神,却是被人硬拖着塞进了东厢房。

第一百零八章 紫貂皮大氅窃案

此时门内方才有惜玉领着两个小丫头出来,看见是张越带了人来,立时便知那是来自开封的张倬二人。一时间,她也顾不得那被架出去的女子,连忙上来屈膝行礼,又笑道:“夫人刚刚听闻越少爷回来,就说叔老爷要过来,果真是如此。之前听说同来的有表少爷,夫人还额外让人把之前赳少爷住过的那间屋子重新收拾了一遍。”

她一面说一面亲自打起了帘笼请三人进去,见落在后头的张越若有所思,心头不禁一阵懊恼,等人进去之后便下了几级台阶,指着院中几个小丫头便低声斥道:“早看到越少爷领着叔老爷和表少爷过来,怎地就不知道通传回话!”

进了上房的张越想起刚刚那诡异的光景,依稀记得那女子仿佛上回也见过一次,乃是张辅的侍妾陈姨娘。那时正好张輗的妻子在,他便没多留心。这会儿见到主位上的王夫人脸上犹带怒气,他心中更觉诧异,定了定神忙带父亲和顾彬上前厮见。

王夫人这时候方才收了盛气,张倬行礼之后她又还了礼,见顾彬跪下磕头,她忙命丫头将人扶起,细看了看见是平和中正的品格,心中颇为讶异,面上也随即流露出一丝怔忡,只一瞬间便无影无踪。问了问路上情形,她端详着张倬,又笑了起来。

“倬弟如今瞧着和之前到国子监上学竟还是一般光景,若是我记性不好,兴许还以为你还是当初在京师那年纪。老爷临走之前已经嘱咐过,说你们住在这里便和自家一样,不用有什么拘束。都是一家人,我还等着你他日金榜题名,也好热闹热闹呢!小七也是一样,倘若丫头下人中有那些懒散怠慢的,尽管告诉我!”

张倬自是谦逊了一番,而顾彬看满屋子的丫头都是穿得体面,却也谨慎,只是道了谢便一句不敢多说,生怕被人耻笑了去。说了一会话,张越见王夫人面上仿佛有些不痛快,情知她心中有事,便趁势告退,可他才掀帘送了张倬和顾彬出去,却吃王夫人开口叫住,只得和父亲打了个眼色,又转身回去。

“碧落,你去送叔老爷和表少爷回房!”

眼见王夫人打发了碧落出去,张越登时醒悟到王夫人有话要说。果然,不多时王夫人又打发了屋子里其他几个小丫头,更起身站了起来,脸色不豫地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几次想要开口却又闭口不言,直到最后方才下定了决心。

“你大堂伯前些年一直都在外打仗,一去便每每是一两年,所以这家里我一向管得严密,之前丫头中间有闲言碎语流传,又传出了几件伤风败俗的东西,所以趁着给你爹爹他们收拾屋子,我让几个妥当婆子在各房里抄检了一番,撵了几个丫头。这原本是平常事,不过……”

仿佛是难以启齿,她竟是又停顿了许久,随即方才苦笑道:“没想到,只不过一个丫头竟是牵出了一件大事。唔……你看看这个。”

见王夫人从一边拿起了一样东西递了过来,张越怔了一怔方才伸手接过,只瞅了一眼便大吃一惊。这赫然是一件紫貂皮大氅,倘若他不曾看错,这正是先头以宫中张贵妃名义赏赐给他的。只不过这原先完好无损的东西如今满是窟窿,竟被人用刀戳出了无数小洞。

“大伯娘,这……”

“那丫头说先头曾经受了陈姨娘指使,借故潜到你屋子里,偷了宫中赏赐的紫貂皮大氅!”王夫人此时再难掩饰那气急败坏的情绪,狠狠一巴掌拍在几案上,“惜玉带人在她房里搜出了这东西,我拘来那贱人来询问,动了竹杖家法,她方才招认说是受了你二堂伯的指使,说是只要能做好这件事,人家许了她求子秘方,将来生下儿子必能承继英国公爵位。人家只是让她偷,她却糟蹋成了这光景……我看她简直是失心疯了!”

此时此刻,张越方才把几个线头统统串在了一起。他在栖霞寺遇到那两个堂弟,彼此冲突了一番,那两个小的回去之后少不得添油加醋。张輗觊觎英国公爵位,所以容不得他和张超,所以那天才会在路上挑拨张赳。于是,张珂忽然找他斗诗,并不是为了赢下他的紫貂皮大氅落他的面子,而是有人知道他根本拿不出东西来。

而且即便那时候能够顺藤摸瓜查到这位陈姨娘,人家也可以把事情推托得干干净净,到头来,英国公张辅和王夫人轻则背上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幸好他是赢了,否则若是被人家捏着这软脚,那便是一辈子都毁了。

饶是张越素来好气性,这时候也忍不住火冒三丈,拿着那紫貂皮大氅,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他暗想这张家的鼎盛几乎都来自河间王张玉和英国公张辅,可张玉张辅都是一世英豪,张輗居然会是这样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人!

“眼下你大堂伯随驾出行,就算去知会他也已经来不及了。”王夫人此时也是又气又恼,倘若不是事情蒙混不住,她又无计可施,她早就死死捂住了这家丑。见张越攥着拳头,显然是怒极,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皇上北巡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你幸好没有随行,短时间内也不至于出什么纰漏。若是你二堂伯不知道这东西毁了还好,若是知道……”

良久,张越方才神情平静地抬起了头:“大伯娘,这紫貂皮大氅可有第二件么?”

