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輗恍然大悟,同时还有那么一丝警惕。平日只看张軏在禁卫之中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想不到竟是这样一堆鬼主意。可想归想,他如今还需要老三出主意,于是也顾不得那许多,连忙又追问其中详情,该如何做等等。等到一番计议完毕,他只感到神清气爽,刚刚肚子里窝的一团火早就没了。

大功告成的张軏自是不愿多留,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了一番:“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暂且等等再说。那小子不是要回去考举人么?若是等他举人考出来,你再亲自举荐就万无一失了。太子一向不近武臣,可多了咱们张家这么一个子弟,他必定是乐意的。到时候,要出点小状况还不容易?”

张輗满面堆笑地把张軏送到大门口,目送人上马扬长而去,他方才没好气地撇了撇嘴。他亲自举荐?这要是出了事情,那个不讲情面的大哥责难也就算了,到头来说不定还得背上干系。再说,张越若考不上举人呢?

他又不是猪,怎么可能那么傻!如今还早呢,他干吗给人指使得团团转,有一句话不是叫做走着瞧么?

第一百一十三章 谁的好意

一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张倬原想要张越深居简出好好读书,但自从那一日成国公朱勇登门之后,他便醒悟到这是京师而不是开封,一味闭门不出绝非好事,不可矫枉过正。于是,在严密嘱咐了儿子一番之后,他便放手不管张越的事,只顾着自己温习课业,自拟题行文不提。

考试也是需要天赋的,比起张越来,张倬在这上头上的天赋无疑寻常,否则也不会十几年应试才中了举人。当然,比起他来,还有更多人穷尽一辈子精力也就是个老童生。

如今已是五月时节,天气渐渐热了。这天一大早,红艳艳的日头便高悬在天上,散发出无穷无尽的热力。顶着大太阳来到杜家门前时,张越已经是满头大汗,身上的青稠衫也是湿了大半。从大黑马上跳下来,他随手把缰绳扔给了迎上来的岳山,抹了一把汗便往里走。

虽说杜桢不在,但他先头得了吩咐,再加上杜夫人裘氏总是隔三差五地让人捎带东西过来,不是杜桢从前的窗课本子就是杜桢留下的试题,抑或是自制的点心吃食,他又拒绝不得,因此常常往这里来。好在裘氏念在他乡试在即,每次也就是留他坐上一个时辰而已。

然而这一回,他刚刚绕过影壁进了屏门,就在外院中遇到那个曾经在开封伺候了杜桢多年的老仆南伯。他笑呵呵才打了声招呼,白发苍苍的南伯就笑道:“公子,今天正好有客人,主母正在跨院花厅中接待。主母说了,要是您来了就直接过去,那是东宫的梁大人。”

张越既是常来常往,自然知道这道如何走,因此便谢绝了南伯引路,只带着连生连虎往里头行。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了不多远,又穿过一扇月亮门,便是杜府西跨院,头里就是三间花厅,门前悬挂着斑竹帘,台阶下站着两个尚在总角的小厮。见着他来,其中一个高声报了一声,另一个驻足片刻就一溜小跑奔了过来。

“太太说请公子直接进去。”

张越吩咐连生连虎在外头等,自己便接了两人手中那几个盒子。到了花厅门口,那头前的小厮高高打起了斑竹帘,他弯腰一进门,就看到左手边坐着一个身穿纱袍头戴纱帽,年龄约摸和杨士奇相仿的老者,料想就是南伯口中的梁大人。而主位那里则是放着四扇花鸟山水画屏风,虽看不见人,但后头坐着的自然是杜夫人裘氏无疑。

张越将东西交给了旁边的一个丫头,先拜见了裘氏。由于彼此熟络,他不过刚刚弯下腰去,裘氏便说罢了,旋即又说道:“快去见过梁大人。他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又兼着东宫右春坊右赞善。梁大人曾经代总裁《永乐大典》,这学问满朝之内也没几个人能并肩,皇上更是爱重非常,你先生对梁大人也素来敬重。我听说你即将参加乡试,你先生不在,若有疑难你也大可向梁大人请教,他向来不遗余力地提携后辈,这在士林中也是最有名的。”

张越深知这年头能够在翰林院当上学士,不但得学问精深,而且往往是皇帝身边最受信赖的文臣,更何况这位梁大人还是东宫官,又是杜桢敬重之人。于是,裘氏引见之后,张越连忙上前躬身见礼,随即方才在末座坐了。甫一坐定,他便听到一个和蔼的声音。

“杜夫人都已经说了我提携后辈不遗余力,看来我这回不提携也是不成的!”那梁大人微微笑了笑,旋即对张越点了点头道,“你还年轻,不可自恃出身而有所懈怠,不要辜负了你老师的期望。这些天你那老师不在,若有疑难你尽管来找我就是。”

那梁大人勉励了几句,恰有小厮在廊下回报说书已经备好,他便起身欣然告辞。裘氏自己不好相送,便命管家代为送至门口,等人一走,她就命身边侍立的两个丫头撤了屏风,又招手命张越走上来。

“梁学士今天是来借书,我寻思你早就说过今日要来,所以多留他坐了一会,果然是让你赶上了。”裘氏说着脸色愈发和蔼,又笑道,“这回皇上北巡,留下辅佐太子的翰林院学士中,一个是杨士奇,另一个就是这梁潜梁用之,恰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他们都算是你的师长,学问又都是好的,你若有问题可时时咨询,这对你将来的仕途也有裨益……咳,若是你先生知道,必定又要怪我多事,只不过既然有机缘,我怎么能看着你错过?”

张越情知裘氏是好意,连忙谢了,旋即不外乎是说些如今暑热难耐需留心身体诸如此类云云。陪着说了小半个时辰的闲话,他便谢绝了师母的留饭,起身告辞。这出了小花厅,他方才发现连生连虎不见人影,心中奇怪,于是便问那台阶下的两个小厮,谁知他们都是支支吾吾,半晌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大活人会在这杜府失了踪不成?

面对这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状况,张越自然不好回身进小花厅去见杜夫人裘氏,于是便出了这西跨院。才一出门,他便看见那边角落站着自己那两个失踪的书童,只是旁边还有一个身穿小厮服色的少年,看着背影依稀有些眼熟。此时此刻,连生连虎都看到了他,而那背对着他的少年却仍未察觉,站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我刚刚说的话你们俩究竟记住了没有?笨死了,我都已经说三遍了!”

