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出乎意料的告密

自打张輗父子走后,几经诊治,英国公张辅的病情渐渐颇有好转,清醒的时候也多了起来。见此情形,太医史权便不再限制张越探望的时辰次数,又明说先头王夫人那封信尚未给张辅看过,将信还给了他。

这天,趁着张辅清醒的时候,张越就站在床边念了那封信,可张辅询问南京那边情形的时候,他仍是隐去了张贵妃吐血,更没有提张輗父子因品行不端被朱棣赶走。

“我四次在交趾带兵征战都毫发未损,这回居然会一病这么些天。”重病初醒的张辅自没有平日里那样红润的脸色,精神也颇有些不济,叹了一口气后便说道,“你大伯娘也是糊涂了,你今年还要参加乡试,谁不能来偏偏要你来?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大堂伯,如今已经是八月二十七,乡试都过去好几天了。”张越见张辅又皱眉头,忙解释道,“皇上之前带着皇太孙来探望过,知道我耽误了今年乡试,特别恩赏了我举人出身。所以,大堂伯无需担心我的前程,您还是好好休养就是。”

得知自己病中居然有皇帝前来探望,得知张越居然获赐举人,张辅顿时吃了一惊,想再多说什么却又无从开口,最后又长长叹了一声。他本是心思缜密之人,张越虽不曾说为何王夫人和他那些兄弟侄儿都没有来,但皇帝的性子他明白得很,定然不会无缘无故滥施恩赏,因此他隐约却能猜到几分,此时更是生出了强烈的求生之志。

若是他真的倒了,兄弟子侄铁定要乱成一锅粥,张家的倾颓只怕就在转眼之间!

张辅病情有了起色,史权在诊治用药时却愈加小心翼翼,用他的话来说,治病不但要治愈,而且要治好。需得让张辅再次生龙活虎出现在众人面前,还能上马打仗,他这个太医方才算得上称职,手段方才称得上高明。

听人家这么一说,张越方才明白太医院那么多太医,为何永乐皇帝朱棣却派了此人来,自然也感激他尽心竭力。

大约是那一天微服探望时发现这诺大的府邸人手太少,朱棣回去之后就赐了健壮奴婢十房,荣善安顿好了人之后,便回报了张越,每个人都分派了差事,各房中的人手自也充足。这家里头上上下下分了赏罚,渐渐就有了大宅门的肃然气象。

只是张越不但要照看病中的张辅,还要应付登门探病的勋贵官员,光是这一内一外便要消耗巨量精力,这内宅事务便不得不让秋痕琥珀帮忙管着大半。两女第一次管这么大一摊事情,无不是务求小心谨慎,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张辅病情稍愈,家里上下人等无不欢喜。张越更是一日七八次地来回于张辅的住处和自己的房间。一个月后,眼看张辅在他搀扶下勉强能够行走,他更是喜出望外,急忙给王夫人去信报喜。

这天他才发走了送往南京城的信,一个丫头便进来报说宫中来了人。自打皇帝来过之后,这赏赐是三天两头就有一拨,所以他早就习惯了,此时便以为仍是前来赏赐药材锦缎之类的太监。匆匆出了院门,由夹道出了垂花门到了前院,远远望见花厅时,他也看见了周边那群身穿锦袍的军士,心中不由诧异。

这以往送赏赐来的几乎都是大太监带着小宦官,这回怎么是锦衣卫?

一入花厅,他就发现这诺大的屋子中只有一个身着大红织金蟒衣的人正在优哉游哉地喝茶,恰是锦衣卫指挥使袁方。此时此刻,他顿时更感纳闷,仍旧不动声色地上前厮见,心中却思量着对方的来意——若说堂堂锦衣卫居然是来送赏赐,这自然是绝对不可能的。

“三公子,今次我来乃是为了公务。”

袁方却没有让张越猜测多久,微微一笑便直截了当地说:“本官奉旨查办梁潜周冕教唆太子私纵囚犯一案,这案子原本都快结了。谁知道昨日本官接到人首告,道是太子下谕命私纵囚犯那几日,梁潜除了来往于东宫之外,唯一在家里见过的人就是三公子你了。那首告的人还信誓旦旦地说你之前曾在杜府见过梁潜,所以本官不得不来问一问。”

袁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张越闻言着实大惊。忽然,他想起了袁方刚刚那番话中的杜府两字,心中更是咯噔一下。

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他便笑道:“袁大人您可别吓我,我当初确实在杜府见过梁大人,可他那时候是去借书,我正好遇上,杜夫人便引荐我见了一面。之后我也确实去过一次梁府,却只是为了请教课业,没坐多久就离开了,这也值得别人首告?”

此时此刻,张越心中着实忐忑,说这一番话也只是因为他想到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一直以来都不曾流露出恶意,于是只得赌一赌。否则,谁都知道锦衣卫乃是皇帝的鹰犬,若真是一口咬定他的罪名,何至于这么客客气气上门来问?

“既然做了告密的人,不是为了金钱就是为了仇恨,抑或是为了其他东西,还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袁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越,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三公子出生得晚了,没看见当初胡惟庸案和蓝玉案那种大肆株连的情形,自然不知道这只要有首告,锦衣卫便可以抓人,抓人之后就可以用刑。三木之下岂有勇夫,要定下罪名还不容易?”

张越即便再愚钝,这时候也能听出袁方话语中的提点之意,当下便反问道:“袁大人莫非是说,只要有人出首告我,我就是百口莫辩?”

“若你不是姓张,自然如此。”袁方此时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随手递给了张越,“这是首告人往北京卫所投递的信,你不妨看看。”

接过那张纸随眼一扫,张越只觉浑身如坠冰窖。这纸上的字迹虽然潦草,但上头的内容却清楚分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他进出杜府和梁府的时间都是清清楚楚,再比较太子召回那个陈千户的时间,那简直是一份极其完美的书证。虽没有指斥他的罪名,但就因为如此,方才更易启人疑窦。

“三公子既然姓张,又是英国公的堂侄,皇上还曾经褒扬过你,兴许不会因为这份书证而治你的罪,但若是皇上心中有了芥蒂,你日后前途只怕不美。况且……”袁方微微一顿,随即便语重心长地道,“这书证若并非冲你而来,那矛头对准的兴许就是你的老师。你大约不知道,就在昨天,皇上召见梁潜,起因便是你那老师杜桢的劝谏。皇上虽认为此罪不该由梁潜一人承担,可毕竟没有赦免,如今他还押在北京卫所的诏狱之中……”

尽管袁方不曾把话说完,但张越立刻就明白了这后头隐去的那一截是什么,心底暗自发寒。他忍不住又端详了一番那纸上的笔迹,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幸好你那位老师和梁潜有交情的事情不是秘密,而且他前几天就将曾经让你去向梁大人请教课业的事情禀告了皇上,所以昨日晚间我奏报此事的时候,皇上不但不信,而且还大为震怒,更让我彻查告密者。今日我来,与其说是讯问三公子是否和梁潜的案子有关联,不如说是想要问一问,三公子对这告密之人可有什么线索?”