王夫人见张越这么快就从愤怒中抽身出来,诧异之余却生出了由衷的赞赏,略一思忖便摇了摇头:“若这真是你大姑姑赏赐出来的,若有第二件总会给你大堂伯,可那时没有,足可见是皇上一时兴起给了你,就算有也是赏了其他公侯伯,要找第二件谈何容易?”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张越将那紫貂皮大氅又递了回去,旋即正色道:“大伯娘只要能把此事捂住不外传出去,也不让二堂伯知晓,短时间内可保无虞。既然还有一段时日,那总能想想办法。说起来,要不是我住在这里让别人有了芥蒂,兴许二堂叔也不会出此下策。”

王夫人原就觉得对不起张越,一听他这么说顿时冷笑了一声:“老二就是这样的人,当初你大堂伯没少教训过他,此次多半也是恼羞成怒新仇旧账一块算了!总之此事你心里先有个数,东西我暂时帮你收着,若是有机会也会帮你多多留心。这事情你是代人受过,你作为晚辈在他面前又不曾有过疏失,他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张越再没有说话,默默无言地出了上房。望着依旧湛蓝的天空,他却是再没有了和父亲张倬久别重逢的喜悦,就连肚子空空的感觉也不见了。若是让聪明人算计了也就罢了,但被他那个草包二堂伯这样狠狠坑害了一把,他着实是咽不下那口气。

刚刚审陈姨娘的时候,碧落和惜玉原就在身边,此时见张越这般景况出来,心中都是分明。惜玉忙着训斥警告几个小丫头,便给了碧落一个眼色,后者只得无可奈何地走了上来。

“越少爷,东西是在陈姨娘的屋子里搜出来的。据陈姨娘说,是她先用两个丫头调走了秋痕她们四个,另一个方才溜进去伺机偷的东西,芳珩院那边兴许还不知道,毕竟那不是春天戴的。夫人如今虽还不曾发落,刚刚在屋里时却也发了脾气,回头少不得要换一拨芳珩院中使唤的人。”

说到这里原就可以打住了,但碧落思忖片刻终究还是不忍心,于是又加了一句话:“秋痕和琥珀是越少爷从开封带过来的人,夫人一向瞅着还好,大约不会怎么着。只月落和流苏是英国公府的家生子,若是被黜落下去,只怕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若是越少爷觉着她们这些天来还经心,不妨寻个由子和夫人说说情,兴许夫人这儿就过去了。”

张越还是头一次听碧落说这么多话,颇有些诧异。点点头向前走了两步,他忽然回过头在碧落脸上又瞅了一眼,猛地觉察到她这脾气品格竟是和琥珀极其相像,容貌却也有些相似。心下存疑的他本有心问两句,却见碧落已经是走到惜玉身后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便把疑虑暂且藏在了心底,转身朝门外走去。

听秋痕说,琥珀自从到英国公府之后几乎都是在芳珩院中,并不见她与其他丫头往来,若她真和碧落有亲,应当不会这么冷漠才对,难道刚刚那是他的错觉?

张越走了没多久,王夫人便在屋中唤惜玉和碧落进去。等到两个心腹丫头都掀帘进来,她便冷冷吩咐道:“咱们堂堂英国公府居然出了贼,这可是天大的笑话!把内院的丫头婆子全都召集起来,那个偷东西的丫头立时给我打死,其余几个丫头每人四十大板,然后撵到浣衣房作杂役!至于那个里通外人的贱人,过一阵子风头过去,报一个暴毙就是了!”

碧落惜玉慌忙屈膝答应,两人却都知道,王夫人这回动了真怒,家中怕是要上上下下震动一回了。

第一百零九章 决定和疑云

英国公张辅四征交趾,两次从永乐皇帝朱棣北征,一年到头在家的时间着实不多。王夫人坐镇内宅,管着整个英国公府的上下事宜,也是素来井井有条。

由于国公府并不曾苛待下人,底下人也多半兢兢业业,因此动家法责罚的事情很少,前头也就是跟着张赳的芳草和药香因知情不报挨了板子。这一回内院的丫头媳妇婆子们齐集听训,眼看几个平日里还算有些脸面的丫头被打得惨叫连连,先前还有个断了气的被拖出去,众人无不是噤若寒蝉,几个胆小的竟是吓昏了过去。

这一番杀鸡儆猴不但震慑了原有些散漫的家风,就连芳珩院中的人也是都给镇住了。上房之中,得知张越房中的东西竟然被偷了,秋痕和琥珀都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对于王夫人说几样宫中赐物如今先由她保管,两人自不敢有异议。月落和流苏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待到听说暂时寄下板子,只是罚了半年月钱,两人俱是感激不尽地连连叩头。

初来乍到就碰到这种事情,张倬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直到回了芳珩院,他这才屏退了丫头,单独留下了张越。待到儿子原原本本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之后,他的眉头登时紧紧锁在了一起。张越进京之后的机缘他没有料到,但张越进京之后遇到的麻烦他也同样没有料到。

“我先头还想你大堂伯正在盛年,之前又是一直征战在外,这无嗣只是暂时,想不到竟会引来这许多麻烦!”张倬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即抬头看了一眼张越,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二堂伯既然使出这种招法,此番事败未必会甘休。越儿,我却想问你,你可曾想过入继给你大堂伯,承袭他的英国公爵位?”