“记住了记住了!”连生看着张越不动声色地走近,本想蒙混过去,可看到对面的人死死瞪着他,他只得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咱们兄弟回去之后要转告少爷,刚刚那位梁学士和杨阁老虽是搭档辅佐太子,可彼此之间仿佛有些不对付,而且皇上北巡这些时日,京师的锦衣卫必然会时时巡查,少爷最好什么地方都别去,安心在家读书就好。”

“总算是记住了。回头对你家少爷说的时候记得缓转些,还有,千万别露出口风!要是让他知道了,回头你们走着瞧!”

张越在后头听着讶异,旋即哑然失笑。他就说每次到杜家来,这连生连虎回去之后总能有两句很有道理的话,却原来不是这哥儿俩长进了,而是有人在背后提点的关系。只不过,他怎么看某人也不像是能想出这种大道理的人,于是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这一咳嗽,那人顿时像受惊的小鹿一般往旁边蹦开了去,一转头看见他立即愣住了。良久,那人方才露出了懊恼的表情,冲着连生和连虎使劲一跺脚喝道:“两个笨蛋,有人过来怎么不提醒一声?”

这少爷过来,咱们敢出声么?连生和连虎面面相觑了一会,同时舒了一口大气,心想自己这倒霉的日子总算到头,以后再也不用看这个古灵精怪小丫头的脸色了。于是,等张越走过来,两人同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谁也没去理会背后那小丫头气急败坏的嚷嚷。

“小五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谁想和你见面……”小五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声,旋即方才不闪不避地抬起头来,“既然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反正听不听都由你。这是……老爷之前提过的话,所以我才好心对那两个家伙提一声。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我要去栖霞寺看姚少师了!”

见小五扭头就走,张越不禁莞尔,没等小五走几步就笑道:“还请小五姑娘转告杜小姐,这告诫我都收下了,今后行事时一定留心。”

话音刚落,小五便气咻咻地回转身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这都是我自作主张,和小姐有什么关系!哼,老爷丢下小姐和太太在家里,自个儿优哉游哉地跑到开封收弟子去了,小姐恨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帮你!这京师是非之地,你一个小秀才别只想着出风头,别逞强把命给丢了!”

撂下这番话,小五立刻一阵风似的奔了出去,一晃就不见了。

张越若有所思地瞧着她离开的方向,心中反倒是踏实了。不论这话是杜桢留下的告诫,还是杜绾的提醒,和张辅先前对王夫人的吩咐都有异曲同工之妙。出门和连生连虎会合之后,见两兄弟都是那幅眼巴巴的讪讪表情,他却懒得多问什么,径直上马扬鞭驰了出去。

“大哥,你看少爷是不是恼了我们?”

“咳,早知道如此,头一次在杜家碰见那丫头的时候就该告诉少爷的!”连生恼火地那马鞭子在手中敲了两下,心有余悸地道,“要不是她一个丫头比小姐脾气还大,手底下还有两下子,咱们也不至于被她胁迫了这么多天!长痛不如短痛,少爷气过之后应该就没事了……哎呀,你还啰嗦什么,少爷都走了,要是把人给跟丢了,我们回去怎么向老爷交待!”

兄弟俩心急火燎地上了马,风风火火地追了上去,心里少不得求神拜佛地祷告——老天爷,那都是那个小丫头惹出的勾当,和咱们兄弟俩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一百一十四章 晴天霹雳

由于国子监规矩森严,顾彬又并非根正苗红的勋戚子弟,因此他自不能像房陵孙翰那般逍遥,自打入监之后便一直住在国子监中不曾回来。张越知道他孤傲,于是便托付房陵孙翰多多照应,一个月下来倒也听说一切都好。

只家里少了顾彬,父亲张倬又是在那里昏天黑地一篇篇破题作文章,时不时还出去和其他那些早早赶到京师备考的举子会文,不是闷在书房,就是没个人影,结果衬托得张越优哉游哉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偷懒。只是他最喜欢这种无拘无束,除了平日在小书房临帖作作文章之外,他闲时几乎把京师大街小巷都逛遍了,连那些做生意的营生都打听了一个七八分。

可最终他却发现,这京师十家铺子五家都是常常转手的亏本营生,那盈利的人家中,有两三成都是依附在当官的门下,剩余的则不过维持温饱,分号遍布的巨商极其稀罕。

这天打从杜府归来,他刚刚在门前下马,平日里都在外忙活的高泉一阵风似的迎了出来,还没站稳便笑呵呵地道:“三少爷,大喜大喜!”

张越还没站稳就听到一个喜字,顿时莫名其妙:“什么大喜?”

“这回可是双喜临门!”高泉乐呵呵地吩咐小厮牵过缰绳,一路走一路低声说道,“一则是小沈学士在翰林院憋了多年,这次要到河南主持今年的乡试;这二则是……嘿嘿,恶有恶报,那位开封金知府被人首告贪赃枉法,听说不但革职,还要被押到京师大理寺问罪。想当初咱家大老爷也是因这个罪名被下的狱,他如今也遭此报应,岂不是活该?”

前头一条消息张越倒确实是心中高兴,他又不是那等假清高的人,朝中有人好办事的优点他已经深深体会过。想要依靠沈粲作弊自然不可能,但同等条件下优先录取总是有机会的。

可后一条那金知府倒霉的消息他却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张家固然是出了一口气,但那断了的姻缘却回不来。若没有金蘅金夙那对孪生姊妹,他倒不在乎金家怎样凄凄惨惨戚戚,可她们毕竟是代亲长受过。

“老太太信上还说,乡试在即,请三少爷算好时间早些回去,毕竟前头要留些宽裕的时间和府学里头的生员以及其他人交往交往,还得拜会一下学政衙门的其他诸位大人。”

这都是应有之义,张越一一听了,又问张倬是否得了讯息,高泉却说张倬还不曾回来,所以还不曾决定日子。于是,他掰着手指头计算了一阵,便把出发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底,料想水路畅通半个月就能到,还能留出半个月走亲访友。

等到张倬回来知道了此事,自然同意了张越的决定。

于是,父子俩还是日复一日地过着相同的日子,什么北巡车驾已经抵达北京,什么交趾平叛大胜,什么西洋进贡物件等等诸如此类的消息,两人也只是听过便罢。毕竟,如今他们还离着那一层高高在上的上层建筑很有些距离。

对于张攸在交趾平叛中又建功勋,张超迎击倭寇小有战功这种自家人的消息,父子俩倒是都相当关心。当确认了张信平安无事之后,两人就更没有什么值得操心的了——英国公张辅那是跟随北巡而不是前去打仗,自然不会有事的。

然而,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虽说张越把一切都计划得井井有条,而且也根据杜绾或者说杜桢的嘱咐少接触如今两位最炙手可热的留守高官杨士奇和梁潜,但当时间到了六月底,他正准备回开封的时候,他却接到了某个最让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一向弓马娴熟,曾经四次在交趾那种鬼地方征战也毫发无损的英国公张辅居然在北京重病不起!