这事情忽然之间绕了如此大的一个圈子,张越自然而然地愣住了。若这事情早就已经完结,如今不过是追查首告者,那袁方一开始那番话岂不是在吓唬他?

袁方不像一步登天的纪纲,他从锦衣卫小旗开始,一步步擢升到了如今正三品指挥使,这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是炉火纯青,张越只面色微动,他就笑道:“先头那番话不过是和三公子开开玩笑而已,三公子如今只需答我刚刚那个问题。光天化日之下无皇上旨意,居然有人敢监视英国公的子侄,这实在是藐视咱锦衣卫。我怎么也得给皇上和英国公一个交待。”

张越脑海中一瞬间晃过了好几个名字,然而,一想到对方能够准确捕捉到自己的行踪,那本事简直是堪比锦衣卫,他着实想不到自己得罪的人中会有人这样神通广大,况且,有些事也不足为外人道。于是,尽管本能地感到袁方有此一问仿佛是别有用意,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袁大人,我实在想不出来。”

“哦?”袁方眉头一挑,继而便接过了张越递回来的那张纸,若有所思地道,“杜大人受到任用也就是这一年的事,三公子由开封到南京,如今又到北京也不过是这一年的事,按理牵涉得罪的人有限。既然有限,锦衣卫撒出人手去,总能查出蛛丝马迹来。”

张越见袁方一副秉公办事的自信模样,自是笑着道了谢。事情办完,他也不好多留这位只怕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指挥使,遂亲自起身相送。

然而,他只是送到了花厅门口,袁方便转过身笑道:“三公子不必送了,如今英国公还在病中,你还是好生照应他才是。皇上这回如此轻易放过了这事,英国公身体好转也是一条。至于这告密的人,我锦衣卫的手段,三公子大可放心。不过,我也想提醒三公子,既然你如今已经是举人,那么也该好好考虑自己的前途和未来了。”

眼看袁方大手一招,便带着数十名属下扬长而去,张越这时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边锦衣卫刚走,那边荣善便一溜小跑地从另一扇院门奔了过来,待到近前他先是站了一站,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抠着那地上的青砖缝痛哭失声道:“越少爷,打南京来的信使刚刚赶到,咱家……咱家张娘娘薨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强人所难

红楼梦中贾府尚能迎来元春省亲,可在这现实的大明,即使张贵妃亡父追赠荣国公,兄长贵为英国公,满门皆是显贵,但踏进那宫廷之后却从来没能出来一步,平素最多见见嫂子,纵使兄弟侄儿也不过逢年过节难得见上一面罢了。因此,到南京只有大半年的张越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堂姑姑,此时乍听那死讯,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茫然。

荣善却不同,好容易止住悲声,他这才说道:“大小姐最是贤淑,当初皇上登基后追封老王爷荣国公,她便入宫为妃,如今已经十几年了。老爷从信安伯、新城侯到英国公,这期间大小姐从未为老爷的官爵说过话,在宫中也从不以傲气示人。若不是因为当初老王爷战死沙场,小姐也不会伤心过度熬坏了身子,如今何至于这么年纪轻轻就去了!”

“这消息报了皇上么?”眼看荣善回过了神,张越却不得不考虑现实问题,“大堂伯如今重病初愈,身子还在虚弱的时候,这消息是否要继续瞒着?论理,娘娘和大堂伯乃是嫡亲兄妹,大堂伯得服大功九月,就是国礼也不可轻废,这府中上下如今该怎么办?”

刚刚荣善一时忍不住大放悲声,却是因为骤闻噩耗,再想到张辅如今情形还说不准,如今听张越这么一说,他愣了一愣便知道这事情只怕还要请示宫中。当下,他便站起身来,用袖子使劲擦了一下脸,硬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的刚刚方寸大乱,还是越少爷提醒的是。这夫人既然派了快马往这里报讯,只怕南京往这边宫中报讯的信使也该到了。这北京城除了老爷,张家的人就只剩下了少爷一个,少爷不妨预备预备,这回极有可能是要宣您去西宫觐见的。”

毕竟在家里当了多年的外管家,一料到有这可能,荣善自然再也顾不上哀痛,立刻奔前走后地准备粗熟布,张越也连忙回房。张贵妃乃是他的堂姑姑,按照礼法他并不需服丧,只是如今北京城除了英国公张辅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张家人,应召的时候若还是一身簇新华服,别说皇帝看不顺眼,就是他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秋痕和琥珀也没料到忽然会迎来这样的噩耗。虽说从来没见过宫中那位张贵妃,可一想到她不过三十出头便香消玉殒,同为女人自是更有些惋惜。待听得张越说宫中可能会传召,两人忙翻箱倒柜找衣服,却不想此次来得匆忙,大多数衣裳都还留在南京,好容易方才翻找出一件顶不起眼的布衫,虽略觉寒酸,却也顾不得了。

这边才刚刚找到合适的衣服,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说话声。不一会儿,秋痕前几日挑上来帮手的一个小丫头便掀帘进来,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后便报道:“启禀越少爷和两位姐姐,宫中来了一位张公公,说是皇上宣越少爷至西宫景福宫觐见。”

没想到来人居然这么快,张越自是火速换了衣裳,紧赶着来到了大厅。那前来宣召的太监却不是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人,除却没有胡须,人长得仪表堂堂,若不细看决不知道那是阉人,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早知道这永乐朝有七下西洋的郑和,张越对太监也没什么排斥,此时见此人赫然一副官员派头,他心中纳罕,几句话之后更感到面前这位谈吐风雅绝非常人。只此时不是一探究竟的时候,他很快便跟着人家出门,见那张公公径直上马,一干随从早就是个个端坐在马背上,一幅毫不拖泥带水的利落派头,他连忙也翻身跃上了马背。