“惦记英国公爵位的人虽然不少,我可没那心思。”张越苦笑一声,见张倬仍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他便直截了当地道,“爹,这入继别家就是和父母断了关联,只为了这一点,哪怕这英国公爵位再好,对我日后前途再有裨益,我也是不稀罕的。”

张倬闻言却没有惊异,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此番心性也在他意料之中。因此,思忖片刻,他便道出了真正的目的:“英国公府虽好,毕竟是别人家,你当初和超哥儿赳哥儿进京办事,住在这里无可厚非。只如今我既然来了,也占着这地方实在说不过去。既然你二堂伯连那种卑劣的法子都使了出来,那至少咱们不能留给人家指摘的余地,你明白么?”

张越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意思,眼睛顿时一亮:“爹的意思是,咱们搬出去?”

“不错。”张倬站起身来,目光在这间布置得精致高雅的屋子中转了一圈,因笑道,“住在这里,别说人家会有乱七八糟的想头,你又何尝不是?若是你把自己当成了豪门贵公子,这为人处世上头总会有疏失。不过也无需搬远,在英国公府的附近买或者赁一处院子住着也就行了,也不违了你答应英国公的话,彼此都有个照应。”

“还是爹爹想得周到,我待会便去和大伯娘说。”

张越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见张倬并无二话,他便出了门。

下了台阶,看见顾彬正好从那边屋子里出来,他正好想起一件事,遂出言把人叫住了,旋即风风火火地奔回自己屋子,随后捧了个锦囊出来,笑嘻嘻地塞进了顾彬的手中。

“这是……”

“这是你先头到码头上送给我的,如今完璧归赵。”

见顾彬脸色一沉仿佛要发火,他便笑着解释道:“我知道这是你和你爹的一片心意,但我进京之后,大伯父的事情办得还顺利,所以也不用白白浪费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再说,这东西的主人,也就是内阁小杨学士正好算是我的师长,因此不用再拿出这个。倒是你初来乍到南京城,正需要机会。小杨学士如今虽然随皇上北巡,可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的。凭借这个还有你的才学,你以后的路总能好走一些。”

顾彬面色稍霁,却仍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把东西收了回来。他和张越不同,祥符张家三房虽说曾经被人忽视,但毕竟仍是世家子弟,不像他们这一家完完全全是败落了,想当初他甚至得靠在族学帮人作弊挣些小钱。若非他考中秀才,这一回又弄到了一个监生的空额,他的那几位伯父叔父又怎会往他家里送了那么几份厚礼,还满口答应帮忙照应?

“表弟,我家欠了你家很多情,现在我还不了,将来也不知道是否真能还上,以后你若是有事,但凡我能做的,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面对这样一个固执的人,张越自是笑着答应了。两人闲话了几句,张越便往王夫人的上房走了一遭,将父亲的决定先说了,末了才诚恳地说:“大伯娘,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您和大堂伯一直都照顾有加,我一直都很感激。只是如今既出了这样的事情,若是我们再厚颜住下去,只有添更多的麻烦。再说,就算搬出去住,我也一定会常常回来。”

虽说雷厉风行处置了家中的败类,整顿家风震慑了下人,但经过这一回事情,王夫人也明白有些事情不得不慎。她心里固然欣赏张倬一进京就能有这样缜密的想法,固然觉得张越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但却仍想挽留,劝了几句后,见着实劝不动方才叹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我也留不住你们。我记得上回管家报说府东头正好有一座院子空着,还想改建成园子,如今既然你们要搬出去,那我便让人去好好收拾,你们父子还有小七且在家里再住一些时日。我知道你和你爹不喜欢占便宜,这么着,这屋子本是前两年府里买的,以后我每个月和你们算赁钱。毕竟这就要迁都了,你们没必要在南京买宅子。”

张越情知王夫人所言句句在理,再说这也是别人的一片好心,遂笑着应了,正想起身告辞时,却不料王夫人忽地伸手按了按,又笑容可掬地说:“你就要满十五了,十五虽不是整寿,但毕竟不是小生日,好好庆一庆是一条,可以谈婚论嫁更是一条,你大姐之前也这么说。另外,你爹既然来了,我和你大姐可看中了好些大家闺秀,正等他作主决定呢。”

没料到自己人都回来了,张晴却还是惦记这回事,张越慌忙推说大哥张超还未成婚,自己年纪还小不必这么早考虑终身大事。谁知不提张超还好,一提这事,王夫人顿时冷哼了一声,恼怒地皱起了眉头。

“若是没有信弟那回事,超哥儿早就成婚了。那金家出尔反尔欺人太甚,以为张家是那些寒酸的小门小户不成?先头婶娘来信曾经说金家备办了厚礼送上门去,称什么先前退婚乃是一时鬼迷心窍,如今又要重提旧事,结果那些东西都让婶娘丢出了门,人也被轰了出去。这样的人家也能当开封知府,还真是天大的笑话!你大堂伯此次随行北巡之前还撂下了话,说是这公道必定会为超哥儿讨回来。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大姐这番看了那么多人,其中也有为你大哥留心的,总之婚事的事情有我们,你且放心就是。”

王夫人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张越唯有心中苦笑。离开上房之后,他又想起了金家那对孪生姊妹花和那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冯姨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一路回到芳珩院,他原要找父亲回报刚刚谈妥的移居一事,却不料只有珍珠和芍药在打理东西,张倬却不见踪影。

珍珠原是孙氏的贴身丫头,这回被老太太顾氏指了跟过来虽有些别的意思,但她却从来都守着本分不往那一头逾越。此时忙着给张越倒了一杯茶来,她便笑道:“老爷才刚刚出去没多久,只怕要好一会儿才回来。少爷若是还有其他事情,不妨先回去的好。”

“爹可说了到哪里去?”