当他匆匆赶到英国公府上房,看到犹如泥雕木塑一般的王夫人时,饶是他平素被赞少年老成——在他自己看来当是青年老成——此时也有些乱了方寸。

张越当然知道英国公张辅在历史上死于土木堡之变,也就是说阳寿至少还有三十余年,但既然他都能够穿越时空降临到这个世界,若是一味相信那些历史,只怕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在沉吟良久之后,他便上前两步屈膝蹲了下来。

王夫人攥着手中那封外管家荣善代笔的家书,眼眶红红的,只是竭力抑制方才没有垂下泪来,心中也不知道是悲痛还是哀怨。好端端的人,从来都是上得马打得仗,怎么会说病就病?这会儿丈夫远在千里之外,她一时半会根本赶不过去,若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好?还有,这事情若是让两个小叔子知道了,那又会闹腾成什么样子?她越想越心惊肉跳,于是压根没看到张越。

“大伯娘!”

被那个骤然提高的声音一惊,她的手一松,那封家书顿时无声无息地掉在了地上。瞅着张越那仰起的头,想到张辅外出征战,自己强打精神管理内宅担惊受怕;想起自己人近中年没有子嗣,若有万一却还得看嗣子的脸色;想到丈夫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竟是连最危险的时候都没有亲生儿子侍疾……一时间,她悲从心来,竟是再没了往日当家主妇的淡定。

王夫人这一大放悲声,吓了一跳的当然不单单是张越一个。此时此刻,不论是平日里最得宠的碧落惜玉,还是其他的小丫头,全都慌得手忙脚乱,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最后小丫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于是其他人也都跟着伏地不敢出声。碧落惜玉一个递帕子,一个在旁边说着什么,可却效用全无。

“大伯娘,大堂伯一向身体康健,这次骤然病倒大约是太过辛劳或是感染了时气。如今您就是六神无主也不是办法,既然有了消息,不若我陪着您立刻动身前往北京。”

听到张越适时一番话,王夫人总算是压住了那止不住的眼泪,稍稍提起了一点精神。然而,想起此去北京得经运河再走陆路,路上就得走半个月。这家里头没个管事的,也不知道回来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况且宫中那一头如今也不好,她顿时又犯了难。

“越哥儿你说的倒是没错,可这家里怎么办?宫中张娘娘的病如今时好时坏的,我就担心有这么一天。你二堂伯三堂叔虽说都在,可是对此事却不上心,你二婶娘和三婶娘也全都是泥菩萨似的性子,根本扶不上墙,若是有个万一那可如何是好?”

由于张贵妃是宫妃,即便是嫡亲侄儿也未必能见着人,更不用说张越是更远着一层的堂侄了。他早听说这位大姑姑乃是因为朱棣体恤张家方才纳入宫册了贵妃,宠眷倒是不错,只十几年来身体就没个稳当的时候,几乎都是靠珍贵药材吊着,如今这天气暑热更是保不准。他正犹疑的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个丫头的声音。

“夫人,外头来报,说是二夫人来了!”

上房里原就是乱成一团,听到张輗的夫人来,别说丫头们面面相觑,王夫人自也愣了。只怔了一怔,张越便霍地站了起来,沉声吩咐一个丫头去打水来,又到门口吩咐几个通传的小丫头去留神那边邓夫人的脚程动静。

得了这么一个提醒,碧落惜玉方才回过神,忙亲自到里间去取巾栉。不多时,便有丫头捧了沐盆来,碧落亲自服侍王夫人洗了脸,惜玉忙着为王夫人把散落的头发重新梳好,又在面上敷了一层粉,确定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端倪,屋子里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大嫂,大嫂!”

邓夫人不曾进来,这带着哭腔的声音却先传了进来,一时间连带张越在内,所有人都心中一紧。王夫人更是环视着屋子里的一众丫头,以为是谁走漏了风声。很快,外头那帘子被高高打起,打扮得雍容华贵的邓夫人却是脚下虚浮地冲了进来,还来不及站稳便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宫中咱们家娘娘不好了!”

她这连番不好了本就让别人听着心惊肉跳,待到那一句咱们家娘娘不好了出口,张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王夫人慌乱间险些打翻了旁边小几上的茶盏,一个个刚刚已经被吓得不轻的丫头此时更是面色惊骇,更有一个小丫头脚一软,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外有英国公,内有张贵妃,这本就是张家维持第一名门世家名头不坠的一大前提。如今刚刚传来英国公在北京病倒的消息,张贵妃可巧也偏不好了,难道是老天爷和张家过不去?

张越此时深深地体会到,相比从前锦衣卫上门来拿大伯父张信那一次,这一次若是一个不好,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天塌了,而且是整个天都塌了。

王夫人的话里已经是带了颤音:“我昨儿个去探望娘娘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就不好了?”

“我……”邓夫人欲言又止,好一阵子方才嗫嚅道,“我只是早上从老爷那里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大伯仿佛在北京病得不轻,今儿个一时情急就在娘娘面前提了提,谁知道娘娘当即就是口吐鲜血……”

“你……你混帐!”此时此刻,王夫人再也没法维持往日那长嫂的端庄表情,站起身来厉声斥责道,“娘娘身体不好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算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就成了,何苦去问娘娘!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你拿什么来赔?”

见王夫人说完这话便颓然瘫倒在椅子上,再见邓夫人可怜巴巴地缩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张越顿时深深叹了一口气。所谓晴天霹雳,大概不外如是。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再一次的临危受命

先头王夫人派人来请,张倬正好外出和前些天认识的几个举子研究破题,等回到家得知两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懊恼不已的他忙赶到英国公府,却见那大厅中已经点起了明亮的灯火,里头满满当当都是人。随手招来一个小厮问了,他方才知道这些人中有些是如他这般的堂亲,有些是表亲,有些是张家的姻亲,更有些则是纯粹消息灵通而已。

“叔老爷,太太吩咐过,若是您来了就直接到花厅去,二老爷二夫人三老爷三夫人都在那儿。”

张倬点了点头,旋即也不再看厅堂中那些吵吵嚷嚷的亲戚,连忙穿过垂花门便往花厅赶。待进了那扇半大门,才绕过影壁,看见那三间花厅,他便听到了两个洪亮的声音。

“大嫂,这个时候怨二嫂也没用,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再说,大哥病倒的消息娘娘也迟早会知道,到时候也会发作出来。如今咱们要的是商量出一个法子,大哥那儿总得有人过去照料,这宫中的娘娘也得有人管着。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会儿你得拿主意!”