西宫本在元大都皇宫西苑,从清水胡同过去却是不远,只疾驰了一刻钟工夫,众人便停在了承天门前。经过严密盘查,张越一一通过了承天门、午门、西角门,又跟着那张公公从夹道走了许久,这才来到了景福宫前。

“我进去通报,张公子在此稍待。”

在殿前台阶下等候时,张越虽不好左顾右盼,却也用眼角余光细细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景福宫和其他宫殿一样宏伟壮丽,四周立柱上尽可见盘旋的金龙,汉白玉台阶一级级整整齐齐,旁边的辅道栏杆上也雕着各式珍禽。重檐之下站着一个个犹如桩子一般的锦衣军士,正是赫赫有名的“大汉将军”。这些人虽也隶属锦衣卫,却别属一营,专事侍卫通传之职。

之前两次面圣都是皇帝微服,要说真正入宫觐见这还是第一次,因此张越这才想起张贵妃毕竟不是皇后,和皇帝并非敌体,在朱棣心中,极有可能还是英国公张辅更重要。此次张贵妃薨逝,英国公张辅却还病着,当今天子是否会让他把这消息瞒着张辅?

“咦,你不是张越么?”

听到背后传来的一个女子声音,张越顿时大愕,却没想到自己能在这皇宫之中遇上熟人。只此时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大汉将军,他转身去瞧不方便。须臾间,一个身穿银红软罗纱衫的少女却绕到了他的跟前,正笑吟吟地看他,竟赫然是陈留郡主。

“怪不得我看这背影熟悉得很,想不到你竟是入宫来了!”陈留郡主说着忽然瞥了一眼张越那身衣服,不禁蹙紧了眉头,旋即追问道,“我听说英国公病势已经颇有缓解,既是你入宫来,难道又有什么反复不成?”

张越虽然早知道陈留郡主如今在北京,却不想会那么巧再次撞上,此时见她面露关切,他忙低声道:“劳郡主挂心,英国公病情大有好转,今次是……今次是刚刚接到消息,张娘娘薨了……”

“张贵妃薨了?”陈留郡主乍听得这消息,俏脸顿时一僵,脸上渐渐流露出几分哀伤,“张贵妃为人素来温柔和气,却不想这般红颜薄命……这么说来,此次是皇伯父召见你。”见张越点头,她又仰头望了一眼那景福宫,旋即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大约一刻钟工夫。”

“怎么会这么久?难道皇伯父正在见人或是处理政务?”陈留郡主正奇怪,忽然又扫了一眼张越,微微颔首道,“皇伯父虽然赐了你举人功名,但若是按照这面圣前的规矩,你需得在殿前跪候宣召,这若是跪上一刻钟就不好捱了。这条规矩虽然并非时时刻刻都须遵守,却还得看那个带你进来的人,看来今儿个那太监对你倒是不错……”

“皇上有旨,宣张越觐见!”

乍听得那一个声若洪钟的声音,陈留郡主便打住了话头,向上一扫看见台阶顶上的一个人影,倒是大吃一惊:“你可真是好运气,那可不是寻常宫中宦官,那是刚刚打西洋回来的御用监太监张谦,郑和之下就得属他了!”

张越听了陈留郡主前头那跪候的话,原还在心想那张公公倒是优待他,这会儿听说人家是从西洋回来,品级仅次于郑和的张谦,他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张谦看起来与前几次来家中宣赐物品的太监宦官不同,这能够使西洋的自然是眼界宽阔,远非寻常宦官能比。

此时他无暇再和陈留郡主攀谈,出言谢过就整整衣冠拾级而上,很快便看到了在那里等候的张谦。他还不及说话,对方便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皇上乍得悲讯心烦意乱,你且小心些。不过有杜学士在身边,你只需小心应答定然可保无虞。”

情知对方好意提醒,张越心中自是感激,谢过之后就进入大殿。此时虽是白天,但这深阔的大殿中却点着不少灯烛,饶是如此仍有些昏暗。殿内深处的宝座上依稀能看到一个身穿龙袍的人,旁边御案旁的下首也侍立着一人,虽隔着还远,但他一眼便认出那确实是杜桢。

张越依礼拜叩,没等多久,上头就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平身吧。”

御座上的朱棣此时面色阴沉,心情极其不好。他的后宫内宠众多,可最敬重的却是结发妻子徐皇后,自徐皇后早逝后便虚位正宫。之后最宠爱的权贤妃早早撒手人寰,权摄六宫事的就是张贵妃和王贵妃,前者是张玉的女儿张辅的妹妹,不但恭谨而且公允,深得他心,想不到如今居然也是年纪轻轻就薨逝了,而且还偏偏是张辅重病的当口。

瞥了一眼张越,瞧见他身上那袭布衣,朱棣面色稍霁,旋即便吩咐道:“英国公如今尚在病中,此事本该瞒着他为好,不过礼法他当服大功九月,朕即使体恤功臣,这却不可偏废,你好好设法婉转告知他。不过,若是因此让他的病有什么不好,朕唯你是问!”

这话自然毫无道理。要把张贵妃薨逝的事情告知张辅,同时又不能让他的病情有反复,这不是为难人么?奈何这是皇帝的旨意,张越心中虽觉得强人所难,却只得应承了下来。但紧跟着,他却听到了一个不错的好消息。

“皇上,张越毕竟年轻,如今他身边没一个有经验的人扶持,这丧服礼法若是稍有差池,只怕言官处便会有些不妥。御用监太监张谦精通礼法,不若由他前往英国公别府照应一二,一来彰显皇上爱重之心,二来则是让一应布置更加周全。”

朱棣略一沉吟便答应了杜桢这提议,旋即招来张谦将此事交待了下去,又少不得告诫了张越一番。待到两人退下,他方才站起身来,忽然没头没脑地对身旁的杜桢问道:“宜山,朕这回虽是强人所难,但朕着实不想大明再失一良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意