“昨儿个老爷刚到不久,就有人送了帖子来,至于去了哪儿奴婢倒是不清楚。那帖子奴婢记得是撂在百宝格旁边的抽屉里,少爷可以去找找。”

父亲才到京城就有人送帖子邀约?张越心中纳闷,急忙站起身到百宝格旁边的几个抽屉里翻捡,不多时便找到了那张帖子。翻开来扫了一眼内容,却见不过是邀约到某处酒楼的寻常字眼,正打算合上时,他冷不丁瞥见了下头的落款。

“弟沐宁百拜。”

张越几乎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遍,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他顿时觉得心里一阵翻腾。

沐姓并不是什么多见的大姓,叫这名字的人他只听过只见过一个,便是先头那锦衣卫河南卫所的千户沐宁,莫非真是此人来了京师,而且还邀他父亲张倬会面?想当初大水退去之后,他曾问过张倬是否识得锦衣卫却遭一口否认,若真是如此,如今怎会又来这么一张帖子?

第一百一十章 大丈夫不可无权

太平门大街临太平门,一头对着皇城后门,一头出去就是玄武湖,因此平日里文人骚客极多,往来的达官贵人也不少。这大街上遍布各家酒楼饭庄,迎门招揽生意的吆喝声亦是此起彼伏。由于皇帝带着大批文武官员北巡,虽是午间用饭时分,各处的生意也比往日冷清了许多,就连常常一座难求的太平楼上现如今也空着好些座头,三楼的包厢更是只订出去一半。

太平楼三楼面北可俯瞰城墙和玄武湖的雅座中,此时正摆着一桌丰盛的宴席,热菜八碟冷菜六样,此外还有不少时鲜瓜果,旁边还温着美酒。只面对面坐着的两人俱是死板着一张脸不吭声,更不用提喝酒吃饭了。

良久,还是张倬率先打破了这难言的沉寂:“我是让你照顾越儿,可你是不是操之过急了?自打他来到京师之后,皇太孙、皇上、大小两位杨学士……总之见过的人不计其数。他如今年不满十五,就算他今年考中举人明年考中进士又能怎样,难道还能立刻封侯拜相?如今倒好,我那个堂兄盯上了他,竟是连那种无耻的手段都使出来了!”

“皇太孙那一次我不过是给他提了个醒,皇上那回我也只是买通了一个内侍随口说了一句,说到底还是他自己的机缘,我可没法子让他去认识杨士奇和杨荣。”袁方闻言却丝毫不动声色,伸出手想去拿桌上的酒杯,但随即又缩了回来,“至于你说人家忌恨,不招人忌是庸才,给了他大场面,他能撑下来难道不好么?至于你说什么今年中举人明年中进士,在我看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见张倬张了张口要说话,袁方却抢在了前头:“他姓张,对于皇上而言,这是最可信的一个姓氏,是最值得拔擢的理由。你大哥的罪名要是搁在别人身上,早就死一千次一万次了,这几年东宫那头死了多少人?如今风水轮流转,自然该轮到那位一直作威作福的了。我苦熬多年,拼命抓住了每一个机缘,如今终于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这权不用在越儿身上,难道我还拿去帮别人?”

“可是年纪轻轻就成了众矢之的,这不是什么好事!”

“那难道要他学你三十出头考举人,四十岁中进士?”袁方沉着脸反唇相讥,见张倬脸色发白,他也不再穷追猛打,而是淡淡地解释道,“你也太小看你家越儿了。别看他机缘多多,如今你去问问京师百姓,有几个人知道他?我当初还担心他看不破荣华富贵,惦记英国公那个爵位,结果名声大噪的是你二哥的儿子,皇上想着继承英国公爵位的也是你大哥的儿子。”

张倬此时已是无言,随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又拿起酒壶倒满,如是一口气连喝了三杯,他方才缓过气来苦笑道:“你还是那个样子,丝毫不留情面。”

“我给你留情面,别人可会给你留情面?”袁方晒然一笑,终究动筷子挟了一口面前的一盘白菜,却根本不理会那厨师精心烹制的其他佳肴,“你大哥之前是正三品侍郎,如今虽然黜落,东山再起也是转眼间的事;你二哥转眼就要踏上三品,在丰城侯李彬的麾下如鱼得水;你就算这次考中进士,要想跃上高位还得要几年?”

张倬此时面上微红:“我……”

“我之所以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是因为纪纲瞬息倒台,党羽全部覆灭,皇上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才看中了位卑谨慎同时又无亲无故的我。锦衣卫乃是皇上的鹰犬,我如今是指挥使,但他日谁知道是否会和纪纲一个结局,也不知道能帮你父子几年。你不是读书科考的材料,我只希望你这次运气好些。若是真能父子同中进士,倒是一桩美谈。”

“我是不存此奢望了。”

口中这么说,张倬心中却实是盼望。袁方的话虽让人听着心惊肉跳,但他知道这就是事实。锦衣卫看似风光,手中大权却全都来自皇帝,并无半点根基。家族余荫也只有在他真正踏上仕途之后才能给予庇护,而袁方看似神通广大,却只能在职权的范围之内帮上他。

酒菜虽多,两人却全都无意于此,不过是浅尝辄止就都放下了筷子和酒杯。袁方问了几句那边金钱上的勾当,张倬便低声一一答了,末了才道:“上次大哥下狱,我还拿出了三千两银子,算上……”

“你那个小侄儿张赳在京师变卖房产家产,回去多半会还上这笔钱。就算不还,难道我还挑唆你为了这个和你大哥去算帐?”袁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张倬不必再往下说,这才神情一正,郑重其事地告诫说,“除非谋逆,汉王如今算是彻底绝了荣登大宝的可能,但皇上对太子仍有不放心。所以,不论你还是你儿子,都不要太深地踏入那是非圈子,否则你大哥就是榜样。我听说保定侯的兄长常山中护卫指挥孟贤看上了越儿,仿佛动了婚姻的念头。”

张倬闻言着实一愣:“我怎么不知道?”