“大嫂,大哥既然病了,我立刻和你一起赶过去就是了,这娘娘的事情留着我家夫人和三弟三弟妹,他们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办不下来。事不宜迟,我们打点好后天就动身如何?”

这分明是张輗和张軏了。张倬听到这兄弟二人口口声声说得好听,但话语中却丝毫掩饰不住心中的企图,不禁心头厌恶。花厅门口挂着湘妃竹帘,影影绰绰地看不清里头的人,瞧见一个年轻的小厮迎了过来,他便问道:“越儿可在里头?”

那小厮听到了里头的争论,面上很有些恼色,此时张倬一问他就不加思索地答道:“叔老爷来得正好,夫人正孤掌难鸣呢!二老爷和三老爷眼看咱家现在只有夫人,抢白了好些难听的话,亏得越少爷在里头,否则夫人只怕得被他们轮番阵仗给压倒了。”

一个小厮都能说出这话,张倬自然知道这里头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举人,张輗是神策卫指挥使,张軏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若是寻常时候他一个也应付不下来,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便上前揭帘跨进了门槛。

正如张倬所料,这边刚刚上演了一场口舌的战争。张輗和张軏死抓着兄弟之情做文章,再加上瞅准了王夫人无子,自是有恃无恐。邓夫人和吴夫人都是无用妇人,坐在那里和哑巴似的,既不敢触怒丈夫,也不敢惹恼王夫人这位颇精明的长嫂。

而张越是晚辈,大多数时候只能侍立在王夫人身侧稍稍提醒两句,而王夫人虽说善言精明,可本就在身心俱疲的时刻,哪里经得起这般狂轰滥炸。因此,她瞧见张倬进来,顿时和落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

“倬弟回来了。”

张倬先上前见过王夫人,又和张輗夫妇和张軏夫妇一一见礼。他本能地略过了堂兄堂弟眼中的轻蔑之色,落座之后便安慰道:“我今儿个有事回来得晚了,辅大哥和张娘娘的事情我刚刚听说。嫂子,这两边都是病人,都离不开人,依我之见,不若让輗二哥去北京探望辅大哥,嫂子和軏三弟留在京师照看张娘娘。”

这样一个建议别说张越和王夫人没料到,就连张輗张軏也同样没料到。众人沉默了一会,张輗顿时猛地一拍巴掌,大声说道:“我就这么说么!大伙儿各自照顾一头,这样怎么也不至于顾此失彼!这么着,我回去打点一下,后天便带着斌儿赶往北京!”

仿佛是生怕别人反对,张輗朝邓夫人一瞪眼睛,随即夫妇俩便匆匆告辞。他们这一走,张軏也站起身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张倬看了一会,这才慢悠悠地道:“看不出来倬哥你忽然和二哥走得那么近,这主意出得还真是及时!听说你要考明年的会试,我还真得祝愿你金榜题名,吉星高照!”

张軏尤其在吉星高照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旋即冷哼一声向王夫人略躬了躬身,旋即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厅。吴夫人猝不及防,慌忙站起身来向王夫人告辞,然后急急忙忙追了出去。不消一会儿,刚刚还充满剑拔弩张氛围的花厅便安静了下来。

王夫人怔怔坐了一会儿便叹气道:“倬弟,你就是想用缓兵之计,也不该说这种话的。他们两个就等着我松口,这会儿老二走得得意,过两日哪里拦得住他!”

张倬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旋即正色道:“事已至此,嫂子,请恕我直言,辅大哥如今在北京重病的消息既然都已经捂不住了,这个时候又怎能拦住他们?不管他们私心如何,但长兄如父,他们赶着去照应天经地义,又怎能拦着?娘娘如今既然病重,我知道嫂子一向待娘娘好,自然是决计离不开的,可您倘若担心辅大哥病情,自然少不得他们去。”

王夫人仍在叹气,张越却眼睛一亮恍然大悟——这张輗张軏都是自私的人,平日里或许会有所串联,但关键时刻那眼睛还不是都盯着英国公爵位?张輗既然去了,留下来的张軏心中自然会不忿,如此也许还能稍稍有些转圜的余地。可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最严重的问题,若是英国公张辅真的不像史书所载那么高寿,此次若有个万一,那该怎么办?

就在这当口,张倬忽然沉声道出了一番话:“所以,嫂子既然走不开,我就算想去輗二哥也未必答应,所以我打算让越儿跟着去一趟北京。他毕竟是晚辈,若是有嫂子一句话,輗二哥也不能拦着,也不会在意他。他虽年轻,毕竟不比寻常孩子,若有事还能设法。”

闻听此言,王夫人自是愣了,张越也没料到父亲竟是如此主意,一时间也呆在了那儿。好半晌,王夫人方才面色犹豫地问道:“越哥儿虽能干,可毕竟年纪还小,老二毕竟还是他二堂伯,若处处压制,他也无计可施。况且,他今年八月还要考乡试……”

“乡试错过了今次还有下一次,但辅大哥的事情若是错过今次,也许大家后悔也来不及!”张倬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王夫人的话,又冲着张越一字一句地问道,“越儿,你自打到京城之后,你大堂伯待你如何你应当心中清楚。如今你自己说,这一趟北京你去是不去!”

“我当然去。”

张越几乎不假思索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不管怎么说,他到京师这么大半年,都受了张辅和王夫人颇多恩惠,两人确确实实把他当作家里人看待,而且还不遗余力解决了大伯父张信的事,这就是恩;他和张斌张瑾有过冲突,二堂伯张輗也算计过他,这便是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此番他无论如何都是该去的。至于什么乡试,反正他还年轻,三年时光自然等得!

张倬心中欣慰,见王夫人面色怔忡,他便推后一步深深行了大揖:“嫂子放心,我想辅大哥为人一向方正,侍上待下都是最好的,这老天爷也该当保佑他的!”