明制,宫中宦官分十二监四司八局,所谓二十四衙门,太监之称实际上指的是各监司局的头头脑脑。中明晚明鼎盛一时的司礼监如今虽是十二监之首,但永乐皇帝朱棣精力旺盛,内阁不过是备咨议赞襄之用,太监更不得干涉政务,所以其时只有司礼监太监,并没有什么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之分,哪怕是郑和张谦这样煊赫的太监,在百官面前也素来恭谨。

张谦下西洋虽然不如郑和那般声势浩大,也不如郑和走得远,但永乐六年、永乐九年、永乐十年下浡泥,此次回国又带来了苏禄东王、西王、峒王朝觐,见识谈吐自然非比寻常,行事更讲究雷厉风行。跟张越回到英国公别府,他马不停蹄地指挥下人们出去采买各色用具,又指点张越服丧期的种种要务,最后到张辅住处前,他却止住了脚步。

“我是皇上藩邸旧人,后来有一次触怒皇上,该当杖刑。张娘娘为人和善宽厚,那时便以我有功为由从旁劝解,这才消了皇上雷霆之怒,因着我是同姓的缘故又颇多照顾。谁想我如今再使西洋归来,还不及见上娘娘一面,娘娘便已经英年仙逝。”

张越没料到还有这样一段隐情,见张谦站在那儿慨然长叹,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站在那儿正犯踌躇的时候,却看见太医史权出了耳房,脸色沉重地朝这边走来。

“张娘娘真的薨了?”史权本就是不苟言笑的精瘦人,此时看到张越点头,他那脸色顿时更黑了。沉默了半晌,他方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英国公病势稍好,也不知道能否经得起这打击。罢了,我陪着三公子一同进去,见机行事就是。张公公你……”

“史太医和张公子一同进去就是,我乃是奉皇上之命协理英国公别府家务,就不进去见英国公了。”张谦说了这么一句之后,顿了一顿又说道,“不过若有什么事,我自与你们一同承担。”

这世上有福共享的人多,有难同当的人少,张越起初听张谦说留在外头倒没多想什么,但人家加上这么一句话,那就异常难得了。即使是一心沉迷医术不管其他事的史权也流露出几分敬意。此时张越知道说什么感谢的话都是空的,冲张谦点点头就转身进了屋子。

由于之前老是躺着,张辅此时倒是醒得炯炯的。一个丫头正坐在床头,刚刚伺候他喝完了燕窝粥,见着有人进来,她慌忙起身裣衽施礼,见张越轻轻摆了摆手,她便手脚利索地收拾了东西出了屋子。而张辅看到张越后头还跟着太医史权,不禁笑了起来。

“我这点病不碍事,你不用每次来探视都拖着史太医在后头。”言罢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张越身后的史权身上,又叹道,“此次我这一病,劳动太医院上下奔忙,这实在是太过了。尤其是史太医更是几乎住在了我这儿,我心里颇为过意不去。”

“英国公国之栋梁,我尽心也是应当的。”

史权的医术在太医院数一数二,虽不会逢迎,但朱棣却很是器重他的医术,往日给王公大臣诊病的次数也很不少,倒是张辅一向身子骨硬朗,这回还是头一次。他平日见惯了那些倨傲的王公贵族,张辅如此说话,他纳罕之外更颇为钦服,此时笑答了一句之后又说道:“不是我夸口,若是好好调养,到了明年开春的时候,英国公上马开弓又是一把好手!”

“好好好,那我就承史太医吉言了!”

觑着张辅心情极好,张越几次想要开口,可这话每每到了嗓子眼却又咽了下去。这时候他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起了那位永乐皇帝——别的坏消息可以拐弯抹角设法弄点手段,可这种噩耗岂是能够插科打诨胡说八道的,还不是得直截了当!可问题是长痛不如短痛固然是至理名言,用在如今病情刚有些起色的张辅身上是否有效?

张辅虽在和史权说话,目光却也不经意地瞥着张越,瞧见他犹豫不决,脸色很不好看,不觉止住了话头。良久,他方才淡淡地问道:“怎么,越哥儿可是有事要和我说?”

“大堂伯,确实是有一件事……而且是坏消息。”张越没想到张辅病中还感觉那样敏锐,当此之际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南京捎来信说,说是……说是大姑姑薨了。”

那一瞬间,张越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张辅,生怕他听闻噩耗而栽倒下来。旁边的史权手中早就扣着几根金针,预备一个不好就上前急救,脑袋里更是想着那几个丫头是否听从吩咐预备好了那些汤药。然而,两人正在担忧的时候,张辅却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如他们预料那样支撑不住。

“她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早就预备着这一日,谁知道竟是在眼下这个时候。”

话虽这么说,张辅的脸上却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黯然,头更是转向了帐子里头。名将最要紧的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但那是在战场上,在决定军策的大帐中,却不是在家里。父亲张玉战死的时候,从来没掉过眼泪的他平生第一次失声痛哭。但之后他却无暇安抚弟妹,孝服未除便随朱棣上阵,因为那时候若朱棣输了,张家便是族诛之祸。

其后妹妹入宫为妃,他南征北战,难免朝中有人攻击,两个弟弟不晓事,身为帝妃的妹妹身体一向就不好,却得承受最大的压力,竟是一生无法生育,膝下无人承欢。她为了他和张家苦苦捱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捱不过去了。

对着那青幔帐,他忍不住低声喃喃自语道:“惠妹,是大哥对不住你……”

张越看着张辅的后背微微起伏颤抖的模样,忍不住想起了正在开封的母亲和妹妹。他一直觉得张辅睿智沉稳低调,一向都是镇定自若,然而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铁打的汉子亦有伤情时,张辅果然亦不例外。他此时不敢相劝,便朝史权打了个眼色。

史权身为太医,看惯了生死,此时倒没有张越那么多感触,他上前一步微微弯腰,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张辅的右手腕上,凝神诊断了片刻便低声道:“英国公,死者已矣,生者犹存,还请节哀顺变。你的病如今正有转机,若是因哀思再有变化,不但家人,就是皇上也放心不下。如今腕脉已呈沉滞之象,用药之后还是先休息一会吧。”

张辅这才回过神来,见床前的张越满面焦虑,史权面色郑重,他便微微点了点头。及至外间有丫头送来了药,他二话不说喝完之后便躺下了,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看到这一幕,张越着实瞪大了眼睛,最后竟是被史权拖出去的。来到廊下,看见张谦犹在,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便对史权问道:“大堂伯如今究竟怎么样?怎么一碗药下去他就睡着了?这究竟是真的睡着还是……”