“你初来乍到,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袁方眉头紧皱,颇有些无奈地说,“你大哥的女儿嫁给保定侯小侯爷,这倒是天作之合,只保定侯家因为孟贤的关系,却有一半得归到赵王这一边。赵王早先就不是安分的,诋毁太子不是一次两次了。倘若再生出什么念头……”

听着袁方的口中吐出一连串利害关系,张倬只觉得头也大了。他当初在南京的时候一味在国子监读书,在开封也不是什么关心大事的人,哪曾知道许多事中还有如此关联?虽一向盼望张越能一鸣惊人光宗耀祖,但一想到如今情势如此错综复杂,他险些打了退堂鼓。

“总之,越儿的终身大事你不要拘泥什么门第,门第太高贵的人家,这媳妇将来进门也是不好相处的。无论是英国公夫人还是你家那位大小姐看中的人,你都得自己好好斟酌斟酌,不妨问问你儿子的意思。毕竟,那是他以后的正妻,是当家的主妇,贤良淑德是最最要紧的。以后若有什么事找我,就去大德绸缎庄。若十万火急,那就在北镇抚司斜对面的墙上用白粉画一个圆圈,我自会与你联络。你记着,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从前的日子你别忘了!”

张倬这一顿饭吃得没有半点滋味,进京时那点子踌躇满志和兴头至少都丢了一半。下楼时天色还早,他便和自己带来的两个随从会合,本想去一趟杜府拜访拜访,可一想到杜桢已经随行北巡,于是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遂吩咐车夫回英国公府。

马车在英国公府西角门处停下之后,他弯腰才下车,却发现一行人簇拥着一顶暖轿也正好停在了门前,却是下来一个脸上敷了厚厚脂粉的贵妇人。他依稀瞧着面熟,直到门上的门子上前请安,叫了一声二夫人,他方才知道这是张輗的妻子,自己的二堂嫂。

由于彼此生疏,他忖度片刻便没有上去寒暄,由着对方一行人先进门,眼看张輗的夫人上了小轿往内仪门方向去了,他方才上台阶进门。此时几个门子连忙迎了上来,有的出门帮忙料理马车,有的上来请安,管家刚刚送走张輗的夫人,立刻便回转身过来相迎。

“刚刚过去的是輗二嫂子?”

“是二夫人。说来二夫人一个月也难得来几次,今天倒是好兴致。”那管家本不是饶舌的人,但既然是张倬相问,他少不得多说了两句,“刚刚二夫人还问了我越少爷的生辰八字,说不定是看准了什么亲事。”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但张倬今日吃袁方这么一说,对儿子的婚事自是慎之又慎,此时心中自是不悦,面上却不好流露出来,却是径直回了芳珩院。

自打在父亲房里看了那张帖子后,张越这脑子里就一直都在想着进京之后遇到的某些事情,就连往日宁心安神时百试百灵的练字都没了功效。于是,秋痕掀帘进来报说张倬已经回来,他本能地站起身往外走,可临到屋子门口时却站住了。

他能问什么?难道他能直截了当地再次去问父亲是否和锦衣卫的头头有交情?

于是,张越只得踌躇着走了回来,重新又坐回了书桌旁练字。然而,这一次他同样没写上几张,外头又有人掀帘进来,他抬头看见是父亲张倬,连忙站起了身。

张倬瞥了一眼案头上的一叠字纸,便走过去随手拿起来翻看,随即又撂下了。微一沉吟,他便问张越刚刚去见王夫人的情形,待得知那一番安排后,他便点点头道:“你大伯娘全都是为我们着想,安排得确实周到。唔……越儿,你八月就要乡试,这几个月悉心读书,尽量少出门,明白么?”

张越闻听此言不禁奇怪,除了那次风头太劲所以听杜桢的话闭门读书,他几乎每日都会出门,不是会友就是拜访师长。先头英国公张辅一力让他留在南京,乃是为了让他多多结交友人,以备将来步入仕途时能更加顺当,所以更力主他多在外走动。这一点张倬原本也是赞成的,此刻为何忽然冒出这番话?

“如今皇上北巡皇太子监国,难免有魑魅魍魉之辈兴风作浪。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咱们搬出去之后,你闭门读书就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 如此贺礼,如此贺客

有英国公府的财势和人手,户部街东头那座院子很快便收拾好了。虽说比不得英国公府的规模宏大,却也有一明两暗的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三间,都是卧砖到顶起脊的瓦房,清水脊的门楼,齐齐整整,里头一应添置了酸枝木家具。

张倬自己带着好些人随行来京师,之前的高泉也还留着,此外还有两个管家媳妇,因此原本也不需要英国公府再派人手。可王夫人犹自不放心,死活塞了两个年长守礼的婆子来,又将月落和流苏依旧送给张越使唤。