有了张倬的劝说和张越的表态,王夫人当下也下定了决心,随即吩咐家中人打点行装,又命管家挑选妥当人随行。而张越没什么其他要求,头一个就点了彭十三的将。因着彭十三本就是张辅的心腹家将之一,这要求自然轻轻巧巧就被答应了。

这一夜,各房里都是彻夜灯火通明,尤其是芳珩院的门槛几乎都被人踏破了。那些刚刚得到讯息的姬妾个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巴巴地赶去见王夫人却无一不是被训斥了一通。于是,打听到张越要去北京,一个个年龄不一体态各异秉性不同的女人纷纷派了心腹丫头过来。有的送来了珍贵的首饰,有的则是送来了名贵的绸缎毛皮,有的则是直接送了金银。所有人的心意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英国公张辅平平安安。

张越自然明白她们的心意。倘若张辅有亲生儿子,那么若有个万一,她们这些庶母兴许还能好好安度晚年。可如今既然没有,翌日新主人进门,王夫人好歹还是太夫人,她们或许要被迫殉葬,或许干脆就得一辈子受苦。别说是拿出必生积攒的体己,就是砸锅卖铁,她们也都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一趟北京之行上。

这若是往日,爱热闹图新鲜的秋痕看着这么多好东西送过来,必定要好好翻检议论一番,这会儿却压根没空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只觉辛酸得紧。生性乐天知命的她都是如此,就更不用说敏感的琥珀了。

一件件收拾着衣服和必备丸药之类的东西,琥珀竭力不往那些亮闪闪的金银上头瞟,但那些东西时时刻刻都刺痛了她的眼睛。身在豪门,她真的有未来么?

张越则是亲自收拾必须带在身边的某些书籍——四书五经之类的他如今几乎倒背如流,倒是不用带着,此时也就是捎带几本唐宋八大家的文集罢了。还有一样东西他也绝不会忘记,那就是杜桢当初留给他的宝剑。

此时此刻,他隐约明白张倬自己不设法前去而是叫上他去的某个缘由——虽说谁去北京都是人生地不熟,但他认识杜桢,认识杨荣,而且还好歹见过皇帝和皇太孙。在如今事情远未分明的当口,什么因素都是应该好好利用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晴天霹雳之后的五雷轰顶

尽管张輗不喜欢张越,更不情愿带着这么一个堂侄前往北京,但好容易扳过了执拗的王夫人,好容易压过了三弟张軏一头,于是往日怎么都看不顺眼的张越这时候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在他看来,一个刚刚年满十五岁的小秀才着实没什么好顾忌的,秀才这种微末功名的穷酸,京师大街上随手一抓还不得是一大把?

这要是换成往常,张軏怎么也得在旁边煽风点火丢上几句话,奈何这一次他肚子里窝的全都是火,哪里还有心思提醒那个神气活现的二哥。于是,这一天外金川门外码头起行的时候,他压根没有出现,只命人带话说自己也病了。

这一回急匆匆去北京,张家人自然顾不上什么排场,码头上送行的也就是自家的几个家人。纵使张輗心中怎么企盼,这会儿面上也得打叠出一幅沉重的模样,直到转身登船的时候方才恢复了平常的面色。

而张越半年前从北至南,这会儿又要从南到北,少不得和前来相送的父亲多说了两句,可这话还没说到真正要紧的点子上,他们就同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此时,他不由得奇怪地挑了挑眉:“这马蹄声整齐得紧,怎么仿佛是军队中人?”

外金川门码头乃是长江通往运河的重要码头,平日货船客船都不少,无论运货还是运人都需要马匹,这马蹄声原本不足为奇。然而,此时这马蹄声虽犹如奔雷一般,但却带着一股子节奏,仿佛策马的骑士全都是训练有素之人。当这么一拨人风驰电掣地出现在视野之中时,张越不知道该说自己料事如神,还是该说自己乌鸦嘴。

看到为首那人,他能想到的只有七个字——低头不见抬头见——是某人阴魂不散,还是他和某人太过有缘?然而,当他看到后头那两辆囚车时,脸色猛地大变。后一辆中的人他不认识,但前头那辆车中的人他却是曾经在杜家见过一面的。

那竟然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东宫右春坊右赞善梁潜!

那一瞬间,张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深处陡地冒了出来,须臾间往四肢百骸扩散了开。他虽说不是什么消息一等一灵通的人士,但他好歹也是英国公的堂侄,就算不打听也有很多消息送上门来。比如这梁潜被锦衣卫捕拿之事,至少他完全没得到任何风声,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依稀感到,老天爷觉得晴天霹雳还不够狠,索性又来了一个五雷轰顶。

锦衣卫领队的人是指挥使袁方,此时骑马在他身侧的恰是之前张越见过两回,不久前高升锦衣卫河南卫所千户的沐宁。只不过,瞧如今对方身上那袭更加华丽更加招摇的锦袍,张越就知道这一位再次得以高升,但升到什么职分那就不好说了。

然而他的惊愕只维持了一小会。下一刻,他陡然之间想起父亲之前收到的那份诡异帖子,立刻悄悄瞥了一眼父亲的表情。可让他大为失望的是,张倬看见那边高踞马上的人时,眼皮子都不曾眨上一下,更不用提什么异样的表情了。这时候,他忍不住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那份落款是弟沐宁百拜的帖子莫非只是巧合?

尽管心中仍存有疑惑,但比起先前那百般猜测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境况,如今张越明显有些线索,况且如今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时候,于是很快便撂开了手。到那槛栏中身着布袍面色憔悴的梁潜,再想想那一日在杜府中对方谈笑风生的和蔼模样,他忍不住想叹气。

梁潜一看便是纯粹的文人,尽管他在杜家见过一面后只上门求教过一次,但却觉得此人一身正派,这样的人为何会被锦衣卫押着,而且看情形似乎要解送出京师?

张輗此时本上了踏板,听到马蹄声也回转了来。他乃是神策卫指挥使,隶属于中军都督府,锦衣卫乃是上十二卫,不属五军都督府管辖。而且,比起上十二卫的其他指挥使来,锦衣卫指挥使的职权从来就是独立而高高在上的。即便是亲贵如他,此时看到袁方亦是笑脸相迎,因问道:“袁指挥使,怎么劳动你亲自押着槛车?”