“英国公仿佛是早有准备,脉象虽有沉滞,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史权见张越愈来愈激动,只好打断了他,又解释道,“那碗药中我加入了宁心安神的成分,能够让英国公好好睡上一觉。你放心,这些药对英国公的病有利无害,此时与其让他想太多,还不如让他好好睡一觉。至于其他的我们就是再多考虑也没用,英国公自然该知道其中利害。”

台阶下站着的张谦也听得连连点头,上前问过英国公并无太大的激烈反应,他长长嘘了一口气,拱了拱手便出去安排一应事宜。他这么一走,史权自然也是回到耳房去忙着记录他的医案,另外还要掂量怎么改药方。于是,那廊下空荡荡地就只余下了张越一人。

“还好,这回大概不会被唯我是问了……”

张贵妃既是贵妃,薨逝自有礼部题奏。朱棣令仿太祖成穆孙贵妃礼制治丧,病中的英国公张辅虽一力上表辞谢,他却坚持不允,又赐张辅珍贵药材和金银绸缎无数。念及张辅带病服丧,他少不得命太医史权每日奏报医案。最后,还是御史台的几个御史实在看不下这赫赫恩宠,上了折子劝谏,杨荣等人又不得不站出来婉转陈词,朱棣这才算是罢手。

秋去冬来,过了腊月之后,张辅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到年关时分竟是已经能下地走动,一家人自是喜不自胜。由于王夫人和张輗张軏兄弟一样都得服丧,因此也只有书信捎来北京,人却一时半会过不来。于是,这诺大的大宅门依旧只有张越一个张家人操持内外。亏得他打熬得好筋骨,张谦也多留了几日,这一番下来总算是几乎没出差错。

然而,眼看张辅病情好转,他心中的另一抹担心却犹未散去——梁潜至今仍然关在锦衣卫诏狱之中,而之前袁方承诺给他的说法则是到现在仍然没有踪影,他依旧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出首告他,即便是某次抽空拜访杜桢也是无果。

事实证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张辅固然是挺过了这关,但他自己的事情却是无果。杜桢并不是神仙,料不准所有事,自然不知道谁会是背后的告密者。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新的一年即将拉开帷幕。

第四卷 青云路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然而,在张越的青云路上,愿意借力的人太多,这却成了一个不小的难题。面对一个暴躁多疑喜怒无常的天子,他该握住哪一根主动伸出来的橄榄枝?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家族利益,个人所得

都说正月里来是新春,过了正旦佳节,这北京城中依旧时不时能听见鞭炮的声响,那过年的喜庆气氛犹在,但朝廷中却是另一番压抑的景象。就在这新年的时候,先是交趾黎利不依不饶地再次造反,然后就是倭寇骚扰沿海一带,竟是攻陷了松门卫。于是,原就脾性不好的朱棣在朝会上大发雷霆,紧跟着拂袖而去,结果一大堆文武大臣回去之后都是闹胃疼。

仍在养病的英国公张辅如今任事不管,没有直面天子的雷霆之怒,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从前征战在外,除夕夜不能和家人团圆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如今能写字了,偶尔也给南京的家中捎上几封家书。眼下他正在服丧期间,闭门不纳外客,耳边倒是清静了。

“恭喜英国公,这病终于是好的差不多了!”

史权原就是随同北巡的太医,之前差不多成了英国公张辅的大夫,这回诊过脉总算是常常舒了一口气,脸上亦是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我总算是不辱使命,可以向皇上回报了。此后便请英国公自行用药膳天天调养,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保准就可以纵马踏青!”

“想不到史太医也会开这种玩笑!”身着布衰裳的张辅哑然失笑,又瞥了张越一眼,“倒是越哥儿可以松口气,对了,你如今既然有举人功名,可预备去考今年的会试?”

张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露出了苦笑。八股文是应试的敲门砖,这不但需要钻研破题的技巧,而且还需要熟读四书五经中的每一句话,朱子校注的那些书更是必备必读。如今他几个月都是前前后后地忙活,哪怕四书五经还倒背如流,这去考试的结果只怕难说。按照杜桢当初那番话来说,考前他至少得做上百八十篇文章,这会试也不过是三成把握。

史权想到明日便可以回太医院好好看自己的医书,不必再准备随时应付皇帝的问询,也觉得浑身轻松,一听到张辅这话便笑道:“三公子如今还年轻,虽然这些天耽误了少许时间,倒是未必考不中。今科会试既然已经改了在北京举行,人家都是眼巴巴赶来,路上舟马劳顿,这天又冷,三公子却正好在北京以逸待劳,这把握原就比别人大。就算考不中,以后好好读书打底子,也不在乎晚这三年。”

张辅大病初愈,如今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看张越的眼神更带着几分柔和。有句话叫做别人家的儿子怎么看怎么好,这对于膝下荒凉的他来说感受更深刻,当下便冲张越说道:“越哥儿,还不赶紧谢过史太医关心?这话在理,你如今既然是举人,切勿急躁了。”

眼看最初冷漠的太医史权如今也成了这般熟络的光景,张越忍不住好笑,但还是依张辅所说谢过了对方。等出了张辅住处,他陪史权回房收拾了一切用具医案等等,又亲自将这位妙手太医送出了门。及至史权登车,他又深深一躬道了谢告别。

回转身进了大门,一路来到小议事厅,他便远远看见里头站着好些管事媳妇和丫头,俱是屏气垂手,没一个敢高声说话的,只不时有匆匆进去奏事和匆匆办完了事出来的人。想到王夫人信上说,不但他父亲张倬要来,而且还会派心腹大丫头惜玉带几个家中的管事媳妇一起过来,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英国公府那些姬妾无需为张贵妃服丧,可让她们来北京王夫人却未必放心,所以这回才宁可派了惜玉过来。只是,他记得惜玉人既美貌又精明,可已经年方十七,论理早就该到了丫头的婚配年龄,此次派过来莫非还有别的意思?不过有了人也好,他可没打算一直鹊巢鸠占,只怕秋痕和琥珀也早就盼望着撂开手。

“越少爷!”