到了特意挑好的吉祥日子,张倬便带着张越和顾彬搬了过去。王夫人自己一个女人家不好出面,便命管家带着大拨下人将张倬张越顾彬一起送了过去,鞭炮放得噼啪响。

虽没有大张旗鼓,但来贺的人还是很不少,保定侯家的小侯爷孟俊亲自带着几个至交好友登门,富昌伯房胜的孙儿房陵和应城伯孙岩的儿子孙翰自然也来了,再加上闻讯而来的万世节,场面倒是热热闹闹。不但如此,众人全都算是张倬的晚辈,少不得连番劝酒,这一高兴,张倬便多喝了几杯,很快便被灌得酩酊大醉,张越忙亲自带人将他扶了下去。

这一转回来,那些兴头正高的年轻人自然将矛头转向了他。几杯下肚后他便再也不敢多喝,死活推拒了那些层出不穷的劝酒手段。正乱哄哄的时候,前头忽地传来了一阵丝竹弹唱之声。起初众人还不在意,但几句过后,那喧闹声渐渐低了下去,纵使是半醉不醒的人也都晃了晃脑袋坐直身子,四下里寻找唱戏的人。

在开封的时候,顾老太君喜欢听戏,每逢生辰或节庆的时候少不得会请上戏班子演上几场,奈何张越自己对戏曲音乐之类的东西着实兴趣不大,每次都是在半当中打瞌睡。这次也不例外,他本就因为喝了好几杯而有些睡意,此时听着那犹如催眠曲似的调子,更是犹如小鸡啄米似的打起了盹,直到不知是谁拍巴掌大叫了一声好,他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朦胧之间,他倒是看到几个衣着戏服的女子在那边厢唱着他根本听不懂的台词,于是便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却见左右人等都是听得怡然自得,而且还有人顺着唱腔打拍子。

“我说三弟,我煞费苦心给你请来了承庆班为你演《玉壶春》捧场,你倒好,居然睡着了!”孟俊一回头看见张越大梦初醒的模样,忍不住在他的肩头重重拍了一巴掌,旋即努了努嘴道,“别小看这么一场戏,有了这一场,京师那些地头蛇立时便会四下里通报,一般情形下决不会有不长眼的贼盗上这儿来。”

张越着实被孟俊这通话说糊涂了,紧跟着听孟俊那么一解释,他登时哑然失笑。原来,这永乐皇帝朱棣极其喜欢戏曲,还未迁都北京,那边的教坊司倒已经预备好了戏曲奉承,而这南京的教坊司平日也是专候召唤。而这教坊司虽司职女乐,却和统管官妓的富乐院不同,也就是可远观不可亵玩。承庆班虽说比不上教坊司,但却能及时演出那边排出来的新戏,在文武百官中也颇有名头。

所以,能请动承庆班的宅第,京师的地头蛇们自是退避三舍,就是县衙府衙等等也会重点巡视,和现代社会只有财大气粗有权有势的人才能请得动大明星,更能够享受重点巡防待遇是一个道理。

他正寻思着这暂时的新寓所距离英国公府不过一箭之地,应该不会有人上门寻衅,这立刻就有一个洪亮的嗓门打断了那吹拉弹唱的声音。

“好热闹,倬弟今儿个这乔迁之喜,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

微微有些醉意的张越看清楚来人,那酒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面上流露出几许冷意。

来者头戴赤金冠,身穿一件玄色绣金团花锦袍,腰中束着玉带,虽面带笑容,顾盼之间却掩不住傲色,正是张辅胞弟,神策卫指挥使张輗。然而看清楚席间众人,他面上那趾高气昂之色立时微微收敛了些,却是没料到今日来贺的竟几乎都是功臣子弟。

“俊哥儿原来也在。”他瞥见孟俊的同时也看见了张越,却有意装作没看见忽略了过去,因笑道,“我那堂弟倒是会挑人下帖子,连你都请了,我这堂兄他倒是忘了!”

孟俊是人精,早知道英国公张辅和两个胞弟不合,张輗更一向盯着那英国公爵位,前些天还听妻子说张珂在诗会上对张越发难,这会儿张輗这么一说,他便笑呵呵地站了起来:“輗叔实在是错怪了人,今儿个哪里是有人下了帖子,只不过我们几个小的爱凑热闹,所以就全都赶到了这里来。不信你问问大家伙,谁接到了帖子?”

张輗见众人皆摇头,心头暗恼,却又不好在言语上得罪将来铁定要袭封保定侯爵位的孟俊,当下便干笑了一声:“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乔迁之喜。这倬弟和越哥儿有了地方住,不必在英国公府寄人篱下,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唔,来人,把我的贺礼送上来!”

自打张輗一出现,这演得好好的玉壶春自然就停了,众贵胄子弟都是年轻耐不住性子的人,此时听他说话缠枪夹棒指桑骂槐自然更个个不忿。待听见贺礼二字,一群人全是恼火得紧,这趁着人家开席开到一半的时候当了不速之客也就罢了,什么贺礼还需要这般显摆?

先头有孟俊出头,张越便装着酒醉未醒的模样,冷眼旁观这位惺惺作态的二堂伯。听到贺礼二字时,他便不禁微微皱眉,却不相信对方有这样的好意。

果然,不多时,八个彪形大汉便嗨哟嗨哟地抬着一个大箱子上了堂,瞧他们满头大汗的吃力模样,他便知道箱子里的东西决计不轻,心里倒有些猜不准。更让他吃惊的是,这箱子不单单是一个,那八个彪形大汉进进出出好几回,最后竟是一共搬进来了八个大箱子。

“这乔迁怎么说都是大喜,本该送些别致精巧的玩意,或是寻两幅字画,只可惜我知道得晚了,仓促之间倒是难以预备。”

张輗话虽如此说,在座众人却全都是不信,张越也在心中冷笑。他虽说和这二堂伯没打过几次正面交道,却听张辅和王夫人多次提到张輗奢侈,家里随便拿一件摆设出去就够中等人家吃个十年半载,这样的人会备办不出礼物?