“这是钦命要案,皇上责我即刻解右春坊右赞善梁潜和司谏周冕到北京。”袁方下马之后微微躬身答礼,回头瞄了一眼两辆槛车中的人,这才笑说,“不瞒张大人,我也是昨日刚刚得到的讯息,连夜抓人,所以眼下就要押送人上路。这京城里锦衣卫和北镇抚司的事情,便全都交给北镇抚司新任沐镇抚了。”

即便是不太关心朝堂大事的人,张輗也知道梁潜乃是奉旨留守京师辅佐太子的人,这下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本能地稍稍离袁方远了半步。他四下里望了望,发现自己的船旁边就是一艘大船,料想定然是锦衣卫所用,于是又寒暄几句便匆匆上了座船,再也不乐意和这位仿佛浑身都散发出阴寒气息的锦衣卫指挥使多说一句话。

张越此时离着袁方不过是几步远,见张輗犹如躲瘟神一般逃上了船,他不禁皱了皱眉。一想到如梁潜这般曾经深受信任的臣子居然落得如此下场,他只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匆匆和父亲张倬又说了几句,告辞之后便也上了船。等到自家那艘大船缓缓开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码头,看到张倬丝毫没有和袁方说一句话就上了马车离开,他顿时更疑惑了。

和张輗父子同路而行原本就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倘若后头跟着一艘不紧不慢隶属于锦衣卫的大船时,那种犹如附骨之蛆阴魂不散的感觉就更难受了。两艘船也就保持着能够远远看见的距离,对方并不超过也不落后,可越是如此越是让船老大和水手们感到难受,到最后,张越甚至听到隔壁舱房中张輗气急败坏的骂声。

“那帮锦衣卫这算是干什么!他们既然是押送要犯,把船开快些赶过咱们就是了,这样不紧不慢吊在后头,是当吊靴鬼么!”

这年头南方是鱼米之乡,北方却一向粮食短缺,因此沟通南北的运河漕运自然相当重要。由于永乐皇帝朱棣如今还在北京,这运河上由南往北而行的粮船极其不少,只官船却较为罕见,于是这一前一后两艘船的周围都少有船只靠近。这回比不得上回三兄弟同行,因此张越没事尽量不往甲板上闲逛,只有实在憋不住才上去透透气。

由于紧赶着上北京,所以这一路上除了补给,船上的人都不下船,船老大和水手们固然习惯了这水上营生,不习惯的人却更多,甲板上几乎时时刻刻都有出来透气的人。这天在舱房中用过晚饭,张越一上甲板就看见了张輗张斌父子正站在船尾处,于是少不得也瞥了一眼后头那艘挂着锦衣卫旗帜的大船。

张輗一转头就看见了张越。由于张倬先头那番话,他颇觉得这堂弟识相,于是连带看张越也觉得稍稍顺眼了,当下就淡淡地吩咐道:“再过几天就能到天津,这北京也不多远了。这段路可比你上次从开封坐船到京师花费时间长,到了通州运河码头我们还要走陆路,你若是累了就在舱房好好歇歇。”

张斌一看见张越就想起上回在栖霞寺桃花林中受辱的场景,眼神中便冒出了一缕凶光,随即昂着头不作声只当没看见堂兄,口中却说道:“爹,这一路船坐下来,我头都晕死了,不若到天津稍稍休整半天行不行?就半天!大伯父一向身子硬朗,也不缺这半天不是?”

“胡闹,到通州就下船了,这么几天你都等不起么?若是你大伯父有个三长两短你却赶不到,那我还带你来干什么!”

“反正就咱们赶了过去,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这父子俩越说越不像话,张越心中恼怒,于是索性往船头方向走去。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一抹月牙儿朦朦胧胧挂在西北角,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几颗星星。想起若是没有这忽然冒出来的事,他此时原本应该在前往开封的船上,应该不久之后就能看到母亲和妹妹以及其他人,可这时候却要到北京去面对某种不可知的未来,他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大明如今的文武两驾马车还走得颇为平稳,武官甚至比文臣还稍稍高那么一点,若是没有以后的崇文抑武,没有土木堡之变,大明的军制兴许不会一步步败坏成最后那个样子,兴许不会有满清入主中原。不管怎么说,如今的英国公张辅作为武官中的风向标,这当口决计倒不得。况且,张辅不论为官还是为人都无可挑剔,难道他穿越的后果就是好人不长命?

虽是办急事,但由于王夫人不放心,张越这一次仍带了琥珀秋痕两个丫头,另加上连生连虎和高泉,此外还有彭十三和三个英国公府的家将。这主子既然很少上甲板,其他人自是更不敢造次,尤其高泉更是成天都闷在船舱中。他是管家,独占了一间小舱房,这会儿房中点着油灯,他正在一张纸上写写算算,最后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虽说上次大老爷张信的事说是动用了那两千两黄金,其实有英国公张辅在,大部分的钱事后都让那些胥吏给吐了出来,只张辅那时候垫了三百两却无论如何不肯收回。他起初奉老太太的命在南京卖了好几处产业,别人都道是祥符张家元气大伤,却不知这正是家里想让别人看到的。如今要迁都,南京那头有三老爷张倬在,应该能趁势再收些田地进来,他本来就打算去北京再添两个田庄,谁知道此次去竟是为了英国公的病。

这好端端的,英国公怎么偏偏就病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下马威

通州乃是漕运转北京的要道,每天停泊在此地的粮船难以计数,因此码头上搬运货物的苦力一向都是抱成一团谈生意讲价钱,虽吃力些倒也能勉强糊口。纵使是那些坐着官船的达官贵人,他们也司空见惯,不过是多磕几个头多卖几分力气罢了。只要小心应付,别碰着那些极其蛮横不讲理的家伙,倒也不至于吃什么苦头。

然而这天,当几个粗壮苦力看见一艘大船停靠,一窝蜂似的围上去兜揽生意的时候,领受的却是一顿鞭子。后头跟着的原本是人人不忿,可其中一个识得几个字的辨认出了那面锦旗上的字,而其他人又看到一群身穿蓝色棉甲的军士轰走了那几个苦力,然后气势汹汹地下了船,当下顿时一哄而散。

这天底下当官的不好惹,但最不好惹的当然是锦衣卫那些横冲直撞的大爷!

很快,一队骑马呼啸而来的锦衣卫占据了码头的各个出入口。他们也不理会别人是正在卸货还是在忙着其他的勾当,总之若是谁不让路就是一鞭子,须臾就在拥挤的码头中间清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

那些被刀背和马鞭赶到最边上的苦力们虽不满,可是一看到被一大群锦衣卫押下大船的两个人,再看看那头一个身穿异样华丽锦衣的高官,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闭上了嘴。而几个胆子稍微大一些的则是在探头探脑地张望着,私底下仍在窃窃私语。

“又是锦衣卫办案子,瞧那位大人至少是千户。”

“你那是什么眼神,看那样子怎么也得是什么……嗯,指挥佥事。”

“这天子一怒,再大的官也要掉脑袋,早先那个解大人不也是?”