张越陡地被这一声叫唤惊醒,见旁边站着一个身穿墨绿色比甲的小丫头,一时半会却记不得名字。那小丫头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个礼,随即禀报道:“老爷刚刚派了人过来,说是越少爷送完了史太医,若有空就再过去一趟,他有要紧话和您说。”

要紧话?张越闻听此语倒是纳闷了,心想刚刚缘何一点都没听张辅提起。于是屏退了那丫头,他便匆匆往张辅处去了。

英国公张辅先前在张贵妃丧期重病,虽居于垩室服丧,却也不禁饮食。如今张贵妃亡故已经三月,而且已经下葬,因此张辅自是搬进了正寝。由于北边天冷的缘故,朱棣念张辅带病服丧,又额外赐了鹿皮围子悬挂于正寝门上。

掀开厚厚的鹿皮围子进房之后,见身穿布衰裳的张辅此时没躺在床上,而是正坐在靠窗的躺椅上半眯半醒,身上盖着一条大红猩猩毡毯子,张越便疾步上前问道:“大堂伯,你有事找我?”

“史太医已经走了?”张辅问了一声,见张越点头,便指着旁边一张小杌子让他坐下,因说道,“这些天来你忙得脚不沾地,平日你虽常来,奈何要不是有人就是有其他事,我有些话倒是没空和你说。你到北京也有些时日了,你觉得北京比开封如何?”

这话题却是张越事先没料到的,一时半会更猜不到张辅的用意——毕竟,若是问北京比南京如何,这还能联系到迁都的问题,可这北京和开封又怎么比?

河南被称为中原中州,甚至古时还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称,但在黄河一次次泛滥,天下一次次大乱之后,河南之地十室九空,大明立国之后迁徙过去的几乎都是贫民。纵使是开封这样的名城,在黄河威胁下也是岌岌可危,几次三番被泡在洪水之中。若不是水运方便,只怕省城都要易主了。

而北京虽说在元末战乱之后也并不景气,但毕竟曾经是燕王府所在,自永乐初年开始就逐渐修缮。如今平江伯陈瑄督漕,运木赴北京;泰宁侯陈珪董负责营建建北京;朱棣更是大发杂犯死罪以下囚徒往北京劳作赎罪。可以想见,日后数百年中,北京这都城纳天下之钱粮,自然会愈发繁盛。

“张氏都出自祥符,如今我们这一支早就远离了开封定居南京,将来更可能定居北京,所以我之前就向你的祖母建议,举家迁出开封。”

张辅并没有等张越说话,就又开口说出了一番话。见张越面上布满了惊愕,他又语重心长地解释道:“朝廷年年治理黄河,黄河年年决口,此乃天力,并非人力能挽回。河南一地的土地已经不比当年的肥沃了,从长远考虑,住在黄河边上也实在是极其不可靠。咱们张家起自河南,自然不能忘本,但却得为子孙后代计。”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你爹无论今科中与不中,你祖母都决定在北京置宅。高泉这些时日在外奔走,应该地方都已经选好了,足够你们一大家子居住。你祖母教导子孙有方,大难来前三房子孙都能齐心协力,所以我的意思是,以后你们与其自立门户,不如三房依旧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此时此刻,张辅心中却生出了另一个念头——倘若他们三兄弟也能像张信三兄弟那样,他就不必那么成天担足心思了。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可家中没有真正的长辈,终究还是难以真正地将一家人拧成一股绳。

张越自打来到北京之后就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倒是没注意到神出鬼没的高泉,此时方才知道人家已经不声不响打点好了一切。情知这事情已经决定好,张辅这番话又极其有道理,他自然没有丝毫反对的理由,因又问道:“照大堂伯这么说,以后南京那边……”

“皇上迁都是为了防备北疆,让子孙后人不至于在江南奢华之地忘了大业得来不易,这南京自然仍是重镇,今后也会设官员镇守,不过大多数王公贵族都会迁来北京。”

张辅说着便露出了自得的笑容:“当年你从祖父跟着皇上守北平,早就在这里置下了不少田产地产,我兄弟几人后来跟着去南京之后,不少功臣都觉得江南土地肥沃,无不贱卖了北京的产业,我却收进了很不少,也趁势给你祖母和你那堂伯堂叔买下了一些。如今这北京眼看就是京城,往日三千贯的宅子如今至少就翻了四五倍,田庄更是难求,算起来我今后哪怕只做个田舍翁,也是日子不愁了。”

原本还在心里叹息自己当初太小,错过了这一轮赚钱的大好机会,乍听得张辅这么一说,张越倒是愣住了。以往只觉得张辅沉稳睿智低调,这会儿他方才发现,张辅最值得称道的却是敏锐,否则别个功臣都抛售产业的时候,张辅又怎么会有那么大手笔一一吃进?当下他着实有些忍不住了,便试探着问道:“大堂伯,您曾经为祖母置下的都是什么产业?”

“通州附近大小田庄十几个,少说也有几百顷良田。北京城原靖安侯大宅一座,大小宅院也有五六座,此外还有店铺十余间。哪怕你祖母这回不派高泉再买宅子,其实也够使了。”

张辅说得轻描淡写,张越听着却瞠目结舌。祥符张家在开封城周边的产业他隐约听父亲提过,却不知道祖母还在北京不声不响地攒下了这么一大笔财富。即便没有迁都一事,哪怕是为着大伯父张信的事赔出去的那些金子,祥符张家和败落两个字远远搭不上边。

“还有一件事我之前不曾告诉你。”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张辅闲适地往后头靠了靠,旋即说道,“之前为你大伯父赎罪时赔出去的那两千两黄金,我设法从那些胥吏手中讨回了七七八八,这次高泉在北京买宅子的就是那些钱。之所以当初我没阻着你四弟卖宅子,也是为了让别人不再盯着你大伯父。”

“另外,你先头十五岁生日我正好不在,也没备办什么东西。荣善之前买了通州附近一个小田庄,大约也有两百亩地,加上南大街上一座三进三间的宅院,就送给你当贺礼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贫贱妇遇贵千金

杂犯死罪以下囚,输作北京赎罪。

自隋唐以降,死罪便分作“真犯死罪”和“杂犯死罪”两种。前者指的是那些谋逆大不敬之类的大罪,通常是遇赦不赦;而后者罪虽至死,却不必用极刑,因此律有赎罪之法。到了如今的大明,这赎罪之法愈发详细,林林总总定出了好些条例。