那八个大汉束手站了,眼见张輗摆手做了一个手势,两个人立刻蹲下身麻利地解开了一个箱子上头捆的绳子,一把掀开了箱盖。此时此刻,哪怕是心中不满的人也都有些好奇,纷纷探出了脑袋张望,等到那箱盖完全打开露出了里头的东西,众人全都是呆了。

里头全都是钱,而且是那些串钱的绳子几乎烂掉,铜锈斑斑的钱!只是看那堆得密密麻麻满满当当的模样,那数量自是极其可观。然而,谁也没见过这样的贺礼。

“早先信哥的事情都是大哥出力,听说还垫了三百两黄金,我这家业比不上大哥,当初一时半会拿不出钱来,如今正好田庄上送来租子,再加上倬弟乔迁之喜,我自然得连先前的一起弥补了。这里是八箱制钱,外头其实还有四五十箱,这里怕是放不下,便当作我送给倬弟和越哥儿你们的贺礼好了!”

言罢他也不管瞠目结舌的张越和其他人,笑容可掬地一点头转身就走,谁知还没出大厅就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还未踏进门槛便笑呵呵地高声说道:“贺人乔迁之喜居然送来了几十箱铜钱,輗老弟你还真是别出心裁!我说輗老弟,这一箱一万钱,也就是合十贯,五十箱就是五百贯,折银少说也得三四百两,你这手笔不小啊!”

张越见这进来的人三十左右,赪面虬须,状貌甚伟,此前并未见过,原有些疑惑,见周遭众人纷纷起立见礼,齐称成国公,他方才明白此人乃是成国公朱勇,连忙也站起身来。却不料朱勇仿佛认得他似的,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亲切地对他点了点头。

“你大堂伯几次三番都说要带你这个侄儿来见见我,结果直到他随圣上北巡也不曾带人来。不过他临走之前嘱咐我这个京师留守照应一下你,谁知道你父子俩这乔迁还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可不像你二堂伯那么有钱,贺礼没有,唯有嘴一张,今儿个这酒可管够?”

“成国公能够来,小子这酒怎能不够?”张越深觉这成国公性子爽朗,于是又笑道,“只不知道成国公这酒量如何,我们这些人都喝了好些,怕是舍命陪君子也是敌不过的。这外头刚刚只演了半出《玉壶春》,不如眼下接着演如何?”

“好,谁不知道这玉壶春乃是皇上最爱之戏,自然是接着演!”朱勇也不推辞,径直在众人让出的上座坐下,又朝门口讪讪站着的张輗笑道,“輗老弟,你既然送了这么重的一份礼,我倒真不好空手,来啊,连同輗老弟的份,给我把那四十两黄金送到帐房去!这钱搁在这里碍事,輗老弟,你让你家的人先拿回去,改明儿依样画葫芦还我二十两黄金就成!”

第一百一十二章 走着瞧

五十个柳条箱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院子里。虽说那木箱子都紧紧盖着,木条也还是簇新的,但一进家门的张輗看到这些箱子,仿佛能够闻到那种扑面而来的铜锈味,仿佛能看到成国公朱勇那张讥诮的笑脸,仿佛能看到那群晚辈幸灾乐祸的眼神。

“可恶!”

张輗死死攥紧了拳头,见院子中几个下人都在呆头呆脑地围着这些柳条箱打转,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是好,他顿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拨开满脸堆笑迎上来的管家,冲着那几个人恶狠狠地咆哮了起来。

“蠢货,都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这些笨重家伙拉走!再不走以后就留着这些给你们发月钱!”

闻听此言,一群下人顿时面色大变,纷纷卖力地干起了活来。大明朝只在洪武年间铸钱,后来因为用宝钞而禁金银铜钱,还存着这许多制钱的人家着实不多了。当初铸钱的时候用的都是废钱和旧铜,这铜钱也就是比不断贬值的宝钞稍稍值钱一些。不过是几十年功夫,原本一贯宝钞兑一两银子的市价竟然会下落到十贯宝钞才能兑一两银子,这制钱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这宝钞虽贱,但至少还存放方便,这么一大箱子扛回去岂不是大大的麻烦?

尽管下人们个个卖力,但张輗心中那团火却仍未止消。气咻咻穿过前院,看到二门那边几个丫头正在探头探脑张望,看模样依稀是妻子邓夫人房中那几个有头有脸的,他不禁愈发气怒,上得前去一脚踹翻了一个,又把剩下的人全都轰走了。

“老爷,三老爷刚到没多久,如今正在那边小花厅等您,您看……”

“老三来了?”张輗也不管地上那个吓得脸色煞白的丫头,径直转过身子,见那管家把腰弯得如同虾米,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便冷笑道,“他倒是打得如意算盘,凡事都是我冲在前头,这会儿又来装好人!哼,我倒要看看他能说什么!”

张輗踏进小花厅时,却看见胞弟张軏正坐在下首那张搭着青缎靠背的椅子上,神态自若地喝茶,旁边连个服侍的丫头也没有。尽管余怒未消,但他却不想让张軏看到他大发雷霆的模样,便冷冰冰地冲身后喝道:“三弟特意过来,你们就是这样待客的?”