锦衣卫指挥使袁方此次虽然是亲自带队押送,但下船这点小事自然不用他亲力亲为。此时此刻,那两个犯官已经被押下了船送上了结实的槛车,可他自己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另一艘徐徐靠岸的船。快到通州的时候,对方忽然放慢了速度,他这艘船便赶到了前头。

上回到南京,张越好歹还有英国公和老师杜桢帮忙,那两个兄弟好歹也能派些用场;这回到北京,有张輗父子这两个拖后腿的,那小子又会怎么做?

由于先头到天津的时候已经有人先下船骑快马往北京报信,所以跟着张辅的外管家荣善早早地等候在了这里,却没想到会碰上锦衣卫押解犯人进京。此时,看到张越等人的船靠岸,锦衣卫那边的押解队伍已经起行,码头上也恢复了早先的喧闹场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定了定神看见那边有人下来了,忙带着随从赶上去。

他匆匆来到张輗跟前,正要行礼,谁知道脸上忽然着了重重一记耳光,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好容易摇摇晃晃站稳了,他便听到了一声怒喝:“荣善,你是做什么吃的!大哥一向好端端的身体康健,怎么说病就病,你们这些下人是怎么伺候的!”

饶是荣善起初已经打点好了应付张輗的说辞,可却万万没料到这位二老爷说动手就动手。捂着那火辣辣的右脸,虽说他心头不忿,却仍只得陪着小心低声解释道:“二老爷,老爷的病来得煞是突然,头天晚上以为是风寒,皇上派了太医来,吃了一剂药下去,原以为第二天就好,谁知道这病得更重了。如今皇上已经是命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前来诊治,料想总会有起色的。”

此时,旁边赶上来的张斌冷不丁插口道:“什么太医,我看是庸医!”

“你给我住嘴!”张輗眉头一皱,侧过头来厉声呵斥了一句,这才斜睨了荣善一眼,“大嫂如今赶不过来,所以我带着斌儿……还有越哥儿一块赶来了。有什么话待会再说,行李丫头之类的随后上马车走,你眼下赶紧带我们进北京!”

荣善起初只从那信使口中得知张輗父子一同过来,直到此时才知道还有个张越。看见张越人在顶后头极不起眼,他心中却松了一口大气,连忙答应了。由于这次张輗等人的船极大,所以有些坐骑都一起捎带上了,几匹马虽一路闷在船舱,此时牵出来倒还好,尤其是张越那匹大黑马,一见着日头便使劲打了个响鼻,一幅颇为兴奋的模样。

“大哥倒是疼你,居然还是北边进贡的名种!”张輗上了自己那匹马,瞥了一眼张越的坐骑,口气便有些不悦,“这可是御马,你这次干得是正事,把它拉出来干什么?”

张斌骑着自己那匹黄骠马,却有些眼热那大黑马,当下就冷哼了一声:“爹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越三哥难得有好东西,当然得拉出来显摆显摆!”

荣善听这父子俩冷言冷语只顾着挤兑张越,再一摸已经肿得老高的腮帮子,顿时更瞧不起他们。可他毕竟是张家的下人,却不好出口偏帮什么,利落地跳上马便扬手吩咐几个随从先行,随即欠欠身赔笑道:“皇上先头刚刚把清水胡同那座带园子的大宅赐给了老爷,从外城到了内城再走一刻钟就是,小的这就引路。”

眼见荣善纵马在前引路,张輗招呼了张斌和张越一声,旋即打马追了上去,张越和彭十三自然落在了最后头。从通州到北京这一路官道俱是用黄土垫得瓷实,扬马飞尘阵阵,再加上天气酷热,进北京城的时候张越已经是热出了一身汗。北京城如今四处都在大兴土木,随处都有衣着褴褛的囚徒在烈日下劳作,却是一幅热火朝天的大建设场景。

由于有英国公府的路引,无论是外城还是内城都是畅通无阻。进了内城沿着南大街走了一刻钟,越过几条大街便是清水胡同。还在胡同口,张越便瞅见了那高墙大院,瞧那规制决计不逊色京师的英国公府,料想日后迁都,这里少不得就是张辅的居所。

众人在角门处先后下马,也来不及拍打身上的浮灰便匆匆进门。虽说四处都在大兴土木营建新城,但这座宅子却地处清幽安静之地,一进内院那道垂花门,就只见四处都是参天大树,夏日的燥热顿时消解不少,就连走在前头的张輗都忍不住点了点头。

“的确是个清幽的好地方,皇上对大哥着实是垂顾!”

然而,急急忙忙赶来探病的众人却在张辅所住的三间正房前被人给拦住了。那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太医,人生得精瘦,只眸子炯炯有神。他扫了众人一眼便寸步不让地守在门口,冷冷地说道:“英国公如今病体正虚弱,各位既然是特意从京师赶到南京的,这一路车马劳顿,身上又是汗又是灰,还请收拾干净了再进去探望英国公。”

张輗心急火燎地赶了来,就是为了看看长兄的情况究竟如何,这会儿被小小一个太医挡在了门口,他登时大怒:“我大哥既然病着,我这个嫡亲的弟弟进去探望天经地义,你凭什么阻拦?”

“就凭皇上钦点我诊治英国公!”那中年太医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说话更是毫不留情,“如今英国公病情稍有好转,若是你们把外头不好的时气带进去,英国公有了三长两短,谁来负责?去沐浴更衣花费不了多久,还是说大人担心长兄是假,想要害他是真?”

这话说得极其尖刻,张輗那脸上顿时气得发青。生性冲动的张斌更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了那中年太医的领子,恶狠狠地喝道:“你若是再敢拦着我们,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

那中年太医却一味倔强地耿着脖子:“你只要不怕担上殴打太医罔顾亲长性命的罪名,尽管打就是!”