此番营建北京城需要无数人力,役使民夫固然使得,却一来成本太高,二来容易招民怨。于是,除了真犯死罪的死囚,如今那些造城墙宫殿的,便都是杂犯死罪以及该当杖刑流刑徒刑之类的囚徒。

对于朝廷来说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一条生路。毕竟,若是杂犯死罪,虽罪不至死,若不在赎罪条例上或是无钱赎罪,却得到天寿山种树终生。这营建北京城的劳役辛苦,但若是能够熬上十年便可免罪为平民。尤其是对没钱赎罪,家中却有人牵挂的囚犯而言,则更是拼死拼活也要熬下去。

入冬以来北京连降大雪,这天雪虽停了,天地间却仍是白茫茫一片。内城北边的一段城墙乃是新造,如今正有数百囚徒冒着严寒运送城砖建造城墙。几乎所有人都是用草绳扎着薄絮袍,脚上穿着草履。在这种严寒的天气下,喝上一口热水也变成了难得的享受。

“爹!”

这大冷天,监工也不好受,乍听得这么一个突兀的声音不禁抬头望去,见是一个身穿蓝色小袄的小丫头,这才见怪不怪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倒有些羡慕那个杂犯死罪的囚徒。这回押过来作苦役的囚犯多了,有几个家人能跟过来?看在那小丫头上回苦苦哀求,再加上又送了他一个银角子,他对她来送饭送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做人总得积德不是?

“翠儿,这大冷天的你又跑来做什么,有这功夫给我送这些,还不如在家里好好照顾你娘!你这孩子,这儿是你来的地方么?若是让别人看见了可怎么好!”

那小丫头此时冷得直打哆嗦,却也顾不得父亲的埋怨,一把将手上的食盒打开,里头赫然是两个馒头和一碗犹冒着热气的浆水,口中说道:“爹,这是我刚刚蒸出来的,您赶紧吃了我立刻就走,娘还在家里等着呢!”

那汉子原就是饿得慌了,见周遭的其他人全都是盯着这儿瞧,他只得抓起馒头塞进了口中,三下五除二吃完之后一气喝下那碗浆水,这才催促着女儿离开。目送小丫头远去,他搓了搓手就转回去干活,才拿起工具,旁边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康老三你还真是好福气,老婆孩子都跟着到北京了,你那丫头还知道天天给你送饭!呸,什么充作赎罪,早知道这等天气还要干活,老子还不如去天寿山种树,好歹种五百棵就能自由了!这苦役还真是苦役,你知不知道,前儿个南头城边上就被倒下来的城墙砸死了三个,剩下的一帮还个个挨了鞭子,单单是返工,就足以累死人!”

“肖大哥,我若是去天寿山种树那就是一辈子,我可丢不下翠儿他娘和翠儿。”

“你还真是个老实人,幸亏你老婆也没辜负你!这边供的一日三餐根本就是狗食,你还有女儿送饭,咱们这些人就倒霉了!”

康老三憨厚地笑了笑,便一声不吭地继续埋头干活,旁边几个囚徒见状都是摇头。看这家伙绝顶老实人的模样,谁能想到他居然为了家里婆娘念念不忘的仇恨,从南京跑到开封,怀揣利刃杀了那个谋害了他小舅子的女人,手刃了那个过着逍遥日子的奸夫,还杀了两个想要上前拦阻的狗腿子,身上背着四条人命。

这本是必死之罪,幸好之前那桩公案不知道被谁揪了出来,开封换了新知府。那新知府还算是公允明断,查明了那对男女系奸夫淫妇,又谋害人命在先,免去了康老三两条人命的罪行,再加上后头两条人命,不过判了杂犯死罪。如今他家老婆女儿都是铁了心跟来,否则岂不是太犯不着了?

翠儿提着食盒一路跑回了家,心里仍在计算着这几日挣到和花去的钱。不论她怎么算,最后却黯然发现,倘若再没有其他进项,只怕她和母亲就再也捱不下去了。虽说父亲的死罪变成了十年苦役,但只看这些天的光景,这十年又岂是好捱的?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搭建在内城北边墙根处的简易棚子。此次调拨来修建北京城的囚徒数以万计,跟来的家属虽说不多,但也决计不少,这一溜棚子里就住着好几十人。只大家都是精穷,平日里来往也多半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她匆匆推开破烂的院门进去,结果发现一个身穿灰色絮袍的消瘦妇人正在那儿就着雪水洗衣服,双手冻得通红,而且还在不住地咳嗽,不禁吓了一跳,连忙冲了上去。

“娘,您的病还没好呢!我不是说过,这些您别干,都有我么?”

“我的病不打紧,你一个人忙前忙后的,我什么事都不干,哪有这理儿?”

康刘氏瞅了一眼女儿气急败坏直跺脚的模样,又叹道:“我这身子骨我自己知道,就算捱也捱不到你爹免罪,还不如趁着眼下能干活的时候多帮些忙。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早知道他看着老实憨厚,却那么有血性,就不会没事情唠叨这些,也不会让他犯下了这样的大罪!”

“娘!”翠儿见母亲神情愈发凄苦,忍不住上前蹲了下来,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肩,“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您再埋怨也是于事无补。若真的熬不下去了,我……我就卖身给那些贵人家,换几贯身价钱来,只要爹爹和您……”

“傻孩子!”

康刘氏轻轻抚摸着女儿的额头,心中那丝痛悔仍是挥之不去。丈夫以苦役赎罪,那十年本就难熬,若是她和女儿有个万一,他可还能坚持下去?可哪怕是为了丈夫,家里头积攒的那几贯钞也几乎都用尽了,再下去便要揭不开锅,还如何等下去?

“对了,娘,我今儿个出去的时候,听人说英国公的病已经好了!”翠儿仰起头,两只眼睛中闪动着期冀的光芒,“我听说小恩公一直都住在英国公那座别府,不如我去求求他!娘,我知道他是贵人,也不要他白白帮咱们,只要他能给我找个活干,哪怕是做牛做马,只要能撑过这十年就行!娘,我求求您了!”