“老爷,小的哪敢,是三老爷说……”

“二哥,是我让那两个丫头下去的。”张軏搁下茶盏站起身来,笑呵呵地上前拱了拱手,觑了觑张輗的脸色,他心中便有了计较,于是又对那管家道,“我们兄弟自有话要说,你且下去,待用得着的时候自会叫你。”

虽说对张軏越俎代庖发号施令有些不满,但这怎么也及不上刚刚在那边的大丢面子,因此张輗眉头微皱就径直在主位上坐下了。伸手习惯性地去捧茶时,他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下人们都已经被张軏支走,顿时更是气恼。

“三弟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张軏这一日一反往日衣着奢华前呼后拥的排场,外头只带了两个随从,而身上则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水蓝色袍子,看上去仿佛是寻常百姓。此时端详二哥那一身打扮,他便眯起眼睛笑道:“我听说祥符张家那父子俩今儿个搬出英国公府,这下可是遂了二哥你的心愿了。”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张輗登时想到今天在那边的尴尬场面,那拳头捏得咔嚓作响。虽不想让张軏看笑话,但他愣是忍耐不住,最后干脆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怒形于色地站起身来。

“我今天好心去给他们贺喜,谁知道他们仗着成国公朱勇的势,竟然怠慢于我!还有保定侯家那个孟俊,仗着自己将来是个侯爵,如今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有应城伯等几家侯爵府伯爵府的晚辈,一个比一个没规矩!大哥和大嫂都是瞎了眼了,亲兄弟亲侄儿不要,偏偏向着外人,气煞我也!”

张軏只不过是试探性地问一问,岂料居然问出了这样的结果,心头也是一惊。大哥张辅如今北巡不在家,王夫人这个长嫂鲜少管他们的事,因此今儿个明知道张倬张越父子要搬出英国公府去,他却偏装作不知道。可他万万没料到,保定侯府孟家和祥符张家有亲也就罢了,其他侯府伯府的小辈也不足为道,可居然连成国公朱勇这样煊赫的人也会到场!

“大哥确实太偏向他们了,不过是几个开封来的亲戚,居然连成国公都拉上了!”虚情假意地叹了一口气,他随即又摇摇头道,“听说大嫂子还因为家里有人偷张越的东西大板子打死了一个丫头,还关了一个妾,这大动干戈用得着么?”

张輗一听这话,面色便有些不自然,干咳一声便岔开了话题:“大哥信不过我兄弟二人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左一个丫头又一个侍妾地收房,这些年膝下仍是空空,想着过继一个也没什么。可咱们两个如今都有两个儿子,他干嘛非得往隔房找人?咱们兄弟俩的儿子他不管,偏偏忙着提携那两个,也不知道他是看中了谁!”

“张超虽说武艺不错,可却有勇无谋,换作其他人,会往金乡卫那种没前途的地方钻?打倭寇……就是杀敌一千都未必是多大的功劳!不过,皇上喜欢武勇之人,兴许倒真的是倾向于他的。不过嘛……”见张輗竖起耳朵听得仔细,张軏便阴恻恻笑了一声,“战场上刀枪无眼,再说那些倭寇又都是穷凶极恶,要是缺胳膊断腿还算好,可若是送了性命……”

“那也是那小子自找的!”

幸灾乐祸地迸出了一句话,张輗这才感到心情好转了不少。这大明朝公侯伯虽然不少,但开国那一批如今几乎没留下几个,如今最煊赫的就是靖难功臣。成国公朱勇禄两千两百石,保定侯孟瑛不过一千二百石,其他侯伯也都差不多,而他大哥英国公张辅却是三千石!若是这么一个国公爵位落到自家儿子身上,那他的前程亦会大大增光。

“不过,二哥不可小看了张越那小子。”

正在兴头上的张輗乍听得这话,顿时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不悦地斜睨了一眼胞弟,他便没好气地说:“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秀才,不能打仗不能建功,也就会说几句好听的话巴结大哥大嫂罢了,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成就?若不是……”

他硬生生截住了话头,心想若是先头女儿张珂能争气些,斗诗赢了那小子,仅凭那紫貂皮大氅一事,就足可断送这小子一辈子前程。

“大哥莫要忘了,他可是见过皇上,见过皇太孙的!”张軏今天原本就是有备而来,听张輗这半截话,恰映衬了他打听到的某段隐情,于是又说道,“他是翰林院那个杜宜山的学生,杜宜山是什么人?那是杨士奇的密友,和东宫的好些官员都有交情,那小子就是在杨士奇的家里碰到的杨荣,还有皇上皇太孙!眼下皇上是看重我们这些功臣子弟胜过文官,若换成皇太子呢,皇太孙呢?”

这巧舌如簧的蛊惑顿时让张輗为之色变,转而便强笑道:“三弟你想得太远了,反正他又不会承袭英国公,纵使他当上六部堂官,对咱们这些长辈还不是得恭恭敬敬的?”

“按一般的道理说自是如此,可有一句话叫作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张輗被张軏那阴森的语气说得眉头大皱,心里自是渐渐有些不妥当。他本就不是什么善良之辈,纵使对平日善意提醒的张辅都有些不满,更不用说一个不相干的晚辈了。坐下来之后,他用指节轻轻敲击着扶手,好半晌才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其实很简单,我朝虽然用科举取文士,但这条道却不是唯一的,不是有一条叫做举荐么?布衣都能举荐,何况亲贵子弟?我看东宫那边对他应该很有好感,若是能把他安排进去,哪怕先当一个没品级的,只怕他也是乐意的。二哥,自打永乐八年到现在,这东宫虽说是好地方,可栽进去的人可是几个巴掌都数不清。”

“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