如今这大宅门内外正乱,彭十三和荣善也跟着进了二门。瞧见这剑拔弩张的光景,彭十三面露冷笑,荣善却暗自头痛。虽欣赏那太医的耿直,但他自己刚刚才挨了一巴掌,更知道此刻若是再僵持下去很可能要出大事,连忙上前劝解了一番,死活把脸色铁青的张輗父子给弄走了。

眼看张越带着彭十三往一个方向走了不多远,忽然又折了回来,他便上前提醒了一声:“越少爷,他不会放您进去的,您也先回去吧。”

张越眼看张輗父子气咻咻地走得没了踪影,他便卷起了左手的袖子,手中却攥着一封信。那信外头的封套已经是颇有些油腻腻的,封套上也并无字迹。见荣善诧异地盯着自己,他便笑道:“这是我临行前大伯娘让我捎带来的,若是大堂伯还清醒能看信,就请荣伯你转交。如果大堂伯不能看只能听,也请你念给他听。”

荣善一愣之后立刻回过了神,忙摇摇头道:“既然夫人请越少爷带信,越少爷何不……”

“二堂伯和斌弟刚刚是被气疯了,否则哪会让我有单独留在这儿的机会。”张越一把将那封信塞进了荣善手中,又温言说道,“大堂伯虽说病了,但料想你绝不会伺候不周,我自然信得过你。”

荣善此时已是落下泪来,抬手用袖子拭了,他这才摇摇头道:“越少爷信得过小的就好,可是老爷这几天都是时昏时醒,就是醒了也都有些迷糊,未必能看得着这信。况且……”他瞥了一眼那太医,很是头痛地说,“这位大人又不许我们这些闲杂人等随便进去。”

说话间,那中年太医已是下台阶走上前来,理所当然地向荣善伸出了手:“既然有东西要交给英国公看,那就给我吧。”

眼见荣善犹豫片刻便把信交给了那太医,张越沉思片刻,随即上前深深作了一个大揖:“这位大人能够为了大堂伯拦住我们进去,想必医治人也是好手段。我们这些家人如今都是束手无策,一切便拜托您了!”

医者父母心,那中年太医听了这话,面上顿时稍稍缓和了一些,当下便点点头说:“英国公乃国之宿将,我自会尽力。”

第一百一十八章 蠢人和聪明人的区别

当张越等人沐浴更衣前往探望英国公张辅的时候,果然如荣善所说那样,张辅仍然在昏睡之中,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说出一个字。面对这种情况,张越自是心急如焚,而那名叫史权的中年太医却没让三人停留多久,就再次下了逐客令。饶是张輗父子再强横,在人家搬出了钦命两个字之后,即便再不情愿,却也只能不甘心地出了正房。

一到外头,张輗瞅了瞅天色便有了主意,回头瞪了那太医一眼,他便冷笑道:“我这回来探望大哥是向太子告的假,想必皇上也知道了。你口口声声说奉了钦命,我眼下就去面圣,到时候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说!斌儿,回去换一套大衣裳,我们去西宫!”

张斌本不是善罢甘休的人,闻听此言立刻大喜。跟着父亲走了两步,他忽然回头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张越一眼:“越哥还不走么?这位太医可是铁面无私得紧,你想要等大堂伯醒来可不是那么容易。你这一路上倒是跟得辛苦,还是好好回房歇着,别老是动歪七歪八的脑子!”

在船上这大半个月,张越没少听张斌的冷嘲热讽,这要是时时刻刻生气实在划不来,索性就只当作这是一头猪在唠叨,此时也纯当没听见。瞅着如今天色已近傍晚,他心想张輗父子这时候去面圣,莫不是脑袋被石头敲坏了,当下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决定明天出去找老师杜桢打听一下各种情况。

永乐皇帝朱棣昔日在北平开府的时候,所住燕王府便是依元大都旧殿所造。他登基之后不久就决定迁都北京,为此不顾群臣反对,先是疏通了运河,然后又数次北巡视察北京城,几次都是住在原燕王府中。之后为了建造皇宫,他命人拆了燕王府营造宫室,为防今后北巡没地方住,又命工部在西苑之中造西宫作为视朝之所,此次随行的妃嫔和皇太孙都住在这里。

西宫中为奉天殿,殿之侧为左、右二殿。奉天殿之南为奉天门,左右为东、西角门。奉天门之南为午门,午门之南为承天门。奉天殿之北有后殿、凉殿、暖殿及仁寿、景福、仁和、万春、永寿、长春等宫,也就是在今年四月朱棣抵达之前刚刚建成。由于乃是新宫,此地人手自然尚未齐备,不少宫室甚至还空关着并没有人。

由于英国公张辅忽然重病,朱棣一连几日都心烦意乱,若有文臣奏事往往被他一番喝骂,久而久之那些官员都视凉殿面圣为畏途。碰到朱棣暴怒的当口,若是有杨荣和杜桢两人陪侍在侧那还有转圜余地,若是没有,那多半是无人敢奏事。最倒霉的便是那些逃不得躲不得的宦官,一连几日,被拖下去杖责的少说也有十几人。

杨荣是兼着翰林学士之职的阁臣,杜桢却只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他始终安分守己地当着自己的文学侍从之职,偶尔充当中书舍人之职代为草诏,仿佛并不求上进。平日他和大臣相交极少,来往多一些的也就是昔日同年和同在翰林院的同僚,冷面冷心的名声也就传了出去。

越是如此,朱棣反而觉得他才华堪比解缙,却没有恃才傲物的脾性,又和杨荣的圆滑不同,于是愈加信赖。

这一日夕阳西下时分,杜桢和杨荣一起出了凉殿,这路上自然少不得一路走一路闲聊。杨荣虽是阁臣之中最年轻的一个,但要说宠信却还在杨士奇之上,所以虽和杜桢乃是旧日翰林院的同僚,眼看对方窜升势头极快,心中本是有些芥蒂的。可是看到皇帝只不过爱杜桢才华机敏,并不让其入阁参赞机务,他方才放下心来。

“太子先头派信使说,张輗父子要到北京探望英国公,据说元节也跟了来。英国公至今无嗣,万一有事,这承继的问题只怕皇上也要大大头痛,元节这时候来实在不是好主意。”

“英国公那个爵位虽高,但谁顶着那个爵位才是最重要的。依我对元节的了解,他不会看中那个似乎炙手可热的位子,此来北京应该是受了英国公夫人之托,我倒不担心他。反而是梁潜和周冕这一次被押到北京,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

杜桢提起这事,杨荣的脸色顿时很不好看。原想汉王朱高煦都被赶到了山东乐安州,此生再也没有夺嫡的希望,这太子在东宫必定是稳若泰山,谁知道转眼间就出了事。若非那天他机灵,很是巧妙地为太子推卸了责任,杜桢又在旁边不咸不淡添了两句,牵连到的人绝不止梁潜和周冕。自然,更重要的是,皇帝一向以为他和杜桢不偏不倚不党不群。

此时他便无可奈何地连连叹息道:“区区一个陈千户,皇上都已经下旨流放的人,太子何苦去庇护,还说什么有功在前,巴巴地把人召回来?皇上虽处置了汉王,可对于太子向来存了几分留心,这有人告密,自然揪着由头立刻就发作了!唉,周冕也就罢了,可梁用之牵连其中着实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