想到自己原也是出身殷实之家,结果却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康刘氏不禁抱着女儿的头痛哭了起来。可如今虽已经是走投无路,她却仍不想断送女儿的一生自由,自是不肯答应翠儿的请求。等到中午打发了女儿前去给丈夫送饭,她便回到屋中,坐在那权充是床的稻草堆中直发愣,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办法。

可是,父亲去世,大哥也已经死了,如今只剩下了她这么一个穷困潦倒的妇人,人家还会认她这门亲戚么?

由于次日便是元宵节,大街上四处都是行人,那些卖各色花灯的摊子前更是围满了吵吵闹闹的小孩子。康刘氏小心翼翼地避让着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们,可问路的时候却无人搭理,走了老半天还在原地转悠。寒风吹来,她即便裹紧了衣服却仍是抵御不了那寒冷,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最后只得扶着墙根才能勉强行走。

她挣扎着又走出几十步,才经过一处门头,双脚却忽然一阵发软,竟是在那门前的台阶处坐了下来。此时,她只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阵剧痛,情知是老毛病犯了,不禁苦笑了起来。看这光景,她就不该担心寻上门去自取其辱,应该带上翠儿。若是她无声无息就这么死在外头,她那女儿又该怎么办?

“喂,要饭的就往别处去,有这么大过节的往人家门口坐的么?”

康刘氏听到身后一个娇斥,连忙用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无奈她早上中午都只吃了一碗薄得犹如水一般的稀粥,这会儿任凭如何用力,腿脚愣是不听使唤。满心凄惶的她只能顺势转身低头,低声下气地说:“姑娘恕罪,我只是没力气了……”

“没力气就能挡着别家门口?你这让咱们怎么进出,来人,把她轰走……啊,小姐,这车还没过来呢,您怎么就出来了?奴婢立刻打发她走!”

“红袖,大过节的积些德,别那么刻薄!”

听得这样一个温柔可亲的声音,康刘氏心中松了一口气。抬头觑看了一眼,她便看见了两个绮年玉貌的少女。

左边那个丫头身穿藕色衣裳,外头披一件青缎披风,右面那位小姐则是身披一件仿佛是狐狸皮做的鹤氅,脚下的靴子也是镶着金边,身上的衣裳彩绣辉煌,头上戴着貂皮昭君套,那些贵重首饰她甚至都说不清名字,一看便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出身。直到这时,她方才不安地抬了抬头,却发现自己坐着的地方仿佛是哪家大宅门的后门。

“小姐,您也太好心了,倘若是刘大娘她们见着,还不早就抡起笤帚赶人了!”

“这世上谁没个落难的时候!快过节了,拿几贯钞给这位大嫂,扶她起来,大冷天的坐在地上必要冻病了。”

没料到这不期撞上的大户千金居然如此好心,康刘氏扶着那丫头的手,好容易站了起来。强忍头昏眼花的感觉,她也顾不上那递到眼前的宝钞,深深施礼道:“大小姐的恩德小妇人承情了,这钱实在不敢要。小妇人想去安阳王府找一个亲戚,如今迷路了,还请大小姐能够指个路途。”

孟敏原是准备出门,却不料在门口撞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此时听这么一说更是心底纳罕。安阳王朱瞻塙她自然是认得的,安阳王妃更是她的手帕交,今日本就是应邀往王府去。因此,听说这妇人口口声声说寻亲,她颇有些踌躇,又问了两句,听对方说是寻安阳王朱瞻塙的乳母刘氏,她沉吟片刻便决定捎带上一程。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世间自有缘份在

英国公张辅那份迟来的生日贺礼着实是送得重了,只是他端出长辈有赐晚辈不能辞的说法,张越便干脆爽快地收了下来。对于岁禄三千石,名下又有田庄无数的张辅来说这些算不得什么,但对于他来说,这些东西却至关重要。

至少,这意味着他不用靠积攒每月那一百五十贯宝钞来做什么事情,好歹有了第一笔不算少的本钱。毕竟,就算如今他稍有小成,有什么要花大钱的去处尽可以向某些长辈开口,但花钱总得有个理由,他可不乐意被人当成不务正业之辈。

到了北京好几个月,张越之前都是昏天黑地忙着照应张辅的病,如今安然度过这一关,又是元宵节前一天,他自己还没开口,张辅就把他“赶”了出来。于是,他一一拜访了杜桢杨荣和沈度三人,各送上一份节礼之后,眼看天色不早,他便问彭十三可有什么吃饭的好馆子。结果,彭十三二话不说,穿了好几条巷子,竟是把他带到了一家面馆。

把马匹托付给伙计照料,彭十三熟门熟路地寻了一张干净的桌子,一坐下就笑道:“这要是连生连虎那两个小子知道他们的少爷居然上这儿吃羊肉面,只怕回头要埋怨我了!不过,这好东西确实不能上那些大字号的酒楼饭庄,要说北京城的面,还得是这小地方。”

张越还没来得及接话茬,上来抹桌子的伙计听到彭十三这话立刻得意了起来,忙不迭地接口道:“这位客官还真是老客,不是小的夸口,这北京城的面馆还没有一家及得上咱们的!这口味、筋道还有素材,您吃过就知道这好处,以后一准还来……”

张越正听那伙计吹得天花乱坠,猛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随即就发现彭十三面色古怪。愣了一愣之后,他不觉恍然大悟,指着彭十三便笑骂道:“老彭,这面还没送上来,你这肚子就不争气了!”

“嘿,老彭我是真饿了,待会兴许得吃上三四碗,反正今儿个少爷您请客!”

“得了得了,我就算再穷,这几碗面的钱还有,你爱吃几碗吃几碗!”

那伙计闻听此言更是得意,把那油光可鉴的桌子擦得铮亮,回身过去不多久就乐颠颠地端了两碗面回来。张越见那醇厚的汤头上搁着十几片薄薄的羊肉,又瞅着彭十三仿佛饿虎扑食一般狼吞虎咽,摇摇头便开始吃。果然,这面入口爽滑筋道,羊肉更是鲜美,不到一会儿,一大碗面就被他吃得干干净净。正喝汤时,他忽然感到有人在背上重重拍了一记。

“嘿,越哥,早就听说你到北京城了,也不见你来看我们!”

“就是就是,爹爹和四姐姐念叨好几回了!”

张越被那突如其来的袭击给呛得连连咳嗽,听到旁边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他顿时明白了这两位是谁。果然,回头之后,他便看见孟繁和孟韬兄弟俩笑嘻嘻地站在那